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崔衙內白鷂招妖

  古本作《定山三怪》,又云《新羅白鷂》。
    早退禾朝寵責妃,諫章爭敢傍丹擇。
    蓬萊殿裡迎薄駕,花尊樓前進荔枝。
    揭鼓未終聾鼓動,羽衣猶在戰衣追。
    子孫翻作昇平禍,不念先皇創業時。
  這首詩,題著唐時第七帝,溢法謂之玄宗。古老相傳云:天上一座星,謂之玄星,又謂之金星,又謂之參星,又謂之長庚星,又謂之太白星,又謂之啟明星。世人不識,叫做曉星。初上時,東方未明;夭色將曉,那座星漸漸的暗將來。先明後暗,這個謂之玄。唐玄宗自姚崇、宋瓊為相,米麥不過三四錢,千里不饋行糧。自從姚宋二相死,楊國忠、李林甫為相,教玄宗生出四件病來:
  內作色荒,外作禽荒,耽酒嗜音,峻字雕牆。
  玄宗最寵愛者,一個貴妃,叫做楊太真。那貴妃又背地裡寵一個胡兒,姓安名祿山,腹重三百六十斤,坐綽飛燕,走及奔馬,善舞胡旋,其疾如風。玄宗愛其驍健,因而得寵。祿山遂拜玄宗為父,貴妃為母,楊妃把這安祿山頭髮都剃了,擦一臉粉,畫兩道眉,打一個白鼻兒。用錦繡彩羅,做成柵褓,選粗壯宮蛾數人扛擡,繞那六宮行走。當時則是取笑,誰知浸潤之間,太真與祿山為亂。一日,祿山正在太真宮』卜行樂。宮娥報道:「駕到!」祿山矯捷非常,逾牆拌去。貴妃倫惶出迎,冠發散亂,語言失度,錯呼聖上為郎君。玄宗駕即時起,使六宮大使高力士、高畦送太真歸第,使其省過。貴妃求見夭於不得,涕位出宮。
  卻說玄宗自離了貴妃三日,食不甘味,臥不安席。高力士探知聖意,啟奏道:「貴妃晝寢困倦,言語失次,得罪萬歲御前。今省過三日,想已知罪,萬歲爺何不召之?」玄宗命高殲往看妃於在家作何事。高計奉旨到楊太師私第,見過了貴妃,回奏天子,言:「娘娘容顏愁慘,梳沐俱廢。一見奴婢,便問聖上安否,淚如而下。乃取妝臺對鏡,乎持并州剪刀,解散青絲,剪下一縷,用五彩絨繩結之,手自封記,托奴婢傳語,送到御前。娘娘含淚而言:『妾一身所有,皆出皇上所賜。只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以此寄謝聖恩,願勿忘七夕夜半之約。』」原來玄宗與貴妃七夕夜半,曾在沉香亭有私誓,願生生世世同案同枕。此時玄宗聞知高汁所奏,見貴妃封寄青絲,拆而觀之,淒然不忍。即時命高力士用香車細輦,迎貴妃入宮。自此愈加寵幸。
  其時四方貢獻不絕:西夏國進月佯琵琶,南越國進五笛,西涼州進葡萄酒,新羅國進白鷂子。這葡萄酒供進御前,琵琶賜與鄭觀音,玉笛賜與御弟寧王,新羅白鷂賜與崔丞相。後因李白學士題沉香亭牡丹詩,將趙飛燕比著大真娘娘,暗藏譏刺,被高力士奏告貴妃,位訴天子,將李白黜貶。崔丞相原來與李白是故交,事相連累,得旨令判河北定州中山府。正是:
  老龜烹不爛,遺禍及枯桑。
  崔丞相來到定州中山府,遠近接入進府,交割牌印了畢。在任果然是如水之清,如秤之平,如繩之直,如鏡之明。不一月之間,治得府中路不拾遺。時遼天寶春初:
