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四回
  愛因緣在始成迷
  情到恨時方罷休

  玉花一睜眼,看見那條本命蠶,剛失驚噫了一聲。榴花偷眼看著紀光,忙用土語咭咭呱呱說了幾句。紀光聽出是那蠶已受了重傷,須借人精血培養,在腹中修養數日,方能復原。這種修煉成形的惡蠱,最耗損人的精血,輕易也不放入腹內。
  玉花因是死裏逃生,榴花怕她難以禁受,意欲代她吞入腹內。正說之間,玉花更不答話,猛將櫻桃小口一張,那蠶身子忽然暴縮,好似長蛇入洞一般,嘶的一聲,徑往玉花口中鑽去。
  榴花哭道:「姊姊妳這樣,師父定在路上,我們怎逃得脫呢?就逃出去還不是死麼?我真害了妳了。」說罷,又痛哭起來。
  玉花雖然醒轉,神氣甚是委頓。見榴花悲哭,也流淚說道:「妹兒妳莫哭,這都是我兩姊妹命苦,才都攤上這等事,說做甚子?我們伎倆已窮,即承人家不殺之恩,總算暫時撿回了兩條命。這裏不是久待之所,醜媳婦難免不見公婆,這一耽擱,哪裏還能逃得脫?師娘想必還能恕我,且等見了面,我再代妳苦苦求她,饒妳一條活命吧。」
  榴花哭道:「妳難道不知師娘平日的心有多狠麼?一個說不好,連妳也是難免一死。死倒不怕,要被她拿去祭了天蠶,休說永世不得超生,那麼久的苦痛怎能忍受?依我之見,還不如求那薄情小鬼,將我兩姊妹用劍殺死,還少受許多罪呢。」
  玉花略一沉吟道:「我兩人雖然九死一生,難得倖免。三妹義兒如在此時逃走,還來得及。幸而我來時,指給她好幾條路,叫她見機行事。我兩人命運難測,義兒當可活命。如今時機緊迫,且等我將她引走,保全一個是一個,再打主意。省得過湖一個不巧,遇上同門姊妹兄弟們,就來不及了。」
  玉花說罷,披散秀髮,兩手撐地,倒立急轉,口中喃喃不絕。約有片刻工夫,忽然將嘴貼地咭咭呱呱幾聲,然後與榴花一同向地下偏頭貼耳靜聽。又過有一頓飯光景,方行起來,互相低語了幾句,愁眉淚眼地走向真真面前。
  真真道:「妳兩個想走哪裏去?過湖不遠便是個死。妳看妳們的來路上,那是什麼?」
  玉花姊妹打算匆匆向真真等告別,過湖冒死逃命,沒有注意到別處。聞言才往來路上定睛一看,入湖的那一座狹谷,連同其他兩面,都遠遠有金星飛舞。知天蠶仙娘已然下了辣手,行使最惡毒的法術,恰好將這湖洲三面出路全都封鎖。若不是怨恨到了極處,不會這等施為。
  二女想起前年親見惡蠱嚼吃生人慘毒之狀,不由嚇了個心膽皆裂,半晌說不出話來。
  隔了一會,玉花微一定神,眼含痛淚,抱著榴花說道:「看神氣,師娘已然怒發難解,我等生望已絕。好在法壇已撤,我們雖死,不會害人。且待我囑咐他們幾句,依妳所說,一同死了倒也安心。」
  眾人先見她二人抱頭痛哭,相依為命的苦態,早就動了憐憫。只因真真在前,又知事情須得由她發落,方免後患,不便開口。及見真真頗有相救之意,自是贊同。
  南綺童心猶盛,先因榴花不顧羞恥,執意要嫁元兒,本甚厭惡。後見她姊妹同命慘狀,漸漸轉憎為愛。一聽她們要尋自盡,忙攔道:「妳們不要驚慌尋死,這位畢仙姑的道法高深,必能救妳二人活命。」
  真真也接口道:「妳二人一念情癡,卻也可憐,我做好人做到底。妳們過湖固然難於倖免,如若在此暫避,還怕怎的?休看天蠶妖女厲害,也未必能是我們對手,即使萬一我們敵她不過,也帶了妳二人同逃。如何?」
  榴花聞言,自是驚喜交集。
  玉花卻慨然道:「我本不願求活,實因我妹子慘死,無以對我死去的親娘,不得不苟延殘息。起初元神不傷,尚可逃走,此時過湖不遠,定遭羅網。適才看出諸位仙姑法力,就以擒我元神的寶網來說,天娘雖然厲害,已難近身。明知只有留此不去,或能保全性命。但是以敵為友,從無此理,怎能啟齒?
