第二十四卷
  東廊僧招魔陷囹圉

  詩云:
  參成世界總遊魂,錯認訛聞各有因。
  最是天公施巧處,眼花歷亂使人渾。
  話說天下的事,惟有天意最深,天機最巧。人居世間,總被他顛顛倒倒,就是那空幻不實,境界偶然。人一個眼花錯認了,明白是無端的,後邊照應將來,自有一段緣故在內,真是人所不測,唐朝牛僧孺任伊闕縣尉,時有東洛客張生應進士舉,攜文往謁。至中路遇暴雨雷雹,日已昏黑,去店尚遠。
  傍著一株大樹下,且歇,少傾雨定,月色微明,就解鞍放馬,與僮僕宿於路側。困倦已甚,一齊昏睡。良久,張生朦朧覺來,見一物長數丈,形如夜叉,正在那裡吃那匹馬。張生驚得魂不附體,不敢則聲,伏在草中,只見把馬吃完了。又取那頭驢去嘓啅嘓啅地吃了。將次吃完,就把手去扯他從奴一人過來,提著兩足扯裂開來。張生見吃動了人,怎不心慌?只得硬掙起來,狼狽逃命。那件怪物隨後趕來,叫呼罵詈。張生只是亂跑,不敢回頭,約勾跑了一里來路,漸漸不聽得後面聲響。往前走去,遇見一個大冢,冢邊立著一個女人。張生慌忙之中,也不管是什麼人,連呼「救命!」女人問道:
  「為著甚事?」張生把剛才的事說了。女人道:「此間是個古冢,內中空無一物,後有一孔,郎君可避在裡頭。不然性命難存。」
  說罷,女子也不知那裡去了。張生就尋冢孔,投身而入。冢內甚深,靜聽外邊,已不見什麼聲響。自道避在此,料無事了。須臾望去冢外,月色轉明,忽聞冢上有人說話響。張生又懼怕起來,伏在冢內不動。只見冢外推將一物進孔中來,張生只聞得血腥氣,黑中看去,月光照著明白,乃是一個死人,頭已斷了。正在驚駭,又見是推一個進來。連推了三四個才住,多是一般的死人,以後沒得推進來了。就聞冢上人嘈雜道:「金銀若干,錢物若干,衣服若干。」張生方才曉得是一班強盜了,不敢吐氣,伏著聽他。只見那為頭的道:「某件與某人,某件與某人。」連唱了來人的姓名,又有嫌多嫌少的道:
  「分得不均勻。」相爭論的,半日方散去。張生曉得外邊無人了,堆了許多死屍,好不懼怕!欲要出來,又被死屍塞住孔口,轉動不得。沒奈何只得蹲在裡頭,等天明瞭。再去靜想方才所聽唱的姓名,忘失了些,還記得五六個,把來念熟了。
  等著天亮起來。
  話說那失盜的鄉村裡,一伙人各執器械來尋盜跡。到了冢旁,見滿冢是血,就圍住了,掘將開來。所殺之人,皆在冢內。落後見了張生是個活人,喊道:「還有個強盜,落在裡頭。」就把繩捆將起來。張生道:「我是個舉子,不是賊。」眾人道:「既不是賊,緣何在此冢內?」張生把昨夜的事一一說了。眾人那裡肯信,道:「必是強盜殺人送屍到此,偶墮其內的。不要聽他胡講!」眾人你住我不住的亂來踢打,張生只得叫苦。內中有老成的道:「私下不要亂打,且送到縣裡去。」一伙人望著縣裡來,正行之間,只見張生的從人驢馬鞍駝盡到。
  張生見了,吃驚道:「我昨夜見的是什麼來?如何馬驢從奴俱在?」那從人見張生被縛住在人叢中,也驚道:「昨夜在路旁困倦,睡著了,及到天明不見了郎君,故此尋來,如何被這些人如此窘辱?」張生把昨夜話對從人說了一遍,從人道:
