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五回 土木鬥法 桑精霸佔靈地 天人交戰 弱女難為親情
道婆只朝老桑樹上仰望瞭望,便令摒退從人,悄告桓氏夫妻說:「令媛已與神木元靈相感,身懷奇孕,須懷三年零七個月始能生產。所產子女乃先天乙木精英所萃,生具異稟仙根,落地便有一層青霞護體,水火刀斧所不能傷。稍遇機緣,立致仙業。只見那古桑逐漸枯萎,便是臨盆將近。
「只是生時極為艱難,令媛難免兇險。我如能來,自可無事,否則便須預為之備。現留靈符一道、靈藥兩丸。一為神嬰禦劫之用,一為產婦催產保安之用。月份一滿,只看日裏桑樹一死,到了子夜,如見風雷大起,正南方有火雲飛來,便該降生。賢夫婦速將靈符向空擲去,自生妙用,那藥也速給產婦服下,自可無事。
「只是降生日期不定,也許還會延後幾天,所以由那日起,每夜均須由亥正守過丑初才可安歇。山中雷雨無常,最怕適逢其會。符只一張,先期誤用和到時遺忘,都是一樣僨事。只要把此關過去,母子平安脫難,神嬰成長,合宅飛升雖不敢必,全家半仙之望,數十年後總可如願相償了。神嬰關係君家仙福至大,不可輕視。此時令媛最好聽其自然,不去管她,免生枝節,反而不美。」
桓氏夫妻再三叩問姓名法號,道婆只不肯說,又拜請她到時相救。
道婆答說:「貧道意欲玉成其事,無如機緣不巧,我尚有一個約會也應在三年以後,到時能否前來,尚難定準。最好仍作我不能來的打算,依照前言行事。還有令媛所生神嬰,易啟妖邪覬覦。我去以後,直到降生十年以內,切忌張揚,事越隱秘越好。對佃傭們只說冒犯山神,得了腹蠱,已然托人尋藥,到時自愈,不許傳說。生產前三日,更不可令其出山,以防洩漏,惹出亂子,無人解救。
「只要嬰兒長到十歲,即使我三年後有了變故不能前來。無人傳授,他自己也必能參悟,勉力前修。那與生俱來的乙木真氣也自凝爍,足刁仗以防身,尋常妖邪水火刀劍已不能傷。除防他出走外,決無妨害。好自珍重,行再相見。」說罷,滿室金光,不知去向。
桓氏夫妻知遇仙人,又驚又喜,隨即依言行事。先還恐怕女兒肚子與日俱長,年歲身子大小,支援不住。嗣見七個月份過去,便不再長大。那精神身體卻一天比一天健實,只是相貌神情愈發醜怪,周身俱有青氣隱隱透出。穿著衣服還不怎顯,衣服一脫,遠看直似一幢青霞裹著一個小人影子,連面目都幾難分辨。頭臉因是無法遮蔽,更青森森地怕人。想起老道婆所說妖邪覬覦之言,著實擔了些心。
總算散仙隊裏該當出這麼一個奇特人物,桓家所居既極僻險,向無人跡。桓雍隱居時又留了一番心,諸事縝秘。所雇佃傭大都是家鄉年老舊人,共總四人,倒有三個是孤老。只有一個壯漢,已於前數年為他娶了妻室,移來山中同住。
風景既好,出產又多,百物皆經預儲,輕易無須出山,待遇更優,情如家人。略為編些話一叮囑,全都守口如瓶,就是偶然因事出山,也無人肯向外洩露。桓女除食宿外,每日只在古桑之上起坐盤桓,傍晚方歸,永不離開,也不大說話。枝繁葉密,隱身其內,不近前細看,直看不出樹上藏有一人。
光陰易過,居然平平安安地過了三年多。桓氏夫妻算計女兒產期將近,起初沒有留意,不知女兒感孕日期。桓妻背人盤問了好些次,好說歹說,只不答言。老道婆一去更不再來,惟恐延誤時機,只得日常格外小心,看那古桑黃落也未。
