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四回
  橫江白霧 絕壑運蛛糧
  匝地金光 荒崖探怪跡

  二女因知道老道士還有數年便即坐化,以為適才談及此事,師徒情厚,所以想起難過。又往西屋看了一回,道士日裏已全準備,只在屋內外用米設了兩處奇門遁甲,以為少時隱伏之用。防禦也頗完整,有攻有守,稍差一點的妖物決難為害。
  到得夜裏,彩蓉隱聞江中浪起,知是時候,便與靈姑飛到殿外,同就窗隙往外偷看。
  不一會,只見外面狂風暴雨,陰雲如墨,籠罩全殿。遙望殿門大開,盆火驟熾,燈燭輝煌,甚是明亮,火苗也極旺盛,風吹不搖。
  卞明德手持長劍,腳踏槽水,當門而立,倏地劍尖刺水,朝外一甩。槽中之水立似瀑布倒掛,飛出殿外,朝空斜射上去,高出殿房丈許,波翻浪滾,迴圈不已。卞明德隨即縱落槽後火盆後面,全神貫注,持劍相待。
  一會,便聽空中吁吁之聲由遠而近,晃眼之間,一條黑影疾若箭射,順著瀑布飛瀉,直入殿門。
  那怪物通體墨綠,長約丈許,滿生三角尖鱗,前身大半形似如意,曲頸扁頭。平臉上叢生著五個茶杯大小的怪眼,藍睛怒凸,睜閉不息,凶光閃閃。眼下有一通紅肉縫,再下去是一張寬約尺許、長約二尺的長方形怪嘴。嘴內生著上下兩圈鋼錐般的利齒和兩條三叉形的怪舌,蛇信一般吞吐不休。
  身粗尺許,只有怪頭四分之一。後半身形似橫立著的半截琵琶,上生雙翅,形如兩把短柄薄扇釘在背上。腹前兩條長爪,伸開怪蟒也似,約有兩丈長短。腹下六個鴨掌形的肉足,毛尾上生著一叢怪毛。神態奇特,獰惡非常。
  怪物才落水槽,望見卞明德,便吁吁怒嘯發威,怪頭高昂,張牙舞爪,待要撲去。
  卞明德早有準備,手中長劍向火盆一指,立有一團烈火飛起。隨喝道:「你母今日為何又不遵前約,放你先來?急速進房受用,再若無禮,神火落下時便把你活活燒死。」
  怪物想知難犯,這才怒嘯連聲,順水槽往祭室內泅去。
  跟著又聽空中吁吁之聲交作,聽去有四五個。這時風雨全住,只那條瀑布斜立空隙,黑雲水霧比前還要濃厚,除正殿景物可見外,餘者俱難看出。
  待有半盞茶時,又有四怪自空飛墜。形狀俱差不多,只頭上多著一叢毛髮,身稍長大,聲勢沒頭一個猛惡。好似來熟神氣,由瀑布順流落入水槽,吁吁叫了幾聲,便順卞明德指處泅向側室中去。
  彩蓉方覺怪物無甚能為,忽見大殿上五盆之火齊發,火牆也似將卞明德擋住。猛聽破空之聲又快又急,晃眼一條藍光疾如流星般自空飛墜,那條瀑布也似電捲一般掣回槽去,緊跟著殿門便閉。
  二人僅看出後來這怪身子只有三尺來長,頭前五眼藍光四射,身上藍光齊閃。兩翅一放一收之間,已掉頭往祭室中駛去,端的快極。彩蓉才知老怪已能通靈變化,小大由心。看牠來得迅速,逃必更快,忙囑靈姑少待,自往空中暗布網羅,斷牠歸路。
  彩蓉去後,忽聽殿內道士師徒呼叱,與怪物怒嘯之聲交作。
  靈姑不會禁法,知難強攔,又聽道士聲音有異,算計彩蓉不會去久。便等她事完回來,一同下手。日間曾去祭室,知道牆垣厚實,除通正殿一門外,上面還有一個天窗。下視室內,一目了然,破窗飛落也極容易,便往殿頂飛去。
  到了上面,收了遁光,輕輕越過殿背,掩向天窗旁邊往下一看。只見靠牆六個注滿江水的木槽內,各踞著一個適才所見的怪物,左右四怪大小形狀俱差不多。