  「我們一覺好睡,從不曾見個甚的,怎麼有如此怪異?」鄉裡這伙人道:「可見是一鏟胡話,明是劫盜,敢這些人,都是一黨?」並不肯放鬆一些,送到縣裡。縣裡牛公卻是舊相識,見張生被鄉人縛而來,大驚道:「緣何如此?」張生把前話說了,牛公叫快放了,請起來細問昨夜所見。張生道:「劫盜姓名,小生還記得幾個。在冢上分散的衣物數目,小生也多聽得明白。」牛公取筆請張生一一寫出,按名捕捉,人贓俱獲,沒有一個逃得脫的。乃知張生夜來所見夜叉吃啖趕逐之景,乃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出一段怪異,逼那張生伏在冢中,方得默記劫盜姓名,使他逃不得。此天意假於張生以擒盜,不是正合著小子所言眼花錯認,也自有緣故的話。而今更有個眼花錯認了,弄出好些冤業因果來,理不清身子的,更為可駭可笑。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冤業隨身,終須還帳。
  這話也是唐時的事,山東沂州之西,有個名山,孤拔聳峭,迥出眾峰,周圍三十里,並無人居。貞元初年,有兩個僧人,到此山中,喜歡這個境界幽僻,正好清修,不惜清苦,滿山取枯樹椏枝,在大樹之間,搭起一間柴棚來。兩個同坐在內,精勤禮念,晝夜不輟。四遠村落聞知,各各喜舍資財佈施,來替他兩個構造屋宇,不上旬月之間,立成一個院子。
  兩僧尤加慤勵,遠近皆來欽仰,一應齋供,多自日逐有人來給與。兩僧各住一廊,在佛前共禱,咒願誓不下山,只在院中持齋,必祈修成無上菩提正果。正是:
  白日禪關閒閉,落霞流水長天。
  溪上丹楓自落,山僧自是高眠。
  又:
  簷外晴絲颺網,溪邊春水浮花。
  塵世無心名利,山中有分煙霞。
  如此苦行,已經三十餘年。元和年間,冬夜月明,兩僧各在廊中,朗聲唄唱。於時空山虛靜,聞山下隱隱有慟哭之聲,來得漸近,須臾已到院門。東廊僧在靜中聽罷,忽然動了一念道:「如此深山寂寞,多年不出,不知山下光景如何?
  聽此哀聲,令人悽慘感傷。」只見哭聲方止,一個人在院門邊牆上撲的跳下地來,望著西廊便走。東廊僧遥見他身軀絕大,形狀怪異,吃驚不小。不敢聲張,懷著鬼胎,且默觀動靜。自此人入西廊之後,那西廊僧唄唱之聲,截然住了。只聽得劈劈撲撲,如兩下力爭之狀。過一回,又聽得信伢咀嚼,啖噬啜叱,其聲甚厲。東廊僧慌了道:「院中無人,吃完了他,少不得到我。不如預先走了罷。」忙忙開了院門,惶駭奔突。久不出山,連路徑都不認得了。攧攧撲撲,氣力殆盡,回頭看一看後面,只見其人蹌蹌踉踉,大踏步趕將來,一發慌極了。
  亂跑亂跳,忽逢一道溪水。褰衣渡畢,追者已到溪邊,卻不過溪來。只在隔水嚷道:「若不阻水,當並啗之。」東廊僧且懼且行,也不想走到那裡去的是,只信著腳步走罷了。須臾大雪,咫尺昏黑,正在沒奈何所在,忽有個人家牛坊,就躲將進去,隱在裡面。此時已有半夜了,雪勢稍住。忽見一個黑衣的人,自外執刀槍徐至欄下。東廊僧吞聲屏氣,潛伏暗中,向明窺看。見那黑衣人躊躇四顧,恰像等些什麼的一般。
  有好一會,忽然院牆裡面拋出些東西來,多是包裹衣服之類。
  黑衣人看見,忙取來紮縛好了,裝做了一擔。牆裡邊一個女子,扳了牆跳將出來,映著雪月之光,東廊僧且是看得明白。
  黑衣人見女子下了牆,就把槍挑了包裹,不等與他說話,望前先走。女子隨後,跟他去了。東廊僧想道:「不尷尬,此間不是住處。適才這男子女人,必是相約私逃的。明日院中不見了人,照雪地行跡,尋將出來,見了個和尚,豈不把姦情事纏在身上來。不如趁早走了去為是。」總是一些不認得路徑,慌忙又走,恍恍惚惚,沒個定向。又亂亂的不成腳步,走上十數里路,踹了一個空,撲通的攧了下去,乃是一個廢井。虧得乾枯沒水,卻也深廣,月光透下來,看時,只見旁有個死人,身首已離,血體還暖,是個適才殺了的。東廊僧一發驚惶,卻又無法上得來,莫知所措。到得天色亮了,打眼一看,認得是昨夜攀牆的女子。心裡疑道:「這怎麼解?」正在沒出豁處,只見井上有好些人喊嚷,臨井一看道:「強盜在此了。」
