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二回
  大打武議長爭總理 小報復政客失閣席

  卻說曹總統賄選成功後,到雙十節入京,就職那一天,滿路上都鋪著黃沙,專制時代帝王所用之禮。步哨從車站一直放到總統府,行人車輛,都不准自由來往。歡迎的要人,一個個乘著汽車,中間夾著一輛曹錕坐的黃色汽車,兩旁站著幾對衛隊,前面坐著兩個馬弁,後面也背坐著一個馬弁,都執著實彈的木殼槍,槍口朝著外面,彷彿就要開放的樣子。一路上好不威風熱鬧,和黎元洪入京時大不相同。又點黎氏入京。相形之下,使人慨然。就職之後,便下了一道謀和平統一的命令。那命令的原文道:
  國於天地,所貴能群,惟宏就一之規,斯有和平之治。歷稽往牒,異代同符。共和建國,十有二年,而南北睽張,糾紛屢啟,始因政見之牴迕,終至兵禍之纏連。哀我國民,無辜受累,甚非所以強國保民之道也。不知何人使國不能強,民不能保也,出諸斯人之口,令吾欲嘔。本大總統束髮從戎,何不曰束須貿絲乎?即以保護國家為志。茲者謬膺大任,自愧德薄,深懼弗勝,甚欲開誠佈公,與海內賢豪更始,共謀和平之盛業,漸入統一之鴻途,鞏固邦基,期成民治。著由國務院迅與各省切實籌商,務期各抒偉籌,永祛誤惑,庶統一早日實現,即國憲於以奠安。兼使邦人君子,共念本大總統愛護國家,老著臉皮說謊語。蘄望郅治之意。此令。其次便是裁撤直隸督軍,原係曹自兼。特派王承斌兼督理直隸軍務善後事宜,以酬其奪印之功。隔了半個多月,又特派他兼任直、魯、豫巡閱副使,真是連升三級,榮耀非凡。軍人中除王承斌之外,如吳佩孚則升任為直、魯、豫巡閱使,原係曹三自兼,吳為副使,免去了兩湖巡閱使,也並沒便宜。齊燮元為蘇、皖、贛巡閱使,齊原江蘇督軍。蕭耀南為兩湖巡閱使,原係吳佩孚兼。杜錫珪為海軍總司令,一切位置定妥,軍人的酬庸,總算辦得個四平八穩。只有政治人才,卻不易安排。因為奔走大選的政客,非常之多,光是想做總理的,也有高凌霨、吳景濂、張紹曾、顏惠慶等四人之多。津、保派政客,在大選沒有成功以前,第一個約定的是張紹曾,因那時張為國務總理,最早拆黎元洪的台,再則又叫他不反對,攝政內閣,所以這新總統就職後的第一位總理,就約定了他。兩件都是大功,不能不約定他。後來又因高凌霨維持北京的功勞很大,所以又把第一任總理約了他。確是大功,又不能不約定他。但是那時最重要的,莫過於財政和外交,能夠支持這兩面的,除卻顏惠慶外,又沒有別人,所以第三個又約了他。確是要事,更不能不約定他。若在大選方面說起來,假使沒有吳景濂,便也不易成功,所以又不能不把這把交椅約定給吳景濂,使他好格外賣力。確是非常重要,更不能不將這把交椅許他。上述四個人各有理由,乃見權利之不易支配也。四人都有了預約券,自然加倍用力,不肯落後,在著大選沒有成功以前,各做各的事,倒還沒有什麼衝突,及大選成功以後,究竟誰應照約做總理,就大費周折了。小人之離合,大都以利害為歸,在利益無衝突之時,或能合作,若在權利衝突之時,則不易措置矣。從曹三一方面說起來,約不約,本來毫無問題,約者所以騙騙豬頭三者也。於信義何有哉?只要看誰的能力大,就給誰做總理,誰的能力小,誰就沒份。這四人裡面,吳大頭有幾百豬仔羅漢給他撐腰,自然不易輕侮。這一個能力,大有做總理的資格。高凌霨呢,內閣還在他的手中,也還有相當的能力。這位也有做總理的資格。顏惠慶雖沒有如他兩人的憑借,然而在外交和財政上面,曹三確實還不能輕易撂下他。這位又有做總理的資格。只有張紹曾一個人,似乎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能力,因此算來算去,只有他可以先犧牲,便先向他疏通,請他暫時退後。你想他當時犧牲了現成總理,希望些什麼?如今吃了顆空心湯團,一場瞎巴結,反成全了別人的地位,如何氣得過?但權力現在別人手裡,沒法抵抗,只得以不署名於攝政內閣總辭職為要挾。凡內閣總辭職,須全體閣員署名,而以總理為尤要。在實際上,張雖並未參加攝政,而在名義上,則張猶為國務總理,張如不署名,則總辭職之辭呈,將無效,故張得以為要挾耳。曹三派人疏通了幾次,毫無結果,惹得曹三發恨,便也不顧一切的,發表高凌霨代閣的命令。張內閣復活的消息,便從此消滅了。
