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較技英雄分上下 閒遊酒肆惹災殃

  當時李義笑道:「張二哥,今日既為手足,何分彼此,好鳥尚且同巢,何況我們義氣之交?狄哥哥遭了水難,親人已稀,此地訪尋,又不知果否得遇親人,莫若三人同居,豈不勝於各分兩地。」張忠聽罷,說道:「賢弟之言有理。」狄青聽了二人之言,不覺咨嗟一聲,說道:「二位賢弟,提起我離鄉別井,不覺觸動吾滿腹愁煩。」張、李道:「不知哥哥有何不安?」狄青道:「吾單身漂泊,好比水面浮萍,倘不相逢二位賢弟,如此義氣相投,尋親不遇,必然流蕩無依了。」張、李齊呼道:「哥哥,你既為大丈夫英雄漢,何必為此擔懮。古言:『錢財如糞千金義』,我三人須效管、鮑分金,勿似孫、龐結怨。」狄青聽了道:「難得二位如此重義,吾見疏識淺,有負高懷,抱愧良多。」談論之際,不覺日落西山,一宵晚景休提。
  次日,李義取了幾匹緞子與狄青做了幾套衣裳更換。張忠又對行主周成說:「狄哥哥要用銀子多少,只管與他,即在我貨物賬扣回可也。」周成應允。從此三人日日往外邊玩耍,或是饑渴,即進酒肆茶坊歇敘,玩水遊山,好生有興。當時張忠對李義私議道:「吾們且待貨物銷完,收起銀子,與狄大哥回山受用,豈不妙哉!今且不與他說明。」
  不表二人之言,原來狄青又是別樣心思,要試看二人力量武藝如何。有一天,玩耍到一座關公廟宇,庭中兩旁有石獅一對,高約三尺,長約四尺。狄青道:「二位賢弟,當日楚項王舉鼎百鈞,能服八千英雄,此石獅賢弟可提得動否?」張忠道:「看此物有六百斤上下,且試試提舉吧。」當下張忠將袍袖一擺,身軀一低,右手挽住獅腿,一提拿得半高,只得加上左手,方才高高擎起。只走了七八步,覺得沉重,輕輕放下,頭一搖,說聲:「來不得了,只因此物重得很。」李義道:「待吾來。」只見他低軀一坐,一手提起,亦拿不高,雙手高持,在殿前走了一圈,力已盡了,只得放將下來笑道:「大哥,小弟力量不濟,休得見笑。」狄青道:「二位賢弟力氣很強,真是英雄!」李義道:「大哥你也提與小弟一觀。」狄青道:「只恐吾一些也拿不動。」張忠道:「哥哥且清一試。」狄青微笑,走上前,身軀一低,腳分八字,伸出猿臂,一手插在獅腿上,早已高高擎起,向周圍走了三四轉。張忠、李義見了,吐舌搖頭道:「不想哥哥如此弱怯之軀,力量如此強狠,我們真不能及。」當下狄青提著獅子連轉幾回,面不改色,氣不速喘,將獅子一高一低連舉數次,然後輕輕放下,安於原處。張忠笑道:「哥哥,你果然勇力無雙,安邦定國,意中事耳,功名富貴何難唾手而得。」狄青道:「二位賢弟休得過譽,愚兄的力量武藝有甚希罕。」又見廟左側有青龍愜月刀一把,拿來演舞,上鐫著重二百四十斤。張忠、李義雖然舞動,仍及不得狄青演得如龍取水,燕子穿梭一般。張、李實在深服。
