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徙建州晉太后絕命 幸鄴都漢高祖親征

  卻說遼永康王兀欲,在恒州擅立為帝,便即率兵北向,歸承大統。到了石橋,正遇遼太後遣來的兵士,為首的乃是降將李彥韜。彥韜隨遼主北去,進謁遼太后,太后見他相貌魁梧,語言伶俐,即令他隸屬麾下。以貌取人,失之彥韜。此時聞兀欲進來,便命彥韜為排陣使,出拒兀欲。兀欲前鋒,就是偉王。偉王大呼道:「來將莫非李彥韜麼?須知新主是太祖嫡孫,理應嗣位。汝由何人差遣,前來抗拒?若下馬迎降,不失富貴﹔否則刀下無情,何必來做殺頭鬼!」彥韜見來軍勢盛,本已帶著懼意,一聞偉王招降,樂得滾鞍下馬,迎拜道旁。偉王大喜,更曉諭彥韜部眾,教他一體投誠,免受屠戮。大眾亦拋戈釋甲,情願歸降。兩軍一合,倍道急進,不到一日,便達遼京。述律太后方派彥韜出戰,總道他肯盡死力,不意才閱一宵,即聞偉王兵到,驚得手足失措,悲淚滿頤。老婆娘亦有此日耶!
  城中將吏,又素感兀欲厚恩,爭先出迎。原來兀欲平日,性情豪爽,散財下士。前由德光賜絹數千匹,便悉數分散,頃刻而盡。所以將士多受籠絡,相率愛戴。偉王入城,兀欲繼至,述律太后束手無策,只好聽他處置,當有數騎入宮,擁出太后,脅往木葉山。木葉山就是阿保機葬處,墓旁多築矮屋,派人守護。那述律太后被迫至此,沒奈何在矮屋棲身,晝聽猿啼,夜聞鬼哭,任她鐵石心腸,也是忍受不住,況且年力已衰,猝遭此變,自己也情願速死,憂能致疾,未幾告終。
  是前殺酋長之報。
  兀欲易名為阮,自號天授皇帝,改元天祿。國舅蕭翰馳至國城,大局已經就緒,孤掌當然難鳴,也只能得過且過,進見兀欲,行過了君臣禮,才報稱張礪謀反,已與中京留守麻合,將他伏誅。兀欲也不細問,但令翰復職了事。
  看官道張礪被殺,是為何因?礪隨遼主德光入汴,嘗勸德光任用鎮帥,勿使遼人,翰因此懷恨。及自汴州還至恒州,即與麻合說明,麾騎圍張礪第,牽礪出問道:「汝教先帝勿用遼人為節度使,究懷何意?」礪抗聲道:「中國人民,非遼人所能治,先帝不用我言,所以功敗垂成。我今還當轉問國舅,先帝命汝守汴,汝何故不召自來呢?」理論固是,但問他何故引虜入寇,殘害中原?翰無言可詰,惟益加忿恚,飭左右將礪鎖住。礪又恨恨道:「欲殺就殺,何必鎖我!」翰置諸不理,但令左右牽他下獄。越宿由獄卒入視,礪已氣絕僕地,想已是氣死了。看官記著!張礪、趙延壽,同是漢奸,同是虜倀。礪拜相,延壽封王,為虜效力,結果是同死虜手。古人有言:「惠迪吉,從逆凶。」這兩人就是榜樣呢!苦口婆心。
  兀欲已經定國,乃為先君德光安葬,仍至木葉山營陵,追諡德光為嗣聖皇帝,廟號太宗。臨葬時遣人至恒州召晉臣馮道、和凝等會葬,可巧恒州軍亂,指揮使白再榮等,逐出麻答,並據定州。馮道等乘隙南歸,仍至中原來事新主,免為異域鬼魂。這正是不幸中的大幸。惟恒州亂源,咎由麻答一人。麻答為遼主德光從弟,平生好殺,在恒州時,殘酷尤甚,往往虐待漢人,或剝面抉目,或髡發斷腕,令他輾轉呼號,然後殺死。出入必以刑具自隨,甚至寢處前後,亦懸人肝脛手足,人民不勝荼毒,所以釀成變亂。已而白再榮等,表順漢廷,於是恒、定二鎮,仍為漢有。這且無庸細表。
