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八回
  美魔女被囚天琴壑
  醜仙童初見石礅功

  紀異重又說了來意,長女笑道:「我姊姊二人,以前本不在此修道。只因年輕氣盛,誤傷許多生命,犯了師門家法,受了重譴。被師父罰在這天琴壑地洞之內,負罪虔修,杜門思過。不履塵世,不見外人,已是好些年了。
  「這琴原是洞中故物,還有兩個玉連環、一面鐵琵琶,同掛壁間,也不知是哪位前輩高人所遺。每當芳日嘉辰,月白風清之夜,琵琶必定互響,自為應和。因有幽壑回音,聲出地下,其聲若近若遠,無可根尋。天琴壑之得名,便由於此。
  「自我姊妹幽居到此,才得發現。惟恐外人發覺,輕易不曾在日裏撥弄。今日做完功課,忽覺無聊,又經師妹三催促,才取將出來,隨意撫弄,不想將你引來。我這洞中還有一洞奴,乃是神物,善於噴吐雲霧,更會放出毒煙,無論人畜,當之必死。
  「你那燕兒想是奉你之命,尋找琴音到此。據師妹在外所見,你那燕兒共是五隻,看神氣早就知道這裏。想是識得洞奴厲害,只管在空中盤旋不下,飛了好一陣。就中一隻竟欺洞奴假睡,突然比箭還快飛將下來。被洞奴張口一噴一吸,幾乎吞了下去。幸我發覺得早,才行奪過,忙喂了牠一粒丹藥,方保住性命。我本不知牠志在奪琴,正奇怪牠冒著奇險飛來則甚,你已到來說起。要我還鳥、傳琴不難,但是我姊妹有一事相煩,不知允否。」
  紀異恨不得急速將玄兒要過,忙問:「何事?」
  長女聞言,立時臉泛紅霞,欲言又止。
  紀異還要追問時,醜女已代答道:「事並不難,只是有些費時費手。如能應允,方可告知哩。」
  紀異一則急於得燕,二則和那醜女舊有淵源,一見如故,不由脫口應了。
  二女知他誠實,不會反悔,好生欣喜。
  長女答道:「既承相助,愚姊妹感德非淺。不過事情只是難料,是否有此巧遇,尚屬未定。這燕兒中毒雖深,服了家師靈丹,已無妨礙。一日夜後便可痊癒,定比先時還要神駿。撫琴之法雖可傳授,但你並無佳琴,傳也無用,我索性傳後將琴借你攜去。
  「從今以後,你每隔三日便來這裏一次,不但指點你撫琴之法。我見你身佩寶劍絕佳,愚姊妹素精此道,你如願學,也可一併相傳。等愚姊妹時機到來,看了家師錦囊,是否相煩,便知道了。」說罷,招呼紀異近前,先將玄兒隔案遞過。然後命醜女取來一張冰紋古琴,先傳了定音之法,再把適才所奏那一段曲傳與。
  紀異絕頂聰明,自是一學便會。這一兩個時辰工夫,竟和二女處得如家人骨肉一般,把平日厭惡女子之心打消了個淨盡。漸覺天色已晚,攜了琴、燕,便與二女訂了後會,起身告辭。猛想起還忘了問二女的名姓,重新請問。
  長女道:「我姊妹負罪避禍,出處、姓名,暫時不願告知。總算比你年長幾歲,不妨以姊弟相稱。且等時機到來,再行詳說吧。」
  紀異心直,便不再問。長女便命醜女送出。
  這次是紀異在前,行有數十步,不見醜女跟來。剛待回頭去看,那盞長明燈忽又熄滅。隱隱又聞鐵鏈曳地之聲響了兩下。紀異好生奇怪,隨口問是什麼響聲。
  醜女拉了他一下,悄聲說道:「這裏的事甚多,你不許多問。到時用你得著,自會知道。我姊姊外表看似好說話,她脾氣比我還要暴躁十倍,輕易不發,發了便不可收拾。被罰在此幽閉多年,也因如此。如果今日所料不差,出困之期當差不遠。