  「這一來方看出你們漢人到底量大,我師娘平日為惡多端,我們每隔三年,便要與她獻上一對童男女。先還不曾在意,自從前年親見她用人喂蠱嚼啃慘狀,已是驚心動魄。她還嫌我姊妹所養之蠱沒有吸過童身之血,不如我們義弟厲害,屢次催我們害人,實非所願。此番蒙諸位仙姑相救,固是感激。幸得活命,情願拜在仙姑門下,改邪歸正,不知可能允否?」說著,早拉了榴花一同跪下,拜謝不已。
  真真忙拉起道:「只要妳二人能改邪歸正,不患不得善果。我們自己功行未完,怎能收徒?且等事完之後,遇機給妳們引進便了。這半日工夫,妳們已飽經憂患險難。桌上現有酒食,可隨便飲用一些,到室中歇息歇息,再來相助我們除害吧。」
  玉花道:「仙姑賜我們飲食,自然拜領。如與師娘為敵,休說不是對手,即便知道一些破解之法。她雖為惡,既是我姊妹義母,又是師父,甯死也難奉告,望仙姑寬恕才好。」
  真真道:「這也難怪,隨妳們自便吧。」
  玉花姊妹一些也不作客套,就桌上設的酒食用了些。便請紀光指一僻靜所在,暫作隱身之用。
  眾人俱不知何意,見隔岸金星飛舞,猶如繁星,漸飛漸近,相隔至多不過一二十里。算計強敵將臨,一心觀變,準備迎戰,也未管她們,徑由紀光領她們去訖。
  一會,紀光去了回來,說玉花姊妹神情很是害怕,連引她們走遍各室,都說不能作藏身之用。可是每去一間,必從身上抓一把灑向室內,只看不出是什麼東西。若問她們,便滿面驚慌,哀求勿問。自己雖然久居南疆多年,頗知巫蠱之事,也不知是何用意。
  最後把她們引到那昔日藏紀異胞衣,曾被毒蛇盤踞,現已長滿毒菌,潮濕黑暗,叫人無法存身的岩洞以內,才面有歡容,不住稱謝地躲了進去。因她們舉動詭異,不知她們居心好壞,意欲請大家去往各室查看有無好謀。
  真真笑道:「這兩個丫頭不但處境可憐,神態也甚光明。她們此時不過畏那妖女過甚,避禍心切。恐毒蠱厲害,我們防禦不了,故布疑陣,以為免害之計,決無暗算之心,無須多慮。倒是她們已知我們能力,還要如此驚慌,其中必有原故。她們尚念著母師之情,不肯洩漏機密。
  「聞得凡能通風之處,惡蠱便可侵入,無聲無形,常人遇上,非到受了害才行知覺。尤以她本門中人心神相通,受害更甚。妖女到來,我們固然無妨,萬一她姊妹二人已投在我們護翼之下,仍是受了侵害。不特這口氣不出,豈不叫人笑話?」
  南綺聞言,本想將那彩雲仙障放出,去將玉花姊妹存身的岩洞護住。因真真言語動作俱是獨斷獨行,一些也不客氣,安心要看看她的本領如何。只留神保住元兒一人,自問綽有餘裕,懶得再管閑賬,話到口邊,又復忍住。
  花奇也是早料出妖女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真真道力高強,法寶厲害,素所深知。南綺、元兒既和妖女會過,也能應付。但是這裏還有紀光、紀異祖孫,到底比平常人強不了許多,小有妨害,便首當其衝。紀異是骨肉之親,平時情感極厚,比起尋常姊弟要勝得多。既然護他,勢不能不管紀光。於是便打算動手之時,由真真、南綺、元兒三人前去應敵,自己保護紀光祖孫。她卻未料到,南綺不到真真有了敗意之時,決不認真上前。
