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
  偕老友帶兵入京 叩故宮夤夜復辟

  卻說黎總統解散國會,心中仍然憤悶,不得不表明心跡,因再囑秘書草就一令,同日繕發。大略說是:
  元洪自就任以來,首以尊重民意,謹守《約法》為職志,雖德薄能鮮,未饜輿情,而守法勿渝之素懷,當為國人所共諒。乃者國會再開,成績尚尠,憲政會議,於行政立法兩方權力,畸輕畸重,未劑於平,致滋口實。皖、奉發難,海內騷然,眾矢所集,皆在國會,請求解散者,呈電絡繹,異口同聲。元洪以《約法》無解散之明文,未便破壞法律,曲徇眾議,而解紛靖難,智勇俱窮,亟思遜位避賢,還我初服,乃各路兵隊,逼近京畿,更於天津設立總參謀處,自由號召,並聞有組織臨時政府與復辟兩說,人心浮動,訛言繁興。安徽張督軍北來,力主調停,首以解散國會為請,迭經派員接洽,據該員複述:
  「如不即發明令,即行通電卸責,各省軍隊,自由行動,勢難約束」等語,際此危疑震撼之時,誠恐藐躬引退,立啟兵端,匪獨國家政體,根本推翻,抑且攘奪相尋,生靈塗炭。都門首善之地,受害尤烈,外人為自衛計,勢必至始於干涉,終以保護,亡國之禍,即在目前。元洪籌思再四,法律事實,勢難兼顧,實不忍為一己博守法之虛名,而使兆民受亡國之慘痛。為保存共和國體,保全京畿人民,保持南北統一計,迫不獲已,始有本日國會改選之令,忍辱負重,取濟一時,吞聲茹痛,內疚神明。所望各省長官,其曾經發難者,各有悔禍厭亂之決心,此外各省,亦皆曲諒苦衷,不生異議,庶幾一心一德,同濟艱難,一俟秩序回復,大局粗安,定當引咎辭職,以謝國人。天日在上,誓不食言。
  這令下後,兩院議員,無可奈何,相率整裝出都。督軍團已得如願,不戰屈人,便都電告中央,取消獨立。惟黑龍江督軍畢桂芳,為幫辦軍務許蘭洲所迫,卸職自去。許蘭洲亦不待中央命令,但說由畢桂芳移交,居然就職。力大為王,還管什麼高下?政府也不暇過問,由他胡行。惟廣東督軍陳炳焜,廣西督軍譚浩明,乃是國民黨中的健將,素來扶持黎總統,不入督軍團中,此次聞黎氏被迫,解散國會,已經憤不可遏,躍躍欲動,再經議員等出京抵滬,電致湘、粤、桂、滇、黔、川各省,謂:「民國《約法》中,總統無解散國會權,江朝宗為步軍統領,非國務員,更不能代理國務總理。且總統受迫武人,亦已自認違法,所有解散國會的命令,當然無效。」這電文傳到兩督軍座前,便雙方互約,暫歸自主,俟恢復舊國會或重組新國會,依法解決時局,再行聽命。兩督聯名傳電,理由頗也充足。但兩廣僻處嶺南,距京最遠,就使加倍激烈,亦未足懾服督軍團,所以督軍團全然不睬,反暗笑他螳斧當車,不自量力。
  還有這位張辮帥趾高氣揚,竟與李經羲偕行入京,來演一出特別好戲。黎總統派員至車站前,恭迎二人入都,就是都中人士,拭目待著,也總道是兩大人物,定有旋天轉地的手段,可以易危為安。俟至汽笛嗚嗚,煙塵滾滾,京津火車,轆轆前來,車上懸著花圈,一望便知是偉人座處,不由的瞻仰起來。尋常時候,火車到站,非常忙亂,此時卻格外鎮靜,車站兩旁,統有兵隊森列,嚴肅無聲,但見辮子大帥,與李老頭兒,聯翩下車,即由總統府特派員,上前鞠躬,表明總統誠意。張辮帥滿面春風,對他一笑,便改乘馬車,由隨來的一營兵士,擁護出站,偕李經羲同進都門去了。渲染聲勢,反跌下文。
