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回 揮慧劍 心斷七情索 覓沉竹 力誅三腳怪
三人讀完了那封柬帖,長女笑對醜女道:「我說如何?你只以前聽師父說過慧光劍的妙用,便以為有了牠,即能斷鏈出困,可知難呢。」
長女先從錦囊內取出一方薄如蟬翼的白紗,往上擲去。立時便有一片白色輕煙升起,直升洞頂,將洞穴封住,隨後又取了幾件法寶,乍看俱似小兒用的零星玩物,如小刀、小叉之類。及至一出手,俱都有一溜光華閃過,往崖腰洞口飛去。
長女佈置齊備,對紀異道:「我已在這兩個出口用了法寶埋伏,縱使敵人再來,也不怕他了。」
當下便將那柄小劍遞給紀異看了,傳了運用之法。
長女又吩咐道:「少時我將慧劍往上一擲,便有一道數寸長、透明晶瑩的寒光懸在空中,形與此劍相似,那便是此劍的精靈。你須即時閉目入定,照我所傳運用。等到真氣凝煉,劍與心合,覺出它可以隨你意思運轉,方可睜開眼。
「那時我姊妹二入都朝你坐定,雙足蹺起,上身衣服也俱脫掉。少不得還有些許醜態,切莫見笑,以致分心。你只要全神一貫注視那劍,以意運轉,使其緩緩下落,將我二人身上鏈索一一斷去,我二人便可脫困了。只是你煉氣凝神之時,最易起魔,無論有甚念頭,俱要使其甯息,一心只寄託在離頭三尺這點神光上面。我三人坐處連同洞外,已有幾層法術法寶防禦,敵人決走不進。
「如見有甚稀奇物事,便是魔頭,不可理睬,由其自生自滅,方可無害。一個疏忽,輕舉妄動,我二人固然身受其害,連你也難倖免。此是玄門後天禦魔著相之法,不比佛家反虛生明,無礙無著。千萬謹慎行事,庶免功虧一簣。」
紀異這時竟甚虛心,一一靜聽緊記。坐好後,長女便將那口小劍恭恭敬敬往上一舉。那劍化成一道數寸長寒光,晶明透澈,升向紀異頭頂三尺高下,停住不動。紀異忙將雙目垂簾,冥心內視,照長女所傳之法入定。初坐時難免不生雜念,幾經澄神定慮,仗著夙根深厚,居然煉氣歸一。
等到運轉了一周之後,果覺心神與外面懸的那口小劍可以相吸相引。
紀異這才睜眼一看,二女不知何時上身衣服已然脫去。一個是玉手蒙臉,只露半身,真個膚如凝脂。胸乳隆起,柔肌玉骨,瑩滑光融,美豔到了極處,一個是黃毛遍體,肌若敷漆,瘦骨如鐵,根銀鱗露,再襯著那一張怪臉,其醜也是到了極處。
二女的玉足、泥腿同時雙蹺,這才看清那一根細鏈子不但橫鎖二女足腕之上,竟從腿褲中盤了上去。長蛟也似糾結全身,凡是關節處全都盤有一匝。
紀異在洞中住了幾日,見聞較多,已不似前此輕率,哪敢大意。早以全神去注定那道寒光,以意運轉。過有頓飯光景,耳邊似聞喊殺之聲,雜著猛獸怒吼由遠而近。知道無論是聽的還是見的,只一分神,便於二女有害。也不管它是幻象還是真事,恐亂心神,一著急,連五官都寄在那口劍上。
也是他天生異稟,這一來,無形中竟收奇效。不但一時萬響俱寂,而且那口劍竟忽然隨著他的心意,緩緩往二女腳前降落。紀異早經長女囑咐,益發不敢怠慢,謹謹慎慎,穩住心神,以意運轉著。那道神光飛向長女雙腳之間,朝那細鐵鏈上往下沉落,腳上鎖鏈立時斷為兩截,連一點聲響全無。