  就將索縋人下來,東廊僧此時嚇壞心膽,凍僵了身體,掙扎不得。被那人就在井中紼縛了,先是光頭上一頭栗暴,打得火星爆散。東廊僧沒口得叫冤,真是在死邊過。那人紮縛好了,先後同死屍,弔將上來。只見一個老者,見了死屍,大哭一番。哭罷道:「你這那裡來的禿驢?為何拐我女兒出來,殺死在井中?」東廊僧道:「小僧是官山東廊僧人,三十年不下山,因為夜間有怪物到院中,啗西廊僧,逃命至此。昨夜在牛坊中避雪,看見有個黑衣人進來。牆上一個女子跳出來,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著是非,只得走脫。不想墮落井中,先已有殺死的人在內。小僧知他是甚緣故?小僧從不下山的,與人家女眷有何熟識?可以拐帶。又有何冤仇,將他殺死?眾位詳察則個。」說罷,內中有好幾個人,曾到山中認得他的,曉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卻是現今同個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這事來,不好替他分辯得。免不得一同送到縣裡來。縣令看見一干人了個和尚,又抬一個死屍,究問根由。只見一個老者告說道:「小人姓馬,是這本處人,這死的就是小人的女兒。年一十八歲,不曾許聘人家。這兩日方才有兩家來說起,只見今日早起來,家裡不見了女兒。跟尋起來,看見院後雪地上鞋跡,曉得越牆而走了。依蹤尋到井邊,便不見女兒鞋跡,只有一團血灑在地上。向井中一看,只見女兒已殺死,這和尚卻在裡頭,豈不是他殺的?」縣令問那僧人,「怎麼說?」
  東廊僧道:「小僧是個官山中苦行僧人,三十餘年不下本山。
  昨夜忽有怪物入院,將同住僧人啖噬,不得已破戒下山逃命,豈知宿業所纏,撞到這網裡來。」就把昨夜牛坊聽見,已後慮禍再逃,墜井遇屍的話,細說了一遍。又道:「相公但差人到官山一查,看西廊僧人蹤跡有無?是被何物啖噬模樣?便見小生不是誑語。」縣令依言,隨即差個公人到山查勘的確,立等回話。公人到得山間,走進院來,只見西廊僧好端端在那裡坐著看經。見有人來,才起問訊。公人把東廊僧所犯之事,一一說過,道:「因他訴說,有甚怪物入院來吃人,故此逃下山來的。相公著我來看個虛實,今師父既在,可說昨夜怪物,怎麼樣起?」西廊僧道:「並無甚怪物,但二更時候,兩廊方對持念。東廊道友,忽然開了院門走了出去,我倆人誓約已久,三十年不出院門。見他獨去,也自驚異,大聲追呼,竟自不聞。小僧自守著不出院門之戒,不敢追趕罷了。至於山下之事,非我所知。」公人將此語回覆了縣令,縣令道:「可見是這禿奴誑妄。」帶過東廊僧,又加研審。東廊僧只是堅稱前說,縣令道:「眼見得西廊僧人見在,有何怪物來院中?你恰恰這日下山,這裡恰恰有脫逃被殺之女同在井中。天下有這樣湊巧的事,分明是殺人之盜,還要抵賴?」用起刑來,喝道:「快快招罷!」東廊僧道:「宿債所欠,有死而已,無情可招。」惱了縣令性子,百般拷掠,楚毒備施。東廊僧道:「不必加刑,認是我殺罷了。」此時連原告見和尚如此受慘,招不出什麼來,也自想道:「我家並不曾與這和尚往來,如何拐得我女著?就是拐了怎不與他逃去?卻要殺他。便做是殺了,他自家也走得去的,如何同住這井中,做什麼?其間恐有冤枉。」
