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鼠牙雀角宗孔穿墉 虎噬狼吞爵興設計
卻說宗孔看見貴興已怒,便道:「我聽了他這話,代姪老爹下不來,同他爭執了兩句,他兄弟父子就要動起來。左右鄰居都來相勸,他還當著眾人,盡力的糟蹋姪老爹呢。」貴興大怒道:「無論省城,無論南雄,哪一個不知梁朝大是我父親攜帶起來的?梁天來怎敢這般無禮!我與他勢不兩立!」說著便要往省城,與天來理論。宗孔連忙攔住道:「姪老爹何必性急!此刻去同他理論,一則他兄弟父子同蠻牛一般,不是可以理喻的。二則姪老爹是讀書斯文人,犯不著同他們去鬥嘴。叫旁人看見,也失了姪老爹的斯文,何不叫旁人去出他的氣呢?」貴興道:「怎麼叫旁人出氣呢?」宗孔低頭想了一想,道:「我記得梁朝大葬的山墳,那一片地是姪老爹你老人家送與他的,原是我凌家之地。此刻何不仍舊叫我們姓凌的人抬個棺材去,掘去他的棺材,就葬在他那裡?」貴興道:「掘墳見棺,只怕是犯法的。」
宗孔道:「若怕犯法,我們只掘破他的天罡,卻不掘到見棺,他能奈我何!好歹去鬧他一場,也是好的。」貴興道:「這個事只怕沒有人去做。」宗孔道:「我兄弟海順,為人膽大,生相兇惡,若多少給他點好處,沒有不肯幹的。」貴興道:「只是哪裡去找那死人呢?」宗孔道:「姪老爹真是好人,何必一定要死人呢?只要胡亂去弄個空棺材就是了。」貴興笑道:「既如此,叔父去辦吧!要開銷多少,到我這裡來支。」
宗孔巴不得一聲,來找到了海順,告知如此如此。登時招了十多個無賴,弄了一口薄板棺材,海順穿了一身素服,無賴抬了空棺,逕奔梁氏墳地而來。七手八腳,砍伐樹木,挖掘墳頭。
這梁朝大的墳,原是毗連住宅的,就在屋後菜園的後面。這一天,天來的家人祈富在後園澆菜,看見這種情形,連忙奔告老主母凌氏。凌氏聽說,老大吃了一驚,忙到後面,開了後門觀看。見是娘家的堂房兄弟海順所為,不禁大怒,罵道:「你們這是做什麼來了!怎樣連王法都沒有了……」話未絕口,海順手執竹竿,吼聲如雷,撲將過來,罵道:「老虔婆!這是我凌家之地,我姪老爹祈伯,送給我葬老婆的,干你這老虔婆甚事來,要你出來攔阻我!」
卻說天來有一位叔叔,名喚翰昭,住在鄰近,聞聲出來相勸。海順見了,便捨了凌氏,逕奔翰昭來。翰昭本是個安分鄉民,從來不會多事,看見海順無理取鬧,連忙退了回去。這裡海順帶著一眾無賴,恣意蹂躪一番,撇下了空棺,一哄而散。宗孔便開了帳目,到貴興處支錢開銷。貴興一看,不多不少,恰是紋銀五十兩,就照數付了。宗孔拿去開發了,自己落下一大半,又拿回去驕其妻妾,自不必說。
捱過了年,宗孔的日子又窮了。又來尋著貴興道:「梁家那一座石室,阻了我姪老爹的功名富貴,我心中總是不平,夜來想得一個妙計,管教梁天來將這石室,雙手奉與姪老爹。」貴興道:「不知叔父有何妙計?」宗孔道:「他那石室正對著一座土山,我們可將那土山前面,削平一塊,豎起木板,在木板上面畫一隻白虎,對著他那石室的明堂。古語有兩句說道:『白虎守明堂,一歲幾人亡』,那時他怕死人,不愁他不出賣。」
貴興道:「如此叔父就去辦來。」宗孔得令,連忙就去,果然在那土山腳下,豎了五六尺寬的木板,畫了一隻白虎,畫得張牙舞爪,擺尾搖頭,好不怕人。凌氏見了又氣又惱,叫人請了翰昭來商量。翰昭道:「我們何不在後牆上,畫一隻貔貅擋著他呢?」
凌氏道:「除此之外,也無他法,只得就這樣罷了!」遂叫人在後牆上畫了一隻貔貅。
看官!須知這算命、風水、白虎、貔貅等事,都是荒誕無稽的,何必要敘上來?只因當時的民智不過如此,都以為這個神乎其神的。他們要這樣做出來,我也只可照樣敘過去。不是我自命寫改良小說的,也跟著古人去迷信這無稽之言,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呀。
閒話少提,卻說宗孔自畫了白虎之後,便日夕前來探聽消息,以為梁家從此要坐立不安的了。那天看見一個泥水匠,在梁家出來,宗孔便走過去問道:「請問梁家修理甚麼房子呢?」那泥水匠道:「不是修理房子,只因前面不知甚麼人畫了一隻白虎,恰好對著梁宅明堂,他叫我去後牆上面畫了一隻貔貅,要克制那隻白虎呢。」宗孔道:「畫好了麼?」那泥水匠道:「剛好今日完工。」宗孔聽了,不禁愕然。忽又問道:「貔貅可以克制白虎麼?不知又有甚麼東西,可以克制貔貅?」泥水匠道:「那可不知道了。」
