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無情婦貪歡罹白刃

  魚腸劍,摶風利,華陰土栻光芒起。
  匣中時吼蛟龍聲,要與世間除不義。
  媸彼薄情娘,不惜青瑣香。
  吠龐撼蛻不知恥,恩情忍把結髮忘。
  不平暗觸雙眉豎,數點嬌紅落如雨。
  朱顏瞬息血模糊,斷頭聊雪胸中怒。
  無辜歎息罹飛災,三木囊頭實可哀。
  殺人竟令人代死,天理於今安在哉?
  長跪訴衷曲,延頸俟誅戮。
  節俠終令聖主憐,聲名奕奕猶堪錄。
  昔人沈亞之做《馮燕歌》,這馮燕是唐時漁陽人,他曾與一個漁陽牙將張嬰妻私通。一日,兩下正在那邊苟合,適值張嬰回家,馮燕慌忙走起,躲在牀後,不覺把頭上巾幘落在牀中。不知這張嬰是個酒徒,此時已吃得爛醉,扯著張椅兒鼾鼾睡去,不曾看見。馮燕卻怕他醒時見了巾幘,有累婦人,不敢做聲,只把手去指,叫婦人取巾幘。不期婦人差會了意,把牀頭一把佩刀遞來。馮燕見了,怒從心起,道:「天下有這等惡婦?怎麼一個結髮夫婦,一毫情義也沒?倒要我殺他。我且先開除這淫婦。」手起刀落,把婦人砍死。只見鮮血迸流,張嬰尚自醉著,不知,馮燕自取了巾幘去了。
  直到五鼓,張嬰醉醒討茶吃,再喚不應。到天明一看,一團血污,其妻已被人殺死。忙到街坊上叫道:「夜間不知誰人將我妻殺死!」只見這鄰里道:「你家妻子你不知道,卻向誰叫?」張嬰道:「我昨夜醉了一夜,那裡知得?」鄰里道:「這也是好笑,難道同在一房,人都殺死了,還不醒的?分明是你殺了,卻要賴人!」一齊將他縛了,解與范陽賈節度。
  節度見是人命重情,況且兇犯模糊未的,轉發節度推官審勘。一夾,一打,張嬰只得招了。
  馮燕知道,道:「有這等糊塗官!怎我殺了人,卻叫張嬰償命?是那淫婦教我殺張嬰,我前日不殺得他,今日又把他償命,端的是我殺他了。」便自向賈節度處出首。
  賈節度道:「好一個漢子,這等直氣!」一面放了張嬰,一面上一個本,道:「馮燕秉義殺人,除無情之淫囊;挺身認死,救不白之張嬰!乞聖恩赦宥。」果然,唐王赦了。
  當時,沈亞之作歌詠他奇俠,後人都道范陽燕地,人性悻直,唐時去古未遠,風俗樸直,常有這等人,不知在我朝也有。
  話說永樂時,有一人姓耿名埴,宛平縣人,年紀不多,二十餘歲,父母雙亡。生來性地聰明,意氣剛直,又且風流倜儻。他父親原充錦衣衛校尉,後邊父親死了,他接了役緝事,心兒靈,眼兒快,慣會拿賊。一日,在棋盤街見一個漢子打個小廝,下老實打。那小廝把個山西客人靴子緊緊捧定,叫「救命」。這客人也苦去勸他,正勸得開,漢子先去,這小廝也待走,耿埴道:「小子,且慢看!」一把扯住,叫:「客官,你靴桶裡沒了二十兩銀子!」耿埴道:「莫慌,只問這小廝要!」
  一搜,卻在小廝身邊搜出來。這是那漢子見這客人買貨時,把銀子放在靴內,故設此局,不料被他看破送官。又一日,在玉河橋十王府前,見一伙人喊叫道:「搶去一頂胡帽!」在那兩頭張望。問他是甚人?道:「不見有人。」耿埴見遠遠一個人頂著一個大栲栳走,他便趕上去道:「你栲栳裡甚物兒?那人道:「是米。」被耿埴奪下來,卻是個四五歲小廝坐裡邊,胡帽藏在身下。還有一個光棍,裝作書辦模樣,在順城門象房邊見一個花子,有五十多歲,且是吃得肥胖。那光棍見了,一把捧住哭道:「我的爺!我再尋你不著,怎在這裡?」那花子不知何故,心裡道:「且將錯就錯,也吃些快活茶飯,省得每日去伸手。」隨到家裡,家裡都叫他是「老爺爺」,渾身都與換了衣服,好酒好食待他。過了五六日,光棍道:「今日工部大堂叫咱買三五百兩尺頭。」「老爺爺」便同他一起去。晦氣!
