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三回
  危崖立道觀 芳草步步
  正殿藏犧牲 水妖連連

  畢竟老縴頭見機,聽靈姑一說,猛想起二女來得奇怪。適才似見內中一個朝江指了兩指,眼看衝到身上,船忽定住。不久便是祝神之期,莫不江中神女現形點化或神靈顯靈?心中一動,越想越對,見眾人暴怒,又要無禮。心中一急,恐止不住,便向手邊梆頭連擊。
  那梆頭不是遇有緊急異事或神靈顯靈,不能輕動。每一敲打,所有人等全須跪伏。眾縴夫聞聲大駭,紛紛跪倒。
  自從縴繩一緊,眾人只是拼力前進,誰也不敢稍為鬆勁。因是平日過信神鬼,一聽梆頭連敲,當是江神顯靈。也未細看就裏,慌不迭跪拜在地。
  中有四五個較為慎重的,唯恐身子一跪不能用力,縴往後拽,人也被牠拽倒。方在急喊:「鬆不得勁!」忽覺多人雖不用力,縴繩並未後拽,也未加重吃力。
  試略鬆勁,縴繩本被拽得筆直,已然由直而彎,仍未移動。竟似下面的船定在江心,鬆了無關。方始放心,跟著眾人喘息跪拜,顫聲祝告不置。
  有兩個膽大的偷眼四看,不見神影,竟鬆下縴板,爬到縴頭身前悄問:「神在哪裏,怎看不見?」
  縴頭敲梆以後,見眾紛紛跪拜,才想起這危急時刻,那縴繩萬不能鬆時,人已全部拜倒。忽然眼前一暈,忙再定睛看時,縴已彎垂地面,卻未後移。當時驚喜交集,連話都說不出來。勉強按定心神,待向二女跪求,兩縴夫恰來問神所在。
  老縴頭立即乘機喝道:「這二位便是江中女神顯聖,被我們得罪,差點沒出大亂子。還不快跪一旁聽候發落,只管亂說,小心你的狗命。」
  眾縴夫先前面將貼地,只知是兩婦女攔路取鬧,也沒看清衣貌。聞言一偷覷,有了先入之見,覺著果和廟中塑像差不多少,全把二女認作江中女神。想起適才叫罵許多冒犯,俱都膽戰心寒,頭在石地上碰得山響,不住哀聲求告:「神仙菩薩饒命!」
  二女見這些愚人又可憐又可笑,靈姑喝道:「我們不是江中女神,有話好說,快些起來,放你們船走就是。」
  眾縴夫底下話沒聽清,只當神靈不肯饒恕,叩求越急。有幾人已頭破見血,一味哭喊,哪敢起立。
  彩蓉實不過意,知道眾聲嘈雜,靈姑難於分說,故作怒斥道:「我們就是江神,難道亂磕響頭哭喊一陣船就走麼?我不怪你們,快些站起,聽我吩咐。」說時將手一指,眾人哭喊之聲全被禁住,頭也叩不下去。喧聲一住,方得聽清。
  他們因平時敬畏江神太甚,小有侵犯,便恐禍臨。何況當面辱罵,個個以為難邀赦免。又見女神一指,口便失音成了啞巴,越發害怕。心想無此便宜的事,依舊跪地,不敢爬起。
  彩蓉見老縴頭跪得最近,滿臉憂惶之容,便對他道:「因你們太蠻橫,船確是我定住的,但絕不是這裏江神。你可曉諭他們急速起立,我看你們可憐,不但寬容,免去罪責。還助你們容容易易過這一帶險灘,減輕勞苦,再如執迷不信,就任那船定住,我們也不管了。」
  老縴頭看出點風色,不禁驚喜交集,首先起立舉梆一敲。跟著便能張口,照話一傳,眾縴夫方始半信半疑,由地爬起,回了原狀。
  二女見眾縴夫都是淚汗交流,泥痕滿臉,上身多半赤裸,只用麻索繫住一條破舊褲子。其狀甚是襤褸,戰兢兢鵠立崖邊,不敢則聲。知他們生活極苦,好生憐憫。
  彩蓉便問:「有話可以好好說,何故倚眾欺生,開口喝罵,還要行兇撞人?」
  老縴頭叩頭說:「實是不知神仙點化,情急無禮,並非有意欺生。眾人指江為生,十分貧苦。神靈既然顯聖,務求大發慈悲,多加福佑。」
  二女隨又問出江神廟就在附近不遠,明日開始,便是各商幫、土人祭賽酬神之期。遠近村鎮俱來趕會,竟有不遠千里而來還願的。到時什麼東西都買得到,端的熱鬧非常。二女便說想買兩船穀子,不知能買到否?
