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六回
  顛仙賜神物 靈姑葬慈父以出山
  冥聖戀春風 紅蓮出污泥而不染

  靈姑早取出一根精光射目的紅針指著金蛛喝道:「前面那一堆,不是你的犒勞麼?再向我發威,看我用火靈針刺你。」
  玉花姊妹聞言,忙將禁法一撤,那金蛛徑隨靈姑手指之處飛去。禁法撤後,那堆蠱灰靠前的一面,被風一吹,剛剛有些蕩漾散動。
  恰值金蛛飛到,相隔十丈以外,便即停飛不動,只把血紅怪口一張,箭也似噴射出數十道綠氣,將那堆蠱灰罩住。只數十道綠氣,化成一條筆直斜長的濃煙,裹住那五顏六色發光的灰星。像雨雪一般,往怪物口裏吸去,轉眼淨盡。
  玉花姊妹知道這東西是蠱的剋星,厲害無比,再一親見這等兇惡之狀,益發有些膽怯。
  那金蛛一口氣將蠱灰吸完,意猶未足,一聲怪嘯,便朝二女當頭撲去。二女剛待逃命,靈姑早將劍光發出追來,眾人的劍光也相繼飛起,阻住金蛛去路。
  玉花姊妹驚魂乍定,耳聽靈姑大喝道:「喂不飽的孽畜,難道今日你還不足意麼?」
  說著,將手中火靈針一揚,針尖上便射出千百點火星,將金蛛裹住。嚇得金蛛連聲怪叫,電也似往靈姑手中朱盒飛來。靈姑連忙收針,將朱盒一舉,盒蓋微微升起。
  靈姑等那金蛛飛入盒中,才行合攏朱盒,上前與眾人相見。
  真真不意遭此挫敗,來救的人又是南綺舊交,老大不是意思。南綺也未做理會,大家一同相率進屋落座。紀異人已醒轉,傷癒腫消,只創口有些麻木。
  石明珠說:「再服一次丹藥,便可痊癒。」大患已平,紀光從此可以高枕無憂,自是欣慰。
  眾人落座之後,玉花、榴花忽然雙雙走來,朝著明珠、靈姑、真真、南綺等跪下,含淚說道:「弟子幼喪父母,受人欺凌,一時氣忿,投入旁門。雖然不曾居心為惡,卻已造孽不少。此番自投羅網,多蒙諸位大仙不殺,又加護衛,才得免死,恩同再造。
  「只是弟子等無心遭此大難,師娘和一干同門、許多後輩俱都遭了大劫,無一倖免。各地養蠱之人甚多,知道此事,必要為仇。弟子等力薄道淺,怎能抵禦?現已迷途知返,務懇格外施恩,准許弟子等拜在諸位仙姑門下,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說罷,痛哭起來。
  石明珠道:「妳姊妹兩個起來,我有話說。」
  二女仍是哀求收容,堅執不起。
  石明珠道:「我等俱有師長,正在奉命下山積修外功之際,怎能妄自收徒?南疆百十種土人,養蠱之人甚多,惟有因勢利導,使有一二人為其主宰,乃為上策。適才見妳二人資質心地均屬不惡,意欲令妳姊妹繼汝師娘,為南疆百蠱掌教之主。
  「仍用妳的法術鋤強扶弱,去惡濟人。使養蠱之人有所歸屬,不敢胡作非為,多行惡事。好在妳師娘和眾同黨已伏天誅,未必有人強似妳們。只要好自修為,我等當從旁隨時相助,料無妨礙。」