  惟遼負義侯石重貴,自徙居黃龍府後,曾奉述律太后命令,改遷至懷密州,州距黃龍府西北千餘里。重貴不敢逗留,帶領全眷,跋涉長途。故後馮氏,不堪艱苦,密囑內官搜求毒藥,將與重貴同飲,做一對地下鴛鴦。可奈毒藥難求,生命未絕,不得不再行趲路。行過遼陽二百里,適遼嗣皇兀欲入都,幽禁述律,特下赦文,召重貴等還居遼陽,略具供給。重貴等仍得生機,全眷少慰。越年四月,兀欲巡幸遼陽,重貴帶著母妻,白衣紗帽,往謁帳前,還算蒙兀欲特恩,令易常服入見。重貴伏地悲泣,自陳過失。兀欲令人扶起,賜他旁坐。當下擺起酒席,奏起樂歌,令重貴入座與飲,分嘗一臠。那帳下的伶人從官,多由大梁擄去,此時得見故主,無不傷懷。至飲畢散歸,各齎衣服藥餌,餉遺重貴。重貴且感且泣,自思被擄至此,才覺得苦盡甘來,倒也安心過去。想馮氏亦不願服藥了。
  偏偏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兀欲住居旬日,因天氣已近盛夏,擬上陘避暑,竟向重貴索取內官十五人,及東西班十五人,還要重貴子延煦,隨他同行,重貴不敢不依,心中很是傷感,最苦惱的是膝下嬌雛,也被蕃騎取去。父女慘別,怎得不悲!原來兀欲妻兄禪奴,一作綽諾錫裡。見重貴身旁有一幼女,雙髻綽約,嬌小動人,便欲取為婢妾。面向重貴請求,重貴以年幼為辭。禪奴轉白兀欲,兀欲竟遣一騎卒,硬向重貴索去,賜給禪奴。到了仲秋,涼風徐拂,暑氣盡消,兀欲乃下陘至霸州。陘系北塞高涼地,夏上陘,秋下陘,乃向來遼主慣例。
  重貴憶念延煦,探得兀欲下陘消息,即求李太后往謁兀欲,乘便顧視。李太后因馳至霸州,與兀欲相見,延煦在兀欲帳後,趨謁祖母,老少重逢,悲喜交集。兀欲顧李太后道:「我無心害汝子孫,汝可勿憂!」李太后拜謝道:「蒙皇帝特恩,宥妾子孫,沒世銜感。但在此坐食,徒勞上國供給,自問亦未免懷慚,可否在漢兒城廁,賜一隙地,俾妾子孫得耕種為生?如承俯允,感德更無窮了!」向虜主求一隙地,何如速死為是。兀欲溫顏道:「我當令汝滿意便了。」又顧延煦道:「汝可從汝祖母同返遼陽,靜待後命。」延煦遂與李太后一同拜辭,仍至遼陽候敕。
  未幾即有遼敕頒到,令南徙建州,重貴復挈全眷啟行。自遼陽至建州又約千餘里,途中登山越嶺,備極艱辛。安太妃目早失明,禁不起歷屆困苦,鎮日裡臥著車中,飲食不進,奄奄將盡。當下與李太后等訣別,且囑重貴道:「我死後當焚骨成灰,南向飛揚,令我遺魂得返中國,庶不至為虜地鬼了!」悲慘語,不忍卒讀。說著,痰喘交作,須臾即逝。重貴遵她遺命,為焚屍計,偏道旁不生草木,只有一帶砂磧,極目無垠,那裡尋得出引火物!嗣經左右想出一法,折毀車輪,作為火種,乃向南焚屍。尚有餘骨未盡,載至建州。
  建州節度使趙延暉,已接遼敕,諭令優待,乃出城迎入,自讓正寢,館待重貴母子。一住數日,李太后商諸延暉,求一耕牧地,延暉令屬吏四覓,去建州數十里外,得地五千餘頃,可耕可牧。當下給發庫銀,交與重貴,俾得往墾隙地,築室分耕。重貴隨從尚有數百人,盡往種作,蒔蔬植麥,按時收成,供養重貴母子。重貴卻逍遙自在,安享天年,隨身除馮後外,尚有寵姬數人,陪伴寂寥,隨時消遣。
  一日正與妻妾閒談,忽來了胡騎數名,說是奉皇子命,指索趙氏、聶氏二美人。這二美人是重貴寵姬,怎肯無端割捨!偏胡騎不肯容情,硬扯二人上輿,向北馳去。看官!你想重貴此時,傷心不傷心麼?重貴伏案悲號,李太后亦不勝淒惋。馮氏拔去眼中釘,想是暗地喜歡。大家哽咽多時,想不出甚麼法兒,可以追回,只好撒手了事。惟李太后睹此慘劇,長恨無窮,蹉跎過了一年,已是後漢乾祐三年。李太后寢疾,無藥可醫,嘗仰天號泣,南向戟手,呼杜重威、李守貞等姓名,且斥且詈道:「我死無知,倒也罷了,如或有知,地下相逢,斷不饒汝等奸賊!」罵亦無益。嗣是病勢日重,延至八月,已是彌留。見重貴在側,嗚咽與語道:「從前安太妃病終,曾教汝焚骨揚灰,我死,汝也可照辦,我的燼骨,可送往范陽佛寺,我也不願作虜地鬼哩!」語與安太妃略同,恰另具一種口脗。是夕即歿,重貴與馮氏宮人,及宦官東西班,均被發徒跣,舁柩至賜地中,焚骨揚灰,穿地而葬。
