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杜二公納諫歸正 真命主違數罹災
詩曰:
徒步逾秦嶺,道阻勢逶迤。
聊為寂寞唱,慨彼陟岵詩。
宵風入我目,襟期可設施。
得遂凌雲志,豈使俗人欺。
一朝分剖後,甘自盡禮儀。
言旋雖雲樂,禦侮後當期。
話說杜二公聽了妻子這番言語,半晌不做一聲,心中想道:「原來王家門首打我的這個紅臉大漢,做夢也不知是我的外甥。他打了我,倒來說謊,我母親怎知委曲?聽了一面之言,痛了外孫,先把媳婦拿來出氣,若然見我,決是動氣。」遂又嘆了一聲,叫道:「我那褚氏賢妻,你道我回來做甚?」原來那母夜叉乃是本處一個富戶褚太公的女兒。這太公單生一女,自幼專喜使槍弄棍,因是愛惜心甚,見他力大氣高,祇得任他性子,不去禁戒。後來杜二公聞知其名,親自上門求親。太公見他英雄氣概,一口應承,行聘過門,成其姻眷。這也是旗鼓相當,陰陽得所。當下褚氏仍裝了怒容,答道:「我知道你回來做甚?」杜二公道:「我若不說,你怎知其中備細?我今日下山,該是千家店上抹穀。剛到王家門首,有一個紅臉大漢頂名出來,把我的法製狗肉吃盡,一心要尋我是非。我怎肯容情?彼時與他爭打起來,誰知他武藝高強,力氣又大,我一時對他不過,反被他打了一頓。你若不信,可看我的面目,卻也與你不相上下。我一時氣悶,回到山寨調兵,指望前去捉他報讎,誰知是我的外甥。他既打了我,為何又跑到母親跟前講這謊話?真是難纏。不知母親在那裏?待我去訴訴冤屈。」褚氏道:「婆婆痛惜外孫打壞,現今氣倒在房裏。」
杜二公聽說,祇是搖頭嘆氣,提了燈籠,來至母親房前,祇見房門緊閉,寂靜無聲。杜二公即忙高叫道:「母親,孩兒回來了,請母親開了房門,孩兒有話。」太太在裏故意答道:「我知道你回來,誰要你進來見我?」杜二公道:「母親,且開門,孩兒有樁屈事,特來告訴。」太太道:「有甚麼屈事?無非倚大欺小,打了外甥。指望到我跟前,要我說情,祇怕不穩。」杜二公道:「母親休要聽他說謊,待孩兒把這始末根由,訴與母親知道,便見誰是誰非。」遂把下山抹穀,至王家店吃打,從頭至尾,隔房門告訴了一遍。太太道:「哎喲!我起初祇道是母舅打了外甥,如今聽你說來,卻是外甥得罪了母舅,怪道這孩子跑到這裏,原來自知理虧,做此模樣。我兒,你既然吃虧,看我做娘之面,恕了他罷,待他再到家來,我便叫他磕頭與你賠罪。」杜二公道:「既是外甥,也就罷了。怎麼他竟自去了?孩兒想起日前有個相面先生,名叫苗光義,到山上來看相,相到孩兒跟前,留下幾句言語,他說道:
甥打舅兮即日見,趙家九五他登殿。
招兵買馬積糧儲,好與君王將功建。
這先生陰陽有準,推算無差,說的甥打母舅,今日果應其言。以此看來,他日後必然大貴,我們外戚也是榮耀非常。他既然上門,母親也該留住在此,怎就放他回去?」太太聽了,大笑不止,開了房門,叫聲:「吾兒,你既要見他,待做娘的趕他轉來,與你相見何如?」杜二公道:「母親,你年老難行,怎的趕得他上?」太太大笑道:「我兒,你真個要見他麼?遠不在千里,近祇在目前。若要見時,我便叫他出來便了。」遂命丫鬟去請趙公子出來相見。丫鬟去不多時,祇見匡胤走入房來,見了杜二公,倒身下拜,叫聲:「母舅大人,愚甥一時橫行,得罪長上,今日至此,請母舅整治。」杜二公見了。慌把燈籠遞與丫鬟接了,用手扶起,道:「賢甥不必過謙,是我不明,以致甥舅魚鱗,今日相見,實出望外。」遂命丫鬟張燈,便請太太匡胤同至前堂。