  看官記著!張、李入都的日子,乃是六月十四日,過了數天,尚未有甚麼舉動,惟見都城內外,遍貼定武將軍的告示,大略說是:「此行入都,當力籌治安。」餘亦沒有意外奇語。有幾個聰明伶俐的士人,看到定武將軍四字,已不禁生疑,暗想定武將軍,雖是張辮帥的勛銜,但他究任安徽督軍,如何出示都門,敢來越俎?就中必有隱情,不可測度。仔細探聽總統府中,但聞張、李二人,與總統晤談數次,亦無非是福國利民的口頭禪,沒甚表異。大家無從揣摩,只得丟過一邊。到了二十一日,天津總參謀處,由雷震春宣告撤銷,倒也是一番佳象。二十四日,國務總理李經羲就職,奉令兼財政總長,亦未嘗提出辭呈,不過他通電各省,自稱任事期限,只三閱月,過此便要辭職,這是他格外鳴謙,無關重輕。二十五日,復由黎總統下令,任命李經羲兼鹽務督辦。二十六日,內務部因改選國會,特設辦理選舉事務局,局長派出楊熊祥。二十九日,准免司法總長張耀曾,及農商總長谷鍾秀二人,改任江庸署司法總長,李盛鐸署農商總長。這條命令,卻是有些蹊蹺。張、谷皆國民黨,忽然免職,另任他人,想總是削奪國民黨的面子,剗除黎總統的心腹,此外當無甚關係了。逐層反跌。
  誰料事起非常,變生不測,六月三十日的夜間,竟演就一場復辟的幻戲出來。確是奇聞。復辟二字,本是張辮帥念念不忘的條件,從前徐州會議,第一條即為尊重優待清室的成約,暗中已寓有復辟的意思;至第二次徐州會議,表面上仍籌議治安,其實是為了復辟計划,重複討論。倪嗣衝素不贊成共和,馮國璋模稜兩可,餘皆奉張辮帥為盟主,莫敢異言。張辮帥部下,統皆垂辮,原是借辮發為標幟,待時復辟。此次黎、段齟齬,正是絕好機會,所以連番號召,要結同盟。看得透,寫得出。直隸督軍曹錕,本列入督軍團內,聞著此議,忙去請教前清元老徐世昌。徐世昌搖首道:「這事斷不可行,少軒自謂忠清,我恐他反要害清了。」是極。錕領教後,方知張勛所議不合。少軒就是張勛表字。惟張勛曾有各守秘密的條約,故錕與徐說明,各不聲張,坐觀成敗。
  及勛既北上,陽作調人,暗中實為復辟起見。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所以張勛到津,前國務總理熊希齡,就有反對復辟的通電,迭稱復辟論調,具有五大危險:一關財政,二關外交,三關軍政,四關民生,五關清室,說得淋漓痛切,毫無剩詞。副總統馮國璋,閱熊電文,亦幡然覺悟,發一通電,與熊共表同情。實未免首鼠兩端。黎總統覽到熊、馮兩電,很覺驚心,因此解散國會時,自明心跡,也曾將復辟二字提及,預先示懲。補前文所未詳。就是張辮帥的好友,亦密電勸阻,略言:「時機未熟,民情未孚,兵力未集,不宜輕舉妄動。」張頗有所悟,復電謂:「俟大局粗定,內閣組成,便當南返徐州,所有復辟一說,自當取消,無庸再議。」於是遠近安心,不復擔憂了。
  偏偏張勛參謀長萬繩栻,熱心富貴,希旨迎合,日夕在辮帥旁,微詞挑撥,慫慂復辟,又去敦促文聖人到京,作一幫手。文聖人姓甚名誰?就是前清工部主事康有為。有為嘗到徐州,謁見張勛,勛與他談論時政,語多投機。彼此都是保皇派,自然契合。康尚文,張尚武,兩人各詡詡自誇,故時論號為文武兩聖人。至此康有為接奉密召,星夜到京,預擬詔書數紙,持入見張,張勛正往江西會館中夜宴,時尚未歸,當由萬繩栻接著,與有為密議多時,差不多是二更天氣了。繩栻急欲求逞,派人赴江西會館,探望張勛,好容易才得使人還報,謂:「大帥在會館中聽戲,所以遲歸。現在戲將演畢,想就可返駕了。」繩栻與有為又眼巴巴的佇候,約過了一二小時,方見辮子大帥,大踏步的進來。有為亟上前請過晚安,由張勛歡顏道謝,引他就座。彼此寒暄數語,繩栻已將左右使開,向有為傳示眼色,令他進言。有為即將草擬詔書,從囊中取出一大包,持呈張勛。勛問為何因?有為道:「請大帥約略展閱,便見分曉。」勛啟視一頁,便捻須道:「這……這事恐不便速行。」有為尚未及答,繩栻便在旁接入道:「大帥志在復辟,已非一日,現在大權在手,一呼百諾,正是千載一時的機會,失此不圖,尚待何時?」