  春,春,柳嫩花新,梅謝粉;草鋪茵、鴦啼北裡,燕語南鄰。郊原嘶寶馬,紫陌廣香輪。日暖冰消水綠,風和雨嫩煙輕。東閣廣排公子宴,錦城多少看花人。
  崔丞相有個衙內,名喚崔亞,年紀二十來歲。生得美大夫,性好敗獵,見這春問天色,宅堂裡叉手向前道:「告爹爹,請一日嚴假,欲出野外遊獵。不知爹爹尊意如何?」相公道:「吾兒出去,則索早歸。」衙內道:「領爹尊旨。則是兒有一事,欲取復慈父。」相公道:「你有甚說「衙內道:「欲借御賜新羅白鷂同往。」相公道:「好,把出去照管,休教失了。這件物是上方所賜,新羅國進到,世上只有這一隻,萬勿走失!上方再來索取,卻是那裡去討?」衙內道:「兒帶出去無妨。但只要光耀州府,教人看玩則個。」相公道:「早歸,少飲。」衙內借得瀕羅白鷂,令一個五放家架著。果然是那裡去討!牽將鬧裝銀鞍馬過來,衙內攀鞍上馬出門。名是說話的當時同年生,井肩長,勸住崔衙內,只好休去。千不合,萬不合,帶這隻新羅白鷂出來,惹出一場怪事。真個是亙古未聞,於今罕有。有詩為證:
    外作禽荒內色荒,濫沾些子又何妨?
    早晨架出蒼鷹去,日暮歸來紅粉香。
  崔衙內尋常好敗獵。當日借得新羅白鷂,好生喜歡。教這五放家架著。一行人也有把水磨角靶彈弓,雁木烏椿弩子,架眼圓鐵爪嘴彎鷹,牽拾耳細腰深口犬。出得城外,穿桃溪,過梅塢,登綠楊林,涉芳草渡,杏花村高懸倆望,茅誘畔低亞青簾。正是:
    不暖不寒天氣,半村半郭人家。
  行了二三十里,覺道各人走得辛苦,尋一個酒店,衙內推鞍下馬,入店問道:「有甚好酒買些個?光犒賞眾人助腳力。」只見走一個酒保出來唱啼。看那人時,生得:
  身長八尺,豹頭燕領,環眼骨淺,有如一個距水斷橋張翼德,原水鎮上王彥章。
  衙內看了酒保,早吃一驚道:「怎麼有這般生得惡相貌的人?」酒保唱了暗,站在一邊。衙內教:「有好酒把些個來喫,就犒賞眾人。」那酒保從裡面掇一桶酒出來。隨行自有帶著底酒盞,安在卓上。篩下一盞,先敬衙內:
  酒,酒,酒,邀朋會友。君莫待,時長久,名呼食前,禮於茶後。臨風不可無,對月須教有。李白一飲一石,劉伶解醒五斗。公子沾唇臉似桃,佳人入腹腰如柳。
  衙內見篩下酒色紅,心中早驚:「如何恁地紅!」踏著酒保腳跟,入去到酒缸前,揚開缸蓋,只看了一看,嚇得衙內:
    頂門上不見三魂,腳底下蕩散七魄。
  只見血水裡面浸著浮米。衙內出來,教一行人且莫吃酒,把三兩銀子與酒保,還了酒錢。那酒保接錢,唱喏謝了。衙內攀鞍上馬,離酒店,又行了一二里地,又見一座山岡。原來門外謂之郭,郭外謂之郊,郊外謂之野,野外謂之迫。行了半日,相次到北嶽恒山。一座小峰在恒山腳下,山勢果是雄勇:
  山,山,突兀回環。羅翠黛,列青藍,洞雲縹緲,澗水滑琴。巒若乾山外,嵐光一望間。暗想雲峰尚在,宜陪謝履重攀。季世七賢雖可愛,盛時四皓豈宜閒。
  衙內恰待上那山去,擡起頭來,見山腳下立著兩條木栓,柱上釘著一面版牌,牌上寫著幾句言語。衙內立馬看了道:「這條路上恁地利害!」勒住馬,叫:「回去休!」眾人都趕上來,衙內指著版牌,教眾人看。有識字的,讀道:
  「此山通北嶽恒山路,名為定山。有路不可行。其中精靈不少,鬼怪極多。行路君子,可從此山下首小路來往,切不可經此山過。特預稟知。
  「如今卻怎地好?」衙內道:「且只得回去。」待要回來,一個屹膊上架著,一枚角畸,出來道:「復衙內:男女在此居,上面萬千景致,生數般蹺溪作怪直錢的飛禽走獸。衙內既是出來敗獵,不入這山去,從小路上去,那裡是平地,有甚飛禽走獸?可惜閒了新羅白鷂,也可惜閒了某手中角鷹。這一行架的小鷂、獵狗、彈弓、弩子,都為棄物。衙內道:「也說得是,你們都聽我說,若打得活的歸去,到府中一個賞銀三兩,吃幾杯酒了歸;若打得死的,一人賞銀一兩,也吃幾杯酒了歸;若都打不得飛禽走獸,銀子也沒有,酒也沒得吃。」眾人各應了賭。
  衙內把馬摔一鞭,先上山去。眾人也各上山來。可煞作怪,全沒討個飛禽走獸。只見草地裡掉掉地響。衙內用五輪八光左右兩點神水,則看了一看,喝聲彩!從草裡走出一隻乾紅兔兒來。眾人都向前,衙內道:於若捉得這紅兔兒的,賞五兩銀子!」去馬後立著個人,手探著新羅白鷂。衙內道:「卻如何不去勒?」閒漢道:「告衙內:未得臺旨,不敢擅便。」衙內道一聲:「快去!」那閒漢領臺旨,放那白鷂於勒紅兔兒。這白鷂見放了手,一翅箭也似便去。這兔兒見那白鷂趕得緊,去淺草叢中便鑽。鷂子見兔兒走的不見,一翅逕飛過山嘴去。衙內道:「且與我尋白鷂子!」衙內也勒著馬,轉山去趕。趕到山腰,見一所松林:
  松,松。節峻陰濃,能耐歲,解凌冬。高侵碧漢,森聳青峰。億奚形如蓋,虯幻勢若龍。茂葉風聲瑟瑟,繁枝月影重重。四季常持君子操,五株曾受大夫封一衙內手描著水磨角靶彈弓,騎那馬趕。看見白鷂子飛入林子裡面去,衙內也入這林子裡來。當初白鷂子胈項上帶著一個小鈴兒。林子背後一座峭壁懸崖,沒路上去,則聽得峭壁頂上鈴兒響。衙內擡起頭來看時,喫了一驚,道:「不曾見這般蹺踢作怪底事!」卻那峭壁頂上,一株大樹底下,坐著一個一丈來長短骷髏:
  頭上襄著鍁金蛾帽兒,身上錦袍的的,金甲輝輝。錦袍的的,一條抹額荔枝紅;金甲輝輝,靴穿一雙鸚鵝綠。看那骷髏,左手架著白鷂,右手一個指頭,撥那鷂子的鈴兒,口裡噴噴地引這白鷂子。衙內道:「卻不作怪!我如今去討,又沒路上得去。」只得在下面告道:「尊神,崔某不知尊神是何方神聖,一時走了新羅白鷂,望尊神見還則個!」看那骷髏,一似佯佯不彩。似此告了他五七番,陪了七八個大賭。這人從又不見一個人林於來,骷髏只是不彩。衙內忍不得,拿起手中彈弓,拽得滿,覷得較親,一彈於打去。一聲響亮,看時,骷髏也不見,白鷂子也不見了,乘著馬,出這林子前,人從都不見。著眼看那林子,四下都是青草。看看天色晚了,衙內慢慢地行,肚中又饑。下馬離鞍,吊綴牽著馬,待要出這山路口。看那天色:
  卻早紅日西沉,鴉鵲奔林高嗓。打魚人停舟罷悼,望客旅貪程,煙村縧繞。山寺寂寥,玩銀燈、佛前,點照。月上東郊,孤村酒稀收了。彩樵人回,攀古道,過前溪,時聽旅啼虎嘯,深院佳人,望夫歸、倚門斜靠。