此時堂上燈燭輝明,褚氏尚在等候,早見丫鬟送出酒席。至親四口,同坐歡飲。杜二公又叫丫鬟傳令出去,著眾嘍囉各歸山寨。當時飲酒之間,杜二公把苗光義的詩詞,讀與匡胤聽了,說道:「看這先生,實有先見之明,諒賢甥日後必然大貴,愚母舅亦定叨光矣。」匡胤道:「母舅為何聽術士之言,彼乃虛誕之詞,何足深信。」杜二公道:「不然。觀詞達理,遇事推情,吾非誤聽其言,實因他陰陽有準,纔能信服。況賢甥器宇不凡,定成大事。望賢甥自愛,勿再多疑。」正說之間,祇見褚氏格的一聲笑道:「原來吾外甥有皇帝之分,卻也不枉了這一頓。」杜二公聽了,不知就裏,便問其由。褚氏道:「實不瞞你,我先領教了外甥一頓。」太太接口,遂把桃園內的事情說了一遍。杜二公道:「我夫婦二人,多已承教,足見賢甥英俊過人矣。」於是四人重復歡飲,直至四更而罷。杜二公遂命丫鬟收拾書房,請匡胤安歇。
次日清晨起來,飯畢,杜二公叫丫鬟請小姐出來相見。那褚氏已生一女,年方二七,名喚麗容,生得嬌艷娉婷,端莊厚重,不似母親羅剎形容,麤蠢體段。當時出來,與匡胤相見過了,即便回房。匡胤心中甚加驚異。
過了一日,匡胤便欲告辭。杜二公那裏肯放,說道:「賢甥,你我至親,本當盤桓多日,何必見外,急欲辭行?」匡胤道:「甥兒並非見外,祇恐安閑在此,空費歲月,因此欲往禪州訪友。倘順便得遇苗先生,也要與他一敘。」太太叫道:「我兒,你千山萬水來到此間,好不容易。我見你這般豪傑,正在歡喜,怎麼就要分離?我那裏放心得下,好歹且過了年去,也不為遲。」匡胤道:「姥姥,外孫本該從命,奈我拋親棄室,遠奔他鄉,祇為避難逃災,出於無奈。因想前日苗先生寄一柬帖與我,上面言語,已有幾件應驗,委實要去尋他,問問終身結局何如。還有兩個契友,也在那裏,所以要去尋訪。望姥姥不必苦留。」太太道:「我兒,你既不肯住下,想去志已決,我也難以苦留,祇是訪著了苗先生與那朋友,必須再來看看老身。」匡胤道:「不須姥姥叮嚀,若有空閑,定然來望。祇是外孫的行李馬匹等件,俱在王家店內,須望母舅差人取來為妙。」杜二公見留不住,祇得著人往王家店取齊物件,一面整備酒筵送行。
飲酒之間,匡胤執杯說道:「愚甥有幾句迂言,願當奉告,望母舅擇取。」杜二公道:「賢甥有甚言語,便請即說。」匡胤道:「甥聞良善者世所寶,強暴者眾所棄。母舅雖係綠林聚義,山寨生涯,然須保善鋤強,不愧英雄本色。這抹穀營生,斷然莫做,替天行道,乃是良謀。但當聚兵積餉,以待天時,若得皇詔招安,便可建功立業,名垂竹帛,榮耀多多矣。愚甥越分僭言,望母舅勿罪。」杜二公聽了這等言語,心中大喜道:「賢甥金玉之言,愚母舅頓開茅塞,從此改過自新,當歸正道。但賢甥此去,若得空閑,便望再圖會晤。」匡胤允諾。須臾席散,早見王家店去的人,已把行李刀馬俱各取來交割。匡胤把行車兵器捎在馬上,已畢,便來拜別。那太太與杜二公褚氏多來相送。杜二公手執兩封銀子,送與匡胤為路費之用。匡胤並不推辭,即便拜謝,別了各位,上了征鞍,灑淚而去。正是:
從此雁音西嶺去,他年鳳詔自東來。
自此,杜二公聽了匡胤之言,與那二位好漢商酌,將平日號令改換一新,凡過往客商,秋毫無犯,賢良方正,資助盤纏,若遇污吏貪官,土豪勢惡,劫上山去,盡行誅戮,資財入庫,給賞兵需。因此山寨十分興旺,那四下居民盡皆感德,安居樂業,稱頌不休。這裏山寨之事,按下不提。
單說匡胤別了杜二公,離了千家店,策馬而行,非止一日,來到一個去處,望見前面有座城池。縱馬而行,來到城門下,舉眼觀看,祇見上面鐫著五索州三字。匡胤暗想道:「我記得苗光義的柬帖上,說是五索州莫入,今日至此,不意果有這城名。吾如今依著他言語,不如繞城往別處去罷。」纔要轉身,忽又想道:「我如今往別處去了,倘苗先生仍在城中開館,卻不當面錯過,失了機緣,枉費這一番心志?不如且進城去,或者遇著,也未可知。」主意已定,拍馬進城,祇見滿街上大小舖戶,買賣興旺,真是人煙湊集,十分鬧熱。