  縴頭一任二女怎麼分辯,始終把她認作江中水神,答說:「神仙要穀子還不容易?他們正求之不得呢。小人少時回去一說,要多少都能獻上。」
  彩蓉力說:「我們不是江神,穀米另有用處,只願公買公賣,照價給錢。今日的事不許對人提起,否則你們便有禍事。如能禁口,並助我們將穀子買到,過些日我們還許能幫你們忙。將江中那些伏石暗礁除去,使漩渦平息,省得你們費力。」
  縴夫道:「按說我們這些苦人全指這些漩渦吃飯,只求少費點力,並不想將牠除去。不過小人自十幾歲就與人拉縴為生,今年六十三歲,看得也太多了。每一年中少說也有幾十條船到此葬送,傾家的傾家,送命的送命,大人哭,娃娃叫,看去太可憐了。近三十年立了這座江神廟,仗著江神保佑,一到會期,江波便平,還願的船極少出事。
  「只因船客多不誠敬,依然時常出事。我一想起這些事就心酸,只要神仙肯將險灘去掉,我們哪怕沒飯吃也心甘的。只是這裏出產太少,那些還願的商船都各帶有貨來。內中就有好些米客,單施給神廟的穀子就不在少。憑公採買也行,不過神仙不許我們走嘴,要費事些罷了。」
  二子見那老縴頭雖然年老,但卻極強健,說話也有條理。便令他選三個能幹同伴,事完去至停船之處相見,除代平去灘險外,各有厚酬,只不許眾人對外洩露。
  老縴頭聞言,自是喜出望外,率眾拜謝。之後,彩蓉便即行法,命眾上路。眾人背上縴板試一走動,果然輕鬆已極,毫不費力。江船便連越奇險,又穩又快往上流頭泊處走去。
  二女送眾走後,覺著行舟艱險,縴夫窮苦,兩俱可憫。平險以後,土人生活無依,也須預為之地,商量了一陣。遙見遠處又有幾幫縴夫走來,江波也被法術禁住,行甚穩當,縴夫們行歌相答,甚是歡欣。
  彩蓉已知當地禁忌,不願招惹,意欲隱身回船。
  靈姑說:「縴頭曾說,一到會期,江波便平,還願的船極少出事。神應聰明正直,不應如此自私。反正為時尚早,回船無事,船上毒果均有顛仙靈符封閉,不怕偷盜。不如乘暇往江神廟一探,看看是否妖邪作怪。歸途就便一飽鄉味,再回不晚。」彩蓉頗以為然。
  蛛糧有了著落,如真買不到,期前二日再冒險行法購運也來得及。於是同隱身形,往江神廟走去。
  到了一看,神廟孤孤單單坐列於半山坡上,相去附近村落約有裏許。當地山勢峻險,到處山石磊砢。獨立廟所在,是一斜坡,廟前有十來畝平地。再上十來丈,便是峻嶺排雲,危峰刺天,不可攀援。
  那廟背依崇巒,面對江峽。廟後翠竹森森,干霄蔽日,廟前種著兩行松柏,景物也頗幽勝。廟址占地不過畝許。當中一排是三大間神殿,殿外一個石台,上供大鐵香爐。左右各有兩間道士居的偏廂,出門便是山地,並無圍牆山門。