  「你時常來此,大有好處。要是胡亂問話,不小心觸犯了我姊姊的忌諱,好便罷,一個不巧,連我也救不了你。」
  紀異因燕兒得救,又學了古琴,已是心滿意足,聞言絲毫不以為忤。便答道:「你和那位姊姊這麼大本事,住在洞中又無人管,怎說幽閉多年,不能出困呢?」
  醜女答道:「才叫你不要問,又問。我師父現在隱居岷山白犀潭底,人雖不在此地,卻有通天徹地之能,鬼神莫測之妙。不到他老人家所說日限,我等怎敢擅越雷池一步呢?」
  說時二人業已行近洞口,忽聞身後了零零之聲。
  醜女大驚失色道:「洞奴醒了,時機未到,恐被牠追來,誤傷了你,大是不便。我去攔牠,你快些上去吧。再來時,仍和今日一樣,先在上面穴口招呼了我們,再行相見,不可輕易下來。那二個穴口也須代我們用石頭堵好。」正說之間,又聞洞底呼呼獸喘。
  醜女不及再說,一面揮手,催紀異急速攀縱上去,一面早回身去攔截那異獸。因為舉動匆忙,返身時節腳底下響了一下。紀異聞聲注視,見她腳底竟拖著一條細長鏈子。醜女已慌不迭地低身拾起,往洞後飛跑下去。
  紀異估量那洞奴是個奇怪的猛獸,還想看個仔細時,隱隱聽得長女在洞底呼叱之聲,接著又丁零零響了一陣,便即不聞聲息。仰視天空,四燕飛鳴甚急,日已向暮。因為一手抱琴,一手托燕,攀縱不便。連向天長嘯了兩聲,才見大白飛了來。先在離頭數十丈處盤飛了兩轉,大白已舒開雙爪,抱琴飛起。其餘三燕想是看出無礙,也相繼飛落。
  紀異將玄兒交與二白抱去,手揮處,三燕先自騰空。然後將身縱起十餘丈,抓住上面老藤,攀援而上。然後再照醜女所說,將崖下七個孔洞用石塊掩覆,連適才用劍砍亂的草樹都一一撥弄完好,才行高高興興回家。
  當晚紀異胡亂吃了一些東西,便去調弄那張古琴,仗著絕頂聰明,居然入奏。直撫到天明,才行就臥。睡不多時,醒來又撫。一連二日,長女所教的手法業已純熟。
  趁著紀光未回,紀異便常往天琴壑尋找二女授琴。每次前往,俱照二女囑咐,先在上面洞穴招呼,然後由醜女在崖腰危石上接引下去。到了洞中,再由長女操琴,盡心傳授。
  似這樣接連去了好幾次,紀異因為醜女接時,總是拿面向著自己,退後引路。送時又叫自己先行,好像她身後有甚怕人看見的東西,不願人見似的。
  紀異想起頭一次來此曾聞鐵鏈曳地之聲,後來告辭回去,仿佛又見醜女腳下帶著一段鏈子。再加長女和自己相見,不特從未起立,而且總是坐在那青石案後,看不見下半身。醜女又再三叮囑,如見可疑,不許發問,好生令人不解,漸漸起了好奇之想,打算探查一個明白。
  可是教琴時,二女只許他在石案前立定傳授,稍一繞越,便被止住,老是不得其便。不但二人隱秘不能窺見,竟連號稱洞奴的怪獸和那鐵鏈曳地之聲,俱似事前藏起,不再聞見。
  紀異年幼喜事,哪裡忍耐得住。這一日又到二女洞中,照例傳完了琴,便告辭回去。
  長女見他聰明,學未多日,已傳了十之三四,一時高興,要傳紀異劍法。因紀異曾說受過名師傳授,便命他先將平日所學練習出來,以便指點門路。
