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眷懷故舊蔡顯洪贈金 憐憫奇冤蘇沛之仗義
卻說爵興當下急急要問天來蹤跡。沛之道:「弟在此處,住了將近一個月了,曾記得半個月以前,有這麼一個人,在這裡住過兩三天,就動身去了。」爵興道:「他到哪裡去呢?」沛之道:「聽說是進京。」爵興故意沉吟了半晌道:「他果然進京了麼?他去辦甚麼事呢?」沛之道:「這個可不便多問他,但是我看這個人,氣色很不好,只怕不久的了。」爵興道:「沛之兄善於風鑒麼?」沛之道:「不瞞區兄說,弟自幼就學就了星命堪輿,至於看相,更是餘事。因為久仰貴省是個富庶之地,所以要到那邊行道呢。」爵興道:「好極了!兄要到那邊去,弟可寫一封信,薦你一個地方。」沛之大喜道:「請教是甚麼地方?」爵興道:「舍親凌祈伯,極講究此道。他又輕財好客,兄到了那邊去,見著了也,包管不虛此一行。」沛之更是歡喜,於是開懷暢飲。爵興吃得有了酒意,因問道:「沛之兄既然精通星命,自然六壬太乙,也精通的了。」沛之道:「這不過稍為涉獵,哪裡就好算精通?」爵興道:「既如此,就煩同我卜一個課好麼?」沛之道:「課倒可以不必卜。區兄心事,我可略知一二,此時不便細談。且等席散了,我們再仔細談談吧。」爵興大喜。
當夜席散之後,一班寓客,都散座賞月。也有吹蕭吹笛的,也有唱的,也有彈的。只有爵興聽了沛之的話,懷著心事,無意賞月,一經散席,就邀了沛之到自己房裡去談天。沛之道:「區兄方才查問梁天來同喜來兩個人,莫非都有瓜葛的麼?」爵興此時有了酒意,因照直答道:「不瞞蘇兄說,梁天來是我舍親的一個冤家,連年結訟,他總不得直。近來聞得他要進京,因恐他去御控,故打發喜來帶了一筆錢,到這裡打點,要攔阻他的去路。不料那廝拐了此款,逃去無蹤。此番我到此地,正是專為這件事。」沛之道:「不知訪著他兩個之後,卻又作何計較?」爵興道:「訪著之後,卻再作區處;一兩天內,訪不著時,我便要趕進京去。」沛之道:「莫非也為這件訟事麼?」爵興道:「正是!舍親從前曾經結識一個翰林,此番打算去托他。」沛之道:「令親到底為了甚麼訟事,值得這般張皇?不知這件事與老兄有關涉沒有?」爵興道:「便是帶著些干係,方才這般張羅。」沛之道:「令親的訟事得直不得直,尚未可定。但是弟有一句話要奉告,只是礙著不便說得。」爵興連忙道:「弟正要請教,有甚見教的話,但求直說。」沛之道:「弟以氣色而論,老兄百日之內,恐怕不免有牢獄之災。此番進京,只恐怕恰恰要碰上。弟學就了風鑒,並不是同江湖上的一般,信口亂道,一味恭維,卻歡喜教人趨避。」爵興道:「弟不進京亦可,只是舍親所托的重要事件,不由得不走一遭。」沛之道:「足見老兄高義。但弟既與兄有杯酒之歡,不忍坐視,不敢不知照一聲。倘到京之後,不幸弟言竟驗,那時後悔不及了!」爵興沉吟道:「蘇兄高明,不知這回到敝省去,可能教舍親一個趨避之法?」沛之道:「這事要見機而作。弟向來好行方便,能出力的地方,無有不出力設法的。」爵興大喜道:「如此弟修書一封,托兄帶到省城投交舍親,自有招呼。」沛之連忙謝過。爵興又問道:「依兄指示,弟且不進京,但不知暫時躲避,要往何方的好?」沛之道:「『兄若不辭跋涉,總要離了廣東才好。依弟愚見,不如往湖南暫避幾時,兄若肯去時,弟長沙那邊,有一位相好朋友,可以寫一封信交兄帶去,自然有了招呼。」爵興大喜拜謝。當夜各各歸房歇宿。
到了次日,爵興先送過一封信來,沛之也給了爵興一封信。兩人又談了幾句,爵興便到黃元合行棧,尋著李阿添等,告訴他們說:「梁天來已經過去了。但是我遇見一位風鑒先生,曾經見過他,決定他不久就死。如今你們等在此處也是無用,不如早點回去,代我拜上大爺。因為那風鑒先生,說我百日之內,怕有牢獄之災,教我到湖南暫避。我等過了百日,自然回來。」李阿添等只得應允。
爵興出了黃元合行棧,打算去尋劉千總。因想起蘇沛之牢獄之災的話,「……千總雖小,卻也是個官。況且我同他雖說有八拜之交,究竟多年不見了,不要恰恰碰上,豈不誤事!」想罷,遂不尋劉千總,先到銀號裡打聽那三萬銀子的著落,誰知已被喜來盡數起去了,信步走回寓所,又與沛之商量。問:「同伴的兩個,可以同去否?」沛之問了尤阿美、熊阿七姓名,因道:「同去也好,他兩位氣色極佳,兄同著合伴,也可以仗著他兩位,逢凶化吉。」爵興聽了,不勝之喜。當時收拾過行李,給發了寓所房飯錢,帶了沛之給的信,即日起行,向湖南長沙而去。
