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王德妃更衣承寵 唐明宗焚香祝天

  卻說唐主李嗣源,寵任樞密使安重誨,連他矯制與否,亦未嘗過問。重誨冤殺任圜,才行奏聞,唐主反詔數圜罪,說他不遵禮分,潛附守殷,應該處死。惟骨肉親戚僕役等,並皆赦罪云云。在唐主的意見,還算是格外矜全,其實已為重誨所蒙蔽,枉害忠良了。
  重誨為佐命功臣,因此得寵。還有一個後宮寵妃,與重誨陰相聯絡,每在唐主面前,陳說重誨好處,唐主益深信不疑。原來唐主正室,系是曹氏,只生一女,封永寧公主,次為夏氏,生子從榮、從厚,妾為魏氏,就是從珂生母,由平山擄掠得來。見前文。又有一個王氏女,出自邠州餅家,為梁將劉鄩所買,作為侍兒,及年將及笄,居然生成一副絕色,眉如遠山,目如秋水,鼻似瓊瑤,齒似瓠犀,當時號為「花見羞」。得鄩鍾愛,鄩死後,此女無家可歸,流寓汴梁。適嗣源次妻夏夫人去世,另求別耦。有人至安重誨處,稱揚王氏美色,重誨即轉白嗣源,嗣源召入王氏,仔細端詳,果然是豔冶無雙,名足稱實。雖王氏行誼不同劉後,但也是一朝尤物。從來好色心腸,人人所同,難道唐主嗣源,見了美色,有不格外愛憐麼?況王氏身雖無主,尚帶得遺金數萬,至此多齎給嗣源。嗣源既得麗姝,又得黃金,自然喜上加喜,寵上加寵。即位未幾,封曹氏為淑妃,王氏為德妃。
  王氏尚有餘金,又贈遺嗣源左右,與嗣源諸子。大家得了錢財,哪個不極口稱贊,並且王氏性情和婉,應酬週到,每當嗣源早起,盥櫛服御,統由她在旁侍奉,就是待遇曹淑妃,亦必恭必敬,不敢少忤。及曹淑妃將冊為皇后,密語王氏道:「我素多病,不耐煩勞,妹可代我正位中宮。」王氏慌忙拜辭道:「後為帝匹,即天下母,妾怎敢當此尊位呢?」初意卻還可取。既而六宮定位,曹氏雖總掌內權,如同虛設,一切處置,多出王氏主張。
  王氏既已得志,倒也顧念恩人,如遇重誨請托,無不代為周旋。重誨有數女,經王氏代為介紹,欲令皇子從厚娶重誨女為婦,唐主恰也樂允。偏重誨入朝固辭,轉令王氏一番好意,無從效用。看官閱此,幾疑安重誨是個笨伯,有此內援,得與後唐天子,結作兒女親家,尚然不願,豈不是轉惹冰上人懊悵麼?那知重誨並非不願,卻是受了孔循的愚弄。循也有一女,方運動作太子妃,一聞重誨行了先著,不禁著急起來,他本是刁猾絕頂的人,便往見重誨道:「公職居近密,不應再與皇子為婚,否則轉滋主忌,恐反將外調呢。」重誨是喜內惡外,又與循為莫逆交,總道是好言進諫,定無歹意,因此力辭婚議。聰明反被聰明誤。循遂托宦官孟漢瓊,入白王德妃,願納女為皇子婦。王氏因重誨辜負盛情,未免介意,此時由漢瓊入請,樂得以李代桃,便乘間轉告唐主,玉成好事。重誨漸有所聞,才覺大怒,即奏調孔循出外,充忠武軍節度使,兼東都留守,唐主勉從所請。
  可巧秦州節度使溫琪入朝,願留闕下。唐主頗喜他恭順,授為左驍衛上將軍,別給廩祿。過了多日,唐主語重誨道:「溫琪系是舊人,應擇一重鎮,俾他為帥。」重誨答道:「現時並無要缺,俟日後再議。」又隔了月餘,唐主復問重誨,重誨勃然道:「臣奏言近日無闕,若陛下定要簡放,只有樞密使可代了。」唐主亦忍耐不住,便道:「這也無妨,溫琪豈必不能做樞密使麼?」重誨也覺說錯,無詞可對。誰叫你如此驕橫。溫琪得知此事,反暗生恐懼,好幾日托疾不出。