  紀異心想:「今日正好借著舞劍為名,給她一個冷不防,縱向二女身後,倒要看看她是什麼緣故。」當下紀異便將無名釣叟所傳劍法施展開來,暗偷覷二女,臉上俱帶不滿之色。心中有些不服,益發賣弄精神,將新得那口仙劍舞了個風雨不透。
  二女剛贊他所學雖然不高,天資絕美。紀異忽然使了一個解數,兩足一點勁,便想往二女後躥去。身子剛起在空中,猛聽耳旁一聲嬌叱道:「好個不知死活的孩子,要找死麼?」
  紀異知道長女發怒,心剛一慌,眼前倏地一片白影飛來,腳還未曾落地,身子已被人攔腰抓住。正待掙扎,覺著鼻孔中一般腥氣襲來。心頭一悶,神志便即昏迷,不省人事了。
  過了一陣,紀異略微清醒,仿佛聽見二女在那裏爭論。
  長女道:「我好心好意教他,他自己找死,怨著誰來?本來再過三天,就可拆開師父錦囊。自從他來到這裏,已有半月工夫,並無第二人來此,不是他,還有誰?他這等輕率,休說洞奴惱他。便是我,如非受了這幾年活罪,將氣養平了些,就不要他命,也得給他一個厲害。
  「他雖然年幼,總是個男孩子,我怎能像救鳥兒一般對他?師父靈丹服後,至少三日方醒,七日才能復原,豈不錯過天地交泰的時辰,誤了我們正事?」
  醜女道:「姊姊不必著急,看他那等稟賦聰明,定是我等救星無疑。姊姊如不救他,轉眼三日期滿,又須再等十二年才有出頭之望了。」
  長女道:「我此時已不似先前性子急躁,在此養靜,有益無損。救星是誰,尚不可知,難道叫我屈身醜鬼不成?」
  醜女爭道:「在此靜修,原本無礙,但這每日兩次磨折,實在難受。只惜我道力淺薄,不能救他,否則暫時受多大的委屈,也只一次,有何不可?姊姊不過與他略沾皮肉,他一個孩子,有甚污辱,何必如此固執?」
  紀異聞言,偷偷睜眼一看,自己身臥靠壁石榻之上,別無苦痛。離榻不遠站著二女,俱都側面向著自己。二女因為不知紀異服過千年蘭實,當時只被毒氣悶暈過去,並未身死。以為他決不會即日醒轉,只管在那裏談話,一些也沒有注目在榻上,恰被紀異看了個清楚。
  原來二女腳下均帶有鐐鎖,用一根細長鐵鏈一頭繫住一個。長女平日坐的青石案後短石柱上有一玉環,鐵鏈便由此穿過,二女行動可以隨意長短。
  紀異這才明白醜女每次接送自己,長女總是坐在那裏不動的原故來。心想:「二女曾說因受師父責罰,幽閉在此,縱被鎖住,也不打緊,如何這等怕人知道?」想到這裏,不由「咦」了一聲。
  二女聽出紀異醒轉,長女先慌不迭地腳一頓,便往青石案後飛去。
  醜女卻往紀異榻前跑來,見紀異睜著一雙怪眼,還在東張西望,輕聲低喝道:「你不把眼閉上,還要找死麼?」
  紀異閉眼答道:「我都看見了,這有什麼打緊?」
  青石案後起了丁零丁零之聲,長女正在低聲呼叱。
  醜女悄喝道,「你快不要說話,此事非同兒戲。一個不好,連我都要受責,還不住口。」
  紀異素來敬愛醜女,聞言雖不再說,仍不住偷眼往那發聲之處去看。只見長女俯身石柱後面,在那裏口說手指,別的一無所見。
  醜女附耳低聲道:「你此時吉凶尚未可知,人已中了洞奴噴的毒氣。雖仗天賦深厚,當日醒轉,復原總還須一二日。如果後日開拆錦囊,你不是解救我們之人,不特洞奴不能容你,我姊姊也未必放得你過。此時你凡事不聞不見為妙。」