  才出得門,恰撞了耿埴。耿埴眼清,道這一個花子怎這樣打扮?畢竟有些怪。遠遠隨他,望前面幾個人向一個大緞鋪內走進去,耿埴也做去扯兩盡零緞,只道這件不好,那件不好,歪纏。冷眼瞧那人,一單開了二三百尺頭。兩個小廝,一個馱著掛箱,一個鉗了拜匣,先在拜匣裡拿出一封十兩雪白錠銀作樣,把店家帳略略更改了些,道:「銀子留在這邊,咱老爺爺瞧著,尺頭每樣拿幾件去瞧一瞧,中意了便好兌銀。」兩個小廝便將拜匣、掛箱放在櫃上,各人捧了二三十匹尺頭待走。耿埴向前,「咄!」的一聲道:「花子!你那裡來錢,也與咱瞧一瞧!」一個小廝早捧了緞去了,這書辦也待要走時,那花子急了,道:「兒,這是工部大堂著買緞子的官銀,便與他瞧!」那書辦道:「這直到工部大堂上才開,誰人敢動一動兒?叫他有膽力拿去!」正爭時,這小廝臉都失色,急急也要跑。耿埴道:「去不得!你待把花子作當,賺他緞子去麼?」
  店主人聽了這話,也便瞧頭,留住不放。耿埴道:「有眾人在此,我便開看不妨。」打開匣子,裡邊二十封,封封都是石塊。
  大家哄了一聲,道:「真神道!」那花子才知道認爺都是假的,倒被那光棍先拿去二十多匹尺頭,其餘都不曾賺得去。人見他了得,起了他個綽號,都叫他做「三尺眼耿埴」。這都是耿埴伶俐處。不知伶俐人也便有伶俐事做出來。不提。
  且說崇文門城牆下,玄寧觀前,有一個董禿子,名叫董文,是個戶部長班。他生得禿頸黃鬚,聲啞身小,做人極好,不詐人錢,只是好酒。每晚定要在外邊噇幾碗酒,歸家糊糊塗涂,一覺直睡到天亮。娶得一個妻子鄧氏,生得苗條身材,瓜子面寵,柳葉眉,櫻桃口,光溜溜一雙眼睛,直條條一個鼻子,手如玉筍乍茁新芽,腳是金蓮飛來窄瓣,說不得似飛燕輕盈、玉環豐膩,卻也有八九分人物。那董文待他極其奉承:日間遇著在家,搬湯送水、做茶煮飯;晚間便去鋪牀疊被、扇枕捶腰。若道一聲要甚吃,便沒錢典當也要買與他吃;若道一聲那廂去,便腳瘤死掙也要前去,只求他一個歡喜臉兒。只是年紀大了婦人十多歲,三十餘了,「酒」字緊了些,「酒字下」便懈了些。嘗時鄧氏去撩撥他,他道:「罷,嫂子,今日我跟官辛苦哩!」鄧氏道:「咱便不跟官。」或是道:「明日要起早哩!怕失了曉。」鄧氏道:「天光亮咱叫你。」沒奈何應卯的時節多,推辭躲閃也不少,鄧氏好不氣苦。
  一日回家,姐妹們會著,鄧氏告訴,董文只噇酒,一覺只是睡到天亮。大姐道:「這等苦了妹兒,豈不蹉跎了少年快活?」二姐道:「下死實捶他兩拳,怕他不醒?」鄧氏道:「捶醒他,不撒懶,不肯業。」大姐道:「只要向他討,咱們做甚來?咱們送他下鄉去罷。」二姐道:「他捶不起,咱們捶得起來?要送老子下鄉他也不肯去。條直招個幫得罷!」
  鄧氏道:「他好不裝膀兒,要做漢子哩!怎肯做這事?」大姐道:「他要做漢子,怎不夜間也做一做?他不肯明招你卻暗招罷了。」鄧氏道:「怎麼招得來?姐,沒奈何,你替妹妹招一個。」二姐笑道:「姐招姐自要,有的讓你?老實說,教與你題目,你自去做罷。」