  高凌霨既得了這代閣的命令,能力愈增,大有和吳、顏爭長之勢,可是洛陽的吳佩孚,南京的齊燮元,團河的馮玉祥,都主張請顏惠慶做第一任的總理,以排斥吳景濂。吳景濂久已懷著總理一席非我莫屬的念頭,而今竟被別人奪去,不覺又氣又恨,一面大放其國會決不通過的空氣,以顯自己的能力,一面又向王承斌求援。王承斌當時因自己曾一口答應過他,免不得代他力爭,並請曹銳進京和曹三強硬交涉。可是這般一做,倒反引起了曹三厭惡之心,發生了許多阻礙。那曹三除卻派王毓芝赴津示意外,又把個王承斌連升三級,使他得點實利,免得再替吳大頭幫忙,因此吳大頭的總理夢,反倒近於天亮了。吳景濂當大罵曹三忘恩。在顏惠慶本人,雖也很想過一過總理的瘾,但怕國會不予通過,反而坍台,因此不敢爭執,情願退讓。從表面言之,彷彿淡於榮利,而顏非其人也,蓋其所以不敢爭,由於情弱耳。所以四個人中,只剩了吳、高兩個,尚在大鬥其法。
  吳景濂既以國會的勢力,恐嚇高凌霨,高凌霨便也利用取消國會的空氣,以恐嚇議員,使他們不敢助吳,並且即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之法,利用反對吳景濂的議員,運動改選議長以倒吳。在十月二十六日按:是時尚為十二年。那一天,眾議院開臨時會的時候,就有陳純修提出依據院法,改選議長的意見,便把個吳景濂嚇得不敢開會。太不經嚇。曹三既然厭惡吳景濂,不願意給他做總理,又恐怕高凌霨不能通過於國會,因此找出一個接近顏惠慶的孫寶琦來做試驗品,提出國會,徵求同意。吳景濂得了這個咨文,自不免通告議員,定於十一月五日投孫閣同意票,而吳派議員,便在前一日議定了辦法。到第二天開會,反對吳派的議員,便指斥吳景濂任期已滿,依法應即改選,不能再當主席,大發其通知書。吳派的議員,哪裡肯讓?始則舌戰,既而動武,終至痰盂墨盒亂飛,混戰一陣而散。經了這次爭執以後,反對派時時集會討論倒吳辦法,和懲戒老吳的意見,並擬在眾院自由開會,把個吳景濂嚇得無辦法,只得緊鎖院門,防他們去自由集會;又恐怕他們強行開鎖,不敢把鑰匙交給院警,每天都緊緊的繫在褲帶上,一面又倩人疏通,以期和平了結。不料反對派由保派的王毓芝組合為憲政黨,已成反吳的大團結,吳氏的疏通,如何有效?吳景濂沒了辦法,請王承斌補助款項,也想組織一個大政黨,和他們對抗,這事還不曾成功,曹三催投孫閣同意票的公文又來。吳景濂不得不再召集會議,在議席上仍免不了爭執,由爭執而相打。吳景濂竟令院警和本派的議員拳師江聰,打得反吳派頭破血流,並且把反對派的中堅份子,加以拘禁,一面又關起大門,強迫議員投同意票。恰好檢察廳得了報告,派檢察官來驗傷,吳景濂因他驗得不如己意,竟把檢察官一同拘禁起來。這議長的威風,可謂擺得十足了。散會以後,反對派的議員,一面公函國務院,請撤換衛隊,一面向檢察廳起訴。高凌霨就趁此大下辣手,把眾議院的警衛隊,強迫撤換。吳景濂失了這個武器,已經膽寒,更兼檢察廳方面,也以妨礙公務,毀壞文書,提起公訴,因此把吳大頭嚇得不敢在北京居住,忙忙帶著眾院印信,逃到天津去了。