接著,斷處便發出五顏六色的火花,順著長女兩腿纏繞處,往褲管中燒去。那細鏈隨燒隨盡,毫無痕跡。過了一陣,不見動靜。細一看,見長女胸臂、雪腕、酥胸、纖腰、玉頸之間,共圍有五條鎖鏈。
紀異因為這些鎖鏈俱都貼膚繞骨,不比腿間那條有空隙,便於下手。惟恐劍光落下去時傷了她的皮肉,長女事前也未說到這點,好生躊躇。那劍光原停在長女胸前,待下不下。紀異這念頭只一動,心神便與那道寒光立即往上升起,回了原處,再也不動。不由大吃一驚,連忙收攝心神,沈住氣,二次再以意運轉。過了一會,好容易那劍光才有些運轉,漸漸往下沉落。
當下紀異再也不敢起甚雜念,全神貫注在那劍上,先往長女臂腕上擇那一根比較不致命的所在落下。這時紀異真是兢兢業業,輕也不敢,重也不敢。他卻不知慧光以意運轉,自己不起殺心,怎會傷人?劍光才挨在鎖鏈上,便即斷落,又冒起五色火光,順氣流走。
且喜長女不曾受傷,只胸前起伏不停,這才放心。念頭微動,那劍光又似要升起。紀異有這一番經驗,便不再有顧慮,只把心神一定。那劍光仍然隨意而轉,也不再似以前費力,竟隨著他的心意往下沉落。頃刻之間,長女身上剩的四條鎖鏈一齊斷化淨盡。胸前也已平息,微微呻吟了一下,一道光華閃過,長女忽然不見。
紀異抱定主意,任什麼都不再理睬,又將劍光運向醜女腳間,依次把周身六根鎖鏈如法斷盡。醜女也是一道光華,不知去向。
紀異知道二女脫困,大功已成,好生心喜。目注劍光飛懸原處,正想不起應如何發付,忽聞二女互賀笑語及洞奴丁零之聲。忍不住回身一看,長女已換了一身華美的裝束,雲鬢仙裳,滿面喜容,與醜女從後洞並肩行來。
洞奴丁零早回了原狀,不住在二女腿間往來馳逐歡躍,意似慶賀,丁零之聲響個不已。夜靜空山,幽洞回音,又在大家喜氣洋溢之際,越顯得清脆悅耳。
紀異方要迎上前去稱賀,忽然想起那口慧光劍尚懸空際,再回頭一看,已無蹤跡。
醜女捨了長女,首先跑近身來,歡笑道:「呆兄弟,多謝你相助我們脫了困。你事已辦完,這劍已為姊姊收去,還只管在這裏發呆些什麼?」
說時長女也已走來。紀異見她這時容光煥發,星眸炯炯,雲鬢低垂,笑靨生春。再襯著新換的霞裳羅裙,滿身光彩,越顯得玉立亭亭,儀態萬方。剛到跟前,便朝紀異襝衽,謝了相助之德。
紀異一面躬身還禮,忍不住笑道:「二姊脫困,還是原來打扮。大姊這打扮倒像是新姑娘呢!」
長女聞言,立時斂了笑容。兩道修眉一聳,滿臉俱是憂苦之色,回身緩步便往後壁洞室走去。
紀異疑心把話說錯,好生惶恐,說:「我見大姊打扮好看,說錯了話,叫大姊害羞,大姊莫怪我。」
醜女咧著一張血口,露出白生生的獠牙,哈哈大笑道:「弟弟你當她還會害羞麼?各派妖人都稱她美魔女辣手仙娘,專殺妖怪。今日落個眼前報,在你面前現出她那從無人見的細皮嫩肉,她還害什麼羞呢?師父曾說她世緣未盡,她受了多少年活罪,今天好容易師父開恩,借你的手,把我兩個放出來。頭一句話說她像新姑娘,正犯了她的心病。
「我就沒有這些忌諱,師父曾說我在青城七醜之列,也是世緣不易解脫。我這般醜八怪,就算我動了凡心,誰來要我?她總是打扮得和月裏嫦娥一樣,論她的身材容貌,也只是錦上添花。要像我這樣,不打扮,人家至多叫我一聲醜女、醜丫頭,若也和她學,變得又醜又怪,遇見妖人,不必和他飛劍相持,就這一副嘴臉,也把他嚇跑了。