  鄧氏也便留心。只是鄰近不多幾家,有幾個後生都是擔蔥賣菜不成人的;家裡一個挑水的老白,年紀有四十來歲,不堪作養。正在那廂尋人,巧巧兒錦衣衛差耿埴去崇文稅課司討關往城下過,因在城上女牆裡解手,正值鄧氏在門前閒看,忽見女牆上一影,卻是一個人跳過去。仔細一看,生得雪團白一個面皮,眉清目朗,鬢影沒半根,又標緻,又青年,已是中意了。不知京裡風俗,只愛新,不惜錢。比如冬天做就一身嶄新綢綾衣服,到夏天典了,又去做紗羅的。到冬不去取贖,又做新的。故此常是一身新。只見他身著白綾襖、白綾褲,華華麗麗,甚是可愛。婦人看了,不覺笑了一聲,忙將手上兩個戒指,把袖中紅綢汗巾裹了,向耿埴頭上「撲」地打去,把耿埴絨帽打了一個凹。耿埴道:「瞎了眼!甚黃黃打在人頭上?」
  抬起頭一看,卻是個標緻婦人,還著口在門邊笑,耿埴一見,氣都沒了,忙起身拴了褲帶,拾了汗巾,打開,卻是兩個戒指。耿埴道:「噫!這婦人看上咱哩!」復看那婦人,還閃在那邊張望耿埴。耿埴看看四下無人,就將袖裡一個銀挑牙,連著筒兒把白綢汗巾包了,也打到婦人身邊。那婦人也笑吟吟收了。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會兒。正如肚餓人看著別人吃酒飯,看得清,一時到不得口。
  這邊耿埴官差不能久滯,只索身去心留。這邊鄧氏也便以目送之,把一個伶俐的耿埴,攝得他魂不附體。一路便去打聽,卻是個良家婦人,丈夫做長班的。他道:「既是良家,不可造次進去。」因想了一夜,道:「我且明白做送戒指去,看他怎生?」
  那邊鄧氏見他丟挑牙來,知是有意,但不知是那裡人,姓甚名誰,晚間只得心裡想著耿埴,身子摟著董文雲雨一場,略解渴想。早間送了董文出去,絕早梳頭,就倚著門前張望。只見遠遠一個人來,好似昨日少年。正在那廂望他,只見這人逕闖進來,鄧氏忙縮在布簾內道:「是誰?」簾中影出半個身子來,果是打扮得齊整:
  眼溜半江秋水,眉舒一點巫峰。蟬鬟微露影蒙蒙,已覺香風飛送。簾映五枝寒玉,鞋呈一簇新紅。
  何須全體見芽容,早把人心牽動。
  他輕開檀口道:「你老人家有甚見教?」耿埴便戲了臉捱近簾邊道:「昨日承奶奶賜咱表記,今日特來謝奶奶。」腳兒趄趄便往裡邊跨來。鄧氏道:「哥不要囉唣!怕外廂有人瞧見。」
  這明明遞「春」與耿埴道,內裡沒人。耿埴道:「這等,咱替奶奶拴了門來。」鄧氏道:「哥不要歪纏。」耿埴已為他將門掩上,復近簾邊,鄧氏將身一閃,耿埴狠搶進來,一把抱住,親過嘴去。鄧氏道:「定要咱叫喚起來?」口裡是這樣講,又早被耿埴把舌尖塞住嘴了。正伸手扯他小衣,忽聽得推門響,耿埴急尋後路,鄧氏道:「哥莫慌,是老白挑水來,你且到房裡去。」便把耿埴領進房中。
  卻也好個房!上邊頂格,側邊泥壁,都用綿紙糊得雪白的。內中一張涼牀,一張桌兒,擺列些茶壺、茶杯。送了他進房,卻去放老白,老白道:「整整等了半日,壓得肩上生疼。」
  鄧氏道:「起得早些,又睡一睡,便睡熟了。」又道:「老白,今日水夠了,你明日挑罷。」打發了,依舊栓了門進來,道:
  「哥恁點膽兒要來偷婆娘?」耿埴道:「怕一時間藏不去帶累奶奶。」便一把抱住,替他解衣服。鄧氏任他解,口裡道:「咱那爛驢蹄早間去,直待晚才回;親戚們咱也不大往來;便鄰舍們都隔遠,不管閒事。哥哥來只管來。就是他來,這灶前有一個空米桶,房裡牀下盡寬。這酒糊塗不疑心著我。」一邊說時,兩個都已寬衣解帶,雙雙到炕兒上恣意歡娛。兩個你貪我愛,整整頑夠兩個時辰。鄧氏道:「哥,不知你有這等長久氣力,當日嫁得哥,也早有幾年快活。咱家忘八道著力奉承咱,可有哥一毫光景麼?哥不嫌妹子丑,可常到這裡來。他是早去了,定到晚些來的。」兩個甚是眷眷不含,耿埴也約他偷空必來。
  以後,耿埴事也懶去緝,日日到錦衣衛走了一次,便到董文家來。鄧氏終日問董文要錢買肉、買雞、果子、黃酒吃,卻是將來與耿埴同吃。耿埴也時常做東道。嘗教他留些酒肴請董文,鄧氏道:「不要睬他!有的多,把與狗吃!」
  一日晚了,正送耿埴出門,不曾開門,只聽得董文怪唱來了。耿埴道:「那裡躲?」鄧氏道:「莫忙,只站在門背後是哩!」說話不曾了,董文已是打門。鄧氏道:「要邪哩?這等怪叫喚!開門,只見董文手裡拿著一盞兩個錢買的茹桔燈籠進來。鄧氏怕照見耿埴,接著往地下一丟,道:「日日夜晚才來。破費兩個錢留在家買米不得?」
  又把董文往裡一推,道:「拿燈來!照咱閂門!」推得董文這醉漢東磕了臉,西磕了腳。叫喚進去,拿得燈來,耿埴已自出門去,鄧氏已把門閂了。
  耿埴躲在簷下聽,他還忘八長忘八短:「以後隨你臥街倒巷,不許夜來驚動咱哩,要咱關門閉戶。」董文道:「嫂子,可憐咱是個官身,脫得空一定早早回來。」千陪不是,萬陪不是,還罵個不停。
  第二日,耿埴又去。鄧氏忙迎著道:「哥,不吃驚麼?咱的計策好麼?」耿埴道:「嫂子,他是在官的人,也是沒奈何,將就些罷。」鄧氏道:「他不伏侍老娘,倒要老娘伏侍他麼?吃了一包子酒,死人般睡在身邊,厭刺刺看他不上眼。好歹與哥計較,閃了他,與哥別處去過活罷。」耿埴道:「罷,嫂子怎丟了窠坐兒別處去?他不來管咱們,便且胡亂著。」
  鄧氏道:「管是料不敢管,咱只是懶待與他人合伙。」從此,任董文千方百計奉承,只是不睬,還饒得些嚷罵。
  一日,與耿埴吃酒,撒嬌撒癡了的一把摟住道:「可意哥,咱委實喜歡你!真意兒要隨著你圖個長久快樂。只吃這攮刀的礙手礙腳。怎生設一計兒了了他,才得個乾淨。」逼著耿埴定計。耿埴也便假裝癡道:「你婦人家不曉事,一個人怎麼就害得他?」
  這婦人便不慌不忙設出兩條計來,要耿埴去行,道:「哥,這有何難?或是買些毒藥,放在飲食裡面藥殺了他,他須沒個親人,料沒甚大官司;再不,或是哥拿著強盜,教人扳他,一下獄時,擺佈殺他,一發死得乾乾淨淨。要錢,咱拿出錢來使。然後,老娘才脫了個『董』字兒,與你做一個成雙捉對。哥,你道好麼?」那知這耿埴心裡怫然起來,想道:「怎姦了他妻子,又害他?」便有個不爽快之色,不大答應。
  不期這日董文衙門裡沒事,只在外吃了個醉,早早回來。
  鄧氏道:「哥,今還不曾替哥哥耍,且桶裡躲著。」耿埴躲了。
  只聽得董文醉得似殺不倒鵝一般,道:「嫂子,吃晚飯也來?」
  鄧氏道:「天光亮亮的吃飯?」董文道:「等待咱打酒請嫂子。」
