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向觀察陞官哭友 鮑廷璽喪父娶妻
話說向知府聽見摘印官來,忙將刑名、錢穀相公都請到跟前,說道:「諸位先生將房裏各樣稿案查點查點,務必要查細些,不可移漏了事。」說罷,開了宅門,勿匆出去了。出去會見那二府,拿出一張牌票來看了,附耳低言了幾句,二府上轎去了,差官還在外侯著。向太守進來,親戚和鮑文卿一齊都迎著問。向知府道:「沒甚事,不相干。是寧國府知府壞了,委我去摘印。」當下料理馬夫,連夜同差官往寧國去了。
衙門裏打首飾,縫衣服,做床帳、被褥,糊房,打點王家女兒招女婿。忙了幾日,向知府回來了,擇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門外傳了一班鼓手、兩個儐相進來。鮑廷璽插著花,披著紅,身穿紬緞衣服,腳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親,吹打著,迎過那邊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著補服,出來陪妹婿。喫過三遍茶,請進洞房裏和新娘交拜合巹,不必細說。次日清早,出來拜見老爺、夫人。夫人另外賞了八件首飾,兩套衣服。衙裏擺了三天喜酒,無一個人不喫到。滿月之後,小王又要進京去選官。鮑文卿備酒替小親家餞行。鮑廷璽親自送阿舅上船,送了一天路纔回來。自此以後,鮑廷璽在衙門裏,只如在雲端裏過日子。
看看過了新年,開了印,各縣送童生來府考。向知府要下察院考童生,向鮑文卿父子兩個道:「我要下察院去考童生,這些小廝們若帶去巡視,他們就要作弊。你父子兩個是我心腹人,替我去照顧幾天。」鮑文卿領了命,父子兩個在察院裏巡場查號。安慶七學共考三場。見那些童生,也有代筆的,也有傳遞的,大家丟紙團,掠磚頭,擠眉弄眼,無所不為。到了搶粉湯包子的時候,大家推成一團,跌成一塊,鮑廷璽看不上眼。有一個童生,推著出恭,走到察院土牆跟前,把上牆挖個洞,伸手要到外頭去接文章,被鮑廷璽看見,要採他過來見太爺。鮑文卿攔住道:「這是我小兒不知世事。相公,你一個正經讀書人,快歸號裏去做文章。倘若太爺看見了,就不便了。」忙拾起些土來把那洞補好,把那個童生送進號去。
考事已畢,發出案來,懷寧縣的案首叫做季萑。他父親是個武兩榜,同向知府是文武同年,在家候選守備。發案過了幾日,季守備進來拜謝,向知府設席相留,席擺在書房裏,叫鮑文卿同著出來坐坐。當下季守備首席,向知府主位,鮑文卿坐在橫頭。季守備道:「老公祖這一番考試,至公至明,合府無人不服。」向知府道:「年先生,這看文字的事,我也荒疏了﹔倒是前日考場裏,虧我這鮑朋友在彼巡場,還不曾有甚麼弊竇。」此時季守備纔曉得這人姓鮑。後來漸漸說到他是一個老梨園腳色,季守備臉上不覺就有些怪物相。向知府道:「而今的人,可謂江河日下。這些中進士、做翰林的,和他說到傳道窮經,他便說迂而無當﹔和他說到通今博古,他便說雜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這鮑朋友,他雖生意是賤業,倒頗頗多君子之行。」因將他生平的好處說了一番,季守備也就肅然起敬。酒罷,辭了出來。過三四日,倒把鮑文卿請到他家裏喫了一餐酒。考案首的兒子季萑,也出來陪坐。鮑文卿見他是一個美貌少年,便間:「少爺尊號?」季守備道:「他號叫做葦蕭。」當下喫完了酒,鮑文卿辭了回來,向向知府著實稱贊這季少爺好個相貌,將來不可限量。
