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區爵興當筵儼行軍令 凌祈伯臨陣卻用火攻
大凡內地村鎮地方,所有人家,都是祖居的,地方又小,又沒有往來客商,朝夕見面的,無非是這幾個人。所以,一村之中,無論富貴貧賤,彼此多是認得的。譚村亦復如是。所以張鳳也是認得梁天來的。譚村村中之人,也沒有一個不知道這個張鳳。
閒話少提。且說張鳳在窗外聽了那一番言語,知道天來今夜有難,急急要去報告,也顧不得身上有病,一口氣奔到天來門前,舉起手來,把門打得震天響。祈富不知何故,吃了一驚。連忙開出門來,看見是個張鳳,罵道:「呸!你這個沒嘴臉的,只怕要作死了,討飯也好好的討呀!」張鳳道:「我不作死,只怕你家有人要作死呢!」祈富大怒道:「張鳳!你今天可是發了癡了!怎麼登門咒起人來?」張鳳道:「你且不要動氣,我要求見你家官人呢!」祈富道:「我家官人太沒事了,要見你呢!」說著把他一推,便要關門。張鳳就大喊起來道:「你這不識好歹的奴才!你家官人可是當今皇帝,連見也不得的……」一陣亂鬧,裡面驚動了養福,出來喝道:「是甚麼人在這裡混鬧?」張鳳道:「我是特來送要緊信的,叵耐你家祈富這廝,不同我通報!」養福道:「你送甚麼信來?」張鳳道:「我送凌貴興的信來!」養福聽得「凌貴興」三個字,心中吃了一驚道:「是凌貴興叫你送來得麼?」張鳳道:「我又不是他家奴才,他好使得我動!是我聽了一個信息,特來通報的!」養福道:「是甚麼信息?你給我說了,可不是一樣?」張鳳道:「這是個性命交關的要緊信,不見了你們大官人,是不說的。」養福聽了,心中詫異,只得喝住祈富,不要同他廝鬧,自己卻到裡面告知天來。凌氏道:「不消說,這又是貴興那廝,叫他來胡鬧的。」天來道:「且待孩兒出去看來。」說著,走了出來,便問張鳳何事。張鳳道:「官人,可借一步說話?」天來便讓他到門裡來。張鳳便把自己如何討飯,如何發病,如何睡到窗下,如何聽見密話,一一說知。天來道:「多承你關切,我這裡提防著就是了!」在身邊摸出一塊銀子,約有一兩多重,遞給張鳳道:「這個請你買碗酒吃呢。」張鳳千恩萬謝的去了。
天來回到後堂,告知凌氏。凌氏道:「這個寧可信其有,不可不提防他!」君來道:「這是張鳳窮極了,想出這些謠言來騙賞錢的,貴興就是兇惡到十二分,這個昇平世界,怎麼就好殺人,難道沒有王法麼?」
大家正在半疑半信,議論這件事,忽見祈富進來說道:「張鳳那廝,又來鬧了,趕也不去,還說要見官人。」天來聽說,出來看時,張鳳道:「官人!我想起一件事來了。方才我來報信,多謝官人賞我一塊銀子,我本來萬千之喜。我走到半路上,想起我是個叫化的人,今日無端來送這個信,官人賞了我銀子,我若是受了,官人們一定要疑心我造作謠言,來討賞錢的,一定不做準備;到了晚上,依然要遭他們毒手;豈不是我白白送了這個信,勞而無功,而且還要被人疑為我設法騙錢麼?因此特將原銀送回,務求官人速速躲避!」說罷遞過原銀。天來大驚道:「這麼說,你的話是千真萬真的了?」張鳳道:「是麼,我就知道受了這塊銀子,人家就要疑心我混騙,不信我話的了。此刻可真了,官人作速躲避了吧!」天來道:「既如此,我這個還謝得你少呢!你先拿去吧,明天再重重謝你!」張鳳道:「這塊銀子,我今天是抵死不能受的,不要我為了這塊銀子,誤了官人的性命。等官人躲過了今天,明天謝我,再多點我也肯受。」說著依舊把銀子遞過來,天來哪裡肯接?張鳳摜在地下,翻身就走。回頭說:「官人千萬保重!速速設法!我但望你明天平安無事!」說著,揚長的去了。
天來拾了銀子,回了進來,告知凌氏。大家這才慌了,沒了主意。凌氏便道:「我的兒,你父子兄弟三個,趕緊走吧!好歹躲了這一夜再說。」天來道:「這個如何使得?不如另行設法。」君來道:「不如同母親同到省城去吧。」凌氏道:「此時已經將近黃昏,還有甚法可設?我又何必同你們到省城去,終不成貴興敢來殺我!並且據張鳳說,有甚麼『逢男便殺,遇女休傷』的話,我們婦女,又寬一著。你們三個趕緊走吧!你們兄弟要不放心時,可留下祈富在外面探聽一切就是了,快點走吧!」劉氏道:「不如等到黃昏將黑的時候走吧。此刻出去,恐怕被他們遇見,又不妥當了。」眾人心中七上八下,慌做一堆,只是沒有個主意。看看天晚,將近掌燈時分,凌氏再三催促,天來父子兄弟無法,只得含淚拜別,叫船往省城逃生去了。
