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五回 江彌濃霧霧難盡 人欲忘情情更深
衛詡續道:「我曾下水取寶,誰知金船禁制仍未全除,不知破法,不能妄入。蓉姊再三勸我息念,我均未允。現知底細,既不願巧取豪奪,只好甘休。我昆侖門下雖不似目前峨嵋、青城兩派聲勢之盛,人才之多。論起功力修為,卻也不相上下。師叔崔黑女自從陰素棠犯規叛教,便立意收一女弟子承繼本門心法,多年物色,不曾尋得美材。
「蓉姊天性品質,無一不是上選,本意約她訪我,取了寶物同返昆侖,她偏執意不允。現在取寶一節,我也知難而退,不再作梗,但對她前途仍是關心在念。好在令師大顛上人未允收徒,可否請道友相我勸她。等將寶物取到手內,復命之後,由我引進到崔師叔門下。免使她身無歸屬,又被昔日同道妖人誘脅了去,再入歧途,就感謝不盡了。」
靈姑見他對於彩蓉情分真摯,現於詞色,便問:「彩姊被妖鬼徐完攝去時年尚幼小,道友稱她蓉姊,想必年紀更輕了?」
衛詡答道:「蓉是她的乳名,論年紀比我只大一個多月。彼時雙方年小,我也幼遭家變,父母雙亡,寄養叔家,受盡淒苦,與蓉姊同病相憐,常在一處玩耍。道友和她患難知交,言以人重,倘蒙勸解,許能聽從也未可知。」
靈姑聞言,越知二人童年早種情根,彩蓉今日愁思必由於此。正待答話應諾,彩蓉忽然飛回,一見靈姑、衛栩並立說話,不由臉上一紅。皺著眉頭看了衛詡一眼,似想說話,又說不出口來。
衛詡見彩蓉來到,卻甚喜歡,笑道:「蓉姊,妳到哪裏去了?我正托呂道友勸妳呢。昨晚所說的事,妳能答應我麼?」
彩蓉微慍道:「我心已定,並與譚蕭姊姊有約。她此番往青城見了崔五姑,為我盡力援引。好些前輩仙師都在金鞭崖上聚會,便鄭仙師不允收錄,也必不至落空。妳對我好意,終身銘感。」
衛詡聞言只苦笑道:「昨晚原因久別初會,盼深望切。見妳初脫苦孽,身尚無歸,恐將來有甚閃失,欲踐幼時生死禍福之約。」
彩蓉道:「多謝好意,這些請勿再談。」
靈姑不知衛詡與彩蓉總角之交,耳鬢廝磨,性情素所深悉。見彩蓉話語神色拒人於千里之外,頗覺過意不去,恐怕雙方鬧僵。
衛詡含笑道:「蓉姊如此說法,容再相見。」
腳點處,一道青光衝空直上,往下流頭天空飛去,指顧之間蹤跡已杳,端的比電還快。
靈姑見他飛行如此神速,心甚贊服,埋怨彩蓉道:「衛道友是姊姊總角至交,我見他人頗豪爽真誠,所說全是好意。何必樣樣深卻峻拒,使他難堪呢?」
彩蓉苦笑道:「靈妹和我情逾骨肉,也不須瞞妳。我多經災劫之餘,萬念皆灰。幸遇靈妹,才得今番遇合。眼看前路有了生機,一心向道,惟恐失錯,如何敢再惹世緣?」
靈姑暗想二人語氣神情,一個固是用情專誠,一個也是未能忘情。聽歐陽霜平日之言,彩蓉與師父無緣。譚蕭和她那麼深交,受託時也只支吾答應,並未明允力任其難,為之援引。譚蕭脫劫以後,由本身元嬰煉成道體,法力高深,已能前知,如知彩蓉前途,萬無不告之理。
