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三部內哄禍起蕭牆 數次親征蕩平朔漠

  上回說到索額圖赴會時,本自蒙古通道,因土謝圖與準噶爾搆兵,中道被阻,以致折回。索額圖與俄訂約,已於上回敘畢,只準噶爾搆兵一事,還未說明,本回正要續說下去。卻說中國長城外,就是蒙古地方,分作三大部:一部與長城相近,叫作漠南蒙古,亦稱內蒙古;內蒙古的北境,又有一部,叫作漠北喀爾喀蒙古,亦稱外蒙古,這兩部統是元太祖成吉思汗的後裔;還有一部在西邊,叫作厄魯特蒙古,乃是元太師脫歡,及瓦剌汗也先的後裔。漠南蒙古,內分六盟,清太宗時已先後歸附,獨喀爾喀、厄魯特兩大部,尚未帖服。喀爾喀還遣使乞盟,厄魯特從未通使,清朝亦視同化外,不去過問。只厄魯特自分四部,一名和碩特部,一名準噶爾部,一名杜爾伯特部,一名土爾扈特部。準噶爾部最強,順治年間,準噶爾部長巴圖爾渾臺吉,併吞附近部落,勢力漸盛。康熙初,渾臺吉死,其子僧格嗣立。僧格死,其子索諾木阿拉布坦嗣立。僧格弟噶爾丹,把姪兒殺死,篡了汗位,(外人稱頭目為汗)並將和碩特、杜爾伯特、土爾扈特等部,盡行霸據;於是向東略地,欲奪喀爾喀蒙古。
  喀爾喀蒙古,舊分土謝圖、札薩克、車臣三部,土謝圖與札薩克相連,札薩克汗,娶了一妾,人人說她是西施轉世,天女化身;此女又來作祟。豔名傳到土謝圖部,土謝圖汗,竟成了一個單相思病,他卻想出了一個計策,陽稱到札薩克部賀喜,令部下包裹軍械,分載橐駝身上,假說是賀喜的送禮,隨帶了部役數百名,向札薩克部進發。這蒙古地方,本沒有什麼宮室城郭,就使是頭目住所,也不過立個木柵,疊些土壘,便算了事。土謝圖汗既到,就有札薩克部役接著,通報頭目。札薩克汗出來迎入,席地而坐。土謝圖汗便道:「聞得貴汗新納寵姬,特來道賀!」札薩克汗答道:「不敢當,不敢當!小妾已娶得多日了。」土謝圖汗道:「敝處與貴部,雖係近鄰,有時也消息不通,直到近日方知,特備薄禮相遺,尚祈笑納。」札薩克汗道:「這是更不敢拜領了。」土謝圖汗道:「這也何必客氣!只是貴姬豔名遠噪,叨在鄰誼,可否一容相見?」札薩克汗道:「這又何妨。」說罷,便召愛姬出室,與土謝圖汗行相見禮。土謝圖汗見她頎長白皙,楚楚可人,不覺心旌搖曳,魂魄飛揚,即定一定神,召部役解囊入內,喝聲道:「何不動手?」札薩克汗茫無頭緒,但見土謝圖汗的部役,從橐中取出物件,光芒閃閃,都是腰刀。好一分賀禮。札薩克汗也管不得愛姬,轉身就逃。那位愛姬,正想隨走,怎奈兩腳如釘住一般,不能前行,被土謝圖汗攔腰抱住,出外就跑。喜可知也。這等部役一聲吆喝,趕了橐駝,都回去了。
  札薩克汗既失愛姬,頓時大怒,召齊部役,來攻土謝圖部。土謝圖汗知札薩克汗不肯干休,急遣人聯絡車臣汗與札薩克汗對敵。札薩克汗不能抵當,率眾敗走。三部相哄,遂惹出一個大禍祟來。禍首非別,就是準噶爾部大頭目噶爾丹。其實禍首不是噶爾丹,乃是札薩克的美姬。噶爾丹聞了此信,差人到札薩克部,願與調停。札薩克汗大喜,便叫原使到土謝圖部,索還愛妾。覆水難收,索還何用?原使應命至土謝圖,坐索札薩克汗的愛姬。看官!你想土謝圖汗費了好些心機,把這個美人兒,抱回取樂,哪裡肯原璧歸趙?已非全璧。偏這使人惡言辱罵,惱了土謝圖汗,將使人殺死。噶爾丹借詞報復,揚言借俄羅斯兵,來攻土謝圖。