  雖還未到祭期,那些遠道而來的商販以及附近山民,已各在廟外隙地上支搭攤架、竹屋,搬運貨物、陳設,還雜著一些賣豆花、燒臘、米酒、湯圓等飲食擔子,熙來攘往,各自忙碌異常。
  二女見吃食攤擔有四五處俱是多年來未嘗的故鄉風味,心想在此用些,就便觀看景致,向人打聽也好。便擇了一個乾淨一點的攤子,賣著小籠蒸扣肉帶豆花飯,就木凳上坐下。
  攤販王老么見二女裝束整潔,彩蓉尤其穿得華美,當是遠來官眷屈尊就食,甚是巴結。二女要了兩小籠扣肉、兩碗冒兒頭(米飯)、一大碗豆花,帶香料鹹菜。
  王老么如言端到,笑問:「兩位官小姐是否來還香願?」
  二女見他和氣,比上流村民開通,隨口應了,邊吃邊打聽。
  當地原有不少神話流傳,二女聽出話多附會,方覺無甚意思。忽見一個廟中香火頭領著四五個短裝赤膊山民,牽拽著一牛二羊和四口肥豬經過身側,往廟側竹林中定去。
  靈姑奇怪,笑問,「江神還吃葷麼?」
  王老么聞言,搖手禁聲道:「神跟菩薩不同,怎不吃葷?」
  靈姑又問:「不是還有兩天才上祭麼?怎麼今天就殺牲呢?」
  王老么見別人都已吃完走開,左近各人都在忙亂,無人旁聽。悄聲答道:「這事莫說女客遠來不知,就小人因去年在廟裏幫過忙才得知底。人都說廟中香火盛,道士發財,連廟牆都不肯修,其實他們哪知道士暗中賠墊有多少呢。且不說每月初一、十五這兩口豬,單是今天三牲得多少錢呢?」
  彩蓉聽話裏有因,便問:「這些豬牛難道道士自買,不是還願人獻的麼?」
  王老么笑道:「雖說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的錢也是香客給的,到底是他們得了又吐不是?老道士又不肯對香客們實說,照這長年私下賠墊,哪有餘錢再修廟牆呢?」
  二女聽他說得無頭無腦,越發生疑,再四套問,又給了些酒錢。
  王老么才做張做智地說:「神的食量大,每來時,江中必有黑風暴雨。來時常多在會期前二、三日半夜無人之際,先由道士備下三牲或是肥豬,洗剝乾淨,陳列殿上。只有老道士一人披髮赤足在內伺候,天快亮,才出來喚人打掃,任是多少牲畜,也只剩下一堆骨頭。
  「老道士常年吃素,人最好善,對於香客各隨敬心,從不強募。因恐官家知道,說他妖言惑眾,嚴禁張揚。他也能和神說話商量,每次照例自己出錢買來牲畜,先二日上供,事後再用香錢貼補。聽小道士背後說,老道士近年說自己不久要死。大徒弟只能幫個小忙,不能接他,以後這裏怎麼得了?