  初來那怪和末了一怪分踞當中兩隻大木槽內,身子較小,神態卻要獰惡得多。尤其後來那怪,身長只有三尺,遍體藍鱗精光湛湛,爪髮尾毛剛勁如鐵。怪掌在水皮上似沾著未沾著,凌虛而踞,虎虎欲飛。首尾綠毛蓬鬆,根根倒立。五隻怪眼齊閃凶芒,遠射數尺,分外顯得威猛。
  旁四怪都是大口箕張,各伸腹前兩隻長爪,亂抓面前架上牲肉,塞向口中。上下兩排利齒略一咀嚼,便成粉碎,咽將下去。無論是豬是牛羊,利爪搭將上去,只一劃一抓,便大塊抓落,比刀還快。有的更深探入腹,連腸肝肚肺一齊抓出,鮮血淋漓,灑了一地。
  各怪只顧爭吃搶奪,別的全未在意。當中一怪偶然抓吃幾塊,卻是時吃時輟,十隻凶睛齊注前面,頗似蘊毒已深,蓄怒待發之概。
  靈姑再細看對面道士卞明德,也是披髮仗劍,左手握著大把米豆。目光注定當中兩怪,一眨不眨。二怪只要稍微張牙舞爪作勢,卞明德便立即厲聲呼叱,左手揚起,右手長劍對著燭架上所懸的鱗片、綠毛,作出欲砍之勢。卞明德表面雖還鎮靜,頭上已然見汗。怪物也似有所顧忌,欲發又止。
  老道士魯清塵本有奇門隱形,這時也現身出來。背插六柄短叉,短衣赤足,站在卞明德身後,面帶焦急。看神氣,師徒二人定和怪物打過一次交道。
  當中二怪看似有意相拼,劍拔弩張,待隙而動,一任呼叱鎮壓,不少斂跡。
  靈姑總以為道士供養怪物已歷多年,見雙方尚未發難,魯清塵師徒又有好些準備,既能相持,還等彩蓉到來下手穩妥。免得漏網不能全戮,又留後患,便未發動。誰知事機瞬息,一觸即發。
  當中老怪忽然長爪伸向牛腹之內,只一下,便將牛的全副內臟抓將出來。正要回爪送入口內,左槽那條無髮小怪伸爪便搶,抓著一些肝腸,兩怪一撕,分裂為二。
  奪時用力過猛,血水橫飛,卞明德驟出不意,灑了一臉。
  就在這心神微微一分之際,二怪倏地一聲怒嘯。
  魯清塵忙喊:「徒兒留神!」中槽二怪箕口張處,兩股二尺許粗細的水柱劈面向二人射到。
  緊跟著舞動兩隻鋼爪般的前爪直躥過來,所噴水柱又勁又激,其疾若箭。二怪往前一躥,槽水立即高湧。左右四怪也都蠢蠢欲動,待要飛起。
  雙方相隔原本不遠,探爪可即,又正當行法人疏神之際,危險已極。還算魯清塵深悉怪物動作習性,見卞明德心神一分,便知不妙,一面大喝示警,左手將卞明德猛力朝旁一推,一面發動禁制,身往右縱,避開正面來勢。右手急忙往後抓叉,向外一甩,便有六溜火光裹住那六柄鋼叉,朝六怪飛去。
  卞明德也頗有急智,見勢不佳,縱時左手一揚。滿把法米、法豆化為無數大小火彈,雹雨一般打去。左右四怪身還未及騰起,被火彈剛打了一跌,火叉同時飛到。倉猝之間不及抵禦,各被火叉叉向如意頭頸上面,禁法再一發生妙用,緊緊嵌住。疼得吁吁怒嘯,在槽中舞爪掙扎,不能脫出。
  當中兩怪眼看將仇敵衝倒,忽被火彈、火叉迎面打來。這類旁門中應急煉成的法器,老怪雖不甚在意,但那小怪是個雄的,年紀最幼,最是兇惡。老怪也是疼牠,惟恐受傷,忙即攔向前面橫身遮擋時,小怪也被火彈打中好幾十處。總算見機,知叉厲害,迎禦得快,負痛舉起兩爪,將火叉敵住。