  鄧氏道:「不要吃!不要你扯寡淡!」只見耿埴在桶裡悶得慌,輕輕把桶蓋頂一頂起,那董文雖是醉眼,早已看見,道:「活作怪!怎麼米桶的蓋會這等動起來?」便蹱蹱動要來掀看。耿埴聽了,驚個小死,鄧氏也有些著忙,道:「花眼哩!是糴得米多,蛀蟲拱起來,噇醉了去挺屍罷!休在這裡怪驚怪喚的蒿惱老娘!」董文也便不去掀桶看,道:「咱去!咱去!不敢拗嫂子。」躘躘蹱蹱自進房去,喜是一上牀便雷也似打鼾。
  鄧氏忙把桶蓋來揭道:「哥悶壞了。」耿埴道:「還幾乎嚇死!」一跨出桶來便要去。鄧氏道:「哥,還未曾去哥耍哩,怎就去?」兩個就在凳兒上耍夠一個時辰。鄧氏輕輕開門放了,道:「哥,明日千定要來。」只是耿埴心裡不然道:「董文歹不中也是結髮夫妻,又百依百順,便吃兩鍾酒也不礙,怎這等奚落他?明日咱去勸他,畢竟要夫妻和睦才是。」嘗時勸他,鄧氏道:「他也原沒甚不好!只是咱心裡不大喜他。」
  一日,耿埴去,鄧氏歡天喜地道:「咱與你來往了幾時,從不曾痛快睡得一夜。今日攮刀的道,明日他的官轉了員外,五鼓去伏待到任。我道夜間我懶得開門,你自別處去歇,攆了他去,咱兩個且快活一夜。」
  兩個打了些酒兒,在房裡你一口,我一口吃個爽利。到得上燈,只聽得董文來叫門,兩個忙把酒肴收去,鄧氏去開,便嚷道:「你道不回了,咱閉好了門,正待睡個安耽覺兒,又來鳥叫喚!」董文道:「咱怕你獨自個宿寒冷,回來陪你。」逕往裡邊來。耿埴聽了,記得前日桶裡悶得慌,逕往牀下一躲。
  只見進得房來,鄧氏大嚷道:「叫你不要回,偏要回來!如今門是咱開了,誰為你冷冰冰夜裡起來關門?」董文道:「嫂子,咱記念你家來是好事。夜間冷,咱自靠一靠門去罷,嫂子不要惱。」鄧氏道:「咱不起來!」還把一牀被自己滾在身,道:「你自去睡,不要在咱被裡鑽進鑽出凍了咱。」董文只得在腳後和衣自睡,倒也睡得著。苦是一個鄧氏,有了漢子不得在身邊,翻來覆去不得成夢,只嘓嘓噥噥把丈夫出氣。更苦是一個耿埴,一個在牀上,一個在牀下,遠隔似天樣,下邊又冷颼颼起來,凍得要抖,卻又怕上邊知覺,動也不敢動,聲也不敢作。
  捱到三更,鄧氏把董文踢上兩腳道:「天亮了,快去!」董文失驚裡爬起來,便去煤爐裡取了火,砂鍋裡燒了些臉水,煮了些飯,安排些菜蔬,自己梳洗了,吃了飯,道:「嫂子,咱去。你吃的早飯咱已整治了,沒事便晏起來些。」鄧氏道:「去便去,只恁瑣碎,把人睡頭攪醒了。」董文便輕輕把房拽上,一路把門靠了出去。
  耿埴凍悶了半夜,才得爬出牀來。鄧氏又道:「哥凍壞了。快來趁咱熱被。」耿埴也便脫衣跳上牀來。忽聽外邊推門響,耿埴道:「想忘了甚物又來也。」仍舊鑽入牀下。董文一路進門來,鄧氏道:「是誰?」董文道:「是咱。適才忘替嫂子摁摁肩,蓋些衣服,放帳子,故此又來。」鄧氏嚷道:「扯鳥淡!教咱只道是賊,嚇得一跳,活攮刀子的!」董文聽了,不敢做聲,依舊靠門去了。可是:
  意厚衾疑薄,情深語自重。
  誰知不賢婦,心向別人濃。
  這邊耿埴一時惱起,道:「有這等怪婦人!平日要擺佈殺丈夫,我屢屢勸阻不行,至今毫不知悔。再要何等一個恩愛丈夫?他意只是嚷罵,這真是不義的淫婦了。要他何用!」常時見牀上一把解手刀,便掣在手要殺鄧氏。鄧氏不知道,正揭起了被,道:「哥快來,天冷凍壞了!」那耿埴並不聽他,把刀在他喉下一勒,只聽得跌上幾跌,鮮血迸流,可憐:
  情衰結髮戀私天,謬胃恩情永不殊。