  二女聞言,驚喜交集道:「諸位仙姑不肯收錄,弟子等自知愚昧,想是無此仙緣,何敢再三瑣煩。只是弟子等平日因不肯多殺生靈,雖得師娘真傳,同門中煉蠱之人勝過弟子等的有四五個。除已死的天蠶童子等外,內中還有一個最厲害的,名叫火蜈蚣龍駒子。因奉師娘之命,領了七個道法高強的同門。用師娘新煉成的鐵翅蜈蚣神蠱和四十九條天蠶蠱,前往竹龍山桐鳳嶺,去尋無名釣叟的晦氣了。」
  呂靈姑接口問道:「妳說那個龍駒子,可是一個頭大頸胖、面赤如火、髮似朱砂、身背黑竹筒的矮子麼?」
  榴花道:「正是此人,仙姑怎得相遇?」
  靈姑微笑道:「不但他一個,他還帶有五高兩矮。身背竹簍,手執火焰長叉,形容醜怪的七個赤足土著同黨,俱都死在我火靈針下了。」
  紀異忙搶問道:「照此說來,妳定是從桐鳳嶺來的了,但不知無名仙師可被惡蠱所傷了麼?」
  靈姑道:「我們如不打桐鳳嶺來,還不知你們在此有難呢。其實那無名釣叟也並非真敵妖孽不過,也非不知趨避,只因當嬰兒煉成之時,數中該有此一劫。如真個事前毫無準備,不等我們去到,他師徒已早膏惡蠱饞吻了。如今八惡伏誅,玉花姊妹繼為教主,決無人敢為難,多慮則甚?」
  石明珠又道:「來日甚長,事固難料,只是我們還可為妳二人佈置好了再去,目前實無他慮。」說罷,便命玉花姊妹近前、指示機宜,吩咐急速回至天蠶仙娘巢穴,如法施為。等到佈置已定,召集百人之後,再去暗中相助。
  玉花姊妹聞言大喜,感激自不必說。忙在地下朝上叩了幾個頭,匆匆起身而去。
  玉花姊妹領命走後,縹緲兒石明珠和呂靈姑因為要暗助玉花姊妹為百蠱之長,使得養蠱的山人有統率規條,以免恣意妄為,橫行無忌,須得留住幾日。大家說起來,又都有些師門淵源,雖是初見,頗為投契。真真與南綺有隙,並未形於顏色,故此談笑甚歡。
  紀光祖孫又去備辦了極豐盛的酒食,出來款待。這時又當圓月初上之際,碧空雲淨,湖水波澄,比起前昨兩晚月色還要皎潔清明。眾人圍坐在湖岸磐石旁邊,對月飛筋,越說越高興。
  南綺又是喜事好問,大家談來談去,漸漸談到呂靈姑的身世。才知她也是一個先朝逸民之女,父親為避清庭之迫害,遠走蠻荒,因病身故。如今剛剛學成仙術,即將赴青城拜師。
  原來呂靈姑之父呂偉,早年遊俠四方,人稱雲夢大俠。及後明亡清興,各地遺民風起雲湧,紛紛反抗。康熙十二年,呂偉聞吳三桂在雲南稱王,高舉義旗,專程投靠。不幸營內部人事傾軋,大業未竟,人人謀私圖利。轉戰數年,氣勢愈衰,呂偉知不可為,遂棄之而去。
  待呂偉返家,只見十室九空,民不聊生。呂妻已故,全家僅餘幼女靈姑,依親度日。呂偉對人世已心灰意懶,匆匆把家產打理完畢,帶了靈姑,浪遊天下。
  這日父女二人走到莽蒼山陽,見當地氣候溫和,物產豐饒,有意定居下來。兼以沿途風塵僕僕,呂偉雖是壯年,但長年積勞成鬱,心困神疲。剛找到一個山洞,呂偉便一病不起。
  這莽蒼山綿延數百公里,高寒荒涼,除了這一帶是個狹谷,山勢低緩,氣候宜人外。其餘不是野獸群集,就是毒瘴遍地,往往數百里不見一人。