  後來重貴夫婦,不知所終。至後周顯德年間,有中國人自遼逃歸,說他尚在建州,惟隨從吏役,多半亡故,此後遂無消息,大約總難免一死,生作異鄉人,死作異鄉鬼罷了。卅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史家因重貴北遷,號為出帝,或因他年少失國,號為少帝,究竟他何年死,何地死,無從查考。小子也不能臆造,權作闕文,願看官勿笑我疏忽哩。敘法周密。
  且說劉知遠入主大梁,四方表賀,絡繹不絕。河南一帶,統已歸順,遼兵或降或遁,遼將高唐英駐守相州,為指揮使王繼弘、楚暉所殺,傳首詣闕。知遠大悅,免不得有一番封賞。湖南節度使馬希廣,派人告哀,並報稱兄終弟及,有乞請冊封的意思。知遠遂加希廣為檢校太尉,兼中書令,行天策上將軍事,鎮守湖南,加封楚王。
  希廣即希范弟,希范曾受石晉冊封,歲貢不絕。生平豪侈,揮金如土,嘗造會春園及嘉宴堂,費至巨萬。繼築九龍殿,用沈香雕成八龍,外飾金寶,抱柱相向,自言己身亦是一龍,故稱九龍。遼兵滅晉,中原大亂,湖南牙將丁思瑾,勸希范出兵荊襄,進圖汴洛,成一時霸業。希范也驚為奇論,但終不能照行。思瑾意圖屍諫,扼吭竟死。無如希范縱樂忘返,哪裡肯發憤為雄!晝聚狎客,飲博歡呼,夜羅美女,荒淫狎褻,後宮多至數百人,尚嫌不足,甚至先王妾媵,多加無禮。又往往囑令尼僧,潛搜良家女子,聞有容色,強迫入宮。一商人婦甚美,為希范所聞,脅令該夫送入,該夫不願,立被殺斃,取婦而歸。偏該婦顏如桃李,節若冰霜,誓志不辱,投繯自盡。足與羅敷齊名,可惜不載姓氏。希范毫不知悔,肆淫如故,嘗語左右道:「我聞軒轅御五百婦女,乃得昇天,我亦將為軒轅氏呢?」果然貪歡成癆,一病不起。
  瀕危時召入學士拓跋常,常一作恒。以母弟希廣相屬,令他輔立。拓跋常有敢諫名,素為希范所嫉視,至是卻囑以後事,想是迴光返照,一隙生明。但希廣尚有兄希萼,為朗州節度使,舍長立少,仍然非計。希范歿,希廣入嗣,拓跋常慮有後患,勸希廣以位讓兄,獨都指揮使劉彥瑫,天策學士李弘臯,定欲遵先王遺命,乃即定議。繼受漢主冊封,似乎名位已定,可免後憂,那知骨肉成仇,鬩牆不遠。湖南北十州數千里,從此禍亂無已,將拱手讓人了。插入楚事,為湖南入唐伏案。
  小子因楚亂在後,漢亂在先,且將楚事暫擱,再敘漢事。
  天雄軍節度使杜重威,天平軍節度使李守貞等,前奉遼主命令,各得還鎮。劉知遠入汴,重威、守貞,皆奉表歸命。適宋州節度使高行周入朝,朝命行周往鄴都,鎮天雄軍,調重威鎮宋州。並徙河中節度使趙匡贊鎮晉昌軍,調守貞鎮河中,此外亦各有遷調,無非是防微杜漸,免得他深根固蒂,跋扈一方。各鎮多奉命轉徙,獨有一反覆無常的杜重威,竟抗不受命,遣子弘璲,北行乞援。時遼將麻答,尚在恒州,即撥趙延壽遺下幽州兵二千人,令指揮使張璉為將,南援重威。重威請璉助守,再求麻答濟師,麻答又派部將楊袞,率遼兵千五百人,及幽州兵千人,共赴鄴都。漢主劉知遠,得知消息忙命高行周為招討使,鎮寧軍節度使慕容彥超為副,率兵往討重威。並詔削重威官爵,飭二將速即出師。