  玩耍一番,三人一同出了廟門,向熱鬧街道而去。李義道:「二位哥哥,如今天色尚早,玩得有些餓了,須尋片酒肆坐坐才好。」張忠、狄青皆言有理。一路言談,不覺來到十字街頭。只見一座高樓,十分幽雅,三人步進內樓,呼喚拿進上好美酒佳饌來。酒保一見三人,嚇了一驚,說:「不好了!蜀中劉、關、張三人出現了,走吧!」張忠道:「酒保不須害怕,我三人生就面龐凶惡,心中卻是善良的。」酒保道:「原來客官不是本省人聲音,休得見怪,且清少坐片時,即有佳酒饌送來。」只見閣子上有幾桌人飲酒。那樓中不甚寬大,可望到裏廂,對面有座高樓,雕畫工巧,花氣芳香,遠遠噴出外廂,陣陣撲鼻。張忠呼酒保,要換個好座頭。酒保道:「客官,此位便是好了。」張忠道:「這個所在,我們不坐,須要對面這座高樓。」酒保說:「三位客官要坐這高樓,斷難從命。」張忠道:「這是何故?」酒保說:「休要多問,你且在此飲酒。」張忠聽了,問道:「到底為什麼登不得此樓?快些說來!如果實在坐不得的,我們就不坐了,你也何妨直言。」酒保說:「三位客官,不是吾本省人,怪不得你們不知。隔樓有個大勢力的官家,本省胡坤胡大人,官居制臺之職。有位凶蠻公子,強佔此地,趕去一坊居民,將吾閣子後廂,起建此間畫樓。多栽奇花異草,古玩名畫,無一不備,改號此樓為萬花樓。」張忠道:「他既是官家公子,如何這樣凶蠻呢?」酒保道:「客官不知其故,只因孫兵部就是龐太師女婿,胡制臺是孫兵部契交黨羽,倚勢作惡,人人害怕。這公子名叫胡倫,日日帶領十餘個家丁,倘愚民有些小關犯,他即時拿回府中打死,誰人敢去討命。如今公子建造此樓,時常到來賞花遊花,飲酒開心,並禁止一眾軍民人等,不許到他樓上閒玩。如有違命者,立刻拿回重處,故吾勸客官休問此樓,又恐惹出災禍,不是玩的。」
  當時不獨張忠、李義聽了大怒,即狄青也覺氣忿不平。張忠早已大喝一聲道:「休得多說!我三人今日必要登樓飲酒,豈怕胡倫這小畜中!」說罷,三人正要跑上樓去,嚇得酒保大驚,額汗交流,跪下磕頭懇求道:「客官千祈匆上樓去,饒我性命吧!」狄公子道:「酒保,吾三人上樓飲酒,倘若胡倫到來放肆,自有我們與他理論,與你什麼相乾,弄得如此光景。」酒保道:「客官有所不知,胡公子諭條上面寫著:『本店若縱放閒人上樓者,捆打一百。』客官呵,我豈經得起打一百麼?豈非一命無辜,送在你三人手裏!懇祈三位客官,不要登樓,只算是買物放生,存些陰騭吧。」張忠冷笑道:「二位兄弟,胡倫這狗才如此凶狠,恃著數十個蠢漢,橫行無忌,順者生,逆者死,不知陷害過多少良民呢!」狄青道:「我們不上樓去,顯然怕懼這狗烏龜了,不是好漢!」李義也答道:「有理。」當下三人執意不允,嚇得酒保心頭突突亂跳,叩頭猶如搗蒜一般。張忠一手拉起,呼道:「酒保且起來,吾有個主張了。如今賞你十兩銀子,我三人且上樓暫坐片時就下來,難道那胡倫有此湊巧就到麼?」李義又接言道:「酒保,你真呆了,一刻間得了十兩銀子,還不好麼!」酒保見了十兩銀子,轉念想道:「這紫臉客官的話,倒也不差,難道胡公子真有此湊巧,此時就來不成?罷了,且大著膽子,受用了銀子吧。」即呼道:「三位呵,既然欲登樓,一刻就要下來的。」三人說道:「這個自然,決不累著你淘氣的,且拿進上上品好酒餚送上樓來,還有重賞。」酒保應諾。三人登樓,但見前後紗窗多已閉著,先推開前面紗窗一看,街衢上多少人來往,鋪戶居民,屋宇重重。又推開後面窗扇,果見一座芳園,芳草名花,珍禽異獸,不可名狀,亭臺院閣,猶如畫圖一般。三人同聲稱妙,說道:「真真別有一天,怪不得胡公子要趕逐居民,只圖一己快樂,不顧他人性命了。」