土謝圖汗大懼,忙整守備,待了數月,毫無影響,到邊界窺探,亦沒有俄兵入境,只有幾個外來喇嘛,四處遊牧。蒙俗向以遊牧為生,鄰境往來,也是常事,土謝圖汗毫不在意。鎮日裡與搶來的美人調情飲酒,不防噶爾丹領了三萬勁騎,道出札薩克部,越過杭愛山,直入土謝圖境,與遊牧喇嘛會合,使為前導,引至土謝圖汗住所。時正夜靜,土謝圖汗擁著美人,酣臥帳中,忽覺得火燄飆起,呼聲震天,宛如千軍萬馬排山倒海而來,他也不辨是何處人馬,忙從帳後竄去。噶爾丹殺入帳中,不見一人,到處搜尋,只剩得一個美人兒,睡在牀上,縮做一團。噶爾丹也不去驚她,命部騎在帳外駐紮,自回內室,做了札薩克汗第三,慢慢的抱住嬌娃,享受個中滋味。一夕換得二郎君,畢竟美人有福。到了次日,復分兵為兩路,一路東出,襲破車臣部,一路西出,襲破札薩克部。假虞伐虩,噶爾丹頗有狡謀。他便踞著喀爾喀王庭,募集兵士數十萬,聲勢大張。
  這喀爾喀三部人民,窮蹇無歸,只得投入漠南,到中國乞降。康熙帝命尚書阿爾尼發粟賑贍,且借科爾沁水草地,暫畀遊牧。噶爾丹也遣使入貢,康熙帝便令阿爾尼勸諭噶爾丹,要他率眾西歸,盡還喀爾喀侵地。噶爾丹拒絕清命,反日夕練兵,竟於康熙二十九年,借追喀爾喀部眾為名,選銳東犯,侵入內蒙古。尚書阿爾尼急率蒙古兵截擊。噶爾丹佯敗,沿途拋棄牲畜帳幙。蒙古兵貪利爭取,隊伍錯亂,噶爾丹返身來攻,阿爾尼不及整隊,被他一陣掩擊,殺得大敗虧輸,鼠竄而遁。
  康熙帝得了敗報,定議親征,先命裕親王福全為撫遠大將軍,率同皇子允礽,出長城古北口,恭親王常寧為安北大將軍,率同簡親王雅布,出長城喜峰口,並命阿爾尼率舊部,會裕親王軍,聽裕親王節制。又別調盛京吉林及科爾沁兵助戰。車駕擬親幸邊外,調度各路大兵。是年七月,康熙帝啟鑾出巡,方出長城,忽得探報,恭親王軍在喜峰口九百里外,被噶爾丹殺敗回來,康熙帝命諸軍急進;途次,又聞噶爾丹前鋒,已到烏蘭布通,距京師只七百里,康熙帝倒也驚愕起來,飛詔徵調裕親王軍,到烏蘭布通,會截敵兵。旋得裕親王軍報,已至烏蘭布通駐紮,帝心少安。
  且說噶爾丹乘勝南趨,到烏蘭布通,遇著清營阻住,遂遣使入見裕親王,略言追喀爾喀仇人,闌入內地,非敢妄思尺土,但教執畀土謝圖汗,即當班師。裕親王福全,把來使叱回。次日,兩軍對仗,噶爾丹用了駝城,依山為陣。什麼叫作駝城?他用橐駝萬餘,縛足臥地,背加箱垛,蒙蓋濕氈,環列如柵,作為前蔽,所以名叫駝城。前有象陣,後有駝城,倒是極妙巧對。清軍隔河立陣,前面純立火炮,遙轟中堅,自午至暮,駝皆倒斃,駝城中斷。清軍分作兩翼,越河陷陣,遂破敵疊,噶爾丹乘夜遁去。次日,遣喇嘛至清營乞和。福全飛報行在,有詔「速即進兵,毋中他緩兵之計」,於是福全急發兵追趕,已自不及。噶爾丹奔回厄魯特,遺失器械牲畜無算,復遣人齎書謝罪,誓不再來犯邊,康熙帝偶有不適,遂諭來使回報噶爾丹,嗣後不得犯喀爾喀一人一畜,來使唯唯而去,遂詔諸王班師。第一次親征,第一次班師。
  三十年,康熙帝以喀爾喀新附部眾數十萬,應用法令部勒,且准部寇邊,由土謝圖汗啟釁,不能不嚴加訓斥,乃議出塞大閱,先檄內外蒙古各率部眾,豫屯多倫泊百里外,靜候上命。過了數日,車駕出張家口,至多倫泊,盛設兵衛,首召土謝圖汗,責他奪妾開釁。土謝圖汗頓首謝罪,帝乃加恩特赦,留他汗號。復諭車臣、札薩克二汗,約束本部,永遠歸清,二汗亦即首謝恩。於是編外蒙古為三十七旗,令與內蒙古四十九旗同例,又因蒙俗素信佛教,命在多倫泊附近,設立匯宗寺,居住喇嘛,仍聽蒙人遊牧近邊,自此外蒙歸命。