「說也稀奇,我不愛打扮,也不怕世緣糾纏,累我功行。她道行法力俱比我高,卻常恐世緣牽擾,萬一擺脫不了,壞了她的道基,卻又偏愛打扮。她長得那麼美秀,不打扮,已容易叫人愛多看上幾眼,再這麼一打扮,你想人家放得過她麼,豈不是有些自找麻煩?」
長女聽了道:「妳就少說兩句吧!紀弟也夠累了!」
紀異忙道:「不累!不累!」
醜女續道:「就拿受這多年罪的起禍根由來說,那年峨嵋派開府,師父正值岷山解體,不能前往,便派她前去送禮祝賀。沒想到會上遇見名叫虞重的,老朝她看個不休,她已然懷恨在心。會後那虞重不知死活,邀了勾顯、崔樹二人追來搭訕,被她用火月叉、西神劍殺死了虞重,斷了勾、崔二人手臂。
「三人的師父告到師父那裏,師父本恨她平日殺心太重,這一來,新罪舊罪一齊發作,才鬧到這步田地。自從在此幽閉,她沒打扮過一次,我以為是換了脾氣。沒想她愛美天然,生性難改,一出困,便仍是打扮得和天仙相似。她當你做親人一樣,難道還會用慧劍斬你?」
紀異聽了,哈哈大笑。長女聞得笑聲,妙目含威,瞪了醜女一眼,仍自姍姍走去。
洞奴丁零只管在醜女腳旁挨擠徘徊,身上傷痕雖然敷了丹藥,仍未全好。適才牠禦敵惡鬥時那般威猛雄壯,這時卻變得這般玲瓏小巧,和養馴了的貓犬相似。
紀異便問醜女道:「那雙頭怪物既是牠的剋星,為何牠兩個才一照面,便被洞奴抓瞎了牠兩隻眼睛呢?」
醜女道:「洞奴其名自呼,所以叫作丁零。牠身子能大能小,不但腳上鋼爪能夠穿銅裂鐵,而且耳目最聰,能聽於無聲,視於無形。略有些微警兆,便能預先覺察。心性尤為靈巧,修道人如收伏這麼一個,用來守洞出行,再好不過。更能吐霧成雲,口噴毒氣,致人死命。
「那雙頭獂比牠還狠,除了不會噴雲放毒而外,別的本領都和牠差不多。所有各種怪獸中,獨牠不怕丁零內丹中發散出來的毒氣。牠那條尾巴像個毛球,發威時比鋼針還硬還鋒利的硬毛,便根根豎將起來。每根毛孔裏都有極毒的毒水,無論人畜,打上早晚爛死。
「這兩種東西都是天地間最猛惡的異獸,不過先天秉賦各有不同。丁零不能肉食,遇見正人,雖然暴性難改,猶能馴養,使其歸善。那雙頭獂卻是非腦、血兩樣不饜所欲,死東西還不吃,終日以殺生害命為能事。除了左道妖邪喜歡養牠,遇見正派仙人劍俠,決不使其倖免。
「最妙的是這兩種異獸俱不常見,如果有了一對丁零,相隔五千里外必產一對雙頭獂。師父收了這一對來馴養,知道有了牠,必產雙頭獂。後來才知太行山爛泥潭裏果產了一對,已為赤身教主鳩盤婆收去。這只丁零素來忠心,自經師父收伏,略有法力,所以能趁雙頭獂不備,抓瞎其眼。」
說時,紀異見丁零旋繞腳下,兩隻怪眼星光電射,神駿之中,彌覺溫馴。如非兩次身歷其境,幾乎不信牠會那等兇惡。不由越看越愛,試伸手一抱,牠竟向懷中撲來。紀異便將牠一把抱起,不住用手去撫摸牠身上雪也似白的柔毛,並和醜女對答,卻不敢和牠對臉,以防又為毒氣所中。
醜女見紀異躲閃,笑道:「丁零這東西雖是猛惡,卻是有恩必報,你早晚必得牠的幫助。牠那毒氣因人而施,不是遇敵發威時不會噴出。這時你就親牠的嘴,也不妨事。」
