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舉總統徐東海當選 申別言馮河間下台

  卻說南方自主軍隊,組成廣東軍政府,反抗北方,本來是各執己見,不相通融,但對著馮氏代理總統,原是依法承認,只與段氏的解散國會,主張武力,始終視若仇讎,所以馮總統頒一通電,廣東軍政府也續發一通電云:
  溯自西南興師,以至本軍政府成立以來,於護法屢經表示,除認副總統代理大總統執行職務外,其餘北京非法政府一切行為,軍政府萬無容認之餘地。乃者大總統法定任期無幾,大選在即,北京自構機關,號稱國會,竟將從事於選舉。夫軍政府所重者法耳,於人無容心焉,故其候補為何人,無所用其贊否,贊否之所得施,亦視其人之所從舉為合法與否而已。苟北京非法國會,竟爾竊用大權,貿然投匭,無論所選為誰,決不承認,謹此佈告,咸使聞知。
  南北兩方,一呼一應,都是反對段氏,預先阻撓。段氏連番接閱,未免皺眉,暗想人眾我寡,何苦硬行出頭,還是與馮河間同去,較為得計,乃宣告大眾,願與馮氏一同下野。究竟老成持重。小徐等方此推彼挽,要將段氏扛抬上去。偏段氏思深慮遠,不願冒險一試,任他小徐如何慫慂,卻是打定主意,決計不干。小徐等也覺掃興。但馮氏下野,段氏又下野,將來究應屬諸何人,難道中華民國就從此沒有總統嗎?於是小徐邀同梁士貽、王揖唐諸人,秘密會議,除馮河間、段合肥外,只有一位資深望重的大老官,寓居津門,足配首選。看官道是何人?原來就是前清內閣協理大臣,為袁項城的國務卿徐世昌。久仰久仰。
  世昌從詞苑出身,本非軍閥,不過他在前清時,外任總督,內握軍機,與軍閥家往來已久,為武人所傾心,此次久寓津門,名為閒散,實則中央政事,無不預聞。自元首以至軍閥,統因他老成重望,隨時咨詢,片言作答,奉若準繩,所以一介衰翁,居然為北方泰鬥。小徐等主張舉徐,無非因南北紛爭,形勢日惡,河間、合肥,既願同去,不如擁戴老徐,或可制服異類,保持本派勢力,因此決定計議,立派妥員向津勸駕。徐世昌素來圓滑,怎肯一請便來?免不得遜謝未遑,做一個謙謙君子。樂得如此。那小徐等盡管進行,促令新國會開議,選定王揖唐為眾議院議長,組織總統選舉會,克期舉行。到了九月四日,即在議會中選舉新總統,到會議員,共四百三十六人,午前十時,舉行投票,午後開匭。徐世昌得四百二十五票,應即當選。當由議會備文,咨照國務院,國務院亦即通電各省,並通告全國。越日,又開副總統選舉會,等到日中,兩院議員,一大半不到會場。莫非逛衚衕去了。議長當場計算,所有到會議員,不足法定人數,就使投票,也屬無效,只好延期選舉,徐作後圖。嗣是逐日延宕,竟將副總統問題,擱置一邊,簡直是不復提議了。一班傀儡議員。徐世昌聞自己當選,尚未便承認下去,因復通電中外,自鳴讓意道:
  國會成立,適值選舉總統之期,乃以世昌克膺斯選。
  世昌愛民愛國,豈後於人,初非沽高蹈之名,並不存畏難之見。惟眷念國家杌陧之形,默察商民顛連之狀,質諸當世,返諸藐躬,實有非衰老之軀,所能稱職者。並非謙讓,實本真誠,謹為我國會暨全國之軍民長官並林下諸先生一言,幸垂聽焉!民國遞嬗,變亂屢經,想望承平,徒存虛願,但艱危狀況,有十百於當時者。道德不立,威信不行,紀綱不肅,人心不定,國防日亟,邊陲之擾亂堪虞,歐戰將終,世局之變遷宜審。其他凡事實所發現,情勢所抵牾,當局諸公,目擊身膺,寧俟昌之喋喋?是即才能學識,十倍於昌,處此時艱,殆將束手,此愛國而無補於國,不能不審顧躊躇者也。國之本在民;乃者烽火之警,水潦之災,商業之停滯,金融之停滯,土匪劫掠,村落為墟,哀哀窮民,無可告訴。吏無撫治之方,人鮮來蘇之望,固無暇為教養之計劃,並不能蘇喘息於須臾,忝居民上,其謂之何?睹此流離困苦之國民,無術以善其後,復何忍侈談政策,愚我編氓?