又過了幾個月,那王家女兒懷著身子,要分娩﹔不想養不下來,死了。鮑文卿父子兩個慟哭。向太守倒反勸道:「也罷,這是他各人的壽數,你們不必悲傷了。你小小年紀,我將來少不的再替你娶個媳婦。你們若只管哭時,惹得夫人心裏越發不好過了。」鮑文卿也吩咐兒子,叫不要只管哭。但他自己也添了個痰火疾,不時舉動,動不動就要咳嗽半夜。意思要辭了向太爺回家去,又不敢說出來。恰好向太爺陞了福建汀漳道,鮑文卿向向太守道:「太老爺又恭喜高陞,小的本該跟隨太老爺去﹔怎奈小的老了,又得了病在身上。小的而今叩辭了太老爺回南京去,丟下兒子跟著太老爺伏侍罷。」向太守道:「老友,這樣遠路,路上又不好走,你年紀老了,我也不肯拉你去。你的兒子,你留在身邊奉侍你,我帶他去做甚麼!我如今就要進京陛見。我先送你回南京去。我自有道理。」次日,封出一千兩銀子,叫小廝捧著,拿到書房裏來,說道:「文卿,你在我這裏一年多,並不曾見你說過半個字的人情。我替你娶個媳婦,又沒命死了。我心裏著實過意不去。而今這一千兩銀子,送與你。你拿回家去置些產業,娶一房媳婦,養老送終。我若做官再到南京來,再接你相會。」鮑文卿又不肯受。向道臺道:「而今不比當初了。我做府道的人,不窮在這一千兩銀子。你若不受,把我當做甚麼人?」鮑文卿不敢違拗,方纔磕頭謝了。向道臺吩咐叫了一隻大船,備酒替他餞行,自己送出宅門。鮑文卿同兒子跪在地下,灑淚告辭。向道臺也揮淚和他分手。
鮑文卿父子兩個,帶著銀子,一路來到南京,到家告訴渾家向太老爺這些恩德,舉家感激。鮑文卿扶著病出去尋人,把這銀子買了一所房子,兩副行頭,租與兩個戲班子穿著﹔剩下的,家裏盤纏。又過了幾個月,鮑文卿的病漸漸重了,臥床不起。自己知道不好了,那日把渾家、兒子、女兒、女婿,都叫在跟前,吩咐他們:「同心同意,好好過日子,不必等我滿服,就娶一房媳婦進來要緊。」說罷,瞑目而逝。閤家慟哭,料理後事。把棺材就停在房子中間,開了幾日喪。四個總寓的戲子都來弔孝。鮑廷璽又尋陰陽先生尋了一塊地,擇個日子出殯,只是沒人題銘旌。正在躊躇,只見一個青衣人飛跑來了,問道:「這裏可是鮑老爹家?」鮑廷璽道:「便是。你是那裏來的?」那人道:「福建汀漳道向太老爺來了,轎子已到了門前。」鮑廷璽慌忙換了孝服,穿上青衣,到大門外去跪接。向道臺下了轎,看見門上貼著白,問道:「你父親已是死了?」鮑廷璽哭著應道:「小的父親死了。」向道臺道:「沒了幾時了?」鮑廷璽道:「明日就是四七。」向道臺道:「我陛見回來,從這裏過,正要會會你父親,不想已做故人。你引我到柩前去。」鮑廷璽哭著跪辭,向道臺不肯,一直走到柩前,叫著:「老友文卿!」慟哭了一場,上了一炷香,作了四個揖。鮑廷璽的母親也出來拜謝了。向道臺出到廳上,問道:「你父親幾時出殯?」鮑廷璽道:「擇在出月初八日。」向道臺道:「誰人題的銘旌?」鮑廷璽道:「小的和人商議,說銘旌上不好寫。」向道臺道:「有甚麼不好寫!取紙筆過來。」當下鮑廷璽送上紙筆。向道臺取筆在手,寫道:
「皇明義民鮑文卿享年五十有九之柩。賜進士出身中憲大夫福建汀漳道老友向鼎頓首拜題。」
寫完,遞與他道:「你就照著這個送到亭彩店內去做。」又說道:「我明早就要開船了。還有些少助喪之費,今晚送來與你。」說罷,喫了一杯茶,上轎去了。鮑廷璽隨即跟到船上,叩謝過了太老爺回來。晚上,向道臺又打發一個管家,拿著一百兩銀子,送到鮑家。那管家茶也不曾喫,匆匆回船去了。
這裏到出月初八日,做了銘旌。吹手、亭彩、和尚、道士、歌郎,替鮑老爹出殯,一直出到南門外。同行的人,都出來送殯。在南門外酒樓上擺了幾十桌齋。喪事已畢。