這日桓雍起來得特早,因是隆冬夜長,天還未亮。照例桓女不論冬夏,總是日將出時,才往桑樹上去,從沒在天未亮前去過。桓雍見天還早,雖是歲暮嚴寒,百卉凋零之際,那桑樹依舊綠油油一片蔥蘢。老道婆又說桑葉在日裏黃落,女兒分娩應在樹枯以後。這幾日桑樹愈加繁茂,想必時還未到。又因女兒近日儘管神采鮮瑩,但是睡眠極少,飲食也愈稀微。一聽後室沒有聲息,當她睡熟,未做理會。
桓子名叫超群,人極好強向上。每日都在天未明前,一人去到屋外廣場上,獨自勤練家傳武藝。盛暑奇寒,永無間斷,全家以他起身最早。近以乃妹將產靈嬰,也是時刻都在留神。
桓雍起時,超群剛剛穿衣走出。待不一會,忽然跑進,急喊:「爹爹,快看妹妹。」
桓雍忙往後室一探頭,女兒已然不在。山中狼多,門宇封閉甚固,桓子出時門並未開,也無聲息,竟不知怎樣走出去的。桓妻也是聞聲驚醒,老少三人連話都顧不得說,匆匆披上棉衣,相繼趕往屋後。
外面正下著大雪,雪花飛舞,曉色朦朧中,遙見後崖老桑上有一幢青氣。忽上忽下縱落如飛,隱隱聞得女兒哭訴爭論之聲。桓女生賦異稟,幼承家學,雖然八九歲上已能援著十幾丈高的崖樹輕輕下落。似這樣平地飛身一縱十餘丈,卻是從未見過。因那老桑繁茂如初,挺立風雪之中一絲不動,也無異狀,才略放心,只不知女兒何故如此。
桓女回顧父母兄長趕來,忽然住口,縱向桑樹枝上坐定,一任呼喚不再下來。桓子援向樹上盤問,只不說話。桓氏夫妻又上樹去,屢問不答。嗣以孝道再三勸說,桓女倏地暴怒,朝當中樹幹亂抓亂咬。桓氏夫妻因見她連日神情有異,疑是瘋狂,便硬抱她下來。桓女竟不似往日倔強,一抱立即相隨同下。
到家以後,父母兄長屢次盤問,她只口角微動,苦笑了笑。兩眼青瑩瑩落下兩滴眼淚,仍和啞子一般,默無一言。尤怪的是,由當日起,便在家中兀坐,也沒有再往桑樹上去。家人因其反常,防有他變,日夜輪流陪守。直到過年初春,均未有事,老桑也未黃落,桓女飲食也越來越少。
桓女身邊藏有一個桑癭挖制的木瓶,每日除卻在室靜坐外,便將那瓶取出展玩。人要索觀卻是堅持不與,也不知她何處得來。
桓雍算計早過了道姑所說時限,心正愁急。這日早飯後,桓女忽向父母兄長一一跪拜。
桓女含淚開口道:「女兒不孝,遭此孽緣。父母恩深,不加罪責,反倒費盡心力,百計調治。尤其這三四年中,使父母兄長日夜焦愁。近半年來我守仙誡,恐泄天機,狀如聾啞,更累父母憂急。負罪如山,心如刀割。女兒早該分娩,因是不捨慈親,意欲少作團聚,才多延了三個月份。如今腹內靈胎已早成熟,不能再延。此子因差一劫,落生乃是女體。
「女兒為了成全靈嬰,使其五百年後遇劫能夠避免,血體全都耗盡,生後七日命必不保。所幸生前根骨不差,又得了靈木精氣。雖只三年修煉之功,居然悟徹玄機,本身血髓雖枯,元神卻極堅凝。此去投生,轉劫重修,便可成就仙業。比起暫免一死,得享修齡,遲早乘化歸盡實強得多。
「那年來的道婆,乃戊土之精轉世,修成仙體。她與嬰兒是天生剋星,前此之來,是想借救女兒為由,殘害嬰兒,遂她私願,實非好意。去冬她如到此,女兒或可暫免,嬰兒之命必不能保。也因宿孽尚重,前年去年正當她應劫之時,去冬未來,諒已應了劫數。嬰兒能得成長,總算天幸。