  誰料不平挑壯士,身餐一劍血模糊。
  人道前船便是後船眼。他今日薄董文,就是後日薄耿埴的樣子。只是與他斷絕往來夠了,但耿埴是個一勇之夫,只見目前的不義,便不顧平日的恩情,把一個惜玉憐香的情郎換做了殺人不眨眼的俠士,那惜手刃一婦人以舒不平之氣。此時耿埴見婦人氣絕,也不驚忙,也不顧慮,將刀藏在門檻下,就一逕走了。出門來,人都不覺。
  晦氣是這白老兒。挑了擔水,推門直走進裡邊,並不見人。他傾了水,道:「難道董大嫂還未起來?若是叫不應,停會不見甚物事,只說咱老白不老實。叫應了去。」連叫幾聲,只是不應。還肩著這兩個桶在房門叫,又不見應,只得歇下了。走進房中,看見血淋淋的婦人死在牀上,驚得魂不附體。
  急走出門,叫道:「董家殺了人!」只見這些鄰舍一齊趕來道:「是甚麼人殺的?」老白道:「不知道,咱挑水來,叫人不應,看時已是殺死了。」眾人道:「豈有此理!這一定是你殺的了。」
  老白道:「我與他有甚怨仇來?」眾人一邊把老白留住,一邊去叫董文。董文道:「我五鼓出去,誰人來殺他?這便是你挑水進去,見他孤身,非姦即盜,故此將人殺了。」一齊擁老白道:「講得有理,有理,且到官再處。」一直到南城御史衙門來,免不得投文唱名,跪在丹墀聽候審理。那御史道:「原告是董文,叫董文上來!」「你怎麼說?」董文道:「小的戶部浙江司於爺長班,家裡只有夫妻兩口,並無別人。今早五鼓伏侍於爺上任,小的妻子鄧氏好好睡在牀裡,早飯時,忽然小的挑水的白大,挑水到家裡來,向四鄰叫喚道,小的妻子被殺。眾鄰人道,小的去後,並無人到家,只有白大。這明明是白大欺妻子孤身,輒起不良之心,不知怎麼殺了。只求青天老爺明察。」這御史就叫緊鄰上來,問道:「董文做人可兇暴麼?他夫妻平日也和睦麼?」眾人答應道:「董文極是本分的。夫妻極過得和睦。」御史又道:「他妻子平日可與人有姦麼?他家還有甚人時常來往麼?」眾人道:「並沒有。」御史道:「可有姿色麼?」眾人道:「極標緻的。」御史叫:「帶著,隨我相驗。」果然打了轎,眾人跟隨,抬到城下看時,果然這婦人生得標緻,赤著身體還是被兒罩著的。揭開上半截,看項下果是刀傷。御史便叫白大:「你水挑在那邊?」白大道:「挑在灶前。」御史便叫帶起回衙門審。
  一到衙門,叫董文,「董文,你莫不是與鄧氏有甚口舌,殺了他,反卸與人?」董文道:「爺爺,小的妻子,平日罵也不敢罵他一聲,敢去殺他?實是小的出門時,好好睡在牀上。怎麼不多時就把他殺死了,爺爺可憐見!」御史道:「你出去時節,還是你鎖的門,婦人閂的門?」董文道:「是小的靠的門,推得進去的。」御史便叫白大:「你挑水去時,開的門,關的門?」白大道:「是掩上的。」御史道:「你挑水到他灶前,緣何知他房裡殺了人?」白大道:「小的連叫不應,待要走時,又恐不見物件,疑是小的,到房門口尋個閂門,只見人已殺死,小的怎敢去行兇?」御史「咄!」的一聲道:「胡說!他家有人沒有,干你甚事?要你去尋?這一定你平日貪他姿色,這日乘他未起,家中無人,希圖強姦,這婦人不從,以致殺害。還要將花言巧語來抵賴,夾起來!」
