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話說牛浦郎在甘露庵裏讀書,老和尚問他姓名,他上前作了一個揖,說道:「老師父,我姓牛,舍下就在這前街上住。因當初在浦口外婆家長的,所以小名就叫做浦郎。不幸父母都去世了,只有個家祖,年紀七十多歲,開個小香蠟店,胡亂度日,每日叫我拿這經摺去討些賒帳。我打從學堂門口過,聽見念書的聲音好聽,因在店裏偷了錢買這本書來念。卻是吵鬧老師父了。」老和尚道:「我方纔不是說的,人家拿大錢請先生教子弟,還不肯讀﹔像你小檀越偷錢買書念,這是極上進的事。但這裏地下冷,又琉璃燈不甚明亮。我這殿上有張桌子,又有個燈掛兒,你何不就著那裏去念,也覺得爽快些。」浦郎謝了老和尚,跟了進來,果然一張方桌,上面一個油燈掛,甚是幽靜。浦郎在這邊廂讀書,老和尚在那邊打坐,每晚要到三更天。
一日,老和尚聽見他念書,走過來問道:「小檀越,我只道你是想應考,要上進的念頭,故買這本文章來念﹔而今聽見你念的是詩,這個卻念他則甚?」浦郎道:「我們經紀人家,那裏還想甚麼應考上進?只是念兩句詩破破俗罷了。」老和尚見他出語不俗,便問道:」你看這詩,講的來麼?」浦郎道:「講不來的也多﹔若有一兩句講的來,不由的心裏覺得歡喜。」老和尚道:「你既然歡喜,再念幾時我把兩本詩與你看,包你更歡喜哩。」浦郎道:「老師父有甚麼詩?何不與我看?」老和尚笑道:「且慢,等你再想幾時看。」
又過了些時,老和尚下鄉到人家去念經,有幾日不回來,把房門鎖了,殿上託了浦郎。浦郎自心裏疑猜:「老師父有甚麼詩,卻不肯就與我看,哄我想的慌。仔細算來,三討不如一偷。」趁老和尚不在家,到晚,把房門撬開,走了進去。見桌上擺著一座香爐,一個燈盞,一串念珠,桌上放著些廢殘的經典,翻了一交,那有個甚麼詩。浦郎疑惑道:「難道老師父哄我?」又尋到床上,尋著一個枕箱,一把銅鎖鎖著。浦郎把鎖捵開,見裏面重重包裹,兩本錦面線裝的書,上寫「牛布衣詩稿」。浦郎喜道:「這個是了!」慌忙拿了出來,把枕箱鎖好,走出房來,房門依舊關上。將這兩本書,拿到燈下一看,不覺眉花眼笑,手舞足蹈的起來。是何緣故?他平日讀的詩是唐詩,文理深奧,他不甚懂﹔這個是時人的詩,他看著就有五六分解的來,故此歡喜。又見那題目上都寫著:「呈相國某大人」、「懷督學周大人」、「婁公子偕遊鶯脰湖分韻,兼呈令兄通政」、「與魯太史話別」、「寄懷王觀察」,其餘某太守、某司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浦郎自想:「這相國、督學、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馬、明府,都是而今的現任老爺們的稱呼。可見只要會做兩句詩,並不要進學、中舉,就可以同這些老爺們往來。何等榮耀!」因想:「他這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詩上只寫了牛布衣,並不曾有個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著他的號,刻起兩方圖書來印在上面,這兩本詩可不算了我的了?我從今就號做牛布衣!」當晚回家盤算,喜了一夜。