張勛尚有三分酒意,聽了此言,不由的鼓動餘興,奮袂起座道:「有理有理,我便幹一遭罷。」曲肖莽夫形容。當下喚入心腹侍從,分頭往邀幾個著名大員,商量起事。少頃,便有數人到來,一是陸軍總長王士珍,一是步軍統領江朝宗,一是警察總監吳炳湘,一是第二十師師長陳光遠,陸續進見,啟問情由。張勛便提出復辟兩大字,請他數大員幫忙。王士珍老成持重,頗有難色。江朝宗乃是急性人,當即贊成。士珍囁嚅道:「這……這事還應慢慢妥商。」回應張勛前語。筆法入神。張勛瞋目道:「要做就做,何必多商。事若不成,由我老張負責,不致累及諸公,否則休怪我不情哩!」士珍見他色厲詞狂,不敢再言。張勛復顧吳炳湘道:「今夜便當開城,招納我部下將士,明晨就好復辟了。」炳湘也未敢反對。張勛遂派人據住電報局,不許他人拍電,並放定武軍入城。一面召入劉廷琛、沈曾植、勞乃宣、阮忠樞、顧瑗等,審查康有為所擬詔書,有無誤點。大家檢閱一番,心下各忐忑不定。有幾個素主復辟,稍稍注視,但聞是康聖人手筆,當然不能筆削,樂得做個好好先生。
  轉眼間已是雞聲報曉,天將黎明瞭,張勛已命廚役辦好酒肴,即令搬出,勸大家飽餐一頓。未幾,即有侍從入報,定武軍統已報到,聽候明令。張勛躍起道:「我等就同往清宮,去請宣統帝復辟便了。」說著,左右已取過朝衣朝冠,共有數十套。虧他當夜籌備。張勛先自穿戴,並令大眾照服,不能如大帥有辮,總覺不象。出門登車,招呼部兵,一齊同行。到了清宮門首,門尚未啟,由定武軍叩門逕入。張勛也即下車,招呼王士珍等,徒步偕進。清宮中的人員,不知何因,統嚇得一身冷汗,分頭亂跑,裡面去報知瑾、瑜兩太妃,外面去報知清太保世續。兩太妃與世續諸人,並皆驚起,出問緣由。張勛朗聲道:「今日復辟,請少主即刻登殿。」世續戰聲道:「這是何人主張?」張勛獰笑道:「由我老張作主,公怕甚麼!」世續道:「復辟原是好事,惟中外人情,曾否願意?」張勛道:「願意不願意,請君不必多問,但請少主登殿,便沒事了。」世續尚不肯依,隻眼睜睜的望著兩太妃。兩太妃徐語張勛道:「事須斟酌,三思後行。」張勛不禁動惱道:「老臣受先帝厚恩,不敢忘報,所以乘機復辟,再造清室,難道兩太妃反不願重興嗎?」瑜太妃嗚咽道:「將軍幸勿錯怪!萬一不成,反恐害我全族了。」張勛道:「有老臣在,盡請勿憂!」兩太妃仍然遲疑,且至淚下。世續亦躊躇不答。俄而定武軍嘩噪起來,統請宣統帝登殿。張勛亦忍耐不住,厲聲問世續道:「究竟願復辟否?」脅主退位,我所習聞,脅主復辟,卻是罕見,這未始非張辮帥之孤忠。世續恐不從張勛,反有意外情事,乃與兩太妃熟商,只好請宣統帝出來。兩太妃乃返身入內,世續亦即隨入,領出十三歲的小皇帝,扶他登座。此番卻不哭了。張勛便拜倒殿上,高呼萬歲。王士珍等也只得跪下,隨口歡呼。朝賀已畢,即由康有為齎呈草詔,即刻頒布。詔云:
    朕不幸,以四齡繼承大業,煢煢在疚,未堪多難。辛亥變起,我孝定景皇后至德深仁,不忍生民塗炭,毅然以祖宗創垂之重,億兆生靈之命,付托前閣臣袁世凱,設臨時政府,推讓政權,公諸天下,冀以息爭弭亂,民得安居。乃國體自改革共和以來,紛爭無已,迭起干戈,強劫暴斂,賄賂公行,歲入增至四萬萬,而仍患不足,外債增出十餘萬萬,有加無已,海內囂然,喪其樂生之氣,使我孝定景皇后不得已遜政恤民之舉,轉以重困吾民。此誠我孝定景皇后初衷所不及料,在天之靈,惻痛而難安者。而朕深居宮禁,日夜禱天,徬徨飲泣,不知所出者也。今者復以黨爭,激成兵禍,天下洶洶,久莫能定,共和解體,補救已窮。據張勛、馮國璋、陸榮廷等,以國體動搖,人心思舊,合詞奏請復辟,以拯生靈;又據瞿鴻▉等,為國勢阽危,人心涣散,合詞奏請御極聽政,以順天人;又據黎元洪奏請奉還大政,以惠中國而拯生民各等語,真會搗鬼,大約是康聖人夢中瞧過。覽奏情詞懇切,實深痛懼。既不敢以天下存亡之大責,輕任於衝人微眇之躬,又不忍以一姓禍福之讏言,遂置生靈於不顧。權衡輕重,天人交迫,不得已允如所奏,於宣統九年五月十三日,是從陰曆。臨朝聽政,收回大權,與民更始。而今以往,以綱常名教,為精神之憲法,以禮義廉恥,收潰決之人心。