紀異正要答話,長女已提了三大麻袋出來。擲向地上,朝醜女微嗔道:「我們就要移居,放著許多東西,也不幫我收拾,卻在這裏與紀弟談閑天。還不找那根挑竹去。」
醜女答道:「我這些年服侍妳,也算盡了心吧?偏我姊弟相逢,就不許說幾句話?這些東西又不是我的,妳走到哪裏,都是牽牽纏纏。像我這樣孑然一身,來去都無牽連多好。再說那根挑竹並不是什麼寶貝,自從那年挑東西到此,我便將牠隨手扔入澗底了,想必早已腐爛,還會有麼?」
長女微哂道:「這些東西雖然多是我的,難道就真沒有妳一點?再說師父的法體和這些寶物重器呢,莫非也沒有妳的事?至於說那根竹子,乃是岷山白犀潭底所產的陰沈竹,我費了好些心力挖掘,一共才只得六根。三根孝順師父,二根送人,就剩這一根,準備他日將它煉成降龍寶杖。
「因為這東西也是天材地寶,人間稀見之物,而其性又喜陰惡陽,越是放在卑濕陰暗之處越相宜。來的時叫妳將它扔落澗底深水之中,這時去取出來看,不但那竹還在原處,比起以前,只恐還要光澤堅固呢。尋常竹子挑這麼重的東西,不怕折了麼?」
醜女笑道:「妳的東西都是寶貝,照妳這樣見一樣留一樣,到哪裏去都捨不得丟,總得帶著。知道的說妳藏有珍奇,準備煉寶,不知道的還當妳是搬嫁妝呢!」
長女聞言,剛將秀眉一豎,醜女已嚇得回身往洞外便跑。口裏央告道:「好姊姊,莫怪我。今天因我剛脫了困,一時喜極忘形,滿嘴胡話哩。叫紀弟莫來,我這就替妳取那根竹子去。」
一路說,人已一閃不見,跑向洞外。
待了一會,紀異忽覺長女容色驟變。洞奴口中丁零了一聲,猛從自己手中掙脫,弩箭脫弦一般往洞外飛縱出去。接著便聽長女一聲呼叱,一道光華閃過,往洞外飛去。紀異料是又有變動,連忙拔出寶劍,追出洞去。到了危石之上,並不見二女和洞奴丁零的影子。
這時天色正是將明之際,遙望高空微雲淡抹,碧天澄淨。東方幾顆疏星低懸若墜,晨光漸吐,愈顯清幽。只是四外靜蕩蕩的,悄沒一點聲響。因為澗谷深險,兩崖尖石犬牙相錯,高低交覆。上面天光雖已透下,澗腰又有雲氣彌漫,從洞口奇石下望壑底,黑沉沉地不見一物。
紀異心中納悶,正在上下左右張望。忽聽壑底隱隱傳上來呼喝之聲,入耳甚是深遠,好似二女口音。他耳目本比常人敏銳得多,算計自己都聽不清晰,上下相隔至少也有數百丈左右。再加下面雲層甚厚,看不出落腳之所,不敢冒昧縱落。伏在石上,朝下面連喊幾聲,未見答應。甚至連二女呼聲也都寂然,只剩幽壑回音,嗡嗡不已。
紀異猛想起:「長女只顧隨了洞奴往壑底去,洞中現放有她師父的法體和許多寶物。洞頂上還有七個小洞可以下人,適才長女雖然放了一團光華上去,並說行法將洞封鎖,不知有用無用?妖人雖負傷中毒逃走,據說尚未死去,萬一逃出,去找兩個妖黨前來偷盜,豈不被他得個現成?」
想到這裏,靈機一動,拔腳往洞中便跑。到了一看,革囊麻袋等物仍是好好的,心才放下。
待未半盞茶時,忽聽洞頂有一個小孩口音低語道:「小道友,救我一救。」
紀異聞言大驚,按劍往洞頂一看,那一團青灩灩的光華倏又重現,內中裹著一個約有七八歲大小的幼童,手足俱帶金環。生得粉裝玉琢、齒白唇紅、和土神廟中所塑的紅孩兒相似。穿著雪也似白的短衣短褲、大紅兜肚、手中拿著一對小叉。
