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劉太守誤聽一席話 焦按察故沉九命冤
卻說鮑師爺一時回答劉太守不來,因反問道:「太尊看來是怎麼樣呢?」太守道:「這可難說,我想梁天來一個平民,如果不是受了奇冤,哪裡便敢來府上控?並且連黃令也牽涉在內,我看來這『財神擺佈』這句話是不免的。這件事必要徹底根究起來才好,但是我近來病後,身體不曾復元,精神總是恍惚,恐怕誤會了意,沒有敢批出去。」鮑師爺此時暗想,六千銀子,生米已經成了熟飯,若是袖手不理,又無從嘔出來還他,我雖然向來不受請托,此次不免從權做一道吧。因說道:「若是梁天來所告的是實情,這凌貴興自然罪情重大。但看那訴詞,為的不過是三千兩錢債,無論還與不還,何至結這個大怨毒?當夜幸而梁天來父子兄弟不在家,不然,還有個滅門之慘呢。平心而論,凌貴興這個人,我雖然不知他的底細,然而究竟是個納監讀書的,同梁天來又是姑表至親,縱然有甚怨恨,也不至於下這種毒手。而且見證的又是一個叫化子,這裡頭不無可疑之處,還請太尊三思!」劉太守拍著桌子道:「是呀!我卻見不到這個,單是弄個流丐來做證人,先就靠不住了,幸得老夫子明見,提醒了我,不然,又要弄出那年武林的故事來了。」
原來這劉太守當初曾做過一任浙江仁和縣,為了一個案子,不聽鮑師爺的說話,斷錯了,被人家上控,弄得幾乎參官,好容易打點好了,已是費了好幾萬銀子。從此之後,劉太守聽從鮑師爺的活,比聖旨還厲害,說一句,從一句,再沒有違拗的。鮑師爺也是個正直的人,盡心輔佐,從來不受人家請托,偏是遇了今番這個重案,卻是他破戒的第一遭。所以到了次日,劉太守升堂,貴興遞了訴詞,就同在縣裡所遞的一般,不過當中添了一段,說:「張鳳是個失業乞兒,曾在他家中行竊,被家人痛打一頓,因此挾嫌誣證……」云云。劉太守看罷,便叫天來貴興都到案前道:「你兩個是中表至親,為何結訟?又且各執一詞,一個說他欠宿債三千,一個說被他抱去花盆、桌椅、岡芋、田禾,這些事本府不曾親見,也不能斷說誰虛誰實。此刻只算你們都是實的,彼此也可以相抵,不准只管纏訟了!至於盜動人命,自當另案辦理。梁天來只准到縣催請緝捕,不得再節外生枝。你們兩造都同我具下結來。」貴興自是得意,天來不敢不從。劉太守喝叫提張鳳上來,罵道:「你這流丐,不安本分,既經行竊,還敢挾嫌誣證!」喝令重打一百皮鞭,打得張鳳血流滿地。劉大守已經轉入內堂去了。
天來這一場委屈。更是難堪,只得具了個結,扶著張鳳回去。智伯知道今日堂審,早就趕到天和行裡聽信,看見張鳳回來,十分狼狽,不覺大怒道:「這還了得!光天化日之下,怎容得這班貪官污吏,這等橫行!梁兄,這件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臬台衙門告去,再告不準時,便到撫台衙門去告,總要伸了冤方才歇手,仗著我施智伯這枝筆,呈詞一節,你只管放心,只等張義士將息好了,就去告!」天來再三作謝。智伯辭了出來,順便在紙店裡買個白稟,帶了回去。
也是事有湊巧,恰好被喜來遇見了,回到三德號,就告訴貴興:「方才在第八甫走過,看見一個人從天和行出來,買了一個白稟,不知天來又要到哪裡去告了。」爵興道:「這不必說,一定是要到臬衙上控了,我們倒不可不預備他……」正說話間,恰好林大有來到,大家說起這事。大有道:「叵耐張鳳那廝,甘心同他做證,送他錢銀妻子,都不肯要,只好設法弄死了他。天來沒了證人,就要軟了一半,那就不怕他了。」貴興道:「但是有甚麼善法,能使得他死呢?」大有低頭想了一想道:「前頭一班夥計當中,有個黎阿二,自從得了大爺謝錢之後,來到省城,輸個精光,此刻還住在我煙館裡,沒有事情可做。」貴興道:「這就再出些錢,叫他去刺殺張鳳。」大有搶著道:「不好,不好!萬一刺他不成,或是刺成了,被官捉住,那時又多生枝節了。我有一個法子,當堂殺死他,不要抵命的。」貴興道:「這更好了!不知可有甚妙法?」大有道;「只要花幾個錢,在臬台衙門差役裡打點設法,叫阿二充了差役,最好是當了個夾棍手。天來不去告就罷了,若是去告時,大爺一面打點裡面的事,到得提審時,只要上頭說一聲夾,這裡便把他夾死了,豈不乾淨!」爵興拍手道:「妙極,妙極!此計正合我意。」貴興道:「那麼就煩林兄去辦,要多少使費,只管到這裡來支取就是了。」大有領命辭去。