    上下以至誠相感,不徒恃法守為維繫之資,政令以懲毖為心,不得以國本為嘗試之具,況當此萬象虛耗,元氣垂絕,存亡絕續之交,朕臨深履薄,固不敢有樂為君,稍自縱逸。爾大小臣工,尤當精白乃心,滌除舊染,息息以民瘼為念,為民生留一分元氣,即為國家留一息命脈,庶幾危亡可救,感召天庥。所有興復初政,亟應興革諸大端,條舉如下:(一)欽遵德宗景皇帝諭旨,大權統於朝廷,庶政公諸輿論,定為大清帝國,善法列國君主立憲政體。(一)皇室經費,仍照所定每年四百萬數目,按年撥用,不得絲毫增加。(一)懍遵本朝祖制,親貴不得干預政事。(一)實行融化滿漢畛域,所有以前一切滿蒙官缺,已經裁撤者,概不復設。至通俗易婚等事,並著所司條議具奏。(一)自宣統九年五月本日以前,凡與東西各國正式簽定條約,及已付債款各合同,一律繼續有效。(一)民國所行印花稅一事,應即廢止,以紓民困。其餘苛細雜捐,並著各省督撫查明,奏請分別裁撤。(一)民國刑律,不適國情,應即廢除,暫以宣統初年頒定現行刑律為準。(一)禁除黨派惡習,其從前政治罪犯,概予赦免,倘有自棄於民而擾亂治安者,朕不敢赦。(一)凡我臣民,無論已否剪髮,應遵照宣統三年九月諭旨,悉聽其便。凡此九條,誓共遵守,皇天後土,實鑒臨之!將此通諭知之!
  這諭既發,康有為又取出第二三道草詔,諭設內閣議政大臣,並設閣丞二員。餘如京外各缺,均暫照宣統初年官制辦理。又封黎元洪為一等公,授張勛、王士珍、陳寶琛、梁敦彥、劉廷琛、袁大化、張鎮芳為內閣議政大臣,萬繩栻、胡嗣瑗為內閣閣丞,梁敦彥為外務部尚書,張鎮芳為度支部尚書,王士珍為參謀部大臣,雷震春為陸軍部尚書,朱家寶為民政部尚書,徐世昌為弼德院院長,康有為為副院長,張勛又兼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留京辦事,馮國璋為兩江總督南洋大臣,陸榮廷為兩廣總督。他如直隸督軍曹錕以下,統改官巡撫。一時希榮求寵諸徒,無不雀躍,紛紛至熱鬧市場,購辦翎頂蟒服,準備入朝,市儈遂競搜舊篋,把從前擱落的朝臣服飾,一古腦兒搬取出來,重價出售,倒是一樁絕大利市,得賺了好許多銀子。小子也樂得湊趣,胡謅幾句歪詩道:
  輕心一試太粗狂,偌大清宮作戲場。
  只有數商翻獲利,挾奇猶悔不多藏。
  復辟已成,興高采烈的張辮帥,還有若干手續,試看下回便知。


  張勛以數年之心志,乘黎菩薩危急之餘,冒昧求逞,遽爾復辟,此乃所謂行險僥倖之舉,寧能有成?況清室已僕,不過為殘喘之苟延,欲再出而號令四方,試問如許軍閥家,尚肯低首下心,為彼奴隸乎?但觀民國諸當局之各私其私,尚不若張辮帥之始終如一,其跡可訾,其心尚堪共諒也。彼康有為亦何為者?前清戊戌之變,操之過激,幾陷清德宗於死地,此時僅餘一十三齡之遺胤,乃又欲舉為孤注,付諸一擲,名為保清,實則害清,是豈不可以已乎?若萬繩栻諸人,固不足道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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