  真真因自從以前下山以來,除了犯規受禁外,仗著自己苦心修為和乃師韓仙子所賜法寶、飛劍,一直快心善惡,為所欲為,輕易不曾遇見對手。隨師學道之時,偏又在無心中問起各種惡蠱,學了專門克制的法術、法寶,以前就想拿玉花姊妹試手,為紀光所力阻。這一來正可人前施為,智珠在握,可操必勝之券,不覺目中無人。
  眼看對岸惡蠱如繁星飛舞,萬螢起落,真真仍是談笑從容。滿擬以逸待勞,惡蠱飛來時,一舉手間便成齏粉。真真適才雖因玉花姊妹是妖女門下,難免心神相應,略有顧慮,也只口邊一說,通沒放在心上。
  時光易過,不覺交了子時,對岸惡蠱放出來的星光越來越近,仿佛己離湖邊不遠。
  元兒早恨不得早些過湖迎敵,俱被南綺以目制止。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忿然道:「妖人要來又不來,只管在我們面前鬧鬼。似這樣等到幾時?難道要等她尋上門來才動手麼?」
  真真笑道:「你哪裏知道,這蠱火妖光乃是幻影。看去雖近,相隔卻遠,因現時月被雲遮,光更明顯,格外覺得近些。其實她不過是在那裏想下辣手的佈置,準備大舉而來,人還沒有動身呢。家師曾命我姊妹二人脫困以後多建外功,以贖前愆。這金蠶惡蠱橫行南疆,為禍無窮。
  「當初綠袍老祖所煉最為厲害,第一次被極樂真人李靜虛在成都碧筠庵大施仙法,誅戮殆盡。第二次他就當年遺留的一些蠶母重新祭煉,又被峨嵋門下火煉妖幡,全數消滅。聞得當時已然絕種,不知怎的又會在此出現。聽家師所說,證以今日所見,這裏惡蠱尚非綠袍老妖之比。定是種子不同,功候也必然未到。如不將牠除盡,異日又是貽禍無窮,所以要等牠全數飛臨湖邊,一網打盡。」
  元兒自問目力迥異尋常,惡蠱妖光雖然時近時遠,分明近在對湖岸邊,真真卻說是相隔甚遠。正在心疑,猛聽一個幼童的聲音接口道:「丫頭少說大話,看我親娘一會就來取你們的狗命!」
  真真知道自己疏忽,敵人業已深入,尚未覺察,不由又驚又怒。早把左手一揚,一團清光皎同明月,疾同電閃,立時飛起,照得沙灘上人物林石清澈如畫。接著右手中又是一條梭形的碧光,朝那發聲之處打去。
  眾人順那發聲之處一看,一個粉裝玉琢的小孩手持長叉,正從室中飛出。想是隱身而來,被真真光華一照,現了身形。
  南綺、元兒認得是早晨站在天蠶仙娘身後的幼童,真真碧光將要飛到他身前。忽聽「哇」的一聲長嘯,響震林拋,一團金光爆散開來,轉瞬消滅,幼童業已不知去向。真真見幼童漏網,未免慚愧,正待飛身追去,忽聽紀異喊道:「畢姊姊,你看那是什麼東西?」
  這時對岸繁星業已全數隱去,天上烏雲密佈,星月之光全被遮去。四處黑沉沉的,只有湖面上的一片水光在暗影中閃動。仗著眾人慧目能以及遠,還看得出遠近景物。如換常人,十步以外便難見物。
  眾人順著紀異手指處一看,來路谷口上飛來了一樣東西。似蛇非蛇,長有丈許,周身通紅,光焰閃閃,正凌空蜿蜒而來,只是飛得甚為遲緩。
  花奇道:「這般蠢物也來現眼,待我給牠一劍。」
  真真畢竟道力較高,忙攔道:「奇妹且慢。你看這東西如此長大,可看得出牠有口目頭尾麼?」
  一句話把眾人提醒,定睛一看,果然那東西雖然長有丈許,卻是無頭無尾。通體俱有金碧星光閃動,直似一根能屈能伸的火棍一般。方在注視,那東西將近湖岸,未容眾人動手,便即回身,繞著那一片林木緩緩飛翔起來。飛沒多遠,便從那東西身上流星也似落下三五點星光,色彩甚是奇麗。