「崖腰神木應三場大劫,頭一劫乃是乾天丙火。這時嬰兒初出母胎,靈元未固,本身乙木精氣也未凝煉。但是對頭除報仇外,尚還存有自利之心,並不想將嬰兒當時化成灰燼。她惟恐到時不能趕來,所留靈符具有五行生克之妙。一經如法施為,先化為一片玄色光華,與侵害嬰兒的丙火會合。然後化生出戊土的威力,變作一幢白光黃氣,飛回來,將嬰兒全身裹住。
「由此乙木之精便為戊土庚金所制,再也不得成長。可是終年身有青黃光煙圍繞,水火刀兵仍是不能傷害。道婆以為女兒仗她活命,全家感激信服,必能好好保持。等她十四年後轉劫脫難,再借引度成道為名,將嬰兒騙去。為此多年妄想,所以儘管利令智昏,沒有便下毒手。
「卻沒料到靈木轉劫托生,雖比她晚了二三百年,根基造詣卻比她強得多。尤其得天獨厚,未轉世前早已通靈變化,附在古桑之上,千百年來刻意韜光隱晦。女兒感孕不久,便能靈感相通,對她陰謀詭計已有破法,即使到期趕來,也難如願。此時不但不能傷害,反可借她那道靈符來禦天劫,使與乾天丙火同歸於盡,真乃快事。
「今宵交申以後桑葉便會黃落,請父母到時一任女兒行事,萬不可驚慌攔阻。否則白受一場虛驚,累及他人,於事仍然無補。甚或女兒元神也為天火所傷,投生不得,就後悔無及了。門前不遠打稻場上有一株小桑樹,到了亥正女兒走後,爹爹可拿著靈符,守在離那小桑樹十丈遠近的石臼之中。只等到了子時,雪勢忽止,風雷大作。正南方有一團火球飛向小桑樹上,待要下落之際,速照對頭所說將符擲出。
「不論形勢多麼險惡,人絕不會受傷,無須害怕。一過子正,大功便可告成。那時女兒身在崖腰老桑之上,靈嬰也在丙火飛來之際降生,事完自會下來。此後女兒尚有六七天的活命,未死以前人還是好好的。女兒感激父母深恩,無以為報,懷中木癭瓶內貯有少許靈木仙乳,服後可以長生健體。嬰兒本是靈木化生,從小即能自修。至於她肯不肯引渡父母兄長,須看各人緣法,尚不能定。
「瓶中仙乳乃腹中靈嬰的精氣所聚,長日聚斂。費了不少心力,僅得少許,所以還想多積一些,以增靈效。雖然此事不是嬰兒所願,無如她元胎已早成長,除元神尚寄樹上外。所有乙木精氣為護元胎,全附在女兒身上。女兒一死,甚事從緩。第一先將此瓶取出,趕出院去,面對東方,分服下去。再把女兒平葬,用壇裝好,埋在崖腰老桑之下。服時越快越好,免被嬰兒看見生心,或是搶奪了去。
「還有對頭本心想救女兒,所贈靈藥至少也能保得十年壽命。因覺人生終有一死,女兒又急於轉劫,正好轉贈哥哥服食。即使無甚遇合,此丹功能起死回生,好人服了永享修齡,總可如願了。」
桓女終日沉默已有三年,桓氏夫妻父子三人忽聽她侃侃而談,言語真摯,至情流露,始而相顧錯愕。及至聽明言中之意,才知她到了時限,產後即死,不禁滿腹悲酸,又憐又愛。幾次想要勸說,不令即死,擬以道婆所贈靈丹和木癭瓶中靈乳續命,俱被搖手攔阻。話才說完,桓妻早忍不住一把摟住悲哭起來。
桓女恐父母傷心,再三勸慰譬解。桓雍自能權衡輕重,知道無法攔阻,逆她反而不好,便一面勸住妻子,一面想趕向崖後看那老桑黃落也未。
桓女淒然道:「爹爹不必擔心,女兒一切皆有成竹。外面風雪嚴寒,事應子夜,桑葉黃落不過一個先兆,既已知道,不必再出去受凍了。」
桓氏夫妻聞言,自是不免傷感。桓女一再婉言解勸,知是定數,也就罷了。
桓子出外連看了三次,果然那株青枝綠葉的老桑,始而樹葉發黃,漸漸變為枯乾。忽然一陣風過,殘葉全都凋零,紛落如雨,只剩老幹搓訝,挺立雪風之中,颯颯有聲,了無生氣。因時愈近,桓女雖說家中無須準備。桓妻終不放心,一切仍按尋常生產佈置停當。桓女依在父母膝前,寸步不離。