  「後日是正日子,今晚該當預祭。牲畜均須現殺的,神才肯用,所以這時忙著牽往竹林內燒水開剝。只一祭過,江中浪雖仍激,船卻平安無事。近年人心太壞,誠心的固然不少,有那好些取巧的商船,專乘別人把神敬好來撿現成的。休說還願上供,一平安渡過,返回時連岸都不上。」
  二女一聽,便料江神決非正直一流。廟中住持倒是個好人,必是有難言之隱。當晚便是預祭,妖神定來享受,正好窺探動靜。偏與縴頭約定在木船停泊的崖上相見,購糧之事更關重要,不能延誤。
  彩蓉略一盤算,又問:「神降可有一定時刻?」
  王老么答道:「約在子夜前後,並無定時。」
  二女問不出準時,欲向廟中探聽。飯錢已然付過,二女一同起立,藉口隨喜,往廟中走去。
  剛到石台前面,便見一個小道士由偏廂中趕出,迎問:「施主可是拜廟燒香的麼?今日不是開殿之期,師父、師兄都不在家,請後日會期再來吧。」
  二女見那小道便士年約十八九歲,神情和善,身體結實,好似武功頗有根底。
  靈姑笑答:「我們行船路過,聞得江神是個女身,甚有靈驗。明早便要開船,特意來此朝拜,後日怎等得及?你開了殿門,容我們略為瞻仰,立時即走,多給香資總可以吧。」
  小道士見二女裝束談吐俱是貴家官眷,不敢得罪。作難了一陣,才低聲悄答:「香資多少無關,這是各人憑心的事。只今晚是廟中預祭,照例是不能容許外人進來的。既是施主遠來,難得路過,明早又要開船。小道瞞著師父請進,略看即走也還可以。不過少時我們還有好些安排,最好不要在裏耽擱,留下香頭,恐師父看了見怪,也不必上香了。」二女一一應諾。
  小道士又輕腳輕手掩回東廂,隔窗偷覷了兩眼才行走回。領二女由殿角繞出殿後,有一側門。同進一看,殿房共隔成一大兩小三間。當中塑著一個女像,神貌不美,脅有雙翅。旁有四五個小神,男女不一,相貌裝飾與女神大體相似。
  中有一個男神仿佛新塑成不久,貌最獰惡,問知是神的子女。東偏室內放著不少道家用的法器和三口高幾及人的長劍,一切收拾得甚是整潔,淨無纖塵。西偏一室關著,二女欲令開視,小道士力阻。說內中是間堆東西的空屋,現時只有幾個木架,無甚好看,而且又髒。門經師父自內反鎖,無法打開。
  二女見他答時面色微變,情知有故。見門有縫隙,試從門縫往裏一看,果有些木架陳列在內,黑暗異常。二女因門縫大小,方想另尋縫隙張望,猛聞到一股血腥膻穢的惡臭氣味由內透出。
  心方奇怪,小道士已面帶惶急,因是女客不便拉扯,不住埋怨:「說好略看即走,為何失信?」
  彩蓉知道明說不行,不願炫法相強,便朝靈姑遞一眼色,笑道:「屋裏很黑,想必無甚好看,我們給了香錢走吧。我有點不舒服,出廟妳扶我兩步,有話回船再說。」
  靈姑明白她要分身幻化,入內查看。將頭一點,隨取了三兩銀子作香資,小道士謝了接過。快走出時,彩蓉故作在東偏室內丟了一條手帕,奔去尋找。小道士意欲陪往,靈姑又故往西偏門外走去。小道士恐二女將他調開,好往西屋窺探,不顧再隨彩蓉,忙搶向屋前,背門而立。
  這一轉身之際,彩蓉已將真形隱去,另幻化出一個假身走來。小道士因她回轉甚快,並未入室,不以為意。
  靈姑知假身不能說話,便道:「手帕原來就在這裏,已然尋到,我們走吧。」
  隨即迎上,相偕走出。小道士見二女要走,心才放定,相隨送出。
  人去以後,彩蓉仍隱身形,行法開了西屋門。進門一看,地方竟比正殿還大,因半截向殿後突出成了方形,所以外觀不覺。室中一排並列著七個木架,架前各有一個長大水糟。滿屋血污狼藉,腥穢異常。壁間還掛著一個黃布包裹,上面濺了不少血點。