  成德節度使王建立,亦與重誨有隙,重誨說他潛結王都,陰懷異志。建立亦奏重誨專權,願入朝面對。唐主即召令入都,建立奉詔即行,馳入朝堂,極言重誨植黨營私,且說樞密副使張延朗,以女嫁重誨子,得相援引,互作威福。唐主已疑及重誨,又聽得建立一番奏語,當然不樂,便召重誨入殿。重誨也含怒進來,惹得唐主愈加懊惱,便顧語重誨道:「朕擬付卿一鎮,暫俾休息,權令王建立代卿,張延朗亦除授外官。」重誨不待說畢,厲聲答道:「臣披除荊棘,隨陛下已數十年,值陛下龍飛九重,承乏機密,又閱三載,天下幸得無事,一旦將臣擯棄,移徙外鎮,臣罪在何處?敢乞明示!」
  唐主愈怒,拂袖遽起,退入內廷。
  適宣徽使朱弘昭入侍,便與語重誨無禮,弘昭婉奏道:「陛下平日待重誨如左右手,奈何因一旦小忿,遽加擯斥,臣見重誨語多拗戾,心實無他,還求陛下三思!」唐主怒為少霽,越日復召入重誨,溫言撫慰。建立乃陛辭歸鎮,唐主道:「卿曾言入分朕憂,奈何辭去?」建立道:「臣若在朝,反累陛下動怒,不若告辭!」唐主道:「朕知道了。」會同平章事鄭珏,表情致仕,有詔允准,即令建立為右僕射,兼同平章事。
  既而皇子從厚納孔循女為妃,循乘便入朝,厚賂王德妃左右,乞留內用。安重誨再三奏斥,仍促令赴鎮。皇姪從璨,素性剛猛,不為人屈。從前唐主幸汴,往討朱守殷,留他為皇城使,他召客宴會節園,酒後忘情,戲登御榻,當日並無人糾彈,蹉跎年餘,反由重誨提出劾奏,貶為房州司戶參軍,尋且賜死。此外挾權脅主,黨同伐異,尚難盡述。
  義武節度使王都,在鎮十餘年,因與莊宗結為姻親,曾將愛女嫁與繼岌,所以累蒙寵眷,屬州得自除刺史,所出租賦,皆贍本軍。至莊宗已歿,繼岌自殺,唐主嗣源即位,尚是曲意優容,不加征索,獨安重誨屢加裁抑,且說他逼父奪位,心不可問,因之唐主亦隨時預防。會契丹屢次犯塞,唐廷調兵守邊,多屯駐幽、易間,免不得仰給定州,都不願輸運,遂有異圖。再加心腹將和昭訓,勸都為自全計,都即遣人至青、徐、歧、潞、梓五鎮,齎投蠟書,約同起事。偏五鎮概不答復,令都孤掌難鳴,乃復募得說客,令勸北面副招討使王晏球。晏球不但不從,反飛表唐廷,報稱都反。唐主便命晏球為招討使,發諸道兵進攻定州。
  都至此已勢成騎虎,不能再下,只好糾眾拒守。不反烏乎死,不死烏能泄養父遺恨!一面向奚酋禿餒處求救,啗以重賂。禿餒遂率萬騎來援,突入定州。晏球見番兵氣盛,不如讓他一舍,退保曲陽。那禿餒即揚揚自得,與都合兵進攻。將至曲陽附近,伏兵猝發,左右夾擊,把禿餒等一鼓殺退。晏球乘勝追擊,拔西關城,作為行府,令祁、易、定三州土民,輸稅供軍。都與禿餒困守孤城,呼禿餒為餒王,屈身奉事,求他設法免患。禿餒乃替他乞師契丹,契丹亦發兵相助。都遣部將鄭季璘、杜弘壽等,往迎契丹軍。適被晏球偵悉,潛師邀擊,把季璘、弘壽一並擒回,斬首示眾。
  都益覺氣沮,至契丹兵到,方與禿餒開城相會,合兵襲破新樂,復逼曲陽。晏球憑城遙望,見來軍輕佻不整,可以力破,便召集將校,指示敵隙,方下城宣諭道:「王都恃有外援,躍馬前來,我看他趾高氣揚,必然無備,可一戰成擒哩。今日乃諸軍報國的時間,宜悉去弓矢,概用短兵接戰,不得回顧,違令立斬!」此令一下,全軍應命,當即開城出戰。騎兵先驅,步兵繼進,或奮檛,或揮劍,或持斧,或挺刃,不管甚麼死活,一齊衝殺過去。晏球在後督戰,有進無退,任你番騎精壯得很,也被殺得七零八落,死亡過半,餘眾北遁,都與禿餒,拚命逃還。