  隔了兩年,擬遣三汗各歸舊牧,誰知噶爾丹又來尋釁,屢奉書索土謝圖汗,並陰誘內蒙古叛清歸己,科爾沁親王據實奏聞,康熙帝令科爾沁親王,復書噶爾丹,偽許內應,誘令深入。噶爾丹果選騎兵三萬名,沿克魯倫河南下。克魯倫河在外蒙古東境,他到了河邊,竟停住不進。康熙帝又令科爾沁致書催促,去使還報,噶爾丹聲言借俄羅斯鳥槍兵六萬,等待借到,立刻進兵。真是乖刁。科爾沁復馳奏北京。康熙帝道:「這都是捏造謠言,他道是前次敗走,因火器不敵我軍的緣故,所以佯言借兵,恐嚇我朝,朕豈由他恐嚇的?」料敵頗明。
  遂召王大臣會議,再決親征。
  康熙三十五年,命將軍薩布素,率東三省軍出東路,遏敵前鋒。大將軍費揚古,振武將軍孫思克等,率陝、甘兵出寧夏西路,斷敵歸道。自率禁旅出中路,由獨石口趨外蒙古,約至克魯倫河會齊,三路夾攻。是年三月,中路軍已入外蒙古境,與敵相近,東西兩軍,道阻不至,帝援兵以待。訛言俄兵將到,大學士伊桑阿懼甚,力請回鑾。康熙帝怒道:「朕祭告天地宗廟,出師北征,若不見一賊,便即回去,如何對得住天下?況大軍一退,賊必盡攻西路,西路軍不要危殆麼?」叱退伊桑阿,不愧英主。命禁旅疾趨克魯倫河,手繪陣圖,指示方略。從行王大臣,還是議論紛紛,各執一見,帝獨遣使噶爾丹促他進戰。噶爾丹登高遙望,見河南駐紮御營,黃幄龍纛,內環軍幔,外布網城,護衛兵統是勇猛異常,不由的心驚腳癢,拔營宵遁。狡黠的人,往往膽小。翌日,大軍至河,北岸已無人跡,急忙渡河前追,到拖諾山,仍不見有敵蹤,乃命回軍;獨命內大臣明珠,把中路的糧草,分運西路,接濟費揚古軍。
  是時噶爾丹奔馳五晝夜,已到昭莫多,地勢平曠,林箐叢雜,喝爾丹防有伏兵,格外仔細,步步留心。俄聞林中炮聲突發,擁出一彪兵來,統是步行,約不過四百多名,噶爾丹手下尚有萬餘人,統是百戰劇寇,遇著這廝小小埋伏,全不在意。大眾爭先馳突,清兵不敢抵抗,且戰且走,約行五六里,兩旁小山夾道,清兵從山右趨入。噶爾丹勒馬,遙見小山頂上,露出旗幟一角,大書大將軍費字樣,便率眾上山來爭。清兵據險俯擊,矢銃迭發,敵兵毫不懼怯,前隊倒斃,後隊繼進,幸虧清兵陣前,設列拒馬木,阻住敵騎,噶爾丹乃止住東崖,依崖作蔽,一面令部兵舉銃上擊,聲震天地,自辰至午,死戰不退。忽山左繞出清兵千名,襲擊噶爾丹後隊,後隊統是駝畜婦女,只有一員女將,身披銅甲,腰佩弓矢,手中握著雙刀,腳下騎著異獸,似駝非駝,見清兵掩殺過來,她竟柳眉直豎,殺氣騰騰,領著好幾百悍賊,截殺清兵,清兵從沒有與女將對仗,到了此時,也覺驚異,便與女將戰了數十回合,只殺得一個平手。不料噶爾丹竟敗下山來,衝動後隊,山上清兵,從高臨下,把子母炮接連轟放。山腳下煙霧迷漫,但見塵沙陡起,血肉紛飛,敵騎抱頭亂竄,約有兩三個時辰。山上山下,只留清兵,不留敵騎。清兵停放銃炮,天地開朗,准部兵倒地無數,連穿銅甲的這位女將,也頭破血流,死於地下。紅顏委地,弔古戰場文中,卻未曾載入。看官!你道這員女將是哪一個?就是噶爾丹妃阿奴娘子,准部呼她為可敦。此時札薩克汗的愛姬,未知尚生存否?若尚存在,倒可升作可敦了。可敦善戰,力能抵住清兵,只因噶爾丹聞後隊被襲,返顧卻退,清兵乘勢殺下,敵兵大亂,自相凌藉,遂至可敦戰歿,只逃去了噶爾丹。