  靈姑年方十五,平日有父親照顧,只是遊山玩水,無憂無慮。不料父親一倒,一個孤單無助的弱女,面對空山窟洞,一時之間慌了手腳。且不說如何醫病,父親本備有各藥物,此刻竟連煮藥的水火都無處可覓。只急得靈姑呼天搶地,搗土為香,向上蒼叩頭禱求不止。
  矮叟朱梅早有安排,呂靈姑為青城四秀之一,因與顛仙尚有一段前緣,便以飛劍傳書,請顛仙加以援手。
  顛仙為了考驗靈姑,便寫就一頁仙柬,指示靈姑於葬父後,速來元江大熊嶺苦竹庵拜師。並將自己所用的飛刀和一枚火靈針盛在一玉匣中,連同仙柬,夤夜放在靈姑身旁。
  靈姑醒來,見了玉匣仙柬,先是大驚失色,待至看完仙柬,又不禁悲喜交集。忙看視身旁父親,肢體已涼,氣息全無。痛哭之餘,好在那飛刀神異,輕輕鬆鬆,就在地上挖了個坑,將父親埋了。
  仙柬寫得明白,靈姑按圖索驥,直奔元江大熊嶺而來。這時手中有了顛仙的飛刀,出手便是一道耀目的白光,無堅不摧,而且可以脫手飛出,收發如意。靈姑知是仙術,自是膽識大壯。
  元江源自橫斷山脈,經哀牢山,下游與紅河相匯。兩岸山峻水秀,叢巒如翠,洞窟鱗比。靈姑隨父遨遊,見識頗豐,雖是稚齡,一則有仙師垂青,二則有仙劍隨身,哪知利害。一路上恨不得找個妖物怪獸,效法父親的俠勇,一試身手。
  正走在一處羊腸小徑,猛聞一聲慘叫,靈姑一驚,立時寶刀出匣,向前掩去。在一株纓絡珠垂的大樹後,有一斷崖,崖上有一山洞。洞門口站立一個女尼,正手指一股黑氣,向洞中射去。
  靈姑連忙攀上斷崖,一指飛刀,精光閃閃,大喝一聲:「何方妖孽!還不住手!」
  那女尼非常識貨,知是正教飛刀,連忙閃身一旁,急呼道:「道友請勿誤會,賤婢是白髮龍女崔五姑的記名弟子焦彩蓉,在此修煉。」
  靈姑一聽,也不知白髮龍女是何方神聖,但又不便多問,便道:「既然如此,怎會害人?」
  女尼忙指向法台道:「我雖拜師,尚未正式入門,但這法台卻是仙師所設,道友不妨查看。」
  靈姑見了,也不明究竟,又見地上跪著一人,又問:「他又是何人?」
  女尼嘆了口氣道:「說來話長,實是一言難盡。」
  靈姑收了飛刀,故作大人狀,便道:「那就長話短說罷。」
  這女尼早年出身名門宦裔,俗家姓焦名彩蓉。因是庶出,父親死在雲南大黎府任上。嫡室悍妒刁惡,運柩回籍時,用計將她母女二人遺棄,流落大黎。生母貧病交加,不到兩年,活活急死。彼時彩蓉年才十一歲,經鄰友相助,葬母之後,孤苦無依。仗著聰明,學得一手女紅。近鄰多憐愛她,每日東食西宿,相助人家做點活計,勉強挨過一冬。
  彩蓉年紀雖輕,卻有志氣,想起嫡母仇恨,生母所受冤苦,心如刀割。這日正值清明,和鄰家說明,弄好了紙錢麥飯,隨著祭伴去往母墓祭掃。到了墓前,想起生父在日服用奢侈,何等珍愛。如今流落至此,眼看年事漸長,前途茫茫,何日是個了局?越想越傷心,不由放聲號叫,哭暈在地。
  那墳地極僻靜,一個隨便搭伴的窮家女孩子,誰也沒有留意。各人祭完早都回去,竟把她落下。等她哭醒轉來一看,紙灰零亂,殘霞將殘。她心中一驚,連忙趕向高坡往下一看,四野空曠,晚景荒寥,哪還有個人跡。地既僻遠,天復昏暮,自己又不認歸路,如何回去?