  契丹敗卒,走回本國,途中又被盧龍軍截殺一陣,只剩得寥寥無幾,脫歸告敗。契丹主耶律德光,再遣酋長惕隱一作特哩袞,系契丹官名。來救定州,又為王晏球殺敗,仍然遁回。盧龍節度使趙德鈞,復遣牙將武從諫,埋伏要路,截住歸蹤。惕隱不及防備,被從諫突出一槍,搠落馬下,活捉而去﹔並擒得番目五十人,番兵六百人。趙德鈞遣使獻俘,解至洛都。廷臣請駢戮示威,唐主道:「此等皆虜中驍將,若盡加誅戮,使彼絕望,不如暫行留存,借紓邊患。」乃赦惕隱及番目五十人,餘六百人一體處斬。
  契丹兩次失敗,不敢再入。唐主即遣使促晏球攻城,晏球與朝使聯轡並行,至定州城下,指閱形勢,揚鞭密語道:「此城如此高峻,就使城主聽外兵登城,亦非梯衝所及,徒喪精兵,無損賊勢,不若食三州租賦,愛民養兵,靜俟內溃,自可不戰而下了。」確是將略。朝使返報唐主,唐主乃不再催逼。好容易過了殘年,直至次年即天成四年。二月,定州內亂,都指揮使馬讓能,開城迎納官軍,晏球麾軍直入,都闔家自焚。負心人應該如此。禿餒被唐軍擒住,械送大梁,就地梟首。貪小失大。晏球振旅而還,已而入朝,唐主褒勞有加。晏球口不言功,但說是久勞饋運,不免懷慚,因此益契主心,拜為天平軍節度使,兼中書令,未幾又徙鎮平盧,尋即病逝。追贈太尉。晏球雖是兩朝臣,但將略可稱,故特詳敘。會吳丞相徐溫病歿,吳主楊溥,自稱皇帝,改元乾貞,追尊行密為太祖武皇帝,渥為烈宗景皇帝,隆演為高祖宣皇帝,授徐知誥太尉兼侍中,拜溫子知詢為輔國大將軍,兼金陵尹。因荊南高季興稱藩表賀,特封秦王。應前回。季興侵楚,至白田擊敗楚師,獲將吏三十四人,獻入吳國。楚王馬殷,遣使訴唐,且請建行台。唐封殷為楚國王,殷始升潭州為長沙府,立宮殿,置百官,命弟賓為靜江軍節度使,子希振為武順軍節度使,次子希聲,判內外諸軍事,姚彥章為左相,許德勳為右相,整兵添戍,控制邊疆。
  吳主楊溥,聞唐楚相結,遣使與唐修好,國書中自稱皇帝。安重誨謂楊溥敢與朝廷抗禮,遣使窺視,不應延納,遂將吳使拒絕,吳使自去。楊溥以唐既絕好,索性再發兵攻楚。到了岳州,楚人早已預備,不待吳兵列陣,便迎頭痛擊,擒得吳將苗璘、王彥章。尚有幾個敗卒,逃歸報知吳主。吳主方有懼色,亟遣人赴楚求和,請放還苗、王二將。楚王殷乃將二將釋歸,與吳息爭。
  荊南節度史高季興死,有子九人,長子從誨,向吳告哀,吳令從誨承襲父職。從誨既得嗣位,召語僚佐道:「唐近吳遠,務遠捨近,終非良策,不如服唐為是。」乃遣使如楚,浼楚王殷代為謝罪,情願仍修職貢,一面令押牙官劉知謙,奉表唐廷,進贖罪銀三千兩。唐主許令赦罪,拜從誨節度使,追封季興為楚王。
  先是季興在日,聞楚得富強,賴有謀臣高鬱,乃屢遣門客至楚,進說楚王,陰加反間。楚王殷始終不信,待鬱如初。及希聲用事,又向楚散佈謠言,謂馬氏當為高鬱所奪,希聲已是動疑,又經妻族楊昭遂,謀代鬱任,屢向希聲前譖鬱,希聲竟奪鬱兵柄,左遷為行軍司馬,鬱憤憤道:「犬子漸大,即欲咋人,我將歸老西山,免為所噬!」這數語為希聲所聞,立矯父命殺鬱,並及族黨。數語殺身,可見語言不可不慎。是日大霧四塞,馬殷深居簡出,尚未知鬱死耗,及瞧著大霧,方語左右道:「我昔從孫儒渡淮,每殺無辜,必遭天變,難道今日有冤死的人麼?」翌日始聞鬱死,殷拊膺大慟道:「我已老耄,政非己出,使我勳舊橫罹冤酷,可悲可痛!看來我亦不能長久了。」不死何為。越年殷即病死,年已七十九。