  老怪急於救護幼子,鬧了個腳忙爪亂。火彈打向身上,不過略往後退,還不怎樣,這一叉卻正打向頸間軟處。幸虧修煉年久,氣候甚深,才一打中,便回爪將叉拔下。怒吼一聲,奮起神力,一折兩斷。經此一停頓,師徒二人才得避過凶鋒。
  魯清塵看出老怪比前幾次厲害得多,所煉法器已制牠不住。料知牠內丹已成,少時情急噴出,必遭毒手。所盼救援,不知何故尚未出現,好生憂急。便乘老怪回身拔叉之際,忙喊:「徒兒快快隨我退出屋去。」縱身上前將法架上所懸怪物鱗毛搶到手中,一同往外逃去。
  靈姑沒想到雙方動作這麼快,方覺魯、卞二人手忙腳亂有了敗意,未及施為,人、怪雙方已飛向正殿。靈姑立將飛刀放出,銀虹略繞,鐵柵粉斷。
  槽中還有兩怪在叉下亂掙亂叫,魯清塵一走,火叉無人主持,效力漸減。
  靈姑急於應緩,本來無心殺牠們。不料二怪見銀光破屋飛落,驚俱情急,一怪負痛回爪猛力一抓,竟將叉拔起折斷,展翅便往外飛。木槽離地六七尺,怪物起時水隨湧起。晃眼工夫,室中之水已將過槽,仍在繼長增高,奪門而出。
  小怪起得突然,靈姑不曾防備,衣服全被濺濕。又見小怪脫叉欲逃,不由大怒,銀光電掣,攔腰一繞,立即腰斬兩段。另一小怪恰巧隨後脫叉飛來,見同類慘死,嚇得怪嘯一聲。頭還未及撥轉,吃銀光迎繞上去,照樣殺死,血濺屍飛。
  靈姑見二怪雖斬,屍身猶在水中撲騰,目射凶光,爪牙皆動,勢頗猛惡。恐其性長未死,重指飛刀一陣亂攪,眼看血肉橫飛,成了碎段,才行停手往外飛去。
  經此一來,又耽延了一會。剛出屋門,便見老怪由殿外帶著浪頭展翅飛入,兩隻長爪已斷,似要往祭室中飛去。剛側轉身,瞥見銀虹飛出,知道厲害。不敢再進,退又無路,吁吁急叫,待往殿後飛去。
  靈姑如何肯放,手指銀虹,攔住去路。怪物無法,箕口張處,噴出一團淡碧光華,意欲迎敵。靈姑飛刀何等靈奇,迎著碧光略一沉滯,便聽叭的一聲極清脆的爆音。碧光碎裂,化為千百縷冷焰激射四散,銀虹隨向怪物頭頸間繞去。
  怪物噴出碧光時,後面彩蓉也指著一道劍光飛身追入。見銀光已將碧光裹住,忙喊:「此乃水怪內丹,留牠有用。」
  飛刀神速,已將碧光絞碎,怪物雖有一點氣候,怎禁得起飛刀、飛劍夾攻。
  怪物內丹一破,自知無幸,心橫發狠。還在妄想拼死,發動洪水,為害生靈。身才暴長,未及飛逃。銀光首先繞向頸間,彩蓉飛劍青光又攔腰落下,只慘叫得一聲,身體已分成三截。當時一顆比水缸還大的怪頭直朝後牆飛撞上去,中、後兩截屍身也在水上飛躍。
  彩蓉知牠性長,恐傷殿房,將手一指,全都禁住,落在水內。
  靈姑問:「姊姊怎去這麼久才來?這是老怪,我在西房殺了兩個小怪,還有三個小怪都殺了麼?」
  彩蓉道:「三小怪已全被我殺死。我到晚半步,致令那老道友為怪所傷,真是可恨。」
  跟著神龕內縱落兩個道童,哭喊著「仙人救命」,浮水趕來。
  二道童哭道:「求仙姑好歹救師父一命吧。」隨說隨在水裏磕頭,人矮水深,通體淋漓。
  二女看了甚是感動。彩蓉道:「你們師父為老怪所傷,又吃了小怪抓了一下,被你大師兄救回房去了。我們必盡全力救他,你們不必悲哭。這裏的水最深處雖不過丈,因我早防到此,設有禁制,未使蔓延。水都聚在一處,也須退去。呂仙姑帶有丹藥,你們可先隨她同去,看你們師父傷勢如何。先給他服下一粒靈丹,將命保住。我事完即來,你們快去吧。」