沛之看見三人去後,不覺拍手呵呵大笑,拉了朱怡甫,走到後進一間小樓之上,去尋一個人。看官!你道他尋的是誰?他尋的不是別人,正是受了九命奇冤,要進京去御控的梁天來。
原來梁天來因為新任兩廣總督到了,去告過一狀,未准,因此立定主意,一心要進京御控。又因連年訟累,雖未傾家蕩產,卻已鬧得積蓄毫無了。偶然想起一位世交,係父親朝大在時,曾經合伙做過磁器生意的。這人姓蔡,名喚顯洪,福建人氏,為人十分豪爽。近日剛從福建來到廣東,不如去同他商量,或者將沙田割讓,或者將糖行盤頂,想來他還可以承受。想定了,就走到顯洪處,告知來意。顯洪道:「賢契受了這場大冤,御告自是正理。但是一層,雖然乏了使用,卻只可暗中打算,不能賣產變業。須知凌貴興這廝,耳目眾多,一經變產,他必定知道。賢契同他又是至親,府上光景,自當了然。雖然連年受了訟累,卻還不至於變產,這一節他豈不疑心!萬一他料定了你進京,豈不要又在路上生事!尊翁當日,和我伙做磁器生意,到收盤時候,還有未曾收清的帳。那時我有事回福建去了,幾年不曾料理得清楚。今番我是從海道來的,走過澳門,便上去尋著當年交易的洋商,把那宿帳收了來,共是四千兩銀子。我們兩家,每家派著二千。此刻賢契要用,就請四千一並拿了去,」天來道:「這筆款項,當日似乎已經算清的了。既然老伯處又收得回來,只好拜領名下應得之款。哪有四千都歸了小姪之理?」顯洪道::「此時賢契等用,只管拿了去,等到將來大冤伸雪,生意興隆的時候,再還我也未遲。」說罷,檢出那一張匯單,雙手遞與天來,天來哪裡敢受,還是再三推辭;顯洪再三相讓,天來方才受了。拜辭要行,顯洪又再三叮囑縝密行藏,再三珍重而別。
天來懷了匯單,來訪程萬里,告知顯洪贈金一節,萬里也自歡喜。兩人商量縝密行藏之法。萬里道:「這個容易。兄這幾天只要少出外,假裝做病,我天天到你行裡來一次。貴興那廝,必定有人打聽著你,知道你病了,他自然要大意些。到了幾時,你卻悄悄的起行,豈不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麼?」天來大喜,就依計而行。又到兩處親戚地方,張羅了些資斧。過了幾天,帶了祈富,悄悄起身,由水路進發。
一天到了南雄,投到朱怡和店裡歇宿,因守了蔡顯洪縝密行藏之教,有心要揀一個後進的房舍住下,本打算過了一宿,明日就要起行,誰知到入夜時,祈富有事出外,恰好走至前進,卻遇了喜來,也來投宿。幸得自己在暗處,不曾被他看見,連忙退了進去,悄悄告知天來。天來大驚失色,忙把房門閉上,主僕兩個,默默相對,急得沒有法想。天來此時,又氣惱,又忿恨,不知不覺的流下淚來。
此時驚動了這一位專好管閒事的蘇沛之。南雄地方,雖在八月,天氣尚熱,這位蘇沛之獨自一個,走出走進的乘涼,走過天來房門首,隱隱的聽見裡面有抽咽之聲,在門縫裡一張,看見一位斑白老者,在那裡垂淚。暗想這個人好沒志氣,這麼一把年紀,還學那小兒女呢!伸手輕輕把門叩了兩下,只聽得裡面答道:「是送茶水的麼?這裡不要了。」沛之道:「不是送茶水的,我是同寓客人,閒著沒事,特來拜訪的。」天來聽得是個外路口音的人,方才開了門,讓沛之進來,又叫祈富把門關上,方才請問沛之貴姓。沛之兀自疑心。通過姓名,轉問天來。天來隨口答道:「姓張。」沛之道:「張兄想是初次出門,所以旅舍岑寂不慣?」天來歎了一口氣,並不回答。沛之又道:「不知張兄從何處到此?意將何往?」天來道:「本意是要進京,此刻怕走不成了。」沛之道:「莫非缺少盤費麼?」天來道:「盤費倒不缺少,只是今夜便有大難臨頭,恐怕不能再出這朱怡和店的門了!」沛之大詫異道:「大難臨頭,何以能先知?既然先知,何以又不設法避過?卻只在這裡垂淚,難道這大難可以哭免的麼?」天來道:「誰不知道設法躲避呢?但是這個禍事,進門之後,方才得知,哪裡措手得及!」沛之聽了,不覺納悶。暗想這個人言詞閃爍,到底為著何事?難道這店裡有人要殺他麼?忽聽得天來長歎道:「我死不足惜,只是七旬老母,未盡孝養之道,九命沉冤,未曾伸雪,好叫我死難瞑目也!」沛之聽了,忽然立起來道:「我知道了!」
也不知他知道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