  初時老白不招,一連兩夾棍,只得認了,道:「圖姦不遂,以致殺死。」御史做一個「強姦殺死人命」參送刑部。發山西司成招,也只仍舊追他兇器,道是本家廚刀所殺,取來封貯了,書一個審單道:
  審得白大以賣水之傭作貪花之想,乘董文之他出,瞷鄧氏之未起,圖姦不遂,凶念頓生,遂使紅顏碎茲白刃。驚四鄰而祈嫁禍,其將能乎?以一死而謝貞姬,莫可逭也。強姦殺人,大辟何辭?監候具題處決。
  呈堂奏請。不一日,奉旨處決,免不得點了監斬官,寫了犯由牌,監裡取出老白花縛了,一簇押赴市曹,鬧動了三街六市,紛紛也有替鄧氏稱說貞節以致喪命的;也有道白大貪色自害的。那白大的妻子一路哭向白大道:「你在家也懶於這營生,怎想這天鵝肉吃?害了這命!」那白大只是流淚,也說不出一句話兒。
  單是耿埴聽得這日殺老白,心上便念激起來,悲道:「今日法場上的白大,明明是老耿的替身。我們做好漢的,為何自己殺人,要別人去償命?況且那日一時不平之氣,手刃婦人是我;今日殺這老白,又是替我。倒因我一個人殺了兩個人。今日陽間躲得過,陰間也饒不過。做漢子的人怎麼愛惜這顆頭顱,做這樣縮頸的事?」就趕到法場上來,正值老白押到,兩個劊子手按住,只要等時辰到了。周圍也都是軍兵圍住。耿埴就人背後平空一聲「屈」叫起來,監斬官叫拿了問時,他道:「小人耿埴,向與董文妻通姦,那日躲在他家見董文極其恩愛,鄧氏恣情凌辱,小人忿他不義,將他殺死。刀現藏董文房中牀邊檻下。小人殺人,小人情願認罪典刑,小人自應抵命。求老爺釋放白大。」監斬官道:「這定是真情了,也須候旨定奪。」將兩人一齊監候。本日撤了法場,備述口詞,具本申請,正是:
  是是非非未易論,笑他延尉號無冤。
  飴甘一死償紅粉,肯令無辜泣九原。
  此時永樂爺礪精求治,批本道:「白大既無殺人情蹤,准與釋放;耿埴殺一不義,生一不辜,亦饒死;原問讞獄不詳,著革職。欽此。」
  此時滿京城才知道白大是個老實人,遭了屈官司;鄧氏是個不長進淫婦,也該殺的;耿埴是個漢子。若不是他自首,一個白大,莫說人道他強姦殺人,連妻子也信他不過;一個鄧氏,莫說丈夫道他貞節,連滿京人也信他貞節。只是這耿埴,得蒙聖恩免死,自又未曾娶妻,他道:「只今日我與老白一件事,世上的是非無定,也不過如此了,人生的生死無常,也不過如此了。今日我活得一日,都是聖恩留我一日。為何還向是非生死場中去混帳?」便削了發為僧,把向來攢的家私約有百餘金,將一半贈與董文,助他娶親;一半贈與白大,謝他受累,就在西山出家,法名智果。
  其時京裡這些風太監,有送他衣服的,助道糧的,起造精舍的。他在西山住了三年,後來道近著京師,受人供養,不是個修行的,轉入五台山。粗衣淡食,朝夕念佛,人與他談些佛法,也能領悟。到八十二歲,忽然別了合寺僧行,趺坐禪林,說偈道:
  生平問我修持,一味直腸直肚。
  養成無垢靈明,早證西方淨土。
  言訖,合掌而逝,蓋已成正果云。
  劍誅無義心何直,金贈恩人利自輕。
  放下屠刀成正覺,何須念佛想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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