  此愛民而無以保民,更悚惕而不自安者也。然使假昌以壯盛之年,亦未嘗無澄清之志,今則衰病侵尋,習於閒散,偶及國事,輒廢眠食,若以暮齒,更忝高位,將徒抱愛國愛民之願,必至心有餘而力不足。精神不注,叢脞堪虞,智慮不充,疏漏立見,既恐以救國者轉貽國羞,更恐以救民者適為民病,彼時無以對我全國之民,更何以對諸君子乎?吾斯未信,不敢率爾以從,心所謂危,謹用掬誠以告。惟我國會暨我全國之軍民長官,盱衡時局,日切隱憂,所望各勉責任,共濟艱難。起垂蹙之民生,登諸衽席,挽瀕危之國運,繫於苞桑。昌雖在野,禱祀求之矣。邦基之重,非所敢承,幹濟艱屯,必有賢俊,幸全塵翮,俾遂初服。除致函參眾兩院懇辭,並函達馮大總統國務院外,特此電達。
  是時國會仍照舊制,組成參眾兩院,既已由小徐等暗中運動,王揖唐竭力鼓吹,產出新總統徐東海,哪肯再畀他辭去,當下卻還來函,仍由兩院主名,堅請徐世昌出山。就是代任終期的馮河間,也恐東海不來,或致改選合肥,因即函復老徐,格外敦勸,詞意備極誠摯。文云:
  頃奉大函,以國會成立,選舉我公為中華民國大總統,虞棼絲之難理,辭高位而不居。謙德深光,孤標獨峻,即茲舉動,具仰儀型。惟審察現在國家之情形,與夫國民感受之痛苦,倒懸待解,及溺須援。天下事尚有可為,大君子何遽出此?略抒胸臆,幸垂察焉!比年以來,迭更事變,魁杓既無所專屬,法律幾成為具文。內則斨斧相尋,外則風雲日惡,以云險象,莫過今茲。然危廈倘易棟樑,或可免於傾圮,洪波但得舟楫,又何畏夫風濤?不患無位,而患無才,亦有治人,乃有治法。我公淵襟睿略,傑出冠時,具世界之眼光,蘊經綸於懷抱。
  與國記樞密之名姓,方鎮多幕府之偏裨,一殿巋然,萬流奔赴。天眷中國,重任加遺,所望握統馭之大權,建安攘之偉業,公雖卑以自牧,遜謝不遑,而欲延共和垂絕之紀年,當此固舍公莫屬也。邦本在民,誠如明示。屬者兵連禍結,所至為墟,士持千里之糧,民失一椽之庇。
  瘡痍滿目,饑饉洊臻,豈人謀之不臧,抑天心之未厭?我公仁言利溥,感人自深,縱博濟猶病聖人,恩澤難遍於枯朽,而至誠可格天地,戾氣或化為祥禨,況旋轉之功,匪異人任,惻隱之念,有動於中,必能噓溝瘠以陽春,挽沉冥之浩劫。公謂教養匪易,慮遠心長,實則彼呼號待盡之孑黎,此日已望公如歲也。夫以我公之憂國愛民也如彼,而國與民之相須於我公者又如此,既繫安危之重,忍占肥遁之貞,平日以道義相期,不能不希我公之變計矣。