  衙內獨自一個牽著馬,行到一處,卻不是早起入來的路。星光之下,遠遠地望見數間草屋。衙內道:「慚愧,這裡有人家時,卻是好了。」逕來到跟前一看,見一座莊院:
  莊,莊,臨堤傍岡,青瓦屋,白泥牆。桑麻映日,榆柳成行。山雞鳴竹塢,野犬吠村坊。淡藩煙冕草舍,輕盈霧罩田桑。家有餘糧雞犬飽,戶無謠投子孫康。
  衙內把馬系在莊前柳樹上;便去叩那莊門。衙內道:「過往行人,迷失道路,借宿一宵,來日尋路歸家。莊裡無人答應。衙內又道:「是見任中山府崔丞相兒子,因不見了新羅白鷂,迷失道路,問宅裡借宿一宵。」敲了兩三次,方纔聽得有人應道:「來也,來也!」鞋履響,腳步嗚,一個人走將出來開門。衙內打一看時,叫聲苦!那出來的不是別人,卻便是早間村酒店裡的酒保。衙內問道:「你如何卻在這裡?酒保道:「告官人:這裡是酒保的主人家。我卻人去說了便出來。」酒保去不多時,只見幾個青衣,簇擁著一個著乾紅衫的女兒出來:
    吳道子善丹青,措不出風流體段;
    測文通能舌辨,說不盡許多精神。
  衙內不敢擡頭:「告娘娘,崔亞迷失道路,敢就貴莊借宿一宵。來日歸家,丞相爹爹卻當報效。」只見女娘道:「奴等衙內多時,果蒙寵訪。請衙內且入敝莊。」衙內道:「豈敢輒入!」再三再四,只管相請。衙內唱了賭,隨著入去。到一個草堂之上,見燈燭熒煌,青衣點將茶來。衙內告娘娘:「敢問此地是何去處?娘娘是何姓氏?」女娘聽得問,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說出數句言語來。衙內道:「這事又作怪!」茶罷,接過盞托。衙內自思量道:先自肚裡義饑,卻教吃茶!」正恁沉吟間,則見女娘教安排酒來。道不了,青衣掇過果卓。頃刻之間,咄嗟而辦:
  幕天席地,燈燭熒煌。筵排異皿奇杯,席展金毗王學。珠吞壯成異果,玉盤簇就珍羞。珊瑚筵上,青衣美麗捧霞飭;硫刀杯中,粉面丫鬟斟玉液。
  衙內叉手向前:「多蒙賜酒,不敢抵受。」女娘道:「不妨。屈郎少飲。家間也是勳臣貴戚之家。」衙內道:「不敢拜問娘娘,果是那一宅?」女娘道:「不必問,他日自知。」衙內道:「家間父母望我回去,告娘娘指路,令某早歸。」女娘道:「不妨,家間正是五伯諸侯的姻眷,衙內又是宰相之子,門戶正相當。奴家見爹爹議親,東來不就,西來不成,不想姻緣卻在此處相會!」渤聽得說,愈加心慌,卻不敢抗違,則應得咯。一杯兩盞,酒至數巡。衙內告娘娘:「指一條路,教某歸會。女娘道:「不妨,左右明日教爹爹送衙內歸。衙內道:「男女不同席,不共食,自古『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深恐得罪於尊前。叫女娘道:「不妨,縱然不做夫婦,也待明日送衙內回去。」