那打稻場就在桓家右側,斜對著崖上老桑樹。有一石臼,高約三尺,上面搭有木架,中懸石杵,以備舂稻之用。田事已畢,一片平地,空無一物,相隔左近幾處桑林均遠。這時雪已積厚尺許,桓子為那石臼要備藏人之用,曾去打掃積雪,仔細查看,並無小桑生出。
及至桑葉黃落不久,忽有一株極細桑苗破雪而出,便歸告乃妹。桓女堅囑此時不可再往探視,到了傍晚自能長大。並令佃傭人等各自在屋中,不要出來,以免大驚小怪。
入夜,桓子偷往探視,日間那棵小桑苗粗已半尺,枝葉紛披,亭亭若蓋了。
桓女聞言,喜道:「想不到神木精華已盡,猶有如此神通。今晚只要能照我所說行事,不生出別的枝節,決可無礙了。」
挨到亥初,桓雍惟恐誤了時機,堅持先往。老早便飲了點酒禦寒壯膽,帶上老道婆所給靈符,去往稻場石臼之中埋伏等候。桓妻、桓子也要隨去,桓女再三攔阻,才行作罷。
桓女又對桓子道:「我家世代單傳,爹爹只生哥哥一人。嬰兒因是神木附體,生有靈慧,只記我一人恩義,對父母兄長推愛無多。木癭瓶中靈乳是她元精,最為珍惜。被我強行取來孝敬父母,求一高壽。此事要遲嬰兒多年功果,大非所喜。
「服時不被發覺最妙,如被發覺,可對此女開導。說我因報親恩才有此舉,全是我的主意,與父母無關。此十年中相待更要從厚,不論她行徑如何,不可以加以斥責。只要她有了感恩之意,不但全家得福,將來子孫中必有一二人受她接引,豈非佳事?」
桓子一一應了。
桓女重又拜別母兄,又去稻場上向桓雍道:「女兒本擬走後才請爹爹出來,爹爹偏是小心過度,白受了多時寒冷。現在時已將至,分娩之後便許不能說話。諸望寬懷,依照前言行事,勿以為念,女兒去了。」說罷,拜了幾拜,縱身一躍,滿身青霧環繞。那小桑樹上也冒起一股青氣,簇擁著桓女,直往崖腰老桑之上飛去。
桓雍知在緊急之際,不顧悲傷,藏身石臼之中,留心守候。雪仍未住,一片迷茫,除影綽綽看見前面小桑樹上不時發出一點青色煙光外,什麼也看不見。等了片刻,沒甚動靜。方愁雪大迷目,如丙火飛來,一個疏忽沒有看出,便要誤事。忽然狂風四起,聲如潮湧,隨即雷聲大作。
隆冬大雪,天氣突發巨雷,自然駭人。
桓雍不敢怠慢,一面暗運氣功抵禦嚴寒,以免手足凍僵,不便施為,一面持著靈符,全神貫注前面,準備應變。
一會風雪漸住,那雷火電光卻在稻場上盤旋不已。倏地一個震天價大霹靂朝小桑樹打下來,電光照處,眼看打中。樹上忽冒起一幢青色煙光,竟將雷火衝蕩開去,隨聲而滅。
那雷一個接著一個,只離樹梢三五丈,便被青煙衝散,始終未被打中。似這樣約有盞茶光景,雷火持久無功,似已暴怒,先是盤空蓄勢,轟轟連響了一陣。猛然電光雪亮,連閃兩閃,嚓的一聲爆響,七八團栲栳大的雷火夾著萬道金蛇,由四外集攏,齊往中心打將下來。
桓雍生平從未見過這麼聲勢猛烈的巨雷,雖有一身好功夫,也被震得魄悸魂驚,耳鳴目眩。同時那雷火勢雄厚,雖被樹上煙光阻住不能下擊,並不似前此一衝即散。依舊停在空中上下盤舞,互相磨蕩滾轉,發為怒嘯。
桓雍藏處離樹不過十丈,大有當頭下擊之勢,越顯可畏。算計時辰已至,丙火未來,雷已如此厲害,不禁驚懼憂惶。猛一抬頭,瞥見正南方暗雲中似有極紅亮火星出沒,不禁心中一動。晃眼之間,那團火光已由小而大,由遠而近,穿雲而來。