這裡貴興便時刻留心打聽,又要爵興設法,到裡面打點。爵興道:「此刻天來告不告,還沒有知道,何苦先去驚動他!等打聽得實在了,我自有法子,裡面我雖然沒有認得的人,卻還有個商量的去處。我的親家李輝國,同裡面有往來,儘可以說得活動的,賢姪不必心焦。」貴興向來佩服爵興,說他料事如神,聽見他這樣說,自然依了。
過得兩天,黎阿二親自來說,已經設法投到臬台衙門皂班裡去,特來通知。貴興大喜道:「這好極了!你回去先同我在各伙計處打點,萬一天來告到,只要能把張鳳夾死,我這裡肯出五百銀子,聽憑你們各夥計去分。」黎阿二答應去了。只看爵興從外面走來道:「好梁天來,果然告了!」貴興忙道:「快請表叔去打點!」爵興道:「且不要性急,你先看了他的呈詞,我已設法抄在這裡了。」貴興接來看時,大意還是同府裡告的一般,那領起的兩句,卻換做:「告為坑殺七屍八命,台憲受賄沉冤,干證慘受非刑,號天究救事,」末後又牽涉著廣州府。貴興看罷道:「此刻應該怎樣打點?請表叔快出主意。」爵興道:「你快兌二萬銀子給我,多派幾個人,分纏在身上,跟我即刻到佛山去走一遭。」貴興道:「衙門現在省城,怎麼倒要到佛山去?」爵興道:「我親家在佛山呢!」貴興道:「兌銀子太重了,還是票子罷。」爵興道:「也好。只是票子也要散碎的,或一千,或五百,那幾十的更要多打幾張。這回恐怕上上下下,都要打點到呢。」貴興依言,便叫三德號的管事,去打了來。爵興不敢停留,即刻動身去了。
這裡凌貴興眼巴巴的望他回來,誰知等到第三天,依然沒有影響。貴興急的如坐針氈一般,心中七上八落,跳個不住。直到第四天,方見爵興回來,說道:「快點預備到堂,一切都鋪排好了。」貴興道:「表叔怎麼直到今天才來?」爵興道:「哪裡的話?我前天就來了,不過跟著李舍親去打點,不曾分身回來。直到昨日,方才妥當……」說猶未了,只見傳審的差役已到。貴興便穿了他監生的衣頂到堂。
按察焦公,提兩造到案前細審,兩造的口供,仍是同在府縣裡一樣,問不出個道理來。焦按司教且退下,又提張鳳來問。張鳳道:「小人同凌貴興無怨無仇,倘不是親見親聞,怎敢便來做證!」焦按司聽了,默默無言。且取貴興的訴詞來看,翻來復去,看了幾遍,忽然大怒,拍案道:「張鳳!你在府縣裡供的是隔窗聽得,方才又說是親見親聞。本司且問你,親見些甚麼來!講!」兩旁差役,一疊連聲喝叫「講呀!講,講!」張鳳方才「親見親聞」這句話,本是順口說出來,此刻被這一問,不覺怔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焦按司大怒道:「本司所到之處,政簡刑清,怎容得你這流丐,挺身插訟!到底你受了甚麼人主使!快講!」兩旁差役,又一疊連聲喝叫「講!」張鳳道:「委實沒有人主使,是小人親耳聽見的!」焦按司喝道:「看你這鷹頭鼠眼,必非善類,不動大刑,你如何肯供!」說罷,又喝一聲夾起來。左右差役,一齊動手,把張鳳牽翻在地,上了夾棍,將麻繩收了一收。張鳳大叫道:「冤枉呀!青天大人!冤枉呀!」焦按司喝一聲收,左右又收了一收。張鳳大哭起來,禁不得這一班如狼似虎的差役,受了貴興的五百贓銀,黎阿二又雜在裡面,巴不得馬上送了他的性命,好去取銀,捉住繩頭,狠命的收。只夾得張鳳眼中火光迸裂,耳內雷鼓亂嗚,從腳箍拐上,一直痛上心脾。天來看見,不由的心膽皆裂,對著張鳳道:「張大哥!你隨便甚麼,胡亂招了吧!」張鳳搖頭道:「夾死我也不!……」眾差役恐怕他真個胡亂供了,鬆了夾棍,夾他不死,不好向貴興要錢,所以聽見天來對他說這句話,格外用力的一收。可憐張鳳回答的一句話都沒有說得完,便大叫一聲,大小便一齊迸出,死在夾棍之下。眾差役故意低頭把他細細的一看,方才稟道:「張鳳夾暈了!」焦按司道:「噴醒他再問。」說罷起身退堂。
眾差役恐怕他還活轉來,看見本官退堂去了,且不鬆那夾棍,故意提起來,往地下一摜道:「認真的死了麼?」看看不見動靜,黎阿二又過來踢了一腳道:「噲!」又低頭一看道:「咦!果然暈了!怎麼這般柔脆?夥計們快來鬆了他!」登時七手八腳,把張鳳鬆了,有兩個還故意的含著冷水,對著死張鳳面上亂噴,天來看著,心裡痛的哭不出來,早已呆了。黎阿二過來,推他一把道:「噲!這個人是你帶來的,快叫人抬回去,醫好了,下堂還要帶來聽審呢。」眾差役一哄的早散了。
不知這死張鳳的屍首,放在臬台大堂上,如何收拾?且聽下回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