  真真到此,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妖女怎敢如此歹毒,今日叫妳知道我的厲害。」說罷,左手一揚,一團青光立時升起天空,將湖洲一齊照得明如白晝。右手二指往外一彈,便是一個霹靂,夾著一大團雷火,照準那大蛇一般的妖物打去。
  聲到雷到,迅疾非常,只一下便打個正著。立時震得爆散開來,化為千萬點繁星,在對岸飛舞,又和先前所見一樣。
  眾人這時方才看清那妖物竟是成千累萬的蠱光妖火凝聚而成,經了真真這一霹靂,除將牠震散外,好似並未受著什麼傷害。只管上下飛躍,疾如流星過渡,風捲殘雲,頃刻之間佈滿對岸,都不飛過湖來。
  真真見一雷不曾奏效,連連把手連彈。那栲栳大一團團的雷火,夾著震天價的霹靂,只管打個不住,震得山搖地動,聲勢甚是浩大。似這樣打了有好一會,對岸林木山石盡被震成粉碎,火光四起。可是那些蠱火妖光仍如無覺一般,一雷打過去,看似消滅了些,一會忽又繁盛起來。
  真真滿擬先用太乙清光照影之法將惡蠱照住,使其不能逃脫。再行使法力,一網打盡,獨建奇功。一見神雷無用,才知不是易與,心中雖未著忙,已不似先時高興。偶一回頭,見南綺正與元兒並肩而立,朝著對岸觀望,神甚暇逸。看出是觀察自己能力,坐觀成敗,不禁怒從心起。
  真真一發狠,便將滿頭秀髮披散開來,用手攢住髮尖,含在口內。咬下寸許長一大把,一口真氣朝對岸噴去。噴時在黑影中看去,只略微看見千萬縷發亮的烏絲一瞥即逝。及至飛落在螢火叢中,紅火光中黑光如雨,分外明顯。這一來才見了功效,那千萬螢火立時一陣大亂,紛紛竄落,唧唧之聲四起。
  真真見法術奏效,方才有些心喜。忽又聽對岸一聲極清脆的長嘯,適才逃去的那個小孩重又出現,身上背著一個大青竹簍。才一照面,便喝道:「叫你在家,偏要跟來。如非我趕到,險些斷送了娘的天蠶,這不是自找苦吃麼?」
  紅光烏光飛射中突現出一個赤著上身的妖人,那妖人身材甚是高大,頭被一口小缸般的東西套住。下半截濃煙圍繞,背朝著湖,看不出是男是女,才一出現,真真頭髮變成的飛針全部打中在他那白肉背上。同時千萬螢火俱都爭先恐後飛入小孩身背竹簍之中,轉眼收盡。只剩一些受傷未死的惡蠱散落地上,一閃一閃,發著餘光,啾啾唧唧,叫個不已。
  那小孩左手持叉,右手拿著一個革囊,口朝地下冒出一股子彩煙,正待收拾殘蠱。
  真真見天蠶仙娘仍還未到,那太乙清光照影之法並不能禁制敵人出入。一個小小妖童這般來去從容,早已又愧又怒,如何容得。左肩搖處,劍光先朝那小孩飛去。接著右手一彈,連珠也似的神雷打到。
  那小孩來時,仗有妖女準備,見了這等聲勢,卻也驚心。先將手中飛叉一擲,化成一溜火光敵住,身形一晃,避開連珠神雷,手中革囊所發出來的彩煙早把殘蠱吸收了去。再就地一滾,拉了赤身妖人,一聲長嘯,清光之下只見一條白影往來路上飛去,轉眼出了清光所照之處,依舊無影無蹤。
  這一次除惡蠱略有受傷以外,敵人並未有甚吃虧之處。尤其是首惡尚未露面,已這等猖獗。雖然真真仙法、異寶尚未盡數施為,敵人不是易與,已可概見。氣得真真滿腔忿怒,半晌作聲不得。
  又過有片刻工夫,已是子末丑初,天蠶仙娘才行來到。這回竟是明張旗鼓而來,聲勢比起日裏要顯赫得多。先是谷口來路上冒起兩股數十丈高的銀花,滿空飛灑。接著便聽蘆笙、皮鼓吹打之聲響了一陣,那兩股銀花漸漸往前移動。等到轉過山角,才現出一隊妖人。