幼童不知怎的,會被洞頂光華裹住,左右掙亂,不能脫身。燈光照處,已嚇得淚流滿面,渾身抖戰不己。紀異生性惡強服善,疾惡心慈。明知深山荒崖,天甫黎明,來人決無善意。不過見他年幼,洞中又未丟什麼東西,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只是自己不會解那光華,無法救他。
紀異便喝問道:「你是人是怪?可是逃走妖人打發來的?快些說出,等兩個姊姊到來說情,饒你一條小命,不然,叫你和那妖人、雙頭獂一般。死了連屍骨都化成膿血,那時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那小孩含淚說道:「我並未奉甚妖人所差,我從小父母雙亡,死在一個惡賊手裏。我被師父所救,欲學成飛劍,去報父仇。偏生尋覓不著好劍,只煉了兩柄小飛叉與我。如無上等寶劍,此仇難報。
「昨晚丑初時分,剛用完了子午功,有一個新被人斷去臂腿的殘廢道人墮地。師父一看,說他不但受傷,而且中毒。我師父是有名的天醫真人,當時便給他服了一粒新煉成的奪命靈丹,又用法術除去所中的毒氣。過了半個時辰,人雖醒轉。我一問他來歷,才知因往這裏盜寶,報那殺師之仇,致遭此禍。
「他的仇人是韓仙子的兩個女徒弟,一個叫畢真真,一個叫花奇。二人帶著一個神獸,名叫丁零,在此看守她師父的軀殼和許多法寶飛劍。可是這兩個女子俱犯了教規,身遭鎖禁,每晚子時還要入定。我因想報父仇心切,一聽這裏法寶、仙劍甚多,便趕了來。
「我無故侵犯,罪大該死。怎奈我死並不足惜,可憐我父母全家,血海冤仇,只留給我一人去報。如若死在這裏,怎好見我死去的爹娘兄嫂?我只求你將我暫時放了回去,只一尋著好劍,煉成以後,報了父母之仇,我必束手前來,任憑你將我千刀萬劍砍死,皺一皺眉頭都不是人。如有虛言,永世不得超生。」說罷,竟痛哭起來。
紀異見他出語真誠,談吐伶俐,年紀雖小,卻是那般悲壯沉著。不禁惻然道:「聽你說得很苦,我倒是極願放你。無奈我也是新來不久,並不會什麼道法。你說的那個花奇是我親姊,還好商量。你說的那畢姊姊,笑著臉殺人,神色不動。還有洞奴丁零,見了敵人,比什麼都兇惡。」
那小孩先聽紀異說,只要說明來歷,便給他說情,以為有了生路。一聽不由心驚膽戰,連滿腔痛哭都嚇了回去。戰兢兢說道:「恩人如肯救我一條小命,我雖年幼,師父曾傳我不少小法術。你不會解法無妨,只問那二位女道友施展此寶時,可曾念什麼咒語?如果只是掐訣,我便有脫身之法了。」
紀異聞言,答道:「這洞中到處有法寶埋伏,看你孝心可憐,你且將放你的法兒說出,看若行得,我便擔點不是,將你放走吧。」
小孩聽出有了允意,不由驚喜交集,忙即答道:「小道友你如肯放我不難,她洞頂封鎖,已為我來時破去。此寶操縱的一頭,就懸在那盞青玉油盆的鐵鏈上面。你只須縱上去,左手攀著盆沿,鏈上有幾絲極細的五色光華,撈著一抖一扯。我這裏再用脫身之法,但有點空隙,我便可以脫身下來。」