  彩蓉取下打開,乃是一迭三角形的堅厚魚鱗和一束形似水草的綠毛。綠毛長約三數尺不等,比豬鬃還要粗硬得多。毛上有膠,又粘又膩,奇腥刺鼻。越料那江神是個水怪,這兩樣東西必與怪物有關。
  彩蓉剛才包好還原,忽聽隔室有人說話,牆甚厚實,聽不清切。方要走出,便聽裏牆腳下響動,跟著兩大塊並列的方磚往上一起,走上一老一少兩個道士。
  老的一個鬚髮皓然、相貌清秀、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個玄門清修之士,少的一個年約三十左右,生得猿背蜂腰、英氣勃勃,武功似有根底,師徒二人俱是短裝挽袖。
  上來以後,老的笑道:「再有二三年,我塵緣便了。這東西近年神通越大,我已難制,何況是你。異日歸你承接,怎壓得住?我又許了願心,其勢不能捨此而去。牠的子孫越來越多,每到祭期,供品逐漸增加,就你勉強制住,也是供應不起。除牠又無此本領,自家安危不說,如若激怒,興風作浪,發動江潮,為禍行旅生靈,何堪設想?將來怎麼了呢?」
  少的答道:「上次江邊望月,仍然狂風暴雨,天昏地暗。我們在崖下避雨時,曾見金光霞彩夾著霹靂之聲,直墜江心。怪物巢穴左近,波浪跟山一樣湧起,那麼高的崖都被漫過。師父說那不是尋常雷電,回廟占算了三日,才知那是一件仙家寶物自飛到此,投入江心水眼之下。不久寶主人便要尋來,怪物也應在此時遭劫。前些日還在歡喜,怎又發愁了?」
  老的道:「我武功雖還不差,如論道家造詣卻是尋常。所習多是旁門小術,仗著生平行善,不曾為惡,仍須再轉一劫。所占如是世俗間事,倒能十得八九,神仙玄機,究難窺測端倪。那日虔心定慮,占算多次。寶物不知,取寶人算定停在烏龍嘴危崖之下。那裏危崖百丈,本非泊舟之所。今早天還未明,我便悄借打魚小船,沿江查訪,並無蹤影。
  「來人神通廣大,御空飛行,相隔千百里,朝發夕至,要船何用?況且人只兩個,船卻五隻。還有好些都是不近情理,我去時曾屢用禁法試驗。親駕小舟,將小舟附近上下流到處走遍,通無絲毫可疑之兆。分明仙機難測,一樣占算不准,全盤皆錯,因此失望。想起怪物猖獗,怎不發愁呢?」
  少的又道:「倒是那些小怪物真喜歡興風作浪,祭時又愛惡鬧,實在惹厭。要等成了氣候,確是後患。我們那年所得鱗甲、頭髮足夠用好幾年,不等用完,牠也遭報了。仙人暫時不來,也無大害。至於我們供應不起,師父何妨略示一點靈驗給那取巧的人們,還愁他們不來奉上麼?」
  老的道:「人家將本求利,就取點巧也應該。何況這類邪神只會為禍,永不知甚降福呢。」說罷,搖頭歎息不止。
  二人邊說邊打掃室中木架,少的由下面地穴中取出一些法衣、法器、香蠟、水盆之類陳列架前。將一空竹筒放入水盆以內,旁邊放一空盆。又去東室將三口高幾及人的長劍取來,點好香蠟。然後披髮赤足,手持一劍,口誦法咒,行法焚符,將手中長劍朝盆一指,喝一聲:「疾!」
  竹筒便似有人扶起,直立盆中,倏地斜著旋轉起來,盆水便由竹筒口起。水箭一般時曲時直,隨著劍尖所指,朝四壁和各木架、水槽以內激射上去。
  彩蓉見是旁門驅遣五鬼和小五行搬運之術,自己隱身在側全無警覺,法力實是有限。適聽所說,難得旁門中會有這等正人君子,追憶出身,越起同情之感。知壁間血污年久已成墨色,憑二人法力決難滌淨,有心暗助一臂,便在暗中施展淨土之法。水勢立時加急,所到之處污穢全洗,煥然一新。
  二人見狀,似出意料,各自瞪目四望,不見人跡,互看了一眼。彩蓉見二人仍未看出自己所在,暗中好笑。恐被警覺,見已沖洗得差不多,地上積水也快成河。如非行法禁阻,早往地穴倒灌下去,便即緩停施為。