  倒走到縣令面前,把這些話一一說了。縣令道:「是倒也說得是,卻是這個姦僧,黑夜落井,必非良人。況又口出妄語欺誑,眼見得中有隱情了。只是行兇刀杖無存,身邊又無贓物,難以成獄。我且把他牢固監候,你個自去外邊輯訪你家女兒平日必有蹤跡可疑之處,與私下往來之人,家中必有所失物件,你們逐一用心細查,自有明白。」眾人聽了吩咐,當下散了出來。東廊僧自到獄中受苦不提。
  卻說這馬家是個沂州富翁,人皆呼為馬員外,家有一女,長成得美麗非凡,從小與一個中表之兄杜生,彼此相慕,暗約為夫婦。杜生家中卻是清淡,也曾央人來做幾次媒的,馬員外嫌他家貧,幾次回了。卻不知女兒心裡,只思量嫁他。其間走腳通風,傳書遞簡,全虧著一個奶娘,是從幼乳這女子的。這奶子是個不良的婆娘,專一哄誘人家小娘子,動了春心,做些不恰當的手腳,便好乘機拐騙他的東西。所以曉得他心事如此,倒身在裡頭做馬泊六。弄得他兩個情熱如火,只是不能成就這事。那女子看看大了,有兩家來說親。馬員外已有揀中的,將次成約。女子有些著了急,與奶娘商量道:
  「我一心只愛杜家哥哥,而今卻待把我許別家,怎生計較?」奶子就起個憊▉肚腸,哄他道:「前日杜家求了幾次,員外只是不肯,要明配他,必不能夠。除非嫁了別家,與他暗裡偷期罷。」女子道:「我既嫁了人,怎好又做得這事?我一心要隨著杜郎,只不嫁人。」奶子道:「怎依得你不嫁?我有一個計較,趁著未許定人家時節,生做他一做。」女子道:「如何生做?」奶子道:「我去約定了他,你私下與他走了,多帶些盤纏,在他州外府過他幾時,落得快活。且等家裡尋得著時,你兩個已自成親得久了,好人家兒女,不好拆開了另嫁得。別人家也不來要了,除非此計,可以行得。」女子道:「此計果妙,只要約得的確。」奶子道:「這個在我身上,」原來馬員外家巨富,女兒房中東西,金銀珠寶,頭面首飾,衣服滿箱滿籠的,都在這奶子眼裡。奶子動火他這些東西,怎肯教著了別人?他有一個兒子,叫做牛黑子,是個不本分的人,專一在賭博行廝撲行中走動,結識那一班無賴子弟。也有時去做些偷雞弔狗的勾當。奶子欺心,當女子面前許他去約杜郎,他私下去與兒子商量,只叫他冒頂了名,騙領了別處去,賣了他,落得他小富貴。算計停當,來哄女子道:「已約定了,只在今夜月明之下,先把東西搬出院牆外牛坊中去,然後攀牆而出。」先是女子要奶子同去,奶子道:「這使不得,你自去,須一時沒查處。連我去了,他明知我在裡頭做事,尋到我家,卻不做出來?」那女子不曾面訂得杜郎,只聽他一面哄詞,也是數該如此,憑他說著就是信以為真。道是:「這般一走,便可與杜郎相會,遂了向平之願了。」正是:
  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是夜女子與奶子把包裹紮好,先拋出牆外,落後女子攀牆而出。正是東廊僧在暗地裡窺看之時,那時見有個黑衣人擔著前走,女子只道是杜郎,換了青衣,瞞人眼睛的。尾著隨去,不以為意。到得野外井邊,月下看得明白,是雄糾糾一個黑臉大漢,不是杜郎了。女孩兒不知個好歹,不由的驚喊起來。黑漢叫他:「不要喊!」那裡掩得住,黑漢想道:「他有偌多的東西在我擔裡,我若同了這帶腳的貨去,前途被他喊破,可不人財兩失。不如結果了他罷。」拔出刀來往頸子上只一刀,這嬌怯怯的女子,能消得幾時功夫,可憐一朵鮮花,一旦萎於荒草。也是他念不正,以致有此。正是:
  賭近盜兮姦近殺,古人說話不曾差。
  姦賭兩般都不染,太平無事做人家。