那火光來勢之神速,無與倫比,乍看還在天邊,不等看清,便已飛近。到了面前,變成百丈火雲,直朝小桑樹上罩去,幸是桓雍胸有成竹,時刻都在提防,動作也是極快,心隨手動,火雲還未罩向樹上,手中靈符已是向外擲去。
只見立即化為一團玄色光華,捷如影響,直向對面火雲飛去。火雲一到,空中迅雷恰也突然爆發,打將下來,於是三面相撞,迎個正著。只聽轟隆之聲,宛如天鳴地叱,山崩嶽墜。雷聲響過,火雲玄光融成一體,閃了兩閃,化成一幢白光黃氣,正要往小桑樹上罩下。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丙火、癸水相克相生,雲光閃爍之際,那株小桑樹突往地下縮沉下去。同時由崖腰老桑之上,流星趕月般接連飛射下三點拳大青光,直投白光黃氣之中。叭叭叭三聲極清脆的爆音過處,全部消滅,化為烏有。
桓雍料知大功告成,忙由石臼中縱出,路遇其妻其子,便同往屋後趕去。剛到崖腰老桑之下,便聽兒啼之聲宛如松濤,即清且洪,不禁悲喜交集。桓妻連忙飛援上崖,到了上面一看,桓女坐在密枝上面,懷中抱著一個相貌奇特的怪女嬰,上衣撕破半邊,右肋骨裂開半尺來長一條口子,並未流血,正用手捏攏傷口,好似精力已竭,面如金紙,累得直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桓妻見她疲乏已極,又見肋下裂口,只當禦劫時受了重傷,又疼又愛。顧不得細看嬰兒,忙喊丈夫、兒子取來布帛,將女兒母子裹定。緩緩縋下,雙手捧起,趕回家去。
桓雍見女兒身上青氣已然散盡,和尋常人一樣。所生女嬰卻是青氣由皮肉裏往外透出,隱泛青霞,宛如雲蒸霧繞,十分濃密,不近前諦視,幾連眉目五官都難分辨。那相貌更是醜得異乎尋常,比起乃母還要難看十倍。
她身材是又瘦又小,通體作青藍色,滿身滿臉都是老樹皮一般的大小皺紋瘦塊,通體沒幾片平整之處。闊鼻如箕,上有五孔,眉耳都如桑葉,紋絡顯然,嘴如臥蠶,獨作灰白色。額生三隻圓眼,大如蠶豆,初生不久尚還閉著。微一睜開,便有三點藍色晶光遠射數尺。
從前額直到腦後滿是綠毛蓬鬆,尤怪的是下半身奇長,幾及全身十之七八。穿著一件形似披肩的短衣和一條短圍裙,看去青茸茸又滑又細,非絲非帛,不知何物所製。像是新穿上的,平日也沒見女兒做過。明知怪異,但也無法。
桓雍因見愛女疲敝,欲令其妻將嬰兒抱過。嬰兒偏戀在母親懷裏,死不離開,力大異常,桓妻竟強她不過。且喜女兒脅下傷口業已合攏,只剩一點痕印。忙又把備就的湯粥與女兒服用,桓女只把頭搖了一搖。夫妻二人想不出主意,只得任其安臥養神。守到次早,桓女方始睜開雙目看了看嬰兒,喊聲爹娘。
桓女事前早把應說的話說完,曾囑父母兄長在她分娩以後,當著嬰兒不可多言。桓妻終究是婦人之見,心疼女兒,想起愛女吃苦短命,都是桑樹作怪。嬰兒相貌又那麼醜怪,老大不快,儘管桓雍在側示意攔阻,仍是絮聒不休。先問桓女身體如何,並勸吃點飲食和產後應用的湯藥。嬰兒只睜著精光四射的三隻眼,依在產母懷中注視靜聽,並無異狀。
後來桓妻因女兒說精血已盡,不是藥石所能奏功,不肯服藥飲食。又聽說嬰兒是裂脅而出,未經產門,不知彼時女兒受了多少苦難。忍不住發話道:「妳說那老道婆是土精,又是妳的對頭。照妳爹昨夜所遇情景,沒她那道靈符,且敵不住那天雷天火呢。妳如今精血已枯,只有七天壽命,就生下這麼一個報娘女,不知所為何來?老道婆說她給那丹藥能夠救妳,為什麼偏不肯吃呢?」