  靈姑帶了二道童,同去道士丹房。見魯清塵臥在床上,胸前被怪爪抓傷甚重,肋骨斷了兩根,上身滿是血跡。又中怪物丹毒,通身寒戰,面如白紙,牙關緊咬。氣還未斷,人已不能言語。
  二小見狀,立即大哭奔去。卞明德眼含痛淚,正在行法禁止血流,用自配丹藥灌救。回顧三人進房,立即向靈姑拜倒,哀哭求救。
  靈姑答道:「令師傷勢甚重,這裏有家師所煉靈丹,可給他灌服一粒,將命保住。我同來的還有一位道友,現在殿上退水,等她事完來此,再行設法施治吧。」
  說罷,取出一粒丹藥,命卞明德用水調化,撬開病人牙關灌服下去。
  約有頓飯光景,魯清塵寒戰漸止,眼也睜開,張口便喊諸徒近前,說:「今日之事,我早算定,是我劫運。本想能避過去,留一全軀坐化,否則只能將害除去,了我多年心願。身在旁門,超劫轉生始得善果,藉此解化乃大佳事,你們何必悲痛?倒是那二位仙姑關係明德、二徒甚大,二仙俱是玄門正宗,拯濟群生,積修功業乃分內事,無庸多事絮聒。
  「為師身中妖毒,神志全昏,本應即死,忽得清醒,定出二仙施治之力。據那日占算,尚有數月壽命,正好借這仙藥之力,靜心調養元氣,以待時至。後日會期,好在一切均與你們說過,無須重述。由明早起,我便閉關自修,不到日期,連你們都不見面了。」
  卞明德見師父說時十分吃力,人尚不能轉動,面容隱忍痛楚。再三勸阻說:「仙姑共是兩位,與師父占算相符。師父剛醒,體力不佳,務望保重靜養,不可言動多勞。」
  魯清塵笑道:「徒兒如何知道,便那位仙姑到來,也只醫傷定痛,定數焉能挽回?我因此丹靈效,乘其功效最著之時,囑咐你們幾句。少時見了二仙,致了謝意,便一意調元靜養,不再說話了。」
  這幾間偏廂占地頗高,水又未自當地發出,深只尺許,這時已全退盡,現出地面。
  靈姑獨坐外屋桌上,聽魯清塵師徒問答之言,分明事已前知。若彩蓉適才趕回稍早,何致受傷?退水又去了老大一會,還不回來。不耐久候,走向外面一看,陰雲盡去,星月滿天。樹木多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殘枝敗葉到處都是,直似暴雨初過情景。大殿火光早已熄滅,此時卻是明如白晝。
  暗忖:「水都退了,彩蓉還在殿中作甚?」打算催她回屋,與魯清塵醫傷。
  靈姑剛往殿階上一縱,腳未落地,便聽彩蓉與人說話之聲。猛見一道青光帶著幾條長大黑影,疾如電掣,直向天空射去,差一點便被迎面撞上。驟出不意,不禁大驚,忙向側面縱避。定睛仰望,只天際略有一絲青光閃動,破空之聲由近而遠,晃眼聲蹤全無,端的快極。
  靈姑自從元江取寶之後,見聞大增,看出那道青光正而不邪,知有外人到此。方在奇怪,忽聽彩蓉呼喚自己。進殿一看,殿內外大小六具怪屍不知去向,血跡也都去淨。彩蓉面色發紅,神情似頗急遽。
  靈姑一問就裏,才知道那道青光是彩蓉兒時舊侶衛詡。現在昆侖派游龍子韋少少門下,不但劍術有了造詣,又得本派名宿鍾先生期許。學會許多法術,為昆侖派小一輩中有數人物。
  適才彩蓉截斷怪物逃路,正在行法設伏,恰值衛詡空中路過。看出是左道禁法,誤認壞人,上前喝阻,其勢洶洶。
  如非彩蓉災劫之餘心氣平和,幾乎動起手來。嗣經彩蓉說明原委,又認出鴛鴦眼的異相,才各略敘原委。衛詡原奉師命,有事巫峽。彩蓉又忙著除妖應援,二人匆匆說了幾句,便訂後會而別。為此遲到一步,以致魯清塵師徒幾為怪物所殺。