  長子希振,因弟握大權,自願讓位。遂由希聲承襲父職,報達唐廷。唐以殷官爵俱高,無可追贈,惟賜諡武穆。並授希聲為武安、靜江等軍節度使,希聲嗜食雞汁,每日必烹五十雞,至送殷安葬,並無慼容,且食盡雞■數器,然後出送。禮部侍郎潘起道:「從前阮籍居喪,嚐食蒸豚,何代沒有賢人呢!」希聲尚莫名其妙,還道他是贊美詞,烹雞如故。惟去建國成制,復藩鎮舊儀,盡心事唐,尚不失畏天事大的意義。且因亨國不永,二載即亡,所以保全首領,尚得善終。
  此外如吳越王錢鏐,當莊宗末年,也據國稱尊,改元寶正。後來致安重誨書,語多倨傲,重誨奏遣供奉官烏昭遇、韓玫,出使吳越,傳旨詰問。吳越王錢鏐,還算照舊接待,不曾擺出帝王的架子,脅迫唐使。及唐使北返,韓玫卻誣劾昭遇,說他屈節稱臣,向鏐拜舞,昭遇竟致枉死。重誨請削鏐王爵,但令以太師致仕,所有吳越朝聘使臣,悉令所在系治。鏐令子傳瓘等上表訟冤,均被重誨掯阻,不得自伸。嗣是重誨身為怨府,連藩鎮亦痛心疾首了。死期將至。
  惟自唐主嗣源即位後,勵精圖治,不事畋游,不耽貨利,不任宦官,不喜兵革,志在與民更始,共享承平,所以四方無事,百穀用成。唐主改名為亶,表示誠意,且與宰相等從容坐論,談及樂歲,亦自覺有三分喜色。馮道在旁諷諫道:「臣昔在先皇幕府,奉使中山,道出井陘,路甚險阻。臣自憂馬蹷,牢持馬韁,幸不失墜。及行入坦途,放轡自逸,竟至顛隕。可見臨危時未必果危,居安時未必果安,行路尚且如此,何況治國平天下呢!」述馮道語,是不以人廢言之意。唐主點首稱善,又接口問道:「今歲雖是豐年,百姓果家給人足否?」道又答道:「凶年患餓斃,豐年傷穀賤,豐凶皆病,惟農家如是。臣嘗記進士聶夷詩云:『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語雖鄙俚,卻曲盡田家情狀。總之民業有四,農為最苦,人主最應體恤呢。」
  唐主甚喜,命左右錄聶夷詩,時常諷誦,差不多似座右銘,且因自己年逾花甲,料不能久,每夜在宮中沐手焚香,向天叩祝道:「某本胡人,因天下擾亂,為眾所推,權居此位,自慚不德,未足安民,願天早生聖人,為生民主,俾某早得息肩,乃是四海的幸福了!」相傳宋太祖趙匡胤,便是後唐天成二年,降生洛陽的夾馬營內。乃父叫作趙弘殷,曾在後唐掌領禁軍,至匡胤開國登基,海內才得統一。這都由唐主嗣源,一片誠心,感格上蒼,方生此真命天子呢。小子有詩詠道:
  敢將誠意告蒼穹,一片私心願化公,
  夾馬營中征誕降,果然天意與人同。
  天成五年二月,唐主復改元長興。過了二月,河中忽報兵變,逐去節度使李從珂。欲知變亂原因,容待下回分解。
  史稱唐明宗不邇聲色,語難盡信。王德妃為梁將劉鄩侍兒,曾有「花見羞」之美名,至為唐主所得,極承寵眷,尚得謂非好色耶!況唐主納德妃時,度其年已逾半百,此時已非少壯,尚為美色所迷,盥櫛服御,悉出妃手,是其溺情牀笫,朝夕不離,已可想見。安重誨雖為佐命功臣,而挾權專恣,實由妃釀成之。設重誨不失妃懽,始終固結,吾知在明宗朝,未必其即遭危禍也。自王都受誅,四方無事,亦不過為一時之幸遇。至焚香祝天一事,史家播為美談,夫既無心為帝,則何不迎立繼岌,豈必知繼岌之不足治民,乃起而暫代耶?第時當五季,如天成、長興之小康,已屬僅見,故史官不無溢美之詞。本編敘明宗事,瑕瑜並彩,毀譽存真,是固猶是董狐史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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