照此看來,果知衛詡所云,只做名色夫妻,同修正果,焉知不是她的歸宿?便將所托的話說出,又從旁勸解了幾句。彩蓉聞言不答,隨後想起自身經歷,竟然掩面痛哭起來。靈姑再三慰勉,終無話說。一會月上東山,二女吃些乾糧,夜深各回沉舟之內安歇。
次日一早,二女同往廟內,裝作香客隨喜,見江邊埠頭舟船雲集。因船多灘險,泊舟之處只有里許。餘者多是水深浪惡,山險崖高,無法上下,好些後至舟船都在上下游三五十里外覓地停泊。廟前坡上下更是人山人海,喧嘩如潮,大殿外香煙繚繞,漫為雲霧,端的熱鬧非常。
話說那賣豆花飯的王老么,自從前日得了甜頭,回到家中連夜做了幾樣拿手菜,準備次日敬給二女,好多得點賞錢。不料昨日等了一天未來,以為二女開船走去,自家又捨不得吃。正想乘今早會期賣出,忽見二女走來,好不歡喜。
王老么慌不迭擦抹案板,請二女坐了,換上新滌碗筷。賠笑說道:「小姐昨天怎沒來照顧?還當官船開走了呢。前晚回家連夜宰了一隻肥雞,又把隔年留存的香腸、血豆腐蒸好,共配了四樣菜略表孝敬,還沒有動呢。」隨說隨將攤側箱內菜肴取出擺上。
二女見是一碟棒棒雞、一碟爛燒鴨子、一碟香腸、一碟血豆腐,外加攤上原賣的小籠蒸扣肉、大碗豆花帶肉末香料。面前已擺了一大片,王老么還在現炒熱菜。
靈姑便說:「夠了,我二人哪吃得下這許多?」
王老么道:「這裏小人一點心意,請別見外。」
這時別的顧客俱被王老么推有官眷包座謝絕,見了紛紛傳說,齊來觀看,攤側人都圍滿。二女見狀未免厭煩,彩蓉給了五兩銀子,已要起身。猛瞥見前面香客遊人東倒西歪,往兩邊亂擠,一個身材高大的頭陀甚是眼熟,正往廟內擠去。
彩蓉忙即悄告靈姑:「我有事去去就來,遇我時不要說話,裝作不認得才好。」
靈姑因彩蓉神色慌張,說完便走,料有原因。見王老么還在千恩萬謝,隨口敷衍兩句,允其再來,徑依言往廟側密林之中走去。行近廟前,瞥見衛詡在殿前石臺上,方疑彩蓉是尋他去。猛聽前面人聲鼎沸,紛紛波動,循聲一看,乃一個長大頭陀,正由廟中擠將出來。
那頭陀身高七尺以上、豹頭獅鼻、濃眉大口、一雙狗眼閃閃生光,額束銀箍、滿頭黃髮披拂、亂蓬蓬的。走起來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味朝前猛衝,所過之處,人全東倒西歪,眾聲叫罵。
有那年輕氣盛的不甘吃虧,便揮拳打去。頭陀既不還罵,更不還手,仍然往前擠撞,如未聞見。可是打人的都相繼呼痛,咒罵不已。
靈姑看出頭陀神情有異,不但絕好硬功,弄巧還是妖邪一流。心憤出家人不應如此強橫可惡,如在平時,早已上前理論。此時遊人大多,動手恐有誤傷,又惦著彩蓉行時之言,只好忍耐下去。經此一亂,再看衛詡,已然不見。
靈姑穿過樹林,繞抵廟後危崖之下,見宜從善滿臉憂惶之色。彩蓉業已先到,等宜從善將靈姑引到崖腳一個大只方丈的石窟以內,方始現身出來。靈姑見她蹤跡如此隱秘,問是何故?