過了半年有餘,一日,金次福走來請鮑老太說話。鮑廷璽就請了在堂屋裏坐著,進去和母親說了。鮑老太走了出來,說道:「金師父,許久不見。今日甚麼風吹到此?」金次福道:「正是。好久不曾來看老太,老太在家享福。你那行頭而今換了班子穿著了?」老太道:「因為班子在城裏做戲,生意行得細,如今換了一個文元班,內中一半也是我家的徒弟,在盱眙、天長這一帶走。他那裏鄉紳財主多,還賺的幾個大錢。」金次福道:「這樣,你老人家更要發財了。」當下喫了一杯茶,金次福道:「我今日有一頭親事來作成你家廷璽,娶過來倒又可以發個大財。」鮑老太道:「是那一家的女兒?」金次福道:「這人是內橋胡家的女兒。胡家是布政使司的衙門,起初把他嫁了安豐典管當的王三胖。不到一年光景,王三胖就死了。這堂客纔得二十一歲,出奇的人才,就上畫也是畫不就的。因他年紀小,又沒兒女,所以娘家主張著嫁人。這王三胖丟給他足有上千的東西。大床一張,涼床一張,四箱、四櫥。箱子裏的衣裳盛的滿滿的,手也插不下去。金手鐲有兩三付,赤金冠子兩頂。真珠、寶石,不計其數。還有兩個丫頭,一個叫做荷花,一個叫做採蓮,都跟著嫁了來。你若娶了他與廷璽,他兩人年貌也還相合,這是極好的事。」一番話,說得老太滿心歡喜,向他說道:「金師父,費你的心!我還要托我家姑爺出去訪訪﹔訪的確了,來尋你老人家做媒。」金次福道:「這是不要訪的,──也罷,訪訪也好。我再來討回信。」說罷,去了。鮑廷璽送他出去。到晚,他家姓歸的姑爺走來,老太一五一十,把這些話告訴他,托他出去訪。歸姑爺又問老太要了幾十個錢帶著,明日早上去喫茶。
次日,走到一個做媒的沈天孚家。沈天孚的老婆也是一個媒婆,有名的沈大腳。歸姑爺到沈天孚家,拉出沈天孚來,在茶館裏喫茶,就問起這頭親事。沈天孚道:「哦!你問的是胡七喇子麼?他的故事長著哩!你買幾個燒餅來,等我喫飽了和你說。」歸姑爺走到隔壁買了八個燒餅,拿進茶館來,同他喫著,說道:「你說這故事罷。」沈天孚道:「慢些,待我喫完了說。」當下把燒餅喫完了,說道:「你問這個人怎的?莫不是那家要娶他?這個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進門,就要一把天火!」歸姑爺道:「這是怎的?」沈天孚道:「他原是跟布政使司胡偏頭的女兒。偏頭死了,他跟著哥們過日子。他哥不成人,賭錢喫酒,把布政使的缺都賣掉了。因他有幾分顏色,從十七歲上就賣與北門橋來家做小。他做小不安本分,人叫他『新娘』,他就要罵,要人稱呼他是『太太』。被大娘子知道,一頓嘴巴子,趕了出來。復後嫁了王三胖。王三胖是一個侯選州同,他真正是太太了。他做太太又做的過了:把大獃的兒子、媳婦,一天要罵三場﹔家人、婆娘,兩天要打八頓。這些人都恨如頭醋。不想不到一年,三胖死了。兒子疑惑三胖的東西都在他手裏,那日進房來搜﹔家人、婆娘又幫著,圖出氣。這堂客有見識,預先把一匣子金珠首飾,一總倒在馬桶裏。那些人在房裏搜了一遍,搜不出來﹔又搜太太身上,也搜不出銀錢來。他借此就大哭大喊,喊到上元縣堂上去了,出首兒子。上元縣傳齊了審,把兒子責罰了一頓,又勸他道:『你也是嫁過了兩個丈夫的了,還守甚麼節!看這光景,兒子也不能和你一處同住,不如叫他分個產業給你,另在一處。你守著,也由你﹔你再嫁,也由你。』當下處斷出來,他另分幾間房子,在胭脂巷住。就為這胡七喇子的名聲,沒有人敢惹他。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歲,他對人自說二十一歲。」歸姑爺道:「他手頭有千把銀子的話,可是有的?」沈天孚道:「大約這幾年也花費了。他的金珠首飾,錦緞衣服,也還值五六百銀子。這是有的。」歸姑爺心裏想道:「果然有五六百銀子,我丈母心裏也歡喜了。若說女人會撒潑,我那怕磨死倪家這小孩子!」因向沈天孚道:「天老,這要娶他的人,就是我丈人抱養這個小孩子。這親事是他家教師金次福來說的。你如今不管他喇子不喇子,替他撮合成了,自然重重的得他幾個媒錢。你為甚麼不做?」沈天孚道:「這有何難,我到家叫我家堂客同他一說,管包成就。只是謝媒錢在你。」歸姑爺道:「這個自然。我且去罷,再來討你的回信。」當下付了茶錢,出門來
,彼此散了。