這裡凌貴興是從十二開壇那一天起,便眼巴巴的盼到十八,要去行事。到了這天,從早晨起,直到黃昏,終日摩拳擦掌,準備殺人。申牌時分,聚眾吃酒,區爵興就當席發號施令起來。先叫喜來聽令道:「往常吃酒,都是你執席招呼,今日可免了你這差使,喚兩個小廝來伺候。你可去邀了當段地保李義來,只說今夜我們這裡放燄口,恐怕來看的人多,擁擠鬧事。請他來彈壓。約得他來了,卻讓他到門房裡吃酒。這李義是見了酒不要命的,你可灌他一個爛醉,你自己卻不可吃醉了,我另有用你的去處。」
喜來領命而去。爵興又叫潤保、潤枝聽令道:「這東路上是千總衙門的來路,你二人可扮作家人模樣,帶了大爺片子,伏在那裡。如果黃千總聽見聲息出來巡查時,你二人就攔住,拿片子給他看,說是『這裡因為放燄口,看的人多,在那裡擁擠著打架,此刻已經勸開了。家爺恐怕勞了千總爺的駕,叫小的們趕來擋駕的。』」潤保、潤枝領命。爵興又叫其譽、海順、柳鬱、柳權四個聽令道:「我已經備下了鞭炮十多籮,你們各領兩籮,在門外醮棚的前後左右,不住的燒放,不准有片刻停聲。燒不夠時,再進來領取。」柳權道:「放燄口向來沒有放鞭炮的,豈不被人疑心?」爵興道:「有人問時,你們只說我們家因為去年連傷了兩個女口,陰氣太盛,所以今夜借著這鞭炮,要轟開那些陰氣就是了。」四人領命。爵興又叫宗孟、宗季、宗孝、宗和聽令道:「你四人各拿悶香一束,初更以後,便分投去梁家的四面街上,把所有更棚的更夫、街柵夫,一齊悶倒,各人就在四路巡查。倘然遇了官兵,就飛報前去,不得有誤!」又叫凌美閒聽令道:「你帶領越文、越武、越順、越和、簡當、葉盛,一共七人,做先鋒先去攻開大門,到梁家門首時,先放一響炮,我這裡發第二隊人馬。」又叫林大有聽令道:「你帶領周贊先、黎阿二、李阿添、尤阿美、熊阿七、甘阿定,一共六人,作第二隊,只聽得前面炮響一聲,即刻動身。到那裡時,也放一響炮,我這裡發第三隊人馬。你們兩隊人馬,如果遇見天來兄弟時,失捉住了,等大爺親來驗明再殺。」叫勒先、蔡順兩個聽令道:「這裡北路,便是巡檢司衙門的來路,你兩個也扮做家人模樣,伏在那裡左近,倘遇見衙門差役來時,就分一個,引了來,送到門房,交喜來管待吃酒。卻仍要回原處伺候。如果李巡檢親自出來,卻飛報與我。」二人領命。爵興又拿出一枝流星火,交給潤保、潤枝道:「你兩人,倘然擋不住黃千總,即刻轉到暗處,把流星火放起,我這裡如果擋不住李巡檢,也放起流星火來。你們留心,但見東路流星火起,即刻退回;見北面流星火起,便先四下裡散開,慢慢回來。」眾人一齊領命。
宗孔道:「老表台!我姪老爹辦事,著著差我先行,沒有一回落後,今天怎麼沒有我的事了?」爵興只做不聽見,對貴興道:「賢姪可自己做第三隊,不必多帶人,卻要坐著轎子,叫令叔宗孔保護前去,只要驗明是天來兄弟正身,殺了就回來。我這裡叫人預備慶功筵席。」貴興道:「表叔真是調度有方,可惜未曾做得軍師!」爵興道:「好歹今夜也做一遭兒玩玩吧!」說罷大笑。
當下酒飯已畢,等到初更將盡,這裡便陸續起身。各人臨行,爵興一一囑咐:「切記回來時,各人都由後門進來,不可有誤!」看看一隊隊的都去了,又遠遠的聽到第二聲炮響。貴興就上了轎,宗孔扶著轎槓去了。爵興卻暗暗笑道:「好歹叫你做一次奴才去。」
這裡外面打劫的情形,開書第一回,已經說過,今不再提。且說祈富是夜聽得強徒來攻打大門,便連忙到裡面道:「強盜真個來了!你們快些關好二門,躲到石室裡,我往外面看動靜去了。」僕婦程氏聽得,忙將二門關上,下了鎖,凌氏帶了合家人口,躲到石室裡面,關起石門,上了鐵拴,眾人慌做一團。凌氏戰兢兢的,只是念佛。後來聽聽已經打破了二門,劉氏到樓上,在小小窗戶往外一望,只見紅光滿地,嚇的連跌帶滾,走了下來道:「婆婆!不好了!他們還放火呢!」眾人聽了,只嚇得三十二個牙齒,登時打鬥起來。不多一會,鼻子裡忽然聞著一股桐油煙臭,慢慢的那煙就多起來,熏得眾人咳嗆不絕,要躲到樓上去,誰知樓上的煙更覺厲害,只得重新下來,一個個慢慢的氣也喘不出了,眼淚鼻涕,出個不住。這座石室,本來是預備收藏緊要物件的,不甚寬敞,不一會,只見滿室皆煙,把兩盞油燈,罩得慘淡無色,暗晦無光。又過得一會,雖然還隱約看見那兩個火影兒,卻早是黑漆漆的對面看不見人影的了。凌氏氣也喘不過來,那眼淚撲簌簌的流個不住,撈起衣襟掩住了口鼻。聽一聽各人都寂無聲息,只還聽得一個人在角子上喘氣,欲待叫時,卻是用盡平生之力,也叫不出了。欲待看時,莫說那眼睛張不開,就算勉強張開了,在這黑煙裡面,如何看得見?沒辦法,只好暗中摸索,要過去看,不料踢了一件東西,絆了一跤。伏在那東西上面,用手摸時,卻是一個人,摸在那人的大腿上,覺得已經冷了。要待掙扎起來時,卻只掙扎不起,只得伏在那裡。
不知凌氏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