  等怪物死後,彩蓉行法退水時,衛詡也事完趕來,重又會晤,並助彩蓉將怪物屍首移沉江中。
  靈姑聽彩蓉語氣,與衛詡頗為交厚,只是面帶憂急,神色不定,知有緣故。因忙著回去救人,也未深問,便催速往。
  彩蓉愀然答道:「那老道士頗能前知,已早算出我二人來意和他應遭之劫。現在身中寒毒,已不能治,至多還有三兩個月可活。他雖旁門,吐納修煉頗有根底。他必早把身後一切安排,長日閉關入定,將本身真火聚于金門玉閥,以俟數限一到,立即出神坐化,免使寒毒耗損真元。
  「照理醒後全身都要血凝體僵,仗有靈丹之力,減卻他多日苦痛。想要救活,休說我無此本領,他也未必願意。廟中人少,再出這事,後日又是會期,大殿上香案什物尚且散亂。不如由我將這三間殿房清掃乾淨,佈置還原,免驚俗人耳目,還替他們省卻不少的事。」靈姑只得罷了。
  殿房血污腥穢,已經彩蓉在退水時順便清除,只把魯清塵師徒適才移去的陳設用具移回原處。再稍整理,不消片刻,便即完事。
  魯清塵功力頗深,服藥不久,人已好了十之七八,並無異狀。
  原來那水怪本是前古蛟龍一類,名為藍螭,產於冰雪寒潭之中。性最兇殘,力猛非常。喜伏寒潭深澗和江海泉眼深處,雖好殘殺,但是一飽便睡,往往旬日不餓不醒。醒時無論什麼人物魚介,遇上即無生理。因牠惡明喜暗,尋常只在深水裏作怪,不是餓極,無處獵食,尋常不上水面。又是卵生,為數甚少,出生時身小不過寸許。
  大螭口中噴吸之力極大,餓時性發,箕口暴張,猛力狂吸,離身十丈以內魚介生物全被吸入口內。偏是護犢,所產之卵全在身側不遠的水底沙窩之中。這些小卵哪禁得起牠這樣擾害,不被誤吞入腹,便受狂濤震碎衝裂,所以產量甚稀,世人極少見到。可是成長極速,不消多年便長過丈。
  二女所殺老怪,潛伏江心水眼已數百年。起初只在江底殘殺生靈,激動上面狂濤駭浪,為害舟船。近百年中漸漸通靈變化,餓時常率小怪興風作浪,將行舟捲入漩渦之中,吞食人畜。
  魯清塵本是明末秀才,飽學博物,生來好道。明亡前棄家學道,可惜誤投旁門,僅學了些旁門法術。他卻立志清修,專以救世濟人為務。這年雲遊至此,正值江中風濤大作,舟船紛紛沉沒。看出江中有怪作祟,立意除害,積修苦功,便在江岸上搭一茅棚居住。
  後看明怪物底細,知道厲害,不敢和牠水鬥,盤算了三月之久,才行下手。先後在半夜裏將怪物引出水來,苦鬥了好幾次,結果雙方各受些傷害,終於制服不住。藍螭勢更猖獗,船行至此,總有半數以上難免於禍。
  魯清塵無法,連入水底好幾次,探明怪物習性嗜好。重又擇一靜夜將怪物引上岸來,鬥到酣處,先給牠吃點苦頭。然後與怪相約:從此互不侵犯。以後怪物不許傷害舟船,由魯清塵建一神廟供牠,每月兩次備下牲畜,請怪物上岸受享。
  怪物本是一個雌螭,這年不知何處又來一個雄螭,兩個交合產卵到了祭期齊來享受。魯清塵恐牠種類日繁,為害更烈,每值產卵期中,想盡方法破壞。雖得手了好幾次,先後仍被長成了幾個小螭,連那雄螭共有兩大三小。知此怪已有靈性,再隔些年內丹一成,更難制伏。現時牠防護小螭自是周密機警,無法再行下手。而雄螭不除,必要孳生不已,供應艱難還在其次,小螭更不安分,豈非大害?