說時,紀異已聞得洞奴丁零叫聲從洞外壑底傳來,恐二女來了不許。忙照小孩所說,腳底下一墊勁,憑空數十丈縱將上去,左手一把攀緊盆沿。再定睛仔細一看,燈盆鏈上果有幾絲細的彩光,時隱時現。先時只見二女取了個網形的東西,化成一片華光,撒向上面,轉眼不見。
知道小孩所說不錯,身微向上一起,用手一撈,入手柔軟,和山民新抽出的蠶絲一般。
當時紀異也不假思索,就勢一抖一扯,剛覺出那東西甚是沾手,一溜青煙飛墜,小孩業已落下地來。
紀異見小孩脫了險,心方高興,欲待鬆手下落,手已被那幾根彩絲粘住,身子懸在空中。休想甩脫,才知是上了小孩的當。猛想起下面還有寶物等重要東西,不由又驚又怒,一面手拔寶劍,準備斬斷彩絲,一面口中正要喝罵。
小孩在下面說道:「恩人千萬不可亂動,休要驚疑。我知二位女道友出洞有事去了,你如不代我暫時受點委屈,二位女道友和守洞神獸回來,性命難保。但我決不能昧卻天良,再盜走這裏的法寶革囊,使你受她們的責罰。此寶想是網羅之類,洞頂上面法術為我破去,二位女道友回來,必放你下來。
「她們見你如此,難免生疑。你可說是回洞時看見洞頂光華中裹住一人,持劍縱身去砍,忽然冒了一道青煙,手上卻觸著幾根彩絲,不知怎的,被它粘住。你那口劍仍是神物,千萬不可去砍,以免傷了她的法寶。我已在脫身時留了一件師父當年給我的玩意,做了替身。照我的話說,她們定然相信。我受你救命之恩,異日必當圖報,你我後會有期。」
說罷,又是一道青煙,直朝洞外飛去,晃眼不見。
紀異見小孩果未動那下面寶物,而且所說話句句至誠,怒氣為之一減。想用劍斬斷彩絲下來,恐毀了畢真真的法寶,就這樣懸著,又恐萬一此時有人乘隙入洞,將革囊等重要寶物盜走。只得全神注定洞口,以備不虞。想起小孩那等靈活狡獪,又好氣,又好笑。耳聽洞奴嘯聲越來越近,算計二女將回,才略微放了點心。
待了一會,正在懸念,先是洞奴躍入,一進來向先前小孩落腳之處略一聞嗅,便往洞外縱去。紀異剛喊了一聲:「丁零快回來!」二女已同時從洞外走進。
醜女花奇在前,手中拿著一根烏黑光亮的竹竿,恰與洞奴撞了個滿懷。花奇不知牠是尋蹤追敵,便一把抱住喝道:「剛回來,又往外跑,還沒累夠麼?」說罷,將洞奴朝著洞中一擲。
洞奴落地,又往那放麻袋革裹的地方跑去,圍著急走了一轉。好似看出洞中無甚損失,這才放了心似的,甚是歡躍。剛一立定,猛朝上連聲吼嘯,丁零之聲響徹四壁。
這時二女業已近前,聽得紀異喚聲,抬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
長女畢真真忙看寶物法體,並未移動。將手向上一指,紀異覺著手上似揭膏藥一般,微微扯了一下,空中彩絲不見,脫身而下。
畢真真看出洞頂埋伏的禁法為人破去,光華中還裹著一個怪物,也不暇再問別的。二次將手向洞頂一招,便有一團光華由洞頂飛墜,上面七孔重又現出。
畢真真定睛一看,跌足道:「可恨壑底孽畜作怪,來晚一步,妖人業已逃走,只留下一個替身在此,怪不得洞奴適才連聲催我們回來呢。」
說罷,收了法寶,光華斂處,落下一個泥制的芻靈,眉目如畫,甚是靈活。
畢真真秀眉一聳,手揚處,一團火光,將那芻靈炸成粉碎。
紀異好生代那逃走的小孩慶倖,此時如若成擒,焉有命在?