彩蓉歎了口氣,答道:「方才妳見那高大頭陀麼?」
靈姑道:「妳原來是為這賊頭陀走的麼?他一味在人叢裏橫衝直撞,受小傷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如非想來尋妳,又恐人叢中動手誤傷生事,早打發他了。那廝不過有一身好硬功,看他步行亂擠情形,不似什麼高明人物,難道憑妳還怕他麼?」
彩蓉失驚道:「我走時匆忙,忘了告訴妳。這廝乃是西昆侖二惡之一,名叫赤隆兒瓜,外號金獅神佛。他還不說,最凶的是他師兄麻頭鬼王呼加卓圖,比他法力更深。二凶僧從小患難相交,情共生死,彼此心靈相通。其實他們不過身在旁門左道,不忌葷酒女色,性情粗暴,並不十分為惡。
「妖鬼未戮以前,有一年這廝路過北郊山左近,值我由外新回,與他路遇,定要將我劫去。我鬥他不過,行法告急。妖鬼趕來,先頗不願得罪,說我是得力門人,不便奉贈。兩人翻臉動手,他自非妖鬼敵手,妖鬼也只能將他困住,急切間不能傷害。後來這廝乘隙磨擦金環,困到次早,麻頭鬼王從西昆侖趕來,將他救走。由此結下深仇,另約能手尋鬥幾次,均未得勝,恨我入骨。
「這廝適才不曾隱身由人上飛越,乃是故意。我乘他未見,隱形追蹤,暗中查探。才知上年他已來過,要用重價購買此廟。我立刻告知卞明德,允以下月相讓。他卻定要提前,最好當時接收。說了若干好話,允以三日之後回信,方始走去。
「那米商昨日到達,米也訂好,經此一來,只得變計。今晚夜裏由我將米船沉入水中,再行運入原乘木舟以內。可惜靈妹入門未久,各派中人所識不多。此時如能得一見聞交遊較多的正派中道友,到時隱身崖上守護,就萬無一失的了。」
靈姑便問:「衛道友曾允相助,妳雖堅拒,他意未忘,約他如何?」
彩蓉歎道:「他在昆侖門下多年,正邪各派均有交遊,見聞廣博,實是最宜。無奈此時我與他越遠越好,此情萬承不得。說起傷心,以後不提他吧。」
靈姑見彩蓉目波紅潤,隱含幽恨,也就不再提起衛詡曾在殿前石臺上現身之事。
二女商議結果,便由靈姑護米。令宜從善轉告卞明德,頭陀不可得罪。仍用婉言回復拖延,如能推到下月,自是最妙。明鬥不過,便謂師父閉關,借給他一間廟房,等坐化後再讓全廟。這樣說法,只要把二女暗中主持一節隱起,於廟中諸人決不妨事,自己再行準備應付。
夜裏彩蓉往廟中交付米銀,並探頭陀動靜。到廟一看,大殿上蠟淚成堆,香煙猶自彌漫。卞明德、宜從善、金百煉三人還同了十來個臨時幫忙的村人正在收拾打掃,計算日間佈施,忙得不可開交。彩蓉原是隱身入門,仍把卞明德悄悄喚出,同往西廟靜室,交付米錢。問知香客黃昏始散,頭陀去未再來。
彩蓉問明頭陀所去途向,隨即隱身往白石崖飛去。到後察看,荒崖枯寂,星月在天,削壁千仞,草木不生。崖頂怪石磊砢,連人坐立之處皆無,上下更無一個可以容身的洞穴,哪有頭陀的影子。先恐被頭陀的邪法瞞過,連用冥聖徐完所傳搜形煉神之法試了幾次,終於無人出現。
彩蓉再飛到那三艘米船,靈姑說自她走後並無動靜。好在身有顛仙所賜靈符,時機瞬息,且相機把穀米運回沉舟,再作計較。並令靈姑在水中加意防備,自水上面行法運糧。
等彩蓉出水一看,江峽上面已是大霧迷漫,星光全隱,知有掩護。更不怠慢,先使舟人全數昏迷入睡。然後行法辟水,和沉舟一樣,在水裏空出停船之地,將三船徐徐沉下,將米穀分運原乘獨木舟內。一切停當,並無變故,心中大慰。隨將三船浮升水面,乘霧未散,親身送船回泊。