  天色愈晚,又當下弦,沒有月光,山野之間,到處暗沉沉的。孤鹿奔竄,怪烏飛撲,嗚聲嘯嘯,入耳淒厲。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處在這等淒涼悲苦,陰森怖人的境地,怎不魄悸魂驚,心膽皆裂。入夜以後,光景越發黑暗,走石飛沙,聲如潮湧。緊隨著狐鹿吼叫,一條條大小黑影徑由身側竄過。
  彩蓉偷眼往側一看,前面幾幢大影搖搖晃晃,若遠若近,似要走來,恍如鬼物將至。嚇得連忙止住悲泣,緊緊抱住墳頭,不住低聲默祝娘快保佑,哪裡還敢出口大氣。待了一陣,無甚動靜,二次偷眼一看,繁星滿天,風也漸住,才看出適才所見乃是幾個樹樁。心情稍定,又勾起悲懷,哀哀哭訴起來。
  彩蓉哭有個把時辰,微聞身側又似笑又似哭地歎息了一聲。扭頭一看,仿佛有灰白色的人影站在身旁。淚眼模糊,又當悲憤傷心之際,死生已置度外。不似起初膽怯,只當又是鳥鳴樹影,沒再細看,仍自悲哭不止。
  又哭了一會,猛聽身側有人說道:「不要傷心,隨我享福去吧。」
  彩蓉驟出不意,倒被嚇了一跳。忙拭淚看時,那人一身白衣道裝,星光之下看不清面目,想是在旁窺伺已久。起初哭得緊時,還不覺得異樣。這一轉臉對面,不知怎的,只覺冷氣侵人,周身毛根直立,由不得害怕起來。
  那道人看出她害怕,介面說道:「小姑娘,不要害怕。妳的心事,我已盡知。只要肯隨我去,包妳無窮受用,還幫妳報仇雪恨,多好。」
  彩蓉一聽,道人要她隨行,知道就是人,也非善良之輩。剛顫聲答得「我不」兩字,道人怪笑一聲,袍袖展處,一陣陰風,身子似被道人抱住,騰空而起。
  彩蓉知道遇怪,連急帶怕,又複暈死。
  待彩蓉醒來一看,身子落在一所極華麗的宮殿以內,適見道人居中正坐,兩旁侍立著幾十個男女。除女的多半美貌年輕外,大都奇形怪狀,面目獰惡。裝束也不一樣,僧道俗家都有,每人兩鬢下都垂著一縷白穗紙條。行動往來若沉若浮,腳都離地,不類生人。
  彩蓉心方畏悸,道人已命人將她喚至座前跪下,問道:「此乃地仙宮闕,我便是此間教主。適才路過太黎,聞得女子野地夜哭,下去查看。見妳長得美秀,資質也好,甚合我意,特將妳帶回仙府,收為弟子。妳只要不犯教規,以後不但成為地仙,還有無窮受用。否則妳既到此,想回去也辦不到。稍一倔強,我就取妳生魂祭煉法寶,受盡折磨,永世不得超生了。」
  彩蓉這時方看清楚道人面如陳屍,又瘦又白,不見一點血色。兩目碧綠,開合之間凶芒外射,令人望而生畏。宮殿像是在山洞以內,甚是高大,陳設佈置窮極富麗。可是滿殿碧光,一派陰森氣象,若在鬼域,明知已落在鬼怪手裏,知道逞強不得。
  彩蓉把心神略定,假意喜拜在地道:「弟子孤苦無依,多蒙仙師憐愛,收為弟子,哪有不願之理?」
  道人聞言,鬼臉上立現喜容,便命行了拜師之禮,與諸同門一一禮見。第二日起,妖道便傳授她妖法和採補之術。不久,彩蓉漸覺同門諸人十九不是生人,仗著美貌靈慧,大得妖道寵愛。漸漸習慣,也就不以為異。
  次年,妖道將她姦污之後,私對她說:「我是靈鬼修成,別創教宗,厲害非常,無人能敵。照著教規,所在門徒均須棄去肉體,以生魂修煉。我對妳特加關注,因愛妳美慧心誠,暫留妳原身。待九年後,再作鬼魂禁制,以增強法力。」
  彩蓉為妖道姦污,本痛心已極。再加三年中目睹妖道師徒兇殘狠毒,無窮罪惡,斷定將來必伏天誅,時時都在盤算將來脫身之計。知道一遭禁制,永隨妖道為惡,萬無出頭之日。此時想逃,更是難逾登天。只有先把妖道所有法術學會,再把厲害法寶騙上幾件,如能練得本領不相上下,或者還有一線之望。