  高凌霨到了這時,已算大功告成,不料千慮一失,在十三年元旦,突然發表了一道眾議院議員改選的命令,激起了多數議員的反感,要打破他們的飯碗,如何不激起反感?弄成大家聯合倒閣的運動。孫寶琦署閣的同意案,便在眾議院通過。高凌霨本來料定孫閣決不能通過,可以延長自己壽命,不料輕輕一道命令,竟掀翻了自己的內閣,促成了孫寶琦的總理,免不得出諸總辭職的一途,和吳大頭同一掃興下台。孫寶琦既被任為總理,閣員方面,則以程克長內務,王克敏長財政,吳毓麟長交通,顧維鈞長外交,顏惠慶長農商,陸錦長陸軍,李鼎新長海軍,范源廉長教育,王寵惠長司法,除卻王寵惠、范源廉外,大抵都是保派,或和保派有關係的人物。只有一個運籌幃幄之中的張志潭,卻毫無所得。原來張志潭本已擬定農商,不料閣員名單進呈給曹三看的時候,卻被李彥青一筆抹了,因此名落孫山,不能榮膺大部。
  至於李彥青為什麼要和張志潭作對?說來卻有一段絕妙的笑史。原來李彥青的封翁李老太爺,原是張志潭府中的老廚役,本書早曾說過,讀者諸君,大概還能記憶。曹三既然寵幸李彥青,就職之後,優給了他一個平市官錢局督辦,李老太爺更是養尊處優,十分適意。可是有時想起舊主張老太太,卻還眷念不忘,便和李彥青說:「要到張公館去拜望拜望,看看張老太太可還清健?」此等處頗極厚道,讀者慎弗以其為李彥青之父而笑之也。李彥青雖則是彌子瑕一流人物,待他父親,卻很孝順,此等人偏知孝順父親,亦是奇事。此是李彥青好處,不可一筆抹殺。見父親執意要去,便命備好汽車,又叫兩個馬弁,小心伏侍。李老太爺坐了汽車,帶了馬弁,威威風風的來到張公館門口停下車。李老太爺便自己走上前,請門上通報,說要見張大人。門上的見了李老太爺這門氣派,不知是什麼人,不敢怠慢,便站起來道:「您老可有名片沒有?」李老太爺道:「名片嗎?這個我可不曾帶。不好再用往日的名片。好在我本是這邊人,老太太和大人都是知道的,只請你通知一聲,說有一個往年的老廚子要見便了。」不說李大人彥青的老太爺,而說一個往年的老廚子,只能說真誠實本色,不可笑其粗蠢。門上的道:「大人已經出去了。」何不早說?管門人往往有此惡習,可恨。李老太爺道:「大人既然出去,就見見老太太罷,好在老太太也是時常見面的,又不生疏,我好久不見她,也想念的緊,你只替我回說,本府裡往年的老廚子,要見見老太太,問問安。」門上的見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廚子,又見他帶著馬弁,坐著汽車,好生詫異,暗想世上哪裡有這麼闊的廚子。可知現任曹大總統,還是推車賣布的呢。一面想,一面請他坐著,自己便到裡面去通報。張老太太聽說有如此這般一個人要見他,猜不出是什麼人,哪裡敢請見。一面命門上把李老太爺請在會客室裡坐候,一面急忙命人去找張志潭回來。可巧張志潭正在甘石橋俱樂部打牌,只因風頭不好,不到三圈牌,已經輸了一底,恰好這副牌十分出色,中風碰出,手裡發財一磕,八萬一磕,四五六七萬各一張,是一副三番的大牌,已經等張聽和,正在又擔心又得意之時,忽見家中的馬弁,氣呼呼的趕將進來,倒把眾人都吃了一驚,忙問什麼事?馬弁氣吁吁的道:「公館裡有要緊事,老太太特地差小人來尋大人趕快回去。」張志潭忙問道:「有什麼要緊事?」不料這馬弁是個蠢漢,只知道老太太叫他來找張志潭,卻不知找他什麼事,只得回說:「這我不知道,不過老太太催得十分緊,叫大人即刻就去呢。」張志潭見他說得如此要緊,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得托人代碰,自己坐著汽車,匆匆的回到家裡。一逕跑到上房,問老太太什麼事?老太太道:「有個老廚子要見你呢。……」剛說了一句,那張志潭見催他回來,是為著這般一件沒要緊的事,心中十分生氣,因在老太太面前,不敢發作,便也不等老太太說完底下的話,立刻翻身回到廳上,叫過馬弁來,大罵道:「混帳忘八!什麼事情,也不問問明白,便急急催我回來,要是一個廚子我也見他,將來烏龜忘八都來見我,我還了得。……」大罵了一頓,便氣忿忿的回到甘石橋去了。