次日,又在店裏偷了幾十個錢,走到吉祥寺門口一個刻圖書的郭鐵筆店裏櫃外,和郭鐵筆拱一拱手,坐下說道:「要費先生的心,刻兩方圖書。」郭鐵筆遞過一張紙來道:「請寫尊銜。」浦郎把自己小名去了一個「郎」字,寫道:「一方陰文圖書,刻『牛浦之印』﹔一方陽文,刻「布衣」二字。」郭鐵筆接在手內,將眼上下把浦郎一看,說道:「先生便是牛布衣麼?」浦郎答道:「布衣是賤字。」郭鐵筆慌忙爬出櫃臺來重新作揖,請坐,奉過茶來,說道:「久已聞得有位牛布衣住在甘露庵,容易不肯會人,相交的都是貴官長者。失敬!失敬!尊章即鐫上獻醜,筆資也不敢領。此處也有幾位朋友仰慕先生,改日同到貴寓拜訪。」浦郎恐他走到庵裏,看出爻象,只得順口答道:「極承先生見愛。但目今也因鄰郡一位當事約去做詩,還有幾時耽閣,只在明早就行。先生且不必枉駕,索性回來相聚罷。圖書也是小弟明早來領。」郭鐵筆應諾了。浦郎次日討了圖書,印在上面,藏的好好的。每晚仍在庵裏念詩。
他祖父牛老兒坐在店裏。那日午後,沒有生意,間壁開米店的一位卜老爹走了過來,坐著說閒話。牛老爹店裏賣的有現成的百益酒,盪了一壺,撥出兩塊豆腐乳和些筍乾、大頭菜,擺在櫃臺上,兩人喫著。卜老爹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罷了。生意這幾年也還興。你令孫長成人了,著實怜悧去得。你老人家有了接代,將來就是福人了。」牛老道:「老哥,告訴你不得!我老年不幸,把兒子、媳婦都亡化了,丟下這個孽障種子,還不曾娶得一個孫媳婦,今年已十八歲了。每日叫他出門討賒賬,付到三更半夜不來家,說著也不信,不是一日了。恐怕這廝知識開了,在外沒脊骨鑽狗洞,淘淥壞了身子,將來我這幾根老骨頭,卻是叫何人送終?」說著,不覺悽惶起來。卜老道:「這也不甚難擺劃的事。假如你焦他沒有房屋,何不替他娶上一個孫媳婦,一家一計過日子?這也前後免不得要做的事。」牛老道:「老哥!我這小生意,日用還餬不過來,那得這一項銀子做這一件事?」卜老沉吟道:「如令到有一頭親事,不知你可情願?若情願時,一個錢也不消費得。」牛老道:「卻是那裏有這一頭親事?」卜老道:「我先前有一個小女嫁在運槽賈家,不幸我小女病故了,女婿又出外經商,遺下一個外甥女,是我領來養在家裏,倒大令孫一歲,今年十九歲了,你若不棄嫌,就把與你做個孫媳婦,你我愛親做親,我不爭你的財禮,你也不爭我的裝奩,只要做幾件布草衣服。況且一牆之隔,打開一個門就攙了過來,行人錢都可以省得的。」牛老聽罷,大喜道:「極承老哥相愛。明日就央媒到府上來求。」卜老道:「這個又不是了。又不是我的孫女兒,我和你這些客套做甚麼?如今主親也是我,媒人也是我,只費得你兩個帖子。我那裏把庚帖送過來,你請先生擇一個好日子,就把這事完成了。」牛老聽罷,忙斟了一杯酒送過來,出席作了一個揖。當下說定了,卜老過去。
到晚,牛浦回來,祖父把卜老爹這些好意告訴了一番。牛浦不敢違拗,次早寫了兩副紅全帖:一副拜卜老為媒,一副拜姓賈的小親家。那邊收了,發過庚帖來。牛老請陰陽徐先生擇定十月二十七日吉期過門。牛老把囤下來的幾石糧食變賣了,做了一件綠布棉襖、紅布棉裙子、青布上蓋、紫布褲子,共是四件暖衣,又換了四樣首飾,三日前送了過去。
到了二十七日,牛老清晨起來,把自己的被褥搬到櫃臺上去睡。他家只得一間半房子:半間安著櫃臺,一間做客座,客座後半間就是新房。當日牛老讓出床來,就同牛浦把新做的帳子、被褥鋪疊起來。又勻出一張小桌子,端了進來,放在後簷下有天窗的所在,好趁著亮放鏡子梳頭。房裏停當,把後面天井內搭了個蘆席的廈子做廚房。忙了一早晨。交了錢與牛浦出去買東西。只見那邊卜老爹已是料理了些鏡子、燈臺、茶壺,和一套盆桶,兩個枕頭,叫他大兒子卜誠做一擔挑了來。挑進門放下,和牛老作了揖。牛老心裏著實不安,請他坐下,忙走到櫃裏面,一個罐內倒出兩塊橘餅和些蜜餞天茄,斟了一杯茶,雙手遞與卜誠,說道:「卻是有勞的緊了,使我老漢坐立不安。」卜誠道:「老伯快不要如此,這是我們自己的事。」說罷,坐下喫茶。