宗孔沒好氣,走回家來,思前想後,總不得一個善法,弄了那石室過來,巴結貴興。越想越氣,不覺的「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跑到外面,招了十多個無賴,逕奔梁宅後面,不問情由,對著後牆,一陣亂搗,登時那牆豁剌一聲,坍了下來。凌氏聽見,忙到後面觀看,見宗孔率領一眾無賴,正在拆得興頭。因大喊道:「我同凌家有什麼過不去?屢次三番來騷擾我!前番海順糟蹋山墳,我也不理論了,今番索性鬧上門來了!」
宗孔不由分說,拿起一塊斷磚,劈面打來,凌氏急急閃避,未曾打中,卻把一口金魚缸打破了。宗孔見打破金魚缸,觸動了心機。登時叫眾無賴,把拆下來的磚頭搬到旁邊一口魚池裡,填塞起來,嘴裡大嚷道:「近來譚村一帶,小兒多出麻疹,風水先生說,你這堵牆有礙小口。我今拆了,為眾人除害,縱使告到官司,怕我輸了你!」凌氏還要拼命向前阻止,當有長媳劉氏、孫媳陳氏,及孫女桂嬋,一同前來勸止,扶入內室。宗孔蹂躪了多時,又搶劫了多少花卉樹木,方才一哄而散。
凌氏聽得外面人聲已靜,悄悄到後頭來一望。只見拆得七零八落,魚池填塞了一半,花盆花架也鬧得東歪西倒,不覺放聲大哭。劉氏沒了主意,只得叫祈富趕到省城,請天來兄弟回來商議。天來兄弟聞信大驚,連忙喚了快艇,趕回家中。
凌氏一見,便大哭道:「你們兄弟在外,得罪了凌家甚麼人,鬧到這個樣子!你兄弟幹下來的,你兄弟還去料理。我上七十歲的人,沒有幾天活了,只是你們也要過個安樂日子。」天來兄弟,雖由祈富將上項事大概說知,到底還不甚清楚,只得向劉氏詰問。劉氏一一說知。天來到後面看了一遍,不覺怒道:「如此,哪裡還成個世界!我明天就到番禺縣裡告他一狀,請官勘驗,好歹要罰他賠償!」凌氏道:「算了吧!豈不聞『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你兄弟的財勢,哪一樣敵得過凌貴興?受了這場惡氣還不夠,還要去討一場輸官司麼?只不知你兄弟怎麼得罪了他,惹下這場是非?」
天來把宗孔來求買石室一事告知,凌氏聞言,只有歎氣。劉氏對天來道:「婆婆不願意打官司,官人不可違拗,再惹老人家動氣。只好自己認個晦氣,趕緊叫人來修理好了,仍舊到行裡去招呼生意吧!」凌氏道:「媳婦說的是!這些惡棍,從此遠避他點就是了。」天來無奈,只得叫了匠人來。修理墳墓、補種樹木、重起後牆。過了幾天,商量仍回省城料理生意。君來道:「茶村有一筆帳,我們何妨去取了回來,再到省城呢?」天來道:「也好!」於是弟兄二人,取道茶村而去。
真是「無巧不成書」,剛剛冤家路窄,他兄弟二人取道前行,並不留意。被宗孔看見了,暗想這一條是往茶村的大路,他們到那裡做什麼呢?連忙奔到貴興家來。亂叫亂嚷道:「姪老爹!不好了!梁天來兄弟要告到衙門去了!」貴興吃了一驚,道:「此話何來?」宗孔道:「我碰見他兄弟兩個到茶村去,想來一定是叫人寫狀去了。」貴興尚未答話,只見旁邊一人說道:「放心,放心!他斷不是去叫人寫狀。」宗孔抬頭看時,原來是貴興的表叔區爵興。
這區爵興本是一個斯文敗類,坐了一間蒙館,教了幾個蒙童度日。平日專好結交地保衙役,唆擾訟事,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他又略略能料點事,凌貴興等便推服他足智多謀,上他一個徽號,叫做「賽諸葛」。當下宗孔便問道:「老表台!你向來料事如神,這回可知道他們到茶村做什麼呢?」爵興道:「茶村一帶多有蘇幫客人,這蘇幫客人多半是辦糖的,與他們總有往來,他們一定到那裡討帳去了。」
宗孔拍手道:「不錯,不錯!我們何不到半路去攔截,搶了他的銀子,喪喪他的氣?姪老爹家財百萬,本來不在乎此,然而搶了來,我們一眾窮兄弟吃杯酒,也是好的。不知姪老爹意下如何?」貴興道:「攔路搶奪,非但王法不容,就是旁人看見也要抱不平的。」宗孔道:「我們多約幾個人去,怕他什麼?」貴興搖頭道:「不妥,不妥!」爵興道:「縱然多約幾個人,理虧也是無用。我有一個法子,要叫天來將身邊所有之銀雙手奉上。如其不然,即硬行搶奪,也無人敢出場攔阻。並且天來事後,連屁也不敢放一個!」宗孔大喜,便問是何妙計。
不知爵興說出個什麼妙計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