好賭人行逕,往往如此,張志潭其亦好賭者歟?李老太爺正在會客室中等得不耐煩,忽聽得張志潭這般大罵,心中也很生氣,不得不氣。帶去的兩個馬弁,便來扶他起來道:「老太爺,我們回去罷!他們不見我們了。」李老太爺一聲不作,慢慢的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又對門上的道:「我今日到這裡來,並沒什麼事兒,不過來望望老太太,問問安罷了。老太太既然不見我,我就回去了,請你代我轉致一聲罷。」忠厚之至。說完,便坐了汽車回來。這時李彥青還在公館裡,因曹錕的馬弁,打電話來喊他去替曹錕洗足,正要起身,恰好李老太爺回來。撞巧之至,可謂張志潭官星無氣。李彥青見了父親回來,免不得又坐下陪父親談幾句天,見父親的面上,帶著不豫之色,說起話來,也是沒甚興致,暗暗詫異,因搭赸問道:「老太爺今天到張公館去,張大人可看待得好嗎?」李老太爺被他這麼一問,一時倒回答不出。同去的馬弁,其時也在旁邊,因心中氣悶,便禁不住代答道:「他們不見老太爺呢。」李彥青詫異道:「呵!他們為什麼不見?」馬弁道:「他們不但不見,還罵我們呢。」李彥青更覺駭疑道:「呵!他們還罵我們,他們怎麼罵的?你快給我說。」馬弁正要告訴,忽然電鈴大震起來,李彥青便自己過去接聽,方知是公府中馬弁打來的。李彥青問他什麼事?只聽那馬弁道:「督辦!快些來!總統的洗腳水要冷了。」按:李彥青時為平市官錢局督辦,總統的洗腳水要冷了,卻叫督辦,可笑。李彥青答道:「我知道了,立刻就來了。」說完,便又把聽筒掛好,叫馬弁把張公館裡所罵的話說出來。那馬弁積了滿肚皮的悶氣,正想借此發洩,便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李彥青聽畢,不禁大怒道:「我父親好意望望他們,他們竟敢這般無理,要是我不報此恨,給外人知道了,不要笑我太無能力嗎?」一面說,一面又安慰了他父親幾句。因恐曹三等得心焦,不敢再耽擱,便匆匆的到公府裡來。
  曹三等了好久,本來有些氣急,比及見了他,一股怒氣,又不知消化到哪裡去了。等李彥青把腳洗好,才問他何故遲來?李彥青乘機說道:「我聽說總統叫,恨不得立刻趕來,不料家父忽然得了急病,因此緩了一步。」曹三道:「什麼急病?不請個大夫瞧瞧嗎?」李彥青做出愁悶的樣子道:「病呢,也不算什麼急病,因為今天家父到張志潭公館裡,望望他老太太,不料張志潭聽說是我的父親,不但不肯見,而且還罵了許多不堪聽的話,還句句聯帶著總統,因此把他氣昏了,一時痰迷了心呢。」曹三生氣道:「說什麼話?你的父親,他還敢這樣怠慢?誰不知道你是我跟前的人,他敢罵你,不就是瞧不起我嗎?居然是同牀共命,貼心貼骨之語。那還了得,過幾天讓我來懲戒他。」正說著,孫寶琦送進閣員的名單來,曹三也不暇細看,想是認不完這些字。便交給李彥青道:「你斟酌著看罷。」李彥青一看,見張志潭也在內,便一筆勾去。可憐張志潭枉自奔走了數月,用盡了娘肚皮裡的氣力,只因得罪了一位老廚子,便把一個已經到手的農商總長,輕輕送掉。正是:
  輕輕送掉農商部,枉自奔波作馬牛。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孟子有言:「上下交征利而國危」,觀於本回所記,豈不信然哉?曹氏欲為總統,既不惜僱用流氓,重金賄選,以償其慾望矣,在其下者,效其所為,以爭總理,固意中事也,而曹乃厭吳之所為而欲去之;亦可謂不恕之甚者矣。嗚呼!求總統者如是,求總理者如是,國事前途,尚可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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