  衙內似夢如醉之間,則聽得外面人語馬嘶。青衣報道:「將軍來了。」女娘道:「爹爹來了,請衙內少等則個。」女娘輕移蓮步,向前去了。衙內道:「這裡有甚將軍?」捏手捏腳,尾著他到一壁廂,轉過一個閣兒裡去,聽得有人在裡面聲喚。衙內去黑處把舌尖娥開紙窗一望時,嚇得渾身冷汗,動撢不得,道:「我這性命休了!走了一夜,卻走在這個人家裡。」當時衙內窗眼裡,看見閣兒裡兩行都擺列朱紅椅子,主位上坐一個一丈來長短骷髏,卻便是日間一彈子打的。且看他如何說?那女孩兒見爹爹叫了萬福,問道:「爹爹沒甚事?」骷髏道:「孩兒,你不來看我則個!我日間出去,見一隻雪白鷂子,我見它奇異,捉將來架在手裡。被一個人在山腳下打我一彈子,正打在我眼裡,好疼!我便問山神土地時,卻是崔丞相兒子崔衙內。我若捉得這廝,將來背剪縛在將軍柱上,劈廖取心。左手把起酒來,右手把著他心肝;吃一杯酒,嚼一塊心肝,以報冤仇。」
  說猶未了,只見一個人,從屏風背轉將出來,不是別人,卻是早來村酒店裡的酒保。將軍道:「班犬,你聽得說也不曾?」班犬道:「才見說,卻不叵耐,崔衙內早起來店中向我買酒吃,不知卻打了將軍的眼!」女孩兒道:「告爹爹,他也想是誤打了爹爹,望爹爹饒恕他!」班犬道:「妹妹,莫怪我多口。崔衙內適來共妹妹在草堂飲酒。」女孩兒告爹爹:「崔郎與奴飲酒,他是五百年前姻眷。看孩兒面,且饒恕他則個!」將軍便只管焦躁,女孩兒只管勸。衙內在窗於外聽得,道:「這裡不走;更待何時!」走出草堂,開了院門,跳上馬,摔一鞭,那馬四只蹄一似翻盞撒鈸,道不得個「慌不擇路」,連夜胡亂走到天色將曉,離了定山。衙內道:「慚愧!」
  正說之間,林子裡搶出十餘個人來,大喊一聲,把衙內簇住。衙內道:「我好苦!出得龍潭,又入虎穴!」仔細看時,卻是隨從人等。衙內道:「我吃你們一驚!」眾人間衙內:「一夜從那裡去來?今日若不見衙內,我們都打沒頭腦惡官司。」衙內對眾人把上項事說了一遍。眾人都以手加額道:「早是不曾壞了性命!我們昨晚夜不敢歸去,在這林子裡等到今日。早是新羅白鷂,原來飛在林於後面樹上,方纔收得。」那養角鷹的道:「復衙內:男女在此土居,這山裡有多少奇禽異獸,只好再人去出獵。可惜擔擱了新羅白鷂。」衙內道:「這廝又來!」眾人扶策著衙內歸到府中。一行人離了犒設,卻入堂裡,見了爹媽,唱了暗。相公道:「一夜你不歸,那裡去來?憂殺了媽媽。」衙內道:「告爹媽兒子昨夜見一件詫異的事!」把說過許多活,從頭說了一遍。相公焦躁:「小後生亂道胡說!且罰在書院裡,教院子看著,不得出離!」衙內只得入書院。
  時光似箭,日月如梭,拈指間過了三個月。當時是夏間天氣:
  夏,夏,雨餘亭廈,紈扇輕,煎風乍,散發披襟,彈棋打馬。古鼎焚龍涎,照壁名人畫。當頭竹往風生,兩行青松暗瓦。最好沉李與浮瓜,對青搏旋開新鮮。
  衙內過三個月不出書院門。今日天色卻熱,且離書院去後花園裡乘涼。坐定,衙內道:「三個月不敢出書院門,今日在此乘涼,好快活!」聽那更點,早是二更。只見一輪月從東上來:
  月,月,元休無歇,夜東生,曉西滅。少見團圓,多逢嗚缺。偏宜午夜時,最稱三秋節。幽光解放嚴霜,皓色能欺瑞雪。穿窗深夜忽清風,曾遣離人情慘切。