  為首的是兩個頭戴銀箍,耳墜金環,秀髮披肩,赤臂赤足的山女。手中各托一架蓮花形的提爐,那金花便從爐口內噴射出來。噴出時只有碗口粗細,一過三尺以上,便和正月裏的花炮相似,蓬蓬勃勃,直衝霄漢。銀雨流天,更無休歇,把山石林木都幻成了一片銀色,倒影入湖,奇麗無儔。
  托爐山女身後,跟著一群彩衣赤足,頭挽雙髻,形狀與畫上哪籲裝束相似的小童。各持著大小皮鼓、蘆笙之類,吹打不停。小童身後是一匹川馬,馬上坐著才逃去的小孩。仍背著那個青竹簍,手持長叉,一路抖得叉環噹啷啷亂響,一團團的火焰圍繞全身,上下飛舞。
  小孩身後,方是南綺、元兒日間所會的天蠶仙娘。赤足盤腿,周身煙籠霧罩,坐在一個竹輦之內。那輦是用整株帶葉綠竹編成,上有頂篷,左右方格欄杆,只空著正面。輦底和船一般平伸出七八尺長短,輦頭上一邊一個水晶短壇,形式古拙。遠遠望去,微微有紅影閃動。後左右三面俱是綠竹枝葉繞護,翠潤欲滴,上面盤伏著許多紅黃色的蟲蛇,蠕蠕蠢動。
  輦中心懸著一團銀光,正照在天蠶仙娘的面上。越顯得顏比桃花、色同玉秀、芍藥籠煙、美豔絕倫。眾人大半俱是慧眼,又是光華照耀,看得甚是仔細。
  這時真真已看出來者不善,不似以前自恃。未等敵人到來,早將太乙清光收回,行使師傳禁法,又將身旁所帶法寶一一準備停妥。直等谷口銀花飛起,笙鼓交作,妖女大隊緩緩行來,暗中雖恨得咬牙切齒,表面仍然不動聲色。靜待敵人來到湖邊,便要給她一個驟不及防,猛然下手。雖未必一舉殲滅,也決不致像適才那般任其來去從容。
  她這裏只管打著如意算盤,旁邊南綺因見銀花簽鼓一起,紀光便嚇得容顏慘變,兩手直抖,情知有異。一看真真手中掐訣,全神貫注對湖,不曾留意身後,便踅近紀光身去,悄聲問道:「老前輩何事如此驚慌?」
  紀光低聲答道:「此乃妖女發動七惡神蠱,厲害無比,非有絕大深仇,不會如此。這七惡神蠱輕易不能同時發作,發將出來,不能害人,勢必害己。敵與我已成勢不兩立,有敵無我,有我無敵。信香已焚,無名釣叟不至,定有原因,我們生死存亡決於今晚了。」
  南綺聽出言中之意,好似不甚信任真真。紀光與別的常人不同,不特走江湖多年,見多識廣,所遇能人甚眾,而且對南疆蠱情更是熟悉。真真在此日久,能為不會不知,想是看出難操勝算。聞言不禁也有些驚心,益發注意元兒安危,阻止妄動。自己卻在暗中準備,等真真一敗,即行出手,免得貽誤全局。
  這裏真真眼看對面妖人裝模作樣,慢慢行來,已離湖岸不遠。心中雖然忿恨,算計她必定先要驅遣惡蠱,只得耐心等候。那托爐二山女行離湖岸約有半里之遙,便即止步,連同身後持蘆笙、皮鼓小童,分兩行八字排開,露出天蠶仙娘坐的竹輦。
  起初眾人只看輦動,不見抬輦之人,還以為是行使妖法,凌空而行。輦停後,才看出輦下面有四隻磨盤大小的大龜抬著,難怪行得那般遲緩,不禁好笑。
  真真暗罵:「無知妖孽,這般虛張聲勢,原來只有驅遣蟲介毒蛇的本領。適才稍不提防,被小妖逃走,今日如不將你全數誅戮,誓不甘休。」
  輦停後,天蠶仙娘嬌聲咦了一聲。那騎著白馬的妖童早將身後所背竹簍放在輦前,一抖手中長叉,帶起滿身火焰,紅人也似飛馬往湖邊跑來。