  主意打定,每日加緊用功,勤練妖法。對於妖道更做得敬愛異常,體貼順從,無微不至。妖道果被哄信,寵愛若命。眾同門雖然忌妒,一則彩蓉深沉機智,把假事做得像真事一般,絲毫不顯形跡,二則妖道正在寵信頭上,巴不得妖法得有傳人。疏不間親,眾同門偶進讒言,妖道法嚴手辣,反受重責,空自憤恨,奈何她不得。
  彩蓉日夜苦練,才七八年的光景。除道行功力相差尚遠外,至於各種妖術邪法,幾乎學會十之八九,法寶也騙到手了好幾樣。起初以為只要學會妖法,能與妖道一樣,便可脫身。練到末兩年,才知功候積久而成,無計求速。
  尤其妖道本是靈鬼修成,自己卻是肉體,又遜一籌。眼看九年期限將到,同時妖道近來淫孽愈重,又劫來幾個美貌婦女。內中一個,年已三十開外,最為妖豔。那妖婦每日淫樂,總嫌彩蓉一旁礙眼,便慫恿妖道將她派到遠方去。
  多年來從未分離,妖道當然不捨,然不願得罪新歡,便命彩蓉同師兄邙山小魔尤鹿外出。這次妖道為煉一種極厲害的邪法,須要攝取一百二十八個六歲女孩生魂。彩蓉一無經驗,造孽又大,好生憂急,又不敢不去。尚幸妖道命她挑選聰明優秀女孩,不要蠢的,限期甚寬。
  行時妖道又曾言明,借著此行之便,前往各地名山勝境遊玩。主權在己,尤鹿須聽己命行事,還可延宕些日。
  彩蓉下山以後便對尤鹿說:「目前各正派專與祖師為難,此番派遣,也因我二人不常出外,面生容易遮眼之故。久聞蜀滇山水之勝,一直無暇前往。最好我們沿途只管物色,將人相定,先不下手。等到遊罷回山,再就兩三日工夫,沿著歸途挨次攝取。」
  尤鹿雖然刁狡凶頑,覺著這樣不大穩妥,因自己是副手。彩蓉又得祖師寵愛,不敢強她,再經甘言一哄,也就允了。
  彩蓉原是急切間打不出化解主意,暫時緩兵之計。上路以後,每日愁思,只無良策救這許多幼女生命。日子一多,尤鹿見她每日只是游山玩景,不理正事。明明遇見合用女孩,偏說不好,相都不相,漸漸生疑。始而勸她事要從速,不可遲誤。
  彩蓉答說:「你知什麼?我早算定,如若有誤,祖師怪罪,有我一人承當,與你無干。」
  後來尤鹿疑心越重,用言語恫嚇說:「祖師家法甚嚴,妳到底作何打算,說出來我也放心,否則到時誰也承當不起。再過兩日不下手,我便獨自回山覆命去了。」
  彩蓉力絀計窮,不禁又憂又怕。只得對尤鹿說:「此行我尚奉有祖師密令,到了時候,自有奇遇。實告訴你,人已被我相定不少,只沒對你實說罷了。如若誤事,我就免罪了麼?誰有這樣傻法?你如不信,不妨各做各的,你見合意,只管下手攝取好了。」
  二人所行之處,乃滇黔深山之中,相隔來處遠有萬里。縱有居民,也都是土著野人之類,優秀幼女更難尋到。尤鹿尋了兩天,一個合用的也未遇上,執意要往各城鎮中尋找。彩蓉算計歸期日迫,斷定非誤事不可,便和尤鹿商議,各自分途物色。約定地方,每隔三日相見一次。
  尤鹿見她仍是逗留山裏,不肯同行,神色也頗從容,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有心獨自回山諉罪卸責,又恐真個另有密令,此行又命聽她主持。擅自中途回山,妖道一翻臉,受不起那些毒刑苦罰。彩蓉偏又不肯實說,只有忿忿而去。
  彩蓉因妖道平日對人翻臉無情,目前又多新寵,回山必受嚴罰,但又不願造此大孽。彩蓉越想越害怕,不禁感懷身世,勾動傷心。獨個兒吊影蒼茫,坐在山石之上,望天悲泣起來。