  魯清塵年已八十,自思坐化在即。卞明德雖得自己傳授,無如年來怪物本領大增,分明內丹將成,即使自己在世也未必能制得住,何況身後。日前正在作難,忽見江邊風雨雷雹夾著金光飛墜,因他道淺,未能深悉微妙,卻已算出於己有關。
  因想夙孽太重,多年清修到此境地,不久即可化解轉劫,所有磨難都願今生受盡。只要不傷三個愛徒,不願再以人力勝天,始終聽其自然,若無其事。自從算出此事起,魯清塵便日夕籌畫,將後事一一分派。
  彩蓉隨與卞明德商議買米之事。
  卞明德道:「這個容易,小廟常收各方佈施米穀,為數也頗不少。家師因這裏買米艱難,為防災變,每年收下新穀,除施捨貧民和變錢買豬外,向來要存下好些,年年倒換,只食舊穀。以前香火盛時,所存米穀足夠上下村眾和全廟人眾之需。近年香資大減,存穀比前雖少,但照二位仙姑所說石數,也相差無幾。到了會期,有兩個乘此時過灘的穀商幾乎每年必到,由弟子和他們一說,當時就可買下了。」
  二女聞言大喜,便令卞明德到日出頭代買,暫存廟內。再由彩蓉行法,夜間運入木舟,以備應用。並命道童明日告知老縴頭中止前議。原來所給買米定銀也送他養老,只不許對人說起。
  卞明德隨談起灘勢險惡,江中伏礁甚多,怪物雖除,大害並未全去。
  彩蓉說:「去礁平水不難,但有多人指江為生,害去以後衣食無著。兩害相權取其輕,事自應辦,但這些苦人也應為他設法。」
  魯清塵本在靜坐養神,任卞明德代說,不曾開口。此時聞言,接口道:「貧道昔年曾經想過,這裏山高石多土少,本不宜於耕種。去年秋間無心閒遊,發現危崖背後有一狹長山谷。不特土地肥沃,出產甚多,還通著一大片窪地,開出田畝再好不過。只是四面危峰峭壁,無路可通,連貧道略知武功的人,也只可以空身攀援上下。
  「有心開出一條山夾縫,使此奧區變成良田,無如遍查形勢,此山是塊整石,上蓋浮土,石質堅固。廟後危崖有一處相隔最薄,也有三五十丈。休說貧道法力淺陋,只能驅役五鬼邪神,難任是役。便是法力較深的道術之士,除非真有五丁開山之能,這數十百丈高厚的堅石也無法將牠攻穿。二位仙姑飛劍神奇,何妨一試?」
  靈姑忽想起元江取寶所得五丁神斧,立答道:「我有一柄五丁斧,觸石如粉。難得此時天還未明,無一外人在此,待我往廟後試牠一下。」
  彩蓉道:「我也想用此寶削去江心礁石,用以開山,實為絕妙。但是會期已近,此時試用,必驚俗人耳目,傳說張揚,轉多不妥。好在我們取寶時,會期也到末天,到時我自有處。」
  魯清塵大喜,稱讚功德不置。
  彩蓉知他不宜多勞,事俱商定,見天將明,自己還有別的心事,囑咐了幾句,便即辭別。
  二女回到原泊舟處,彩蓉令靈姑暫候,自己先入水查看,見無異狀,才放了心。
  這時天已大明,江岸上朝陽始升。夜雨之後,草木華流,苔蘚肥潤。到處林木山石都是欣欣向榮,濕陰陰的。仰視天空,一碧無際。一輪朝日獨湧天邊,射出萬道光芒,氣象甚是雄曠。
  下面江峽斷崖千尺,高矗削立,驚浪怒濤如雪,夾漩而駛,濤聲浩浩,宛若奔雪。不到正午,照例不見日光,氣象蕭森,景物陰晦。這一夜工夫,平添了無數大小新瀑,恍如數十條大小白龍飛舞騰翔於深淵之上。
  靈姑極口讚美,不聽彩蓉應聲。回頭一看,彩蓉獨立朝陽影裏,眉顰不舒,似有心事在懷,正在凝想。人既美豔,又被當前景物一陪襯,越顯得豐神絕世、儀態萬方。