沈天孚回家來和沈大腳說。沈大腳搖著頭道:「天老爺!這位奶奶可是好惹的!他又要是個官,又要有錢,又要人物齊整,又要上無公婆,下無小叔、姑子。他每日睡到日中纔起來,橫草不拿,豎草不拈,每日要喫八分銀子藥。他又不喫大葷,頭一日要鴨子,第二日要魚,第三日要茭兒菜鮮筍做湯。閒著沒事,還要橘餅、圓眼、蓮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鹽水蝦,喫三斤百花酒。上床睡下,兩個丫頭輪流著捶腿,捶到四更鼓盡纔歇。我方纔聽見你說的,是個戲子家,──戲子家有多大湯水弄這位奶奶家去!」沈天孚道:「你替他架些空罷了!」沈大腳商議道:「我如今把這做戲子的話藏起不要說,也並不必說他家弄行頭。只說他是個舉人,不日就要做官﹔家裏又開著字號店,廣有田地。這個說法好麼?」沈天孚道:「最好!最好!你就這麼說去!」
當下沈大腳喫了飯,一直走到胭脂巷,敲開了門。丫頭荷花迎著出來問:「你是那裏來的?」沈大腳道:「這裏可是王太太家?」荷花道:「便是。你有甚麼話說?」沈大腳道:「我是替王太太講喜事的。」荷花道:「請在堂屋裏坐。太太纔起來,還不曾停當。」沈大腳說道:「我在堂屋裏坐怎的,我就進房裏去見太太。」當下揭開門簾進房,只見王太太坐在床沿上裹腳,採蓮在傍邊捧著礬盒子。王太太見他進來,曉得他為媒婆,就叫他坐下,叫拿茶與他喫。看著太太兩隻腳足足裹了有三頓飯時纔裹完了﹔又慢慢梳頭、洗臉、穿衣服,直弄到日頭趖西纔清白。因問道:「你貴姓?有甚麼話來說?」沈大腳道:「我姓沈。因有一頭親事來效勞,將來好喫太太喜酒。」王太太道:「是個甚麼人家?」沈大腳道:「是我們這水西門大街上鮑府上,人都叫他鮑舉人家。家裏廣有田地,又開著字號店,足足有千萬貫家私。本人二十三歲,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兒女,要娶一個賢慧太太當家,久已說在我肚裏了。我想這個人家,除非是你這位太太纔去得,所以大膽來說。」王太太道:「這舉人是他家甚麼人?」沈大腳道:「就是這要娶親的老爺了,他家那還有第二個!」王太太道:「是文舉,武舉?」沈大腳道:「他是個武舉。扯的動十個力氣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制子,好不有力氣!」王太太道:「沈媽,你料想也知道我是見過大事的,不比別人。想著一初到王府上,纔滿了月,就替大女兒送親,送到孫鄉紳家。那孫鄉紳家三間大敞廳,點了百十枝大蠟燭,擺著糖斗、糖仙,喫一看二眼觀三的席,戲子細吹細打,把我迎了進去。孫家老太太,戴著鳳冠,穿著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間,臉朝下坐了。我頭上戴著黃豆大珍珠的拖掛,把臉都遮滿了,一邊一個丫頭拿手替我分開了,纔露出嘴來喫他的蜜餞茶。唱了一夜戲,喫了一夜酒。第二日回家,跟了去的四個家人婆娘,把我白綾織金裙子上弄了一點灰,我要把他一個個都處死了﹔他四個一齊走進來跪在房裏,把頭在地板上磕的撲通撲通的響,我還不開恩饒他哩。沈媽,你替我說這事,須要十分的實﹔若有半些差池,我手裏不能輕輕的放過了你。」沈大腳道:「這個何消說。我從來是一點水一個泡的人,比不得媒人嘴。若扯了一字謊,明日太太訪出來,我自己把這兩個臉巴子送來給太太掌嘴。」王太大道:「果然如此?好了,你到那人家說去。我等你回信。」當下包了幾十個錢,又包了些黑棗、青餅之類,叫他帶回去與娃娃喫。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忠厚子弟,成就了惡姻緣﹔骨肉分張,又
遇著親兄弟。不知這親事說成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