  正當傷心之際,忽見山坡下面有一老道姑走過。彩蓉在山中遊蕩已非一日,知道當地山勢險幽,毒蛇猛獸到處都是,從無人跡。見那道姑一手拿著一根拐杖,杖頭掛著一個藥籃。看去滿頭銀髮,雖似年邁,但那臉色卻是白裏透紅,又細又潤。絕似十六八的少女,神態更是從容。
  那白髮道姑走到身前,含笑問道:「姑娘深山悲哭,有甚傷心之事,能對我說麼?」
  這一臨近,彩蓉越看出老道姑二目精光隱射,骨相清奇,愈知不是常人。忙即施禮延坐,先還沒敢冒失,只說自己身世孤零,適才遊山到此。想起亡母死得可憐,身在火坑,無計脫身,故此傷心落淚。
  老道姑忙笑道:「我來此山採藥,本擬歸去,因聞哭聲至此。我只問妳心志堅否,便可代決去留。至於妖道雖然厲害,有我在此,他也無奈妳何。」隨說,隨用手朝側面指了幾指。
  彩蓉也沒看出什麼異狀,但看這口氣行徑,不是神仙,也必是正派中高明人物。回去定受妖道摧殘屈辱,不如求她引度,許能脫離苦海,也未可知。只是妖道本領通玄,隨行妖徒一旦發現,定要行法報警,妖道得信,可以立至。
  老道姑見她沉吟,作色說道:「我因憐妳從小受妖人劫持,日與眾惡為鄰,並未昧卻善根。此番奉命攝取女嬰,竟敢不計自身安危,百計推託保全。我特來救妳脫難,怎倒信我不過?」
  彩蓉聞言,當時把心一橫,撲地拜倒,拉住老道姑的衣袖哭道:「弟子方寸已亂,望乞仙師大發慈悲,救脫苦海,寧死也不回去了。」
  語聲甫畢,忽聽尤鹿厲聲暴喝:「大膽賊婢,竟敢叛師背教。我已用千里傳聲之法報知祖師,我先殺了這勾引你的老乞婆,等祖師自己與妳算賬。」
  說時一股黑氣冒過,現出身來。手揚處,便有凡縷淡灰色的光華朝老道姑當頭飛去。
  尤鹿早覺彩蓉形跡可疑,暗中監防已久。這日彩蓉將他支走,疑心越重,表面應允,卻在暗中趕回窺伺。彩蓉雖然精通妖法,畢竟功力、經歷都差,尤鹿又是生魂煉就,易於遁跡。一時疏忽,竟未覺察。
  彩蓉見狀大驚,情知事已敗露,嚇得膽戰心寒。
  老道姑笑道:「不必怕,有我在哩。」
  一片金霞閃過,妖煙消處,再看尤鹿,已被金霞包圍,在霞光之中上下衝突,只是逃不出。
  尤鹿急得破口大罵:「不知死活的老乞婆,妳將我困住,只要敢傷害,我這裏神燈一滅,祖師爺立刻追來。叫妳們形消魄散,萬劫不得超生,連這短短兩天的狗命都活不成了。」
  老道姑笑指尤鹿道:「業障少發狂言,今日依我本心,原想將你生魂消滅,好將妖道引來,為世除害。只因他那孽運未終,又值我有事,不能在此久停,便宜你們這干妖魔多活些日。適才你隱身在側向妖道報答時,我已將你聲音收禁在此。」
  說罷,手往上一揚,便有一縷淡煙,連同尤鹿語聲發自袖內。等快說完,老道姑左手指上彈出一團碗大火光,轟隆一聲微震,語止煙消。尤鹿才知不妙,嚇得拜倒光中,痛哭哀求不已。
  老道姑也不理他,笑問彩蓉:「妳意如何?」
  彩蓉自是心悅誠服,喜出望外。當時重又拜倒,口稱:「恩師,弟子得脫苦海,從此改邪歸正。務望恩師垂憐,攜回仙山,永隨左右。」
  老道姑道:「我只為憐妳身世遭遇,不與妖魔同流合污,故加援手。拜師一層,還談不到。不過我救人救徹,妳只要向道心虔,終始如一,自有善果。此時先給妳尋一處安身之所吧。」
  彩蓉還要哀求時,老道姑已把手一招,將那片金霞連同尤鹿一齊收入袖內。挽住彩蓉肩膀,駕遁光一同飛起,一會飛抵一座山洞前落下。