至若慮蹉跎於晚歲,益足征沖淡之虛懷。但公本神明強固之身,群以整頓乾坤相屬,雖諸葛素持謹慎,而衛武詎至倦勤,亦惟有企祝老成,發揮緒餘,以資矜式耳。國璋行能無似,謬攝政權,歷一稔之期間,貽百端之叢脞,清夜內訟,良用慚惶。瓜代及時,負擔獲弛。徒抱和平之虛願,私冀收效於將來。我公為群帥所歸心,小民所托命,切盼依期就職,早釋糾紛,庶望治者得心慰延頸跂足之勞,而承乏者不至有接替無人之懼。耳目爭屬,心理皆同,謹布區區,願言夙駕,耑肅奉復。
  還有國務總理段祺瑞,已願犧牲職位,同馮下野,樂得賣個人情,向東海致勸駕書。此外如黃河、長江兩大流域,所有督軍省長等,俱已一致擁徐,電音絡繹,相屬道中,無非請他如期就職,保我黎民等語。恐也是一個畫餅。獨廣東軍政府中,如岑春暄、伍廷芳兩總裁,拍電致徐,勸勿就職。大略說是:
  讀歌日通電,歌字係是號碼,借韻母以代五字。藉悉非法國會選公為總統。公既惕世變,復自謙抑,竊為公能周察民意,不欲冒居大位,至可欽佩。惟公之立言,雖咨嗟太息於國事之敗壞,而所以致敗壞之原則,公未嘗言之,此春暄、廷芳所不能默爾而息者。致亂之故,雖非一端,救國之方,理或無二,一言以決之曰:「奉法守度而已。」
  《約法》為國命所托,有悍然不顧而為法外之行動者,有托名守法而行壞法之實者,均足以召亂。自國會被非法解散,《約法》精神,橫遭斲喪,既無以杜奸人覬覦之心,更無以平國民義憤之氣。護法軍興,志在蕩亂,北庭怙惡,視若寇仇,譸張為幻,與日俱積,以為民國不可無國會,而竟以私意構成之,總統不可無繼人,而可以非法選舉之。自公被選,國人深慨北庭無悔禍之誠,更無以測公意之所在。使公能毅然表示於眾曰:「非法之舉,不能就也,助亂之舉,不可從也。」如此國人必高公義,即仇視國會者,或感公一言而知所變計。戢亂止暴,國人敢忘其功?惜乎公雖辭職,而於非法國會之選舉,竟無一詞以正之也。竊慮公未細察,受奸人盅惑,不能堅持不就職之旨,此後國事,益難收拾,天下後世,將謂公何?如有謂公若將就職,而某某等省,可以單獨媾和者,國會可以取消,重新組織者,護法各省,如不服從,仍可以武力壓制之者,此等莠言,皆欲踞公於爐火之上,而陷民國於萬劫不復耳。願公堅塞兩耳,切勿妄聽。公從政有年,富於閱歷,思保令聞,宜由正軌。暄、廷忝列舊交,愛國愛公,用特忠告。幸留意焉!