花奇在旁,便問紀異:「妖人可曾下來?你是怎麼上去的?」
畢真真含怒道:「定是我二人去後,妖人破了上邊禁法,乘隙而下,打算偷盜寶物、法體,被我寶網困住。紀弟看見網中有仇人,想砍他一劍,無意中扯動寶網。來的妖人必會七煞代身之法,乘著寶網扯動之際,用一個替身,李代桃僵逃走。」
說罷,又問紀異可見妖人形象。紀異雖受小孩囑咐,因為素來不曾說過誑語,正發愁無法答應,不料畢真真所料竟與小孩之言相似,難關已過,好不心喜。便說:「只見光中有個妖人,並沒有看清。剛縱上去,被彩絲粘住,二位姊姊就回來了。」
畢真真道:「先前妖人受傷逃走不久,又有妖人來此窺伺,這裏隱秘已被仇敵窺破,留此無益。我等事已辦完,又因取竹,無心中得了三粒稀世奇珍,總算轉禍為福。此非善地,不可久延。待我再施挪移之法,索性將上下的洞穴一齊堵死,急速移往紀弟家中去吧。」
花奇用那根細竹挑了革囊麻袋諸物,帶了紀異和洞奴丁零,去危岩相候。
花、紀二人等有頓飯光景,漸聽地底起了風雷之聲。響了一陣,一道青光由下而上,畢真真現身說道:「兩處出入洞穴俱已封好,這崖上原有的七個洞穴也都經我移石禁錮。天幸大功告成,諸事已畢,我們即時移往紀弟家中去吧。」
花奇道:「我們和紀弟相處已有多日,如今情同骨肉,還要住到他家中去,連我們的來歷姓名全未說及。此時如果他祖父回來,他怎麼好引見,那不是笑話麼?我們先對他說了,再走如何?」
紀異剛想說我已知道,猛又想起那是逃走小孩之言,話到舌邊,又復止住。
畢真真道:「到家再說,也是一樣,忙些什麼?他家我還沒去過,看他身健骨輕,你仍挑著東西,我背了他飛走,好讓他指路。」
紀異正說之間,忽聽銀燕嗚聲,抬頭一看,正是大白、二白等四燕飛來。後面還跟著一隻小銀燕,頗似前贈梅坳楊映雪的那只。到了三人頭上,盤飛了一周,同時一片連鳴。小的那只竟自離群,往梅坳那一面飛去,更知所料不差。
紀異見四燕只管高翔,卻不下來,知是害怕洞奴,便笑對畢真真道:「姊姊用不著我帶領,跟著這四隻燕兒走,便到家了。」說罷,指著洞奴,朝天喝道:「你們莫怕,如今都是一家人,牠不會再噴毒傷害你們了。你們在前引路,往家裏飛吧。」
說時,畢真真已將上身微蹲,喚紀異上去。紀異知她要背了自己在空中飛,好生高興。二女已凌空而起,跟著銀燕朝前飛去。
紀異憑虛御風,目視下界,見那山石林泉俱都小了不知多少倍,像微波起伏一般,直往腳底下溜了過去。碧空浩浩,漫無際涯,頓覺神清氣爽,眼界大寬。
想起異日母親脫難重生,早晚也是此中之人,自己時常隻影荒洲,忽然得了這麼兩個神仙般的佳客來共晨夕,真是說不出的滿心歡喜。
再一看那洞奴丁零緊隨足下跳躍山原綠野之間,相隔既高,看去越小。再加飛縱極快,真似一條銀箭朝前飛射,饒是上面飛行迅速,一點也沒有落後。不消片刻,業已飛近湖心。
紀異存心賣弄,一聲長嘯。沙洲上燕群見四燕飛來,又聞得主人呼嘯,紛紛振翼飛翔,鳴和而起。銀羽蔽空,滿天一白,迎上前來。這麼多靈禽,二女雖學道多年,尚係初見,俱都贊羨不置。俄頃抵家下落,紀光尚未回轉。
那些銀燕見了洞奴,仍是害怕,不肯飛落。紀異故意將洞奴抱起,先將為首四燕招下,使知無害。後又連聲呼喝,燕群這才漸漸下落翔集。
紀異看視完了乃母埋骨之所,延賓入室。又喂了燕群,才進來張羅飲食,款待二女。
畢真真攔道:「我等此來,還要久居,你無須張羅,同坐談話吧。」
紀異敬完了茶水,一同落座,二女才將姓名來歷一一告知,並談起壑底誅怪之事。
原來那陰沈竹乃天材地寶,千百年才能長成。力能載重,堅逾精鋼,溺水不沉。畢真真自從謫禁天琴壑,因此竹性喜陰寒,知道天琴壑內儘是無底淤泥,卑濕污穢之區,又極隱僻,人獸均不能到,便命花奇擲在壑底,準備難滿時再行攜走。
誰知壑底深泥內潛伏著一個怪物,這東西秉著污穢惡毒之氣而生,在壑底潛伏已有千年以上。生得似蟾非蟾,三足無翼,背上有兩個透明血紅的肉翅膀,卻不能飛。兩隻碧綠眼睛大如大碗公。足如人手,一前兩後,可以人立而走,在污泥中上下遊行,甚是迅速。額上兩個兩寸粗細、三丈長短的軟角,滿生鉤刺。闊口連腮,銳齒密排,神態甚是兇猛。這東西終年在污泥中棲息飲食,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