歸途因是順水,卸載之船行甚迅速,約有頓飯光景,便即回到江邊埠頭停泊。又囑咐卞明德幾句,便使舟人醒轉,獨自飛回。這一來斷定有了大力暗助,蛛糧已備,只等三日之後廟會終了。即可用金蛛吸上金船,取那船中所藏的至寶。
彩蓉雖覺頭陀頗似意在金船,但是自問法力比頭陀差不了多少。先時害怕,是因人少勢單,難於兼顧。現已添一能手暗助,加上顛仙所賜靈符好用,不求勝敵。只求全船寶物到手即行,總可如願,不禁心中一寬。
因取寶日期將到,次日僅由彩蓉一人隱身出探頭陀和昨夜暗助送糧那人的下落。
靈姑一直守在沉舟以內,因知沉舟有師父靈符禁制,只要不升上水面,任多厲害的妖人也不能侵犯。縱然頭陀是個大敵,但又不認得自己。
靈姑偶見岸邊一道青光閃過,飛去察看。見崖後亂木叢雜,遍地苔薛,間以水潦,映日閃光,到處刺荊野蔓,無可駐足。苔痕又是一片濃綠,並無足印。只有一塊高約丈許的怪石矗立在側,光滑滑寸草不生,石上孔竅玲瓏,大小何止百數。石後如有人物,隔孔可見,難於隱藏。
全崖頂僅此數畝方圓地面生有草木,下餘都是略具肢陀的禿崖,石質渾成,一目了然。因路難行,當是水光閃耀,也就沒有往怪石底下細看。
時彩蓉未歸,靈姑不耐,便走到廟前。會期正當極盛,香客雖減,商賈雲集,仍是熱鬧非常。恰值午賣方過,豆腐攤食客稀少。
王老么夫妻正在忙著添火蒸肉,往大鍋中倒豆漿。見靈姑到來,忙即笑容讓坐,問道:「小姐的船還沒開麼?還有一位小姐怎麼未同來?」
靈姑笑說:「她今日在船上吃過飯了。我們也許要等會完才走呢。」
王老么隨口笑道:「今年我真運氣,開市就利。先遇見妳二位官小姐,隨便吃點東西,給了那麼多銀子,已夠我買幾擔穀的了。想不到吃十方的出家人也會有那樣大方的,真是怪事。」
靈姑問:「出家人?可是前天擠人的頭陀?」
王老么答道:「不是他還有哪個?」
靈姑聞言心中一動,忙問:「他怎麼了?」
王老么道:「昨天擦黑,我正收拾東西,那位大師父忽然走來要買吃的。他吃得甚多,單扣肉就吃了二十二籠、豆花十大碗,飯和別的菜還沒記數,吃得我心痛極了。心想捨這一頓飯,至少糟踐我好幾串錢。他吃著甜頭,明天再接著來,還不把我吃死?
「直到後來,我翻菜櫃給他看,說連明早賣的都已吃完,熟飯菜已一點沒有,要吃還須拿錢現買現做,他才停了筷子。誰想他是當地土人,人雖粗野,用錢卻真大方。這一頓不到兩串錢的東西,居然給了我十多兩銀子。還說他正向道士買廟,以後天天買我吃的。這財喜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麼?」
靈姑笑道:「你發財了,怪不得這麼喜歡。那頭陀可和你說他住在哪裏麼?」
王老么道:「他說住在後山白石崖的一個帳蓬中,好些人都不曉得那裏。聽說廟裏魯老道爺已然閉關入定,將廟傳給大徒弟卞明德。卞明德精明能幹,文的武的都來得,何至於接手不兩天,就把廟產讓人呢?說是假吧,土人口氣又那麼硬法,好像兩家已經說好,就在這兩天。還說他愛這廟,江裏又有水怪,非他不能除去,道士想不讓也不行。」
靈姑遍尋彩蓉未遇,黃昏將近,回到沉舟一看,並未回來。直等到半夜,彩蓉才歸。靈姑問:「妳這一天去了哪裏?急死我了!」
彩蓉眉頭一皺,答道:「我被一黑衣道姑喚住,竟是峨嵋派中有名人物女殃神鄧八姑。她受了鄭仙師之托,來此相助我們吸取江峽金船。她說凶僧金獅神佛赤隆兒瓜精通邪法,更會化血脫形之法。多厲害的法寶、飛劍也不易傷。他師兄麻頭鬼王呼加卓圖本領更大,但近年來道行精進,酒色之好已去,長年勤修,不似他那樣貪色貪酒。