  妖童大喝道:「紀光老鬼冒犯仙娘,已然罪該萬死。還敢邀約一干小鬼放火行兇,藏匿玉花、榴花兩個罪女。快快將早晨放火傷人的童男女連同玉花姊妹獻出,過湖請罪,還可饒你孫兒一條活命。如若不然,休看你們施展禁法封鎖全湖,須知我仙娘所煉天蠶七神厲害。七神無孔不入,稍一遲延,飛過湖去,叫你們一窩子都遭慘死。」
  真真因見來的正是適才漏網的妖童,早已按捺不住,不等話完,忙即發動埋伏,左手一指前面。那妖童存身的一片湖岸倏地裂開一大片,與岸分離,載著妖童,連人帶馬,疾如雲飛,往湖這面駛來。
  真真更不怠慢,同時左手又復一揚,右手從懷中取出一物,緊接著打將出去。
  妖童正在口發狂言,得意洋洋,猛覺身子略微一閃,坐下白馬忽然長嘶起來。低頭一看,存身所在的石上忽然離岸崩裂,晃眼工夫,已駛出十丈遠近。知道暗算,欲待逃遁,又捨不得坐下那匹白馬。剛口叫一聲:「仙娘快來!」方要策馬回頭,往來岸縱去。真真的神雷、法寶已接踵而至。
  妖童只聽霹靂之聲大作,接著又是一片網狀的碧雲夾著刀一般的無數紅白光華迎面飛來。危機一髮,轉眼便成虀粉,哪裏還能顧得了那匹愛馬。
  妖童急中生智,用那柄火焰叉護住頭面,身子往後一仰,兩隻白足一蹬。慌不擇地化成一溜火光,斜退著往後遁去。逃時雷火飛雲均離面門不遠,饒他能和先前一樣能避過神雷,也避不過飛雲中那件異寶,真個生死呼吸相去一線。
  妖童身才脫險,便聽驚天動地連聲大震,那匹心愛的靈馬連同載馬的一片湖岸,早已血肉橫飛。泥石粉碎,晃眼沉落湖底,無影無蹤。同時真真又從法寶囊內取了許多東西出來,四外往空中亂擲亂灑。手揚處,便有千萬點青絲拋向空中,不消片刻,便織成了一張天網,青濛濛懸罩當天。
  真真算計封鎖完密,已將妖蠱全數籠罩,無法逃遁,這才對眾說道:「這一干妖孽已被我行法封鎖,如今好似網中撈魚。待我一人過湖,前去誅滅丑類,趕盡殺絕,免留後患。」說罷,一縱遁光,便往對岸飛去。
  真真連施雷火、法寶,只傷了敵人一匹好馬,那妖童並未受傷,又復逃去。她這裏儘量施為,滿天青絲交織如梭,頃刻之間布成密網,敵人方面竟如無覺。妖女端坐輦中,連身都未抬,只管摟著那逃回去的妖童親嘴撫愛,滿口山語,黃鶯噪晴也似,咭咭呱呱說個不任。
  等到真真行法已畢,才從身上取出一物交與妖童,附耳說了幾句。妖童跳下身來,轉過輦後,便即不見。妖女見真真已然起身飛來,從從容容,將手一擺,身側立的幾名山女便奔過來,各扳住竹輦一拉。那輦上半截立時拆去,像屏風一般拉開來。
  妖女仍然端坐位上不動,等到真真快要飛臨湖岸,才從腰間繫的一個紫絲囊內放出一條金光燦爛,狀若輕絹的東西。拿在手裏,往前一抖,立刻化作一片高約十丈,長約百丈的金絲透明彩障,橫亙面前。
  真真眼看飛到,忽聞一股子奇腥之氣,妖女放起一片金絲阻住去路。知道這東西便是金蠶惡蠱吐絲所結,不禁大吃一驚,忙將遁光按住,暗忖:「師父曾說,昔日三仙二老火煉綠袍老祖,不特能吐金絲的金蠶已然絕種,連用來喂蠶的幾種毒草也都斷絕根株。
  「真正金蠶,看似身形不大,兩翼鼓動飛鳴起來,宛如疾風暴雨驟至,往往聲震天地。適才所見螢火妖光,先是緊而不散,仿佛一條火蛇,已與師言不類。隨後被自己用雷火震散,飛鳴之聲並不甚巨,分明是另一種類,怎麼這面絲障卻和綠袍老妖煉的惡蠱吐絲所結相同。還未近前,便聞著奇腥之味?這東西如真是惡蠱吐絲所結,那便異常污穢惡毒,倒不可大意呢。」