  暗忖:「彩蓉自從元江取寶之後,日夕相聚,情感益親,勝逾骨肉。以前身世行藏,無所不談。來時並還說,等二次吸起金船,取得船中遺寶,不問師父允否收錄,決計同回大熊嶺苦志潛修,以求正果。每日總說以後漸入佳境,前路明坦,興致勃勃,從未見有憂色。昨晚還好好的,怎自行法退水,遇見她那舊友以後,便心神不定起來?」
  靈姑心中奇怪,忍不住問道:「彩姊,妳在盤算些什麼?江神廟前豆花飯甚好,我們晌午還去吃牠好麼?」
  彩蓉面上一紅,答道:「我們這種神氣穿著容易叫人生疑,最好暫停一日再走。明日會期,香客商賈四方雲集,什麼異言異服的人都有。靈妹打算飽嘗鄉味,好在取寶還得數日,要去明早再去好了。」
  靈姑見她支吾不答,以她為人和平昔情形,必有難言之隱,也就不再追問。暗中留意窺伺,彩蓉面上老是時喜時慍的,有時故意談笑,似恐心事被靈姑看出,欲蓋彌彰,更露形跡。靈姑越發心疑,也不給她叫破。當日便在泊舟岸上閒遊,隨便飲些江水,吃點乾糧,徘徊眺望。
  到了黃昏將近,彩蓉忽說想往廟中看望,當地不可離人,令靈姑留守。靈姑知道一切都與魯清塵師徒商妥,去否無關。彩蓉借詞他往,必有用意,但是不便攔阻。又因事關重大,倘因同時離開發生什麼變故,如何承當?只得罷了。
  彩蓉去後不久,靈姑忽見一道青光由上流頭橫空疾駛而來,先疑來了同道,轉瞬已經飛過。心正尋思:「此人劍術頗深,怎飛得這麼低,豈不驚俗炫眾?」青光倏又折回,到了頭上略一停頓,便即下落。
  靈姑因那金船藏珍關係修道人甚重,不特各異派生心覬覦,便是昆侖、武當兩派和海內外散仙修士,見了也不肯放鬆。因彩蓉不在,更須謹慎。一旦看出來的是生人,並非元江所遇諸友,又似朝己而來。靈姑早就有了戒心,暗中準備。
  青光還未及地,靈姑手指處,一道銀虹已先迎上。才一接觸,青光倏地掣退。靈姑原見來勢大驟,未分敵友,不得不防,本無比拼之意。見青光往下一撤,也將銀光止住,方問:「何方道友到此?請示來意。」
  同時對方也發話道:「我來尋人,呂道友休得誤會。」
  跟著面前青光斂處,現出一個猿背蜂腰、面如冠玉、長眉入鬢、星瞳炯炯,身著白袷衣、腰佩革囊寶劍的英俊少年,緩步走了過來。
  靈姑聽來人稱己為呂道友,猛想起天明前大殿門外所遇青光,正與此人一般家數。知是彩蓉所說童友故交,愛屋及烏,敵意全消。更想借此探詢來人口氣,彩蓉時愁時喜,究是為何?忙把飛刀收去,賠笑答道:「道友尊姓高名?令師是哪一位仙長?能見告麼?」
  少年答道:「卑人衛詡。家師是昆侖四友之一,游龍子韋少少。」
  靈姑一聽果是衛詡,笑著接口道:「如此說來,道友尋的是彩蓉姊姊了。久仰昆侖四位前輩仙長大名,今見道友劍術神妙,果不虛傳,可稱幸會。聽彩姊說,昨晚除妖空中行法,得與道友無心路遇,後在廟中晤別,已然因事他往。現又尋來,有何見教呢?」
  衛詡目注靈姑,略為尋思,便笑答道:「明人不做暗事,實不相瞞,我與道友一樣都是為那金船藏珍而來。昨晚別時,因見空中邪氣彌漫,疑有妖人盤踞廟內,不想行法人竟是昔年舊侶。蓉姊自從幼年隨人上墳未歸,我背了家人私往山中尋找,也將路徑迷失。幸遇家師,得有今日。她卻不幸為妖鬼徐完攝去,受盡苦難。我再三勸她隨我往見家師,必為援引,她又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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