說時恰值桓雍父子在外屋用飯,沒在室內。
嬰兒忽然滿面怒容,目閃凶光,不住口發出怒聲。吃桓女一把抱緊,附耳急語,急切間未被掙脫。桓妻因她長相奇醜,怪眼時常放光,一個初生女嬰,並未放在心上。
桓女產後力薄氣弱,專一壓制勸慰嬰兒,不暇再顧別的。直到桓妻把話說完,看出情形有異,嬰兒也已寧靜,不再暴躁。桓女連急帶累,已是面無人色,喘息不止。直到父兄飯後入室,方才把氣緩過來,朝乃母看了一眼,滿臉淒然。
桓女說道:「女兒早已說過,一人得道,九祖升天,女兒今生雖然受苦短命,轉世卻有成仙之望。女兒與神木乃是患難夫妻,理應同仇敵愾,他仇即我仇。休說此番遇合是福而不是禍,即使那丹藥能夠起死回生,女兒怎肯領受對頭的好意?何況還不能呢。她那丹藥已被女兒毀棄,不相干的閒話提牠則甚?神嬰躁性未退,照此情形,女兒怎放心去呢?」
桓妻還要說時,桓雍已聽出女兒語藏深意,忙暗扯了她衣服一下,接口埋怨她道:「那丹藥已然毀掉,此是定數,提牠有甚用處?妳快吃飯去吧。」
桓妻這才警覺說走了嘴,恐於女兒有礙,不敢再說,強忍悲憤走了出去。
嬰兒除生母外,誰抱也不肯。桓妻走後,桓女附耳悄悄說了幾句,她忽然徑向桓子撲去。桓子早受乃妹指教,忙即接抱過來。因知嬰兒生具神力,抱時暗運內功微試了試,竟如無覺,好生駭異。
桓子一面含笑撫弄,一面問妹子:「神嬰可要吃點什麼東西?」
桓女道:「她只飲點雪水,連人乳都不用。我也無乳給她吃。不知怎的,適才聞得外面飯香,她和我說想吃一些,偏又和娘不甚投緣。我說這裏的田是爹爹和你率人種的,她才答應吃飯。本來不想叫她吃煙火食,一則她性倔強,再三索討,沒有不依,二則我想讓你們甥舅親熱,才行答應。她暫時還不願到外間去,可請爹爹把飯粥各盛些來,你自端去喂她吃,只不令她動葷好了。」
桓雍已隨桓妻走出,聞聲端了飯粥走進。桓女見飯上面夾有素菜,想要攔阻,嬰兒已食指大動,饞涎欲滴,口中哇哇亂叫,不讓再往外端。桓女知攔不住,只得聽之。嬰兒吃得香甜已極,幾口便把大半碗飯粥連菜一齊吃完,意猶未足。
嬰兒聰明異常,當日隨著桓氏父子問答,便學會了好些人話,隨聲即會,一會便能記住應用。但她只和產母應對,仍是原來互相吼叫,聲音也頗好聽,聽不出說的甚隉C除和桓子比較親密,桓父也甘受撫弄,有問必答外,餘人都還平常,只是見桓妻不得。桓女為此,時與互叫爭辯。
次日起,雖不見即怒視,終非所喜,桓妻口裏不說,心裏對嬰兒極為厭憎。又因女兒死期日近,追原禍始,想起傷心,越發看都懶得看她。桓女見狀憂急,當著嬰兒不便明說,只管時常暗中示意,終難減老母悲憤的成見。
嬰兒到第三天便能下地行走縱躍,桓女見父兄因嬰兒靈慧絕倫,頗為喜愛。嬰兒對於外祖舅父也漸親熱,以為可以無事,才略放了點心。桓女自知體氣日益衰微,不久人世,老想把嬰兒支開,向父母重新叮囑,嬰兒偏只守在房中,寸步不離。
一晃過了五天,桓女自知只有一二日壽命了,不能再延下去,方向嬰兒哭訴,力說:「為娘身受父母養育深恩,絲毫未報,便於妳也將有十餘年撫養之德。為娘父母家人以後不問待妳好壞,均須看我份上,不可絲毫嫌怨。」
桓女先要嬰兒立誓,然後說要背了她與父母訣別。嬰兒被她絮聒不過,應是應了,只囑咐其母不可做出與她不利之事。桓女自然一口應諾,這才由桓子將嬰兒抱出屋去。