  老道姑將彩蓉領入洞內,說道:「按妳稟賦本薄,全仗妳這一點善根,使我無心路遇,因而免淪妖窟,永墮孽海。妳與妖道夙孽糾纏,原應將來同歸於盡,竟能於多年陷溺之中,自知振拔。此地乃莽蒼山內山綠耳崖妙香洞,洞中舊主人妙香仙子譚蕭,也是旁門出身,人卻正派。
  「她兵解以後,藏骨在此。有她禁法封閉,地又荒僻,仙凡都無足跡至此。只我一人因與她生前交好,得知底細和開閉之法。現時元神守著本體,正在後洞法台之下地穴中苦修。她生前仇敵大多,內中有一個最厲害的便是你那妖師。我每年必須按著五行生克時日來此三次,已有十六年光陰。妖道用盡方法,終奈何她不得。
  「近來我正助人創立宗教,十分忙碌。妖道年來功候大進,又探明她確以兵解,益發不肯甘休。這次命妳攝取那麼多女孩,一半為了將來抵敵峨眉、青城兩派道友,一半也為的是她。我既不能常在此間主持,此事又不便派遣門人,急切之間又無適當之人可托。防守法台其易,一切早有我和她預先安排。
  「她一生愛美,尤喜蒔花,全洞佈置陳列,精妙異常。食用之物,所存尤多,均未腐朽,不必出洞謀求,足夠妳用。妳如願在此地參修,我先收妳作為記名弟子。妳陷妖窟日久,所習俱是妖術,玄門真傳又非可以速成。為今之計,只能傳妳初步功夫,循序漸進,看妳修為進境如何,再作計較。遇敵之際,仍用原習法術防身,等守到年限,自有成效。妳意如何?」
  彩蓉知道自己命淺福薄,仙師必是借她亡友之托,就此試自己心堅與否。聞言更不再求,立即跪謝遵命,並叩問仙師法諱。
  老道姑說:「人稱我白髮龍女崔五姑,妖道見妳和尤鹿到時不歸,必然痛恨已極。妳只要在我說定日辰不要離開本洞,以防不測外,盡可任意出洞閒遊。如遇妖徒,當時能敵更好,否則立時趕回,將他誘進洞內,照法施為,必定擒住,等我來時再行處治好了。」隨即引至後洞,老道姑傳了她些初步功夫,彩蓉一一領命,然後道姑帶了妖魂飛去。
  由此彩蓉在洞中一住八年,起初兩年偶有感動,覺著心跳神亂,知是妖道師徒用那呼名追魄之法,已然尋到附近。如非仙法神妙,封禁洞門,必為所害無疑。久了恐被覺察,萬一加緊追尋,逼近洞前,惹出事來。忙照師父所說,走至法台中立定,在仙法維護之下,立即安適如初。
  洞中百物皆備,尤其藏有好些名茶。彩蓉之父生前嗜茶如命,彩蓉小時習與性成,深識茶味。後遭喪亂,多年不曾進口。如今見了這些佳茗,後洞又有靈泉,頓觸夙嗜。加以歸正未久,才得入門,煙火尚還未斷,不能整日打坐,枯守洞中。
  每值課暇無事,便拿蒔花品茗來作消遣,這一來,益發愛茶成癖。中間老道姑總共來了六次,每來俱無甚耽擱,除略問彩蓉近狀外,只往法臺上入定半日,便即走去,更不傳授道法。彩蓉看出師父必有用意,自己得脫苦海,已出望外,既蒙收留,得在這等洞天福地,避禍潛修,異日不會沒有好結果。求過兩次,見老道姑笑而不答,也就不敢再請。
  這日算計茶將用完,所剩無多。師父曾說崖後絕壁之上新近產有一種香茶,形如人手,其厚如錢,有蘭花香,名為麻爪,乃蓬萊仙種,茶中聖品,只本山和峨眉捨身崖頂絕壁之間偶然產有,皆是靈鳥銜來的茶籽落土而生,甚是難得。
  自己從第三年起,師父便說可以出外行動,只因膽小心虛,除偶在洞口閑眺外,從未離洞他出。現值存茶將罄,又當盛夏清和,景物嘉淑之際。何不前去採些來用,就便眺玩一回山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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