  女子既死,黑子就把來攛入廢井之中,帶了所得東西,飛也似的去了。怎知這裡又有這個悔氣星照命的和尚來,頂了缸坐牢受苦。說話的,若如此,真是有天無日頭的事了。看官,天綱恢恢,疏而不漏。少不得到其間逐漸的報應出來。
  卻說馬員外先前不見了女兒,一時叫人追尋,不期撞著這和尚,鬼混了多時,送他在獄裡了,家中竟不曾仔細查得。
  及到家中細想,只疑心道:「未必關得和尚事。」到得房中一看,只見箱籠一空,道:「是必有個人約著走的,只是平日不曾見什麼破綻。若有姦夫同逃,如何又被殺死?」卻不可解,沒個想處,只得把失去之物,寫個失貼各處貼了招榜,出了賞錢,要明白這件事。那奶子聽得小娘子被殺了,只有他心下曉得,捏著一把汗,心裡恨著兒子道:「只教你領了他去,如何做出這等沒脊骨事來?」私下見了,暗地埋怨一番,著實叮囑他「要謹慎,此乃人命關係,弄得大了。」又過了幾時,牛黑子漸把心放寬了,帶了錢到賭房裡去賭。怎當得博去,就是個叉色,一霎時把錢多輸光了。欲待再去拿錢時,興高了,卻等不得。站在旁邊,又有忍不住。伸手去腰裡摸出一對金鑲寶簪頭押錢再賭,指望就博將轉來,自不妨事。誰知一去,不能復返,只得忍著輸,散了。那押的當頭,須不曾討得去,在個捉頭兒的黃胖哥手裡。黃胖哥帶了家去,被他妻子看見了道:「你那裡來這樣東西?不要來歷不明,做出事來。」黃胖哥道:「我須有個來處。有什麼不明?是黑子當錢的。」黃嫂子道:「可又來,小牛又不曾有妻小,是個光棍哩。那裡掙得有此等東西?」胖哥猛想起來道:「是呀,馬家小娘子被人殺死,有張失單,多半是頭上首飾。他是奶娘之子,這些失物,或者他有些乘機偷盜在裡頭。」黃嫂子道:「明日竟到他家解錢,必有說話。若認著了,我們先得賞錢去,可不好?」
  商量定了,到了次日,胖哥竟帶了簪子望馬員外解庫中來。恰好員外走將出來,胖哥道:「有一件東西,拿來與員外認看。
  認得著,小人要賞錢。認不著,小人解些錢去罷。」黃胖哥拿那簪頭,遞與員外。員外一看,卻認得是女兒之物。就詰問道:「此自何來?」黃胖哥把牛黑子賭錢押簪的事,說了一遍。
  馬員外點點頭道:「不消說了,是他母子兩個商通合計的了。」
  款住黃胖哥要寫了張首單,說:「金寶簪一對,的係牛黑子押錢之物,所首是實。」馬員外對黃胖哥說:「外邊且不可聲張!」
  先把賞錢一半與他,事完之後找足。黃胖哥歡喜報得著,去了。員外袖了兩個簪頭,進來對奶子道:「你且說前日小娘子怎樣逃出去的?」奶子道:「員外好笑,員外也在這裡,我也在這裡,大家都知道的。我如何曉得?倒來問我?」員外拿出簪子來道:「既不曉得,這件東西如何在你家裡拿出來?」奶子看了簪虛心病發,曉得是兒子做出來,驚得面如土色,心頭卜卜價跳。口裡支吾道:「敢是遺失在路旁,那個拾得的?」
  員外見他臉色紅黃不定,曉得有些海底眼,且不說破,竟叫人尋將牛黑子來,把來拴住,一逕投縣裡來。牛黑子還亂嚷亂跳道:「我有何罪?把繩拴我。」馬員外道:「有人首你殺人,你且不要亂叫,有本事當官辨去。」當下縣令升堂,馬員外就把黃胖哥這紙首狀,同那簪子送將上去,與縣令看道:「贓物證見俱有了,望相公追究真情則個。」縣令看了道:「那牛黑子是什麼人?干涉得你家著。」馬員外道:「是小女奶子的兒子。」縣令點點頭道:「這個不為無因了。」叫牛黑子過來問他道:「這簪是那裡來的?」牛黑子一時無辭,只得推道:「是母親與他的。」縣令叫那奶子上來,縣令道:「這姦殺的事情,只在你這奶子身上,要跟尋出來。」喝令把奶子上了刑具,奶子熬不過,只得含糊招道:「小娘子平日與杜郎往來相密,是夜約了杜郎私奔,跳出牆外,是老婦曉得的。出了牆去的事,老婦一些也不知道。」縣令問馬員外道:「你曉得可有個杜某麼?」