  費揚古止諸將窮追,收兵回營,當即置酒高會,與諸將道:「今日戰勝,都是殷總兵化行之力,殷總兵勸我如此設伏,方得一鼓破敵,還請殷總兵多飲數杯,聊申本帥敬意。」說畢,親自酌酒,遞與殷化行。化行雙手捧杯,一飲而盡,接連又是兩杯,化行統共飲乾,離座道謝。化行是寧夏總兵,上文曾敘說費揚古率陝、甘兵出寧夏西路,化行隨征獻計,得此勝仗,所以費揚古特別獎勞。當時清營中歡聲雷動,由費揚古飛報捷音。康熙帝大悅,慰勞有加,仍命費揚古留防漠北,遣陝、甘軍凱旋,自率禁旅還京。第二次親征,第二次班師。
  噶爾丹復奔回厄魯特,途中聞報僧格子策妄阿布坦,為兄報仇,佔據準噶爾舊疆,拒絕噶爾丹。噶爾丹欲歸無所,竄居阿爾泰山東麓。康熙帝聞噶爾丹窮蹙,召使歸降,噶爾丹仍倔強不至。越年,康熙帝復親征,渡過黃河,到了寧夏,命內大臣馬思哈,將軍薩布素,會費揚古大軍深入,並檄策妄阿布坦助剿。噶爾丹聞大軍又出,急遣子塞卜騰巴珠,到回部借糧。回部在天山南路,當噶爾丹強盛時,亦歸服噶爾丹,至是回人將其子拘住,囚獻清軍。噶爾丹待糧無著,不知所為,左右親信,又相率逃去,或反投入清營,願為清兵嚮導。噶爾丹連接警信,有的說:「清兵將到。」有的說:「策妄阿布坦亦領部眾來攻。」有的說:「回部亦助清進兵。」好象打落水狗。一夕數驚,徬徨達旦。噶爾丹自言自語道:「中國皇帝,真是神聖,我自己不識利害,冒昧入犯,弄得精銳喪亡,妻死子虜,目今進退無路,看來只好自盡罷了。」遂即服毒而死。
  帳下只遺一女,他的族人丹吉喇,便挈了他的女兒,隨帶噶爾丹骸骨,擬至清營乞降,札薩克汗愛姬不知下落,想已被噶爾丹弄死了。不想中途被策妄阿布坦截住,將丹吉喇等捆起來,送交行在。康熙帝頒詔特赦,命丹吉喇為散秩大臣,噶爾丹子塞卜騰巴珠,也得了一等侍衛,俱安插張家口外,編入察哈爾旗。土謝圖、車臣、札薩克三汗,遣歸舊牧。此時土謝圖汗與札薩克汗相遇,不知應作何狀。辟喀爾喀西境千餘里,增編部屬為五十五旗,朔漠悉定,康熙帝銘功狼居胥山而還。第三次親征,第三次班師。既至京師,大饗士卒,俘得老胡人數名,能彈箏,善作歌,帝賞以酒,各使奏技。中有一人能作漢語,笳歌淒楚,音調悲壯,但聽他嗚嗚咽咽的唱道:
  「雪花如血撲戰袍,奪取黃河為馬槽。滅我名王兮,虜我使歌,我欲走兮無駱駝,嗚呼黃河以北奈若何!嗚呼北斗以南奈若何!」
  康熙帝聞歌大笑,並賞他金銀數兩,橐駝一匹。小子讀這歌詞,又技癢起來,隨作詩一首道:
  絕北親征耀六師,往還三次始平夷;
  鎸碑勒石誇奇績,算是清朝全盛時。
  看官欲知後事,請至下回再閱。


  天生尤物,必傾人國,既亡札薩克,復亡土謝圖,至車臣部亦遭累及,甚至噶爾丹亦因此興師,因此覆滅。是可知妹喜禍夏,妲己禍商,褒姒禍周,史冊垂戒,非無因也。康熙帝為有清一代英主,三次親征,卒平朔漠,撻伐之功,未始不盛;但必鎸碑紀績,沾沾自喜,毋乃驕乎!秦始皇瑯琊刻石,竇車騎燕然勒銘,殊不足訓。以康熙帝之明,胡為效此?假故事以警世,揭心跡以垂譏。作者之用意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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