只見牛浦戴了新瓦楞帽,身穿青布新直裰,新鞋淨襪,從外面走了進來。後邊跟著一個人,手裏提著幾大塊肉,兩個雞,一大尾魚,和些閩筍、芹菜之類。他自己手裏捧著油鹽作料,走了進來。牛老道:「這是你舅丈人,快過來見禮。」牛浦丟下手裏東西,向卜誠作揖下跪,起來數錢打發那拿東西的人,自捧著作料,送到廚下去了。隨後卜家第二個兒子卜信,端了一個箱子,內裏盛的是新娘子的針線鞋面﹔又一個大捧盤,十杯高果子茶,送了過來,以為明早拜堂之用。牛老留著喫茶,牛浦也拜見過了。卜家弟兄兩個坐了一回,拜辭去了。牛老自到廚下收拾酒席,足忙了一天。
到晚上,店裏拿了一對長枝的紅蠟燭點在房裏,每枝上插了一朵通草花,央情了鄰居家兩位奶奶把新娘子攙了過來,在房裏拜了花燭。牛老安排一席酒菜在新人房裏,與新人和攙新人的奶奶坐﹔自己在客座內擺了一張桌子,點起蠟燭來,杯箸安排停當,請得卜家父子三位來到。牛老先斟了一杯酒,奠了天地,再滿滿斟上一杯,捧在手裏,請卜老轉上,說道:「這一門親,蒙老哥親家相愛,我做兄弟的知感不盡!卻是窮人家,不能備個好席面,只得這一杯水酒,又還要屈了二位舅爺的坐。凡事總是海涵了罷。」說著,深深作下揖去。卜老還了禮。牛老又要奉卜誠、卜信的席,兩人再三辭了,作揖坐下。牛老道:「實是不成個酒饌。至親面上,休要笑話。只是還有一說,我家別的沒有,茶葉和炭還有些須。如今煨一壺好茶,留親家坐著談談,到五更天,讓兩口兒出來磕個頭,也盡我兄弟一點窮心。」卜老道:「親家,外甥女年紀幼,不知個禮體,他父親又不在跟前,一些賠嫁的東西也沒有,把我羞的要不的。若說坐到天亮,我自恁要和你老人家談談哩,為甚麼要去?」當下卜誠、卜信喫了酒先回家去。卜老坐到五更天。兩口兒打扮出來,先請牛老在上,磕下頭去。牛老道:「孫兒,我不容易看養你到而今。而今多虧了你這外公公替你成就了親事,你已是有了房屋了。我從今日起,就把店裏的事,即交付與你。一切買賣、賒欠、存留,都是你自己主張。我也老了,累不起了,只好坐在店裏幫你照顧,你只當尋個老夥計罷了。孫媳婦是好的。只願你們夫妻百年偕老,多子多孫!」磕了頭﹔起請卜老爹轉上受禮,兩人磕下頭去。卜老道:「我外孫女兒有甚不到處,姑爺,你指點他。敬重上人,不要違拗夫主的言﹔家下沒有多人,凡事勤慎些,休惹老人家著急。兩禮罷。」說著,扶了起來。牛老又留親家喫早飯。卜老不肯,辭別去了。自此,牛家嫡親三口兒度日。
牛浦自從娶親,好些時不曾到庵裏去。那日出討賒帳,順路往庵裏走走。纔到浮橋口,看見庵門外拴著五六匹馬,馬上都有行李,馬牌子跟著。走近前去,看韋馱殿西邊凳上坐著三四個人,頭戴大氈帽,身穿紬絹衣服,左手拿著馬鞭子,右手撚著鬚子,腳下尖頭粉底皂靴,蹺得高高的坐在那裏。牛浦不敢進去。老和尚在裏面一眼張見,慌忙招手道:「小檀越,你怎麼這些時不來?我正要等你說話哩。快些進來。」牛浦見他叫,大著膽走了進去,見和尚已經將行李收拾停當,恰待起身。因喫了一驚道:「老師父,你收拾了行李,要往那裏去?」老和尚道:「這外面坐的幾個人,是京裏九門提督齊大人那裏差來的。齊大人當時在京,曾拜在我名下。而今他陞做大官,特地打發人來請我到京裏報國寺去做方丈。我本不願去﹔因前日有個朋友死在我這裏,他卻有個朋友到京會試去了,我今借這個便,到京尋著他這個朋友,把他的喪奔了回去,也了我這一番心願。我前日說有兩本詩要與你看,就是他的,在我枕箱內。我此時也不得功夫了,你自開箱拿了去看。還有一床褥子不好帶去,還有些零碎器用,都把與小檀越,你替我照應著,等我回來。」牛浦正要問話,那幾個人走進來說道:「今日天色甚早,還趕得幾十里路。請老師父快上馬,休誤了我們走道兒。」說著,將行李搬出,把老和尚簇擁上馬。那幾個人都上了牲口。牛浦送了出來,只向老和尚說得一聲:「前途保重!」那一群馬,潑刺刺的,如飛一般也似去了。牛浦望不見老和尚,方纔回來,自己查點一查點東西,把老和尚鎖房門的鎖開了,取了下來,出門反鎖了庵門,回家歇宿。次日,又到庵裏走走,自想:「老和尚已去,無人對證,何不就認做牛布衣?」因取了一張白紙,寫下五個大字道:「牛布衣寓內。」自此,每日來走走。