  談論間,酒餚送到,排開案桌,弟兄放開大量暢飲。又聞陣陣花香噴鼻,更覺稱心。原來這三位少年英雄,包大膽量,況且張忠、李義乃是天蓋山的強盜,放火傷人,不知見過多少,那裏畏懼什麼胡制臺的兒子。他不登樓則已,到了此樓,總要吃個爽快的。酒保送酒不迭,未及下樓,又高聲喧鬧,幾次催取好酒。酒保一聞喊聲,即忙跑到樓上說道:「客官,小店裏實在沒酒了,且請往別處去用吧。」張忠喊道:「狗囊!你言沒了酒,欺著我們麼!」一把將酒保揪住,圓睜環眼,擎起左拳,嚇得酒保變色發抖,蹲做一堆求饒。李義在旁道:「酒保,到底有酒沒有酒?」狄青言道:「酒是有的,無非厭煩我們在此,只恐胡倫到來,連累於他罷了。──酒保,如若胡倫到來,你只言我們強搶上樓的,決然不乾累於你。」酒保道:「既如此,請這位紅臉客官放手,吾拿酒來吧。」當下張忠放手,酒保下樓來,吐舌伸脣道:「不好了!這三人吃了兩缸酒,還要添起來。這也罷了!只怕公子到來,就不妥當的。」酒保正在心頭著急,恰巧胡倫到了。
  卻說胡倫年方二十開外,生得面貌醜陋,他並非胡坤親生,乃是繼養義子。只貪遊蕩,不喜攻書,胡坤並不拘束,聽其所為,把胡倫放縱得品行不端,平素凌虐良善,百姓一間他到,便遠遠躲避,所以送他一個混名胡狼虎。這一天,乘了一匹白馬,帶了八個家丁,各處去玩耍而回。本來不是要到酒肆中,只因狄青三人未登樓之先,已有一個無賴漢混名徐二在裏面飲酒,後來看見酒保得了張忠十兩銀子,私放三人在萬花樓飲酒。徐二暗言道:我前日吃他的酒餚,未有錢鈔,仰懇他記掛數日賬,他卻偏偏不肯,要我身上衣衫抵折了。如今破綻落我眼內,我不免報稟與公子得知,搬弄些脣舌,料想惡公子必不肯乾休,將這狗囊混鬧一場,方出我的怨氣。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想罷,完了酒鈔,出門而去。事有湊巧,胡公子正在那路回府,徐二急趕上跪下道:「小人迎接胡大爺。」胡倫道:「你是何人,有甚事情?」徐二道:「無事不敢驚動大爺,只因方才酒保故違大爺之命,貪得財帛,擅敢容放三人在萬花樓飲酒,特來稟知大爺。」胡倫聽了,問道:「如今還在麼?」徐二道:「如今還在樓中。」胡倫道:「你且去吧,明天到來領賞。」徐二道謝而去,暗喜道:搬弄口舌,還有賞領,這場買賣真算得好。
  不談徐二喜悅,卻說胡倫怒氣衝衝,帶了家丁,如狼似虎,一直來至酒肆中,喝問酒保,何人登樓飲酒?當時店中閣內的飲酒人,一見公子到來,一哄都走散了。酒家嚇得魄散魂飛,連忙跪下叩頭不止。八個家丁跑進樓臺,大喝道:「這裏什麼所在,你們膽敢在此吃酒麼?」弟兄三人聽了大怒,立起言道:「酒樓是留客之所,人人可進,你莫非就是胡家幾個狗奴,來阻撓吾們吃酒,好生大膽!」八人齊喝道:「我家胡府大爺要登樓來,你們快些走下還好,只算不知者不罪。」三人喝道:「放屁!胡倫有甚大來頭,不許吾們在此麼?快教他來認認我桃園三弟兄,立著侍酒,方恕他簡慢之罪!」家丁大怒,喝道:「大膽奴才,好生無禮!」早有胡興、胡霸搶上,揮起雙拳就打,被張忠一手格住一人,乘勢一撂,二人東西跌去丈遠,又有胡福、胡祥飛步搶來。
  不知如何爭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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