  衙內乘著月色,閒行觀看。則見一片黑雲起,雲綻處,見一個人駕一輪香車,載著一個婦人。看那駕車的人,便是前日酒保班大。香車裡坐著乾紅衫女兒,衙內月光下認得是莊內借宿留他吃酒的女娘,下車來道:「衙內,外日奴好意相留,如何不別而行?」衙內道:「好!不走,左手把著酒,右手把著心肝做下口。告娘娘,饒崔某性命!」女孩兒道:「不要怕,我不是人,亦不是鬼,奴是上界神仙,與衙內是五百年姻眷,今時特來效於飛之樂。」教班犬自駕香車去。衙內一時被她這色迷了。
  色,色,難離易惑,隱深閨,藏柳陌。長小人志,滅君子德。後主謾多才,紂王空有力。傷人不痛之刀,對面殺人之賊。方知雙眼是橫波,無限賢愚被沉溺。
  兩個同在書院裡過了數日。院子道:「這幾日衙內不許我們入書院裡,是何意故?」當夜張見一個妖媚的婦人。院子先來復管家婆,便來復了相公。相公焦躁做一片,仗劍入書院裡來。衙內見了相公,只得唱個噶。相公道:「我兒,教你在書院中讀書,如何引惹鄰舍婦女來?朝廷得知,只說我縱放你如此,也妨我兒將來仕路!」衙內只應得暗:「告爹爹,無此事。」卻待再問,只見屏風後走出一個女孩兒來,叫聲萬福。相公見了,越添焦躁,仗手中寶劍,移步向前,喝一聲道:「著!」劍不下去,萬事俱休,一劍下去,教相公倒退三步。看手中利刃,只剩得劍靶,喫了一驚,到去住不得。只見女孩兒道:「相公休焦!奴與崔郎五百年姻契,合為夫婦。不日同為神仙。」相公出豁不得,卻來與夫人商量,教請法官。那裡捉得住!
  正恁地煩惱,則見客將司來復道:「告相公,有一司法,姓羅名公適,新到任來公參。客司說:『相公不見客。』問:『如何不見客?』客將司把上件事說了一遍。羅法司道:『此間有一一修行在世神仙,可以斷得。姓羅名公遠,是某家兄。』客司復相公。」相公即時請相見。茶湯罷,便問羅真人在何所。得了備細,便修劄子請將羅公遠下山,到府中見了。崔丞相看那羅真人,果是生得非常。便引到書院中,與這婦人相見了,羅真人勸諭那婦人:「看羅某面,放舍崔衙內。」婦人那裡肯依。羅真人既再三勸諭,不從。作起法來,忽起一陣怪風:
  風,風,蕩翠飄紅,忽南北,忽西東。春開柳葉,秋謝梧桐。涼入朱門內,寒添陋巷中。似鼓聲搖陸地,如雷響振晴空。乾坤收拾塵埃淨,現日移陰卻有功。
  那陣風過處,叫下兩個道童來。一個把著一條縛魔索,一個把著一條黑柱杖,羅真人令道童捉下那婦女。婦女見道童來捉,他叫一聲班犬。從虛空中跳下班大來,忿忿地擎起雙拳,竟來抵敵。原來邪不可以於正,被兩個道童一條索子,先縛了班大,後縛了乾紅衫女兒。喝教現形,班大變做一隻大蟲,於紅衫女兒變做一個紅兔兒,道:「骷髏神,原來晉時一個將軍,死葬在定山之上。歲久年深,成器了,現形作怪。」羅真人斷了這三怪,救了崔衙內性命。從此至今,定山一路太平無事。這段話本,則喚做《新羅白鷂》、《定山三怪》。有詩為證:
    虎奴兔女活骷俱,作怪成群山上頭。
    一自真人明斷後,行人但道永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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