  員外道:「有個中表杜某,曾來問親幾次,只為他家寒不曾許他,不知他背地裡有此等事?」縣令又將杜郎拘來,杜郎但是平日兩個會面,情意甚濃,忽然私逃被殺,暗稱可惜,其實一毫不知影響。縣令問他道:「你如何與馬氏女約逃,中途殺了?」杜郎道:「平日中表兄妹,柬貼往來契密,則有之,何曾有私逃之約?是誰人來約?誰人證明的?」縣令喚奶子來與他對,也只說是平日往來,至於相約私逃,原無影響,卻是對他不過。杜郎一向又見失了好些東西,便辨道:「而今相公只看贓物何在?便知與小生無與了。」縣令細想一回道:「我看杜某軟弱,並非行殺之人。牛某粗狠,亦非偷香之輩。其中必有頂冒假托之事。」就把牛黑子與老奶子著實行刑起來。
  老奶子只得把貪他財物,暗叫兒子冒名赴約,這是真情,以後的事,卻不知了。牛黑子還自喳喳嘴強,鉗著杜郎道:「既約的是他,不干我事。」縣令猛然想起道:「前日那和尚口裡明說:『晚間見個黑衣人,挈了女子同去的。』叫他出來一認,便明白了。」喝令獄中放出那東廊僧來。東廊僧到案前,縣令問道:「你那夜說在牛坊中見個黑衣人進來,盜了東西,帶了女子去。而今這個人若在,你認得他否?」東廊僧道:「那夜雖然是夜裡,雪月之光,不減白日。小僧靜修已久,眼光頗清。若見其人,現在自然認得。」縣令叫杜郎上來問僧道:
  「可是這個?」東廊僧道:「不是,彼甚雄健,豈是這文弱的書生?」又叫牛黑子上來,指著問道:「這個可是?」東廊僧道:
  「這個是了。」縣令冷笑,對牛黑子道:「這樣你母親之言無真,殺人的不是你,是誰?況且贓物見在,有何理說?只可惜這和尚沒事,替你吃打吃監多時。」東廊僧道:「小僧宿命所招,自無可難,所幸佛天甚近,得相公神明昭雪。」縣令又把牛黑子夾起,問他道:「同逃也罷,何必殺他?」黑子只得招道:
  「他初時認做杜郎,到井邊時,看見不是,亂喊起來,所以一時殺了。」縣令道:「晚間何得有刀?」黑子道:「平時在廝撲行裡走,身邊常帶有利器。況是夜晚做事,防人暗算,故帶在那裡的。」縣令道:「我故知非杜子所為也。」遂將情招一一供明,把奶子斃於杖下。牛黑子強姦殺人,追贓完日,明正典刑。杜郎與東廊僧俱名釋放。一行人各自散了不提。
  那東廊僧沒頭沒腦,吃了這場敲打,又監裡坐了幾時,才得出來。回到山上見了西廊僧,說起許多事體。西廊僧道:
  「一同如此靜修,那夜本無一物,如何偏你所見如此,以致惹出許多磨難來?」東廊僧道:「便是不解。」回到房中,自思無故受此驚恐,受此苦楚,必是自家有什麼不到處。向佛前懺悔已過,必祈見個境頭。蒲團上靜坐了三晝夜,坐到那心空性寂之處,恍然大悟,原來馬家女子是他前生的妾,為因一時無端疑忌,將他拷打鎖禁,自這段冤愆,今世做了僧人,戒行清苦,本可消釋了。只因那晚聽得哭泣之聲,心中悽慘,動了念頭,所以魔障就到。現在許多惡境界,逼他走到冤家窩裡去,償了這些拷打鎖禁之債,方才得放。他在靜中悟徹了這段因果,從此堅持道行,與西廊僧到底再不出山。後來合掌坐化而終,有詩為證:
  有生總在業冤中,悟到無生始是空。
  若是塵心全不起,任他宿債也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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