  水勢一小,老的吩咐:「時已不早,急速添槽收水。」
  少的隨又行法,舉劍一指,筒水便向後排各水槽內依次放去。一會放滿,水也停止。竹簡便由盆中飛出,直落地上。所有污穢水又由筒口湧出,落向空盆以內,滔滔不絕。流有半盆,便不往上增高,直到地上涓滴無存,仍只半盆污水。
  這時壁間所懸藏鱗甲、怪毛的圓包早經老的取下。少的淨室以後,便將半盆污水和原盛清水的空盆捧回地穴,換了一個中盛五穀的大缸出來,放在香蠟案前。另外一小壇五色米豆同放案上,打開包裹,取出六片魚鱗和六根長毛。二次邁步行法,踏罡步斗,先將三口長劍相繼擲起。到了空中一個轉折,各自劍鋒朝上落向缸中,不偏不倚浮立米上。
  一切停當,老的便向正殿跑去,一會同了適見小道士,抬著一條牛進來,放在架上。彩蓉隨出一看,後殿外聚著兩個火居道士和五名幫忙的土人屠戶,還有二羊四豬也俱洗剝乾淨。仍是老道士師徒兩人一個個抬進去,面對水槽,各陳架上。知道怪物來時,身居槽內,享受那些牲畜,正殿只是虛設。
  彩蓉細情已得,恐靈姑等久不耐,便即隱身退出,飛回泊舟之處。先遇老縴頭信神心切,為表虔誠,所拽之船將險處過完,料知無事。便囑咐好同伴,借了一塊鍋魁,攀崖搥磴,老早趕來守候,正與靈姑相見說話。購穀之事也打聽清楚,可以托他代為收買,必不誤事,這一來正好夜往除妖。晤面問完前事,強給了老縴夫賞錢,彩蓉行法將他送回鎮上。
  二女在崖上眺望了些時,重去廟前,意欲再嘗鄉味。到時夕陽在山,天還不晚,一些攤挑俱都忙著收拾回去,人數已然走了多半。
  尋到王老么攤上一問,才知今晚淨廟,廟前照例人須退盡,不留一人。全祭期只此一日,恐犯神怒,過此一任喧嘩熱鬧。所以搭有臨時竹屋,已然住過多日的人均須退往村民家借宿。前有數人不信,曾被黑風攝走了兩個,終無下落。凡是來趕廟的人俱知此事,誰也不敢逗留違抗,各在黃昏前退避。
  王老么因在廟中住過,知道神來都在半夜,事前老道還要命人出視一回。見人都走,無可流連,雖也隨同收市,卻不似眾人害怕忙亂。又見二女是好主顧,貪做一筆買賣,好在菜飯現成。
  王老么笑對二女道:「現離淨廟還早,他們這些人都是膽子太小,其實無妨。二位貴小姐如喜清靜,便在這裏吃些也可。我還帶有一點好醪糟酒,這酒吃多少也不醉人。我把這些燒臘每樣再整一碟,對著落山太陽,邊吃邊看晚景。完了蒸兩小籠扣肉、一大碗豆花帶香料,另外新熬一杯香油辣子,和我外敬的隔年兜兜鹹菜,加上兩碗新出鍋的帽兒頭。連酒帶飯共總才四十七個制錢,還不到七分銀子。
  「這位貴小姐,晌午還沒吃上這一半多東西,就給我八九錢銀子,我一家四口兩個月不做生意都吃飽飯了。適才我屋裏人來送東西,聽了喜歡得眼睛亂轉,連說貴家小姐真大方,將來一定多福多壽哩。」接著突又改口岔道:「我王老么最有良心,這都歸我孝敬,二位貴客也都嘗嘗我的手藝。少吃一樣,便是小人該死,沒有誠心。」
  王老么邊說,邊忙著重鋪案板,亂取酒菜,又忙著端板凳,加倍奉承。
  二女知他貪著多得點錢,把自己做財神看待,惟恐客去。鬧得手忙足亂,五官並用,話和迸一般奪喉而出,暗中好笑。見所賣燒臘樣樣新鮮,人散清靜,正好飽嘗故鄉風味,並等時至,便即坐下。
  靈姑道:「哪有吃你的道理?有什麼都拿來,仍和前頭一樣,加倍算錢好了。我們為想燒香,也許住上兩天,多照顧你幾回才走呢。」
  王老么聞言益發大喜,以為二女愛聽夜中之事,手裏敬酒敬菜,便信口開河說個不休。