  古人有言,一傅眾咻,終歸無效。時徐東海當選總統,中國行省,幾有十八九處,同表贊成,獨粤東數省,勸勿就職,是明明叫做一傅眾咻了。況中華民國大總統的職銜,係人人所欣羨,徐東海猶是人心,難道儻來富貴,不願接受?實是好看不中吃的物件。不過臨時手續,總有一番謙遜話頭,敷衍人目。差不多三揖三讓。及經各電到津,由老徐檢閱一番,只有粤東軍政府與他反對,默思寡不敵眾,遠難圖近,岑、伍雖硬來攔阻,究竟人寡地遠,怎能達得到北方?且待自己登台以後,可和即與言和,不可和,何妨再作計較。為人在世,能就此出些風頭,也好作一生紀念,於是怦然心動,有意就職,惟一時尚未入京,且待各方面再來敦促,方可動身。是謂之老滑頭。果然不到數日,京內外的促駕電,連番拍來,他乃提出「息事寧人」四字,作為話柄,允即赴京就職。好容易又挨過一二旬,已屆民國第七週國慶日,方才束裝赴都。馮國璋聞徐將至,特於十月七日,發出通電,陳述一年中經過情形,及時局現象,由小子錄述如下:
  督軍、省長、各省議會、各商會、教育會、各報館暨林下諸先生公鑒:國璋代理期滿,按法定任期,即日交代。為個人計,法理尚屬無虧,為國家計,寸心不能無愧。茲將代理一年中經過情形,及時局現象,通告國人,以期最後和平之解決。查兵禍之如何醞釀?實起於國璋攝職以前,而兵事之不能結束,則在國璋退職以後。
  其中曲折情形,雖有不得已之苦衷,要皆國璋無德無能之所致。兵連禍結,於斯已極。地方則數省糜爛,軍隊則偏野傷亡。糜爛者國家之元氣,傷亡者國家之勁旅。而且軍紀不振,土匪橫行,商民何辜,遭此荼毒?人非木石,寧不痛心?以此言之,國璋固不能無罪於蒼生。而南北諸大要人,皆以意見爭持,亦難逃世之公論。吾輩爭持意見,國民實受其殃。現在全國人民厭亂,將士灰心,財政根本空虛,軍實家儲罄盡,長此因循不決,辦不過彼此相持,紛擾日甚。譬諸兄弟訴訟,傾家蕩產,結果毫無。即參戰以後,吾國人工物產之足以協助友邦者,亦因內亂故而無暇及此。歐戰終局,我國之地位如何?雙方如不及早回頭,推誠讓步,恐以後爭無可爭,微特言戰而無戰可言,護法而亦無法可護。國璋仔肩雖卸,神明不安,法律之職權已解,國民之義務仍存。各省區文武長官,前敵諸將領,暨各界諸大君子,如以國璋之言為不謬,群起建議,挽救危亡,趁此全國人心希望統一之時,前敵軍隊觀望停頓之候,應天順人,一唱百和。國璋不死,誓必始終如一,維持公道。且明知所言無益,意外堪虞,但個人事小,國家事大,國璋只知有國,不計身家,不患我謀之不臧,但患吾誠之未至,亦明知繼任者雖極賢智,撐拄為難,不得不通告全國人民,各本天良,以圖善後。國家幸甚,人民幸甚。再此電表明心跡,絕非有意爭論短長,臨去之躬,決無勢力,一心為國,不知其他。倘天意人心,尚可挽回,大局不久底定,國璋一生願望,早已過量,絕無希望出山之意。天日在上,祈諸公鑒!
  話雖如此,但對著總統府中值錢的物件,卻是樣樣歡喜,一古腦兒搜括攏來,移出外府,據為己有。相傳馮氏素性愛財,從前為江督時,已是販運煙土,官商並營,此次總統卸任,所有公家貴重各物,樂得取去,何必客氣,甚至南北海中的禁魚,亦被賣罄,只剩下歷年檔冊,移交後任罷了。小子有詩歎道:
  滿紙牢騷力辯護,誰知心口不相符。
  試看載寶還鄉去,可問身家計有無?
  過了兩宵,徐氏已至,馮國璋即就此卸職。欲知徐氏接任後事,且至下回再詳。
  民國成立以來,強有力之大總統,惟一袁項城,然彼以豢養武人,而自殖勢力,旋且失敗於武人之手。袁氏固自貽伊戚,而武人之勢力,不肯隨袁氏而俱逝,可勝慨哉!黎失之庸儒,馮失之貪狡,徐東海以文武相兼之資望,宜若勝任而無慚。然徐究非武人,妙手空空,詎能與武人相敵?況其為城府深沉,未肯坦然相與乎?岑、伍一電,已為南北不能統一之兆朕,且內有安福派之環集其旁,將視徐為奇貨可居,充作傀儡,此座固未易居也。老翁多智,何亦薰心祿位,遽爾登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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