匡胤信馬由韁,來至十字街頭,祇見中間搭著一座高臺,眾人四面圍繞,各各翹首觀看。卻是彼處的風俗,神誕佳辰,那百姓們湊份兒敬神演戲。匡胤收住了馬,就在旁邊停駒觀看。那臺上鑼鼓喧天,吶喊震野,正演那出《隋唐傳》的故事,乃是單雄信追趕李世民。當時那臺上單雄信狂叫如雷,精神抖擻,追趕秦王。追得正在危急之際,把個匡胤急得心慌意亂,想道:「怎麼不見尉遲恭出來救駕?若再遲了,可不把個創立天下的皇帝,被他拿住了麼?有了,待我搭救了他罷。」遂把馬三鐵送的神插弓拔出,搭上了連珠箭,拽滿弓弦,嗖的一箭射去,正中在單雄信左胯上。祇見那單雄信翻身撲倒在臺板上,滾了幾滾,便不動了。那臺上的人盡都慌了,登時住了鑼鼓,往下一看,一齊亂叫道:「不好了,臺底下有個騎馬的紅臉醉漢,射死人了,快些拿住!」下邊看的眾人,也多亂嚷道:「果然他手內還拿著弓箭,騎著紅馬,不可放他走了。」發聲喊,把匡胤圍住。內中有個姓解的,名喚解保,乃是五索州的團練長,原是韓通的徒弟,當時在大名府也曾會過匡胤,今日見面,分外眼清,遂乘馬上前,大聲叫道:「爾等百姓休要放走了他,這就是殺死御樂的趙匡胤,現今奉旨畫影圖形的拿捉,不想今日自投羅網。爾等須要拿住,好去請功受賞。」那解保手下有四個徒弟,五百團練民兵,都在臺下看戲,聽了這聲分付,一個個摩拳擦掌,奮勇爭先,發喊圍裹將來,把匡胤圍在中間,一齊攻擊。但見:
內外重重千萬人,四圍困住布煙塵。
長槍祇望咽喉刺,短棍齊鑽肋下騰。
梢棒朴刀相奮武,撓鉤套索盡飛掄。
同心並膽盤旋繞,希望功成不世存。
匡胤見了,全無懼怕,掄開九耳八環刀,四面招架,轉折騰挪,上護其身,下護其馬,毫無滲漏之處,祇是四下人多,一時衝突不出。那解保看見匡胤這等勇猛,恐他殺出重圍,被他逃走,遂叫四個徒弟去把四門緊閉,各備器械,端整捉人。這裏督令民兵,用心攻殺。
匡胤招架了多時,望那兵少處砍倒了數人,乘勢殺出,衝開血路,拍馬正向南面走來。至城門邊,祇見城門緊閉,正欲上前砍門闖出,忽被解保的二徒弟叫做江弔客,瞧見匡胤要來闖門,連叫軍士把城磚拋下去,一塊正打在匡胤頂門,吃了一驚。纔要轉身,不防又是一塊飛將下來,卻打在青纏巾上,從耳邊擦了下去。匡胤慌了,說聲:「不好!」急把刀撥回時,上面又是一塊打來,幾乎打落下馬。心下著驚,竟望東門而來。將至城前砍鎖,早驚動了解保的大徒弟叫做鄧喪門,他在城上了望,看見匡胤欲來砍門,急令軍士把城樓上銅瓦掀下來亂打,一塊正從匡胤耳門上蹭過。匡胤大驚不迭,抬頭正看,祇聽得一聲響處,又是一塊銅瓦打來,卻好打在那赤兔馬的頭上,那馬負痛,嘶嚦嚦一聲叫,弔回頭,順著一條小巷裏竄將進去,幾乎把匡胤掀下馬來。匡胤見東南二門多無好勢,諒難出去,祇得投正北而走。來至北門,祇見城門也是緊閉,思量要斬關而出。怎當得城樓上有解保的第三個徒弟叫做史黃幡在此把守,他見了匡胤,即忙分付眾人:「拿了炮石,快快打下。」說聲未了,祇聽得上面嗖的一聲響,那個炮石正望著匡胤的面門打來。匡胤急往後一閃,幾乎打著,那炮石就弔在地下,把塵土捲得亂滾。
匡胤見有整備,不敢前行,帶轉了赤兔馬,復望西門而來。正走之間,祇見街北裏一座廟宇,門前立著一位老者,見了匡胤,將身跪下,口內說些言語。有分教──役鬼驅神,再睹明良來護衛。披星戴月,重逢手足話晨昏。正是:
滿目干戈誰抵敵,遍腔憂憤孰捫談。
不知老者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