  吃到中間,忽見適才小道士由廟中走出,經過二女身側,只看了一眼,便往坡下走去。二女淺斟低酌,言笑晏晏。這一頓飯,直吃到黃昏月上,不特廟中人未催收攤,連王老么也無一毫急遽神色。還是二女恐他受人埋怨,才住飲,吃完飯,給了二兩銀子。
  王老么歡天喜地稱謝收下,這才從容收拾,笑說:「今天遇見財神,將這些剩東西回家,與妻室兒女破例享受一回福、今晚不再做夜生意,在家給二位貴小姐整兩樣好飯食,明天好來孝敬。再如收錢,那我王老么就不是人了。」
  收拾停當,又陪二女立談了一會,直到廟中鍾響,方始唱著挑擔別去。
  二女假裝往回走,見王老么走遠,四顧無人。彩蓉行法隱去身形,重回廟前。徘徊了一會,忽見小道士滿面喜色跑回廟去。因時間尚早,也未隨同入內。
  靈姑見久無動靜,漸漸雲霧滿山,月色朦朧,等久不耐。本意先往道士所居廂房探看,正殿上火光突然透出,遙望人影往來不絕。當是水怪將至,連忙趕去觀看。
  見老道士師徒數人正在殿內,忙著行法佈置搬運東西。除神龕未動外,所有一切神案陳設、五供法器之類全部移往東間空屋之內。另用木板現砌一個有五尺寬、數丈長的大水槽,由殿門起彎向西間設供屋內。接著老道士師徒便脫衣赤腳,披散頭髮。只日裏行法的大徒弟身著法衣,餘者俱是短裝,每人背插五支魚叉,腰懸一個黃麻布口袋。
  又在門環上繫了兩根繩子,俱由門楣高處用滑車穿過,再經殿梁通入神龕後面。龕前水槽後放著五個火盆,中置木炭,火已生起。好似做過多次,甚是熟悉,各執各事,並不多話。儘管看著事多忙亂,一會便已停當。
  老道便指著神龕,對二道童道:「你兩個先進去吧。」
  二道童意似不願,一人答:「師父不說這回要交正子時才來嗎?這麼早進去豈不悶氣?」
  老道士笑道:「你兩個小東西,必是適才把我和師兄所說聽去了。不要昏想,那不是容易的事。再說,不到事後,連我都未必看得見,何況你們。以後每次都是你師兄代我,這頭一回最關緊要,不得不加倍留神。萬一要和我受傷那年一樣,忽然提前趕來,你師兄臨場再一發愣,到時我顧哪一頭好?早藏在神龕裏到底穩當得多。」
  一道童又朝殿外細看了看,方始怏怏走入龕中藏起。
  老道士又向大徒弟說道:「今晚十九能如人意,無論見什麼厲害陣仗,切忌心慌。縱有失措,我也格外小心,保無他慮。那東西至早也須交子才來,現在正好調理心神,坐到亥時。等你焚符催引,我再用奇門遁甲隱伏一旁為你壯膽。」
  大徒弟笑答道:「弟子承師父傳授,已然熟練,知道謹慎戒備,請師父放心好了。」
  老道士笑道:「我也知你不會出錯,只因那年自恃熟悉,一時大意,幾為所傷。今晚除照例喂他外,我還存有相機除牠,永絕後患之意,故此絲毫大意不得。照你天性為人,在我門下實是埋沒了。萬一為師功行圓滿,務要緊記適才所說而行,不可自誤。你兩師弟天性皆厚,人極聰明向上,異日如有成就,不可淡忘。」
  二女見老道士說時喜容滿面,大徒弟卻是面帶悲戚之容,兩眼含淚,低頭不語。神龕內二道童更低聲嗚咽,悲泣起來。
  老道士低聲笑喝道:「徒兒們,又忘了適才的話麼?這是什麼時候,還不打一會坐,調神養氣,準備正事,怎倒悲感起來?」說罷,二童哭聲漸止。
  老道士和大徒弟就水槽旁各自打坐,不再言語,大徒弟面上悲容依然未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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