「日前金船自元江中脫禁飛翔,所過之處精光麗天,上燭霄漢,必是被他發現。因金船橫空疾駛,急逾雷電,追趕攔阻皆所不能,便一路尋覓寶氣跟蹤到此。他意欲設下法壇驅遣邪神,用他本門大力金剛神法將船攝出水面。難得江神廟地勢設備件件合用,故以重價收買此廟。不料麻頭鬼王得知,令他急速回廟。他素敬信麻頭鬼王,雖然不能不去,就此去而不顧,決不能捨,期前必定趕回。
「八姑又說,金船脫走飛落江峽之事,風聲已漸傳出,到時恐還有別的異派中能手前來阻撓。我正高興,武當七姊妹中的石家姊妹忽然路過,約我們到她洞府中去小聚。誰知衛詡也在那裏,武當七女竟是為他作說客的。
「八姑也說,我前隨妖鬼所習俱是邪法,峨嵋、青城兩派取才最為嚴格。武當七姊妹最得乃師半邊老尼寵愛,如蒙引進,必可收錄。眾人七嘴八舌,再三勸說。
「我實在不願改變初衷,崔五姑仙師和譚姊姊均允異日為我設法,終非無望,便以婉言推諉未應。七姊妹情意殷厚,依然苦留不放。七女因上次元江得了十幾件寶物,對於鄭仙師甚是感謝,如有外敵侵擾,決無袖手之理。這一來平添了好些助手,我們可以全神貫注那金蛛,不致心懸兩地。」
靈姑聽了大喜。
彩蓉又道:「我怕妳耽心,特先回來告知近況,我還有事。妳如遇敵人,只要不被他看出形跡,無可掩藏之地,不可上前交手。萬一不敵,可沿著對岸向神女峰一面飛馳,相隔百餘里便是武當七女的洞府,不消片刻即可飛到。八姑法力高強,自能迎禦。千萬不可退守沉舟,以防禁法啟閉之間,敵人運用玄功變化,緊隨身後,乘虛而入。」說罷起身。
彩蓉走後,靈姑坐在岸邊翹望,忽聽上空破空之聲由遠而近,甚是迅急。先疑是彩蓉回轉,抬頭一看,兩道青光一前一後,正由前面雲空中飛過,其急如電。尤其前面一道更快,只有仰面一瞬之間,已是橫空飛渡。恰值江峽上面雲層甚密,青光飛得又高,似青蛇般在密雲中略為掣動,便沒了影子。
靈姑知各派劍仙御空飛行時不願驚駭俗人耳目,蹤跡極為隱秘。崖頂雖極荒涼,但那劍光沿著江崖急駛,下面便是川峽,上下舟船往來如織。這兩道劍光都非旁門左道之士,如無急事,怎會這樣顯露?念頭一動,忙即飛起察看。
剛到天空,忽見青光去而復轉,但只剩了一道,適才前飛的一道已然飛遠,不知去向。靈姑謹慎,飛得甚高,原意窺探對方行徑。是有意來此,還是無心路過?見青光飛轉,正想將光華、身形一齊隱去,那青光忽朝自己飛來。
光中現出一個素衣少女,老遠便喊:「呂姊暫停雲馭,容小妹拜見。」
來勢迅急。靈姑聞聲注視,來人已經飛近,正是前在元江所遇武當七女中的女昆侖石玉珠。好生欣喜,連忙應聲迎上,一同飛落。
石玉珠先朝四外仔細看了看,對靈姑道:「現時強敵來了好幾個,遲早要來窺伺。我們先找個地方將身隱起,再行暢談如何?」
靈姑知她在半邊老尼門下多年,法力、劍術俱頗高強。自己只是新近從彩蓉學會了兩種旁門中的隱形禁制之術,惟恐班門弄斧,貽笑大方,不願施展。又恐敵人來此暗探,沒奈何只得答道:「妹子所駕木舟在水底,有家師靈符禁制,外人決難侵入,請到舟中敘談如何?」
石玉珠知她不願當客賣弄,笑答道:「聽八姑說木舟不可妄登。蓉姊所傳禁法雖出旁門,但極神妙,異教中人極少能破。還是用她法術隱形,就便守伺敵人有無動作,比較妥當。妳我神交已久,相聚日長,姊姊何必客氣呢?」
靈姑只得應了,二人便擇一山石坐下。行法隱去身形,互坐敘談,各致傾慕。靈姑隨問彩蓉、八姑是否仍在七女那裏?