  行周與彥超,同至鄴州城下,彥超自恃驍勇,請諸行周,願督兵攻城。行周道:「鄴都重鎮,容易固守,況重威屯戍日久,兵甲堅利,怎能一鼓即下哩!」彥超道:「行軍全靠銳氣,今乘銳而來,尚不速攻,將待何時?」行周道:「兵貴持重,見可乃進,現尚不應急攻,且伺城內有變,進攻未遲!」彥超又道:「此時不攻,留屯城下,我氣日衰,彼氣益盛,況聞遼兵將至,來援重威,他日內外夾攻,敢問主帥如何對付?」行周道:「我為統帥,進退自有主張,休得爭執!」彥超冷笑道:「大丈夫當為國忘家,為公忘私,奈何顧及兒女親家,甘誤國事!」行周聞言,越覺動惱,正要發言詰責,彥超又冷笑數聲,疾趨而出。原來行周有女,為重威子婦,所以彥超疑他營私,且揚言軍前,謂行周愛女及賊,因此不攻。應有此嫌。行周有口難分,不得已表達漢廷。
  漢主慮有他變,乃議親征。當下召入宰臣蘇逢吉、蘇禹珪等,商諮親征事宜,兩人模稜未決。漢主轉詢吏部尚書竇貞固,貞固與知遠同事石晉,素相和協,至是獨贊成親征。還有中書舍人李濤,未曾與議,卻密上一疏,促御駕即日征鄴,毋誤時機。漢主因二人同心,並擢為相,便下詔出巡澶、魏,往勞王師。越二日即擬啟行,命皇子承訓為開封尹,留守大梁,湊巧晉臣李崧、和凝等,自恒州來歸,報稱遼將麻答,已經被逐,可絕杜重威後援。漢主甚喜,面授崧為太子太傅,凝為太子少保,令佐承訓駐京。且頒詔恒州,宣撫指揮使白再榮,命為留後。見上文。復稱恒州為鎮州,仍原名為成德軍。
  號炮一振,鑾駕出征,前後擁衛諸將吏,不下萬人。行逕匆匆,也不暇訪察民情,一直趨至鄴下行營。高行周首先迎謁,泣訴軍情。漢主知曲在彥超,因當彥超謁見時,面責數語,且令向行周謝過。行周意乃少解,隨即遣給事中陳觀,往諭重威,勸他速降。重威閉城謝客,不肯放入。陳觀覆命,觸動漢主怒意,便命攻城。彥超踴躍直前,領兵先進,行周不好違慢,也驅軍接應。漢主登高遙望,但見城上的矢石,好似雨點一般,飛向城下,城下各軍,冒險進攻,也是個個爭先,人人努力。怎奈矢石無情,不容各軍進步,自辰至午,仍然危城兀立,垣堞依然,那時只得鳴金收軍,檢點士卒,萬餘人受傷,千餘人喪命。漢主始歎行周先見,就是好勇多疑的慕容彥超,至此亦索然意盡,啞口無言。
  行周入帳獻議道:「臣來此已久,城中聞將食盡,但兵心未變,更有遼將張璉助守,所以明持不下。請陛下招諭張璉,璉若肯降,重威也無能為力了。」漢主依議,遣人招張璉降,待他不死。偏偏璉不肯從,一再往勸,始終無效。遷延至兩旬有餘,圍城中漸覺不支,內殿直韓訓獻上攻具。漢主搖首道:「守城全恃眾心,眾心一離,城自不保,要用甚麼攻具呢?」韓訓懷慚而退,忽由帳外報入,有一婦人求見,漢主問明底細,才命召入。正是:
  猖獗全憑強虜助,竊危要仗婦人扶。
  畢竟婦人為誰,待至下回表明。
  遼太后為朔漠女豪,佐夫相子,奄有北方,而受制於其孫。李太后為石氏內助,因宴傳言,激成大舉。而被累於其子。南北睽違,事適相合,何兩智婦結果之不幸也!但遼太后幽死墓側,得隨夫於地下,李太后羈死建州,徒作鬼於虜中,兩兩相較,當以李太后之死為尤慘焉。杜重威身亡晉室,引虜覆邦,罪不容於死,不特李太后罵為奸賊,至死不忘,即中原人士,亦誰不思食其肉,寢其皮乎?劉氏入汴,不加顯罰,仍令守官,幾若多行不義之人,亦得倖免,乃移鎮命下,復思抗拒,梟獍心腸,不死不止,而天意亦故欲迫諸死地,以為奸惡者戒,漢主親征,猶然招降,雖得苟延殘喘,而終不免於誅夷。李太后有知,庶或可少泄餘恨也夫!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