嬰兒一走,桓女含淚埋怨母親說:「神木借體,自孕靈胎,與尋常母女不同,女兒雖然今生葬送,他生卻是受益無窮。她與我本來無甚情義,那老道婆是她宿命剋星,深仇大敵,母親那日不該走嘴,對她神情又極厭惡。惡因一種,將來難免後患,實是懸心。尚幸爹爹見機,相助用話遮蓋,否則當時便許生出事來。此女生具靈異,休看初生乳嬰,翻起臉來,全家合力皆非敵手。
「那木癭瓶中所貯靈乳乃她先天所生元精,多服一點,便有若干靈效。本該早奉父母服食,因女兒本身還有少許,現藏口內,連日仗牠苟延殘喘,欲等去時全數奉上。連日查看此女靈慧無比,因看出女兒體氣太弱,已疑心前次向她勒索盜取的丹液不曾全服。女兒至遲後日必去,一個措手不及被她覺察,不是當時奪去,也必因此結嫌。想來想去,與其有了嫌怨再行設法勸解,終不如無事的好。為此借著訣別將她支走,豁出糟蹋一滴,請父母今日便即服用,以免夜長夢多,又生變故。」
桓女說罷,自將胸衣解開。桓女本瘦,生育之後益發成了皮包骨頭,又瘦又乾。
桓妻見了,自是心酸。方問:「木瓶藏在哪裏?」
桓女低聲答道:「藏在胸前肉皮之下,女兒死時自會現出。那地方乃嬰兒產生之處,曾練仙法,可以收合由心。這乙木靈乳見風即化烏有,五行均不能沾。不過那木癭瓶,女兒騙她已在抵禦天災時連同法寶一齊消滅。所以服了靈乳以後,務須縝密收藏。此瓶功能明目,只須盛了泉水,洗幾次立可。毀了也是可惜,最好裝一瓦壇,覓一僻遠之處埋入地底。等他年嬰兒成長仙去,再行掘出,永為傳家之寶」
桓女說時,上衣已全脫去,邊說邊將手指向脅下連劃。產兒創口本早合攏,只剩下一條半尺來長的紅印。桓女劃了十幾下,倏地咬牙皺眉,手指往縫痕中硬插下去。
桓氏夫妻看她痛苦,方要攔阻,只聽嚶嚀一聲哀呻,一個兩寸來長、寸許粗細的木癭瓶已應手而出。
桓女顫巍巍遞給母親,神情痛楚。緊跟著前胸挺了兩挺,當中胸皮忽然由凹而凸,迸落下一粒形似桑椹之物。桓女一手接住,用掌心握向創口之上,往上搓揉了幾下。創口重又合上,點血均未流出。
桓女事完,喘息著將瓶要過,對父母道:「瓶中靈乳共有九滴,一滴可延一甲子的壽命。乘女兒在世時看著服了,不過是有一人多服一滴。」
說罷,便請父母同立面前,將瓶上木塞揭開,瓶口先對著桓雍的嘴,微微一傾。
桓雍猛覺一滴甘露灑向口中,順津而下,當時甘芳滿頰,心胸爽朗,神智為之一清。桓妻服了也是如此。似這樣輪流了四五次,算是桓雍多服了一滴。服完將瓶交給桓妻收藏,又囑咐了一番,才把嬰兒喚進來。
嬰兒雖是靈慧絕倫,畢竟初生數日,稚氣猶重。桓子更善於引逗,特意引到田場、草地、菜圃等處,向她一一解說各項用途,故意延挨。所以去了半日,一點未起疑心,如非著人去喚,尚無歸意。
桓女見她沒有盤問,頗自欣慰。桓母乘空,先照女兒之言將木瓶偷偷帶出,尋一僻遠之處埋好。夫妻二人經過女兒再三譬解,也不再像前些日那麼傷心,只把後事從優佈置,一切停當,靜候數盡。
當晚桓女請父母兄長不要進她屋裏,自和嬰兒低聲密語了一整夜。次早日出,才許家人進去,告知父母,自己正午便要身死,千萬不可悲傷,否則無益有害。這些話原說過不只一遍,桓氏夫妻見事已至此,只得依她,一口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