石玉珠道:「蓉姊因八姑傳她防身妙法,我來時約已入定,須候入夜始能來此。明夜取寶一節,聽八姑說已有安排。小妹仰慕靈姊,意欲攀交,已非朝夕。適才為追一人,歸途瞥見銀虹滯空,知靈姊在此,故來相見。靈姊此時不便遠離,一人寂寞,小妹左右山居無事,正好奉陪。等到明夜取寶大功告成,再請往荒山小住如何?」
靈姑問道:「那個番僧真個如此厲害?」
石玉珠道:「金獅神佛赤隆兒瓜倒不怎樣,他師兄麻頭鬼王呼加圖由晶球幻影中查出一些朕兆。這廝道行法力較高,知道此舉凶多吉少,急磨所佩密音環告警,將他催逼回去。初意勸他師弟罷手,不令妄動。偏生當時有一妖人在座,聞說此事,極力慫恿。
「二蠻僧不久有一次魔劫,不能避免,只有金船上廣成子所遺靈丹能助他們肉身成道。無奈麻頭鬼王近年行事慎重,見晶球朕兆不利,深知峨嵋、青城諸派厲害,顧忌太多。雖不令師弟妄動,心中不無戀戀。金獅神佛狂妄驕悍,一聽船中靈丹關係他年成敗,貪心愈熾,哪還再計利害。
「他認為已煉成小諸天不壞身法,除卻一兩件佛家降魔至寶是個剋星,任何飛刀、飛劍俱不能傷。對方俱是道教,即或不利,至多借此兵解,還免去應受的魔火之劫,也是佳事。萬一以人力心計戰勝定數,將靈丹得到手中,免卻一場大劫,豈非絕妙?力主前往。
「麻頭鬼王被他說動,二次查晶球幻影,默算未來,居然體會出有兩分可乘之機,於是允諾。只囑金獅神佛不可心貪,到時由他在江神廟設壇行法,命金獅神佛乘金船出水之際。用邪法化身隱形,專一盜取船中靈丹,卻不知靈丹已在元江出水時為令師取走。
「到時必不如他所教,一見靈丹無著,勢必攘奪那兩件至寶。我們這裏早有防備,他如何能夠得手?適才齊真人與八姑飛劍傳書,曾示原委。八姑未將飛書給我們觀看,聽那語氣,蓉姊或許有小災厄,大約不甚要緊。靈姊也有一個對頭無心相值,但無妨害。蠻僧邪法陰毒,我們只稍防他在這附近江崖上做手腳,別的俱有化解,不足為慮了。」
二女越談越投機,重敘年庚,訂為姊妹。石玉珠也不再回山,便陪靈姑一同守候。聚談到了午後,靈姑說起江神廟遇見頭陀,是因一時想吃鄉味,去往廟前吃豆花飯而起。
石玉珠笑道:「同門師姊妹七人,只我和二師妹綠華喜動不喜靜,常在紅塵之中走動。雖能吐納導引,服氣辟穀,煙火終未全斷。每值佳辰令節,或是七人生日,必在山中備些酒食,縱飲取樂。因愚姊妹生長川中,大師姊張錦雯又是江南世家,俱能自製幾樣菜肴,林師姊更做得一手好福建菜。
「我們空中飛行,頃刻千里,多遠地方的東西都能買到。每次聚飲,總在事前三日將應用酒肴備妥,到日七姊妹各制一兩樣新鮮菜肴,擇一勝地,同飲盡歡。似這樣一年中總有十來次,在外買吃卻少。靈姑現尚未斷煙火,此時想已腹饑。明夜便離此地,大可再嘗兩次故鄉風味,我在此等妳好了。」
靈姑說:「近來練氣,已能數日不食。此時防敵正緊,怎好為了口腹之欲擅離?」
石玉珠道:「有我在此代妳守候,決無妨礙。妳此去就便兼可查探頭陀歸未,廟中有無異狀。廟前人多,頭陀如回,必在廟中佈置,只要留點心,不會被他看破。」