又過了一個月,他祖父牛老兒坐在店裏閒著,把帳盤一盤,見欠賬上人欠的也有限了。每日賣不上幾十文錢,又都是柴米上支銷去了。合共算起,本錢已是十去其七。這店漸漸的撐不住了,氣的眼睜睜說不出話來。到晚,牛浦回家,問著他,總歸不出一個清帳,口裏只管「之乎者也」,胡支扯葉。牛老氣成一病,七十歲的人,元氣衰了,又沒有藥物補養,病不過十日,壽數已盡,歸天去了。牛浦夫妻兩口,放聲大哭起來。卜老聽了,慌忙走過來,見尸首停在門上,叫著:「老哥!」眼淚如雨的哭了一場。哭罷,見牛浦在旁哭的言不得,語不得﹔說道:「這時節,不是你哭的事。吩咐外甥女兒看好了老爹,你同我出去料理棺衾。」牛浦揩淚,謝了卜老。當下同到卜老相熟的店裏賒了一具棺材,又拿了許多的布,叫裁縫趕著做起衣裳來,當晚入殮。次早,僱了八個腳子,抬往祖墳安葬。卜老又還替他請了陰陽徐先生﹔自己騎驢子,同陰陽下去點了穴。看著親家入土,又哭了一場,同陰陽生回來﹔留著牛浦在墳上過了三日。
卜老一到家,就有各項的人來要錢。卜老都許著。直到牛浦回家,歸一歸店裏本錢,只抵得棺材店五兩銀子﹔其餘布店、裁縫、腳子的錢,都沒處出。無計奈何,只得把自己住的間半房子,典與浮橋上抽閘板的閘牌子,得典價十五兩。除還清了帳,還剩四兩多銀子。卜老叫他留著些,到開年清明,替老爹成墳。牛浦兩口子沒處住,卜老把自己家裏出了一間房子,叫他兩口兒搬來住下,把那房子交與閘牌子去了。那日搬來,卜老還辦了幾碗菜替他暖房。卜老也到他房裏坐了一會,只是想著死的親家,就要哽哽咽咽的哭。
不覺已是除夕。卜老一家過年,兒子媳婦房中,都有酒席、炭火。卜老先送了幾斤炭,叫牛浦在房裏生起火來﹔又送了一桌酒菜,叫他除夕在房裏立起牌位來祭奠老爹。新年初一日,叫他到墳上燒紙錢去,又說道:「你到墳上去,向老爹說:我年紀老了,這天氣冷,我不能親自來替親家拜年。」說著,又哭了。牛浦應諾了去。卜老直到初三纔出來賀節。在人家喫了幾杯酒和些菜,打從浮橋口過,見那閘牌子家換了新春聯,貼的花花碌碌的,不由的一陣心酸,流出許多眼淚來。要家去,忽然遇著姪女婿一把拉了家去。姪女兒打扮著出來拜年。拜過了,留在房裏喫酒,捧上糯米做的年團子來。喫了兩個,已經不喫了,姪女兒苦勸著,又喫了兩個。回來一路迎著風,就覺得有些不好。到晚頭疼發熱,就睡倒了。請了醫生來看,有說是著了氣,氣裹了痰的﹔也有說該發散的﹔也有說該用溫中的﹔也有說老年人該用補藥的﹔紛紛不一。卜誠、卜信慌了,終日看著。牛浦一早一晚的進房來問安。
那日天色晚了,卜老爹睡在床上,見窗眼裏鑽進兩個人來走到床前,手裏拿了一張紙,遞與他看﹔問別人,都說不曾看見有甚麼人。卜老爹接紙在手,看見一張花邊批文,上寫著許多人的名字,都用硃筆點了,一單共有三十四五個人。頭一名牛相,他知道是他親家的名字﹔未了一名便是他自己名字──卜崇禮。再要問那人時,把眼一眨,人和票子都不見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結交官府,致令親戚難依﹔遨遊仕途,幸遇宗誼可靠。不知卜老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