  就這一停頓尋思之際,妖女已嬌聲喝道:「賤丫頭叫甚名字?今日不將你們一齊殺死,喂我天蠶,誓不為人。那放火暗算仙娘的小狗男女,為何不敢前來?」
  真真怒喝道:「妳家仙姑乃岷山白犀潭韓仙子門下畢真真!無知妖孽,昔日東海三仙、嵩山二老在南疆火煉綠袍老妖,沒將爾等這些小丑誅盡,僥倖漏網,不知隱跡改悔,竟敢在此害人。我奉師命積修外功,誅除妖孽,今日妳大限已至,還敢口出狂言。
  「適才用太陽真火燒妳的,便是矮叟朱真人門下弟子,妳試問可是對手?如果見機,速將所養的惡蠱交出,將牠火化,從此立誓洗心革面。念在妳雖妖邪一流,平日惡行未著,還能饒妳不死。否則,禍到臨頭,悔之無及了。」
  妖女先聽真真說出姓名來歷,也頗動容。及至聽到末幾句,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我藤家在這南疆為神,收伏百蠱,已歷五世。自從妳仙娘得遇仙師洞玄仙婆,重立規條,煉成天蠶,為我土族延福旺財。不受你們漢人欺負,也不許無故傷人,原是好意立教,幾曾與綠袍老祖一黨?
  「妳仙娘雖受人供奉,所煉天蠶乃是原生神物,從不輕易傷人害命。紀老狗父女祖孫三人,在此寄居已有多年,因他會開些草藥方,能販些漢貨,教內外的土族對他是何等敬重。玉花姊妹自幼族少人單,常受人欺,才行投到我的教下。妳仙娘愛她們聰明,收為義女,哪個不看我的情面,對她們格外尊敬?老狗不是不知道來歷,竟敢一次兩次再三地上門欺人,破壞人家的婚姻。
  「實告妳說,妳仙娘已是九死不壞之身。這面天絲寶幛雖非我天蠶所結,卻是當年仙師所賜,正是得自綠袍老祖早年金蠶吐絲所結,比後來厲害十倍。今日之事,不是妳死,就是我亡。我和妳說這麼多話,便是為了混亂妳的耳目,分妳的心神,使妳不得覺察,我兒才好下手。」
  妖女說罷,又復獰笑道:「我兒仙童真個乖巧。妳那些狗黨,已有一個中了我的道兒了,妳聽見嗎?」
  真真原因妖女放出的絲幛厲害,有的法寶不敢妄用。見妖女只管絮絮叨叨說個不休,正好表面上故作問答,暗把韓仙子所傳厲害禁法施展出來,制敵人的死命。一經聽到妖女所煉天蠶並非金蠶一類,方才快意。正待施為,聞言側耳一聽,身後湖洲上果有紀異喊痛與紀光驚呼之聲。
  真真才知敵人也和自己一樣,先用天絲幛防身阻敵,再借著說話緩兵,下手暗算。自己一時不察,反被她先占了上風,憤怒已極。
  恰好這時禁法已準備完竣,真真把心一橫,怒喝道:「大膽妖孽,休得猖狂,看我飛劍誅妳!」
  左肩搖處,一道光華飛將出去。越過那五色彩幛之上,再往下落,直取妖女。
  天蠶仙娘見劍光飛來,疾如電掣,忙把手一招,面前彩幛如輕雲舒捲,飛揚起來,罩向石上。然後仰面指劍笑罵道:「我只在此坐定,暫時不值與妳動手,且看妳有何伎倆,只管一一施展出來,叫妳仙娘見識。」說時,甚是意得志滿,以為真真法寶飛劍必怕邪汙,決不敢於輕易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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