靈姑一想頗是,便請石玉珠少候,自往江神廟探看。仍往廟側密林內飛落,隱身走出。到了廟前一看,半日未來,竟換了一幅景象。
所有商販俱已撤去,遊人香客一個不見,正偏殿門緊閉,隱聞梵唱之聲起自殿內。殿前石臺上大鐵香爐又被人搬開,卻搭上一座三丈大小的六角法台。
臺上站著十八個壯漢,俱都赤著上半身,腰圍黃麻布短裙,各持幡幢,分六面呆立不動。有一個矮胖的蠻僧,鷹鼻鷂眼、闊口橫腮、滿臉密層層俱是豆大麻子。手捧金缽,正在繞台急轉,向那些壯漢身上畫符念咒,不時手抓缽孟中法水向人身上灑去。轉了一陣,拔出肩插幡幢,朝那些壯漢挨個搖晃,便有一朵丈許大小青蓮湧起。晃眼隱沒全身,人便不見,一會全數隱去。
靈姑看出蠻僧是新來的麻頭鬼王,知道厲害,先本不敢走近。嗣見蠻僧不曾警覺,心念卞明德師弟兄不知是否被逐,或是禁閉別處,欲往偏殿,隔門往裏窺探。剛試探著往前行進,蠻僧行法已完,好似知道有人隱伺在側,竟朝靈姑笑了一笑。
蠻僧相貌本極獰惡醜怪,靈姑迭經彩蓉告誡,原有戒心。見狀知被看破,方欲退避。蠻僧倏地手持幡幢向上一揮,立時便有千百朵青蓮飛起,青芒萬丈,籠罩全台。
靈姑疑將失陷,嚇得慌不迭往外飛遁。百忙中凌空回顧,就這瞬息之間,那千萬青蓮碧光,連同蠻僧法台,俱都不知去向。石台上空無一物,殿內梵唱之聲也住,靜悄悄的,好似一座空廟。
靈姑恐怕蠻僧故意誘敵,不敢留連。正打主意探訪卞明德下落,偶低頭往下一看,坡下不遠村落中依舊商賈雲集,遊人往來。才知廟前市集已然移向坡下,忙覓僻處降落趕去。一到便見王老么飯攤設在兩株大黃桶樹下,飯時已過,恰無顧客。
靈姑便問:「市集還有兩天,忽然移到坡下,是何緣故?」
王老么聽靈姑探詢,心有畏忌,遲疑了一陣,做個眼色,答道:「小姐來得不湊巧,火剛添上,豆花飯都涼了。我家還有熱東西吃,離這裏也不甚遠,要不請到我家去吃吧。」
靈姑本因坡下離廟甚近,恐二蠻僧尾隨了來,聞言知有話說,笑答:「甚好。」
當下由王妻收攤,王老么徑引靈姑往家走去。
王老么夫妻終年勤謹,茅屋竹籬,收拾得甚是乾淨。靈姑急於打聽底細,見王老么要往灶中添柴煮臘肉,忙攔道:「我此時不餓,你說廟裏的事吧。」
王老么想起還未向靈姑行禮,慌不迭跪下道:「小人肉眼凡胎,不知仙姑下凡,千萬不要見怪。」
靈姑忙喚起道:「你亂說了,我哪是甚神仙?快些起來說話。」
王老么自不肯信,依舊磕了幾個頭,才行起立,答道:「仙姑不要瞞我,今早已聽人說了。」
靈姑料是有人走口,便道:「且不說這個,番和尚將廟占去,卞明德他們現在何處,你曉得麼?」
王老么道:「我都曉得,仙姑請坐那椅子上,我一邊燒火一邊說。說完,我屋裏人也到家,我菜也熟了,正好吃呢。」靈姑攔他不聽,只得坐下。
王老么隨在灶後添火,說起蠻僧找來十八名赤身壯漢,一經行法以後,便有天神一般法力。其實都是無知鄉民,務求仙姑破法時大發慈悲,不要用那神光殺害。自己和那些人一樣,都是為了衣食,想得點錢養家活口,為蠻僧所迫,不敢違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