  紀異性子倔強,哪裏肯服,一用勁,打算挺身坐起。誰知身軟如泥,連手都抬不起來。剛有些害怕著急,猛想那口寶劍,不由大聲道:「姊姊,我的劍呢?」
  醜女忙用手捂他嘴時,話已喊出了口。急得醜女頓足低語道:「劍我早替你藏好,誰還要牠不成?」說時,丁零零之聲忽又越響越急。
  猛聽長女喝道:「這東西不聽話,奇妹快將師父鎮尺取來。」
  一言甫畢,又聽長女「噯呀」了一聲。醜女慌忙從壁間取下一物,趕縱過去,長女業已跌了一跤。
  這時,從石柱後面縱起一物,紀異未曾看到那東西的形象,先見兩點銀光在壁間閃了兩閃。及至定睛一看,那東西生得只有貓大,周身雪白。目似朱砂、獅鼻闊口、滿頭銀髮披拂,頂生三角、烏光明潔、犀利如錐,四條肥壯小腿前高後矮,頗似獅子。如非生相太小,看去倒也兇猛。一出現便伏地作勢,待要往榻前撲來。
  紀異哪知厲害,只聽二女腿間鐵鏈亂響,又見醜女手中拿著從壁上摘下來的鎮尺,攔在那東西的頭前。只管呼叱,卻不將尺打下去。那東西瞪著一雙朱目,發出兩道奇亮的銀光,伏身地上。對著醜女作那發威之勢,喉間不住發出丁零丁零之聲。看去形勢頗為緊急,醜女手顫身搖,大有制牠不住之勢。
  紀異正暗暗好笑:「小貓狗一般的東西,也值得姊妹二人這般大驚小怪?」
  那長女已從地上狼狽爬起,繞向醜女身後,倏地接過那一柄八九寸長的短尺,搶向前面,怒聲叱道:「大膽洞奴,我引人入洞,是奉有師命。他不過聽見鐵鏈聲音奇怪,想看個究竟,並非窺探師父的玉匣。你不奉我命,即噴毒傷人,已是欠責,還敢二次侵害他麼?」
  那東西喉間丁零零之聲越響越急,猛然呼的一下,身子頓時暴長起來,比水牛還大。長女已有防備,早將那柄尺對準牠頭面按了下去。那東西長得也快,縮得也快,經那尺一按,便即隨手暴縮回原來形體,迥不似先前威猛。睜眼望著長女,似有乞憐之態,垂頭搭尾,懶洋洋地回身往石柱走去。
  醜女手中尺剛被長女接過,便縱避一旁。及見那東西被長女制住,才往回退走,忽然取了一條軟鞭,跑向那東西身旁,沒頭沒臉亂打。口裏罵道:「你這不聽人話的該死東西,竟敢將姊姊撞倒。還想欺我麼?都是這些年師父不在跟前,慣壞了你。再不打你,少不得膽子越來越大,日後出困闖了禍,我們還得為你所累。今日不重責你一頓,此恨難消。」
  醜女一邊說罵,鞭如雨下。起初那東西看去獰惡,這時竟非常馴順。由醜女一直把牠打到石柱後面,長女才行喝止,始終低首貼耳,毫不反抗。
  醜女道:「紀弟中毒,未滿一日即行醒轉,錦囊所說定無他人。洞奴兇橫,這三兩日內,姊姊還是用禁法將牠制住,以免生事。」
  長女面帶愁容道:「我如非料到此子與我二人有關,豈能如此容讓?但是石柱秘寶,關係重大,勝於出困。我二人又須鎮日用功,權禁片時還可。如將牠鎮日禁制,萬一在這三天內被仇人知道趕來,乘隙盜取,那還了得?」
  醜女道:「我等在此防守已有多年,均無變故,怎會在這短短三日內出事?姊姊無須多慮。」
  長女道:「你哪裏知道,天下事往往變生不測。何況目前正逢群仙劫數,正邪各派能手三次峨嵋鬥劍,期限越來越近。以前仇家又多,萬一疏忽,鑄成大錯,縱死也不足以抵罪,豈可大意?」
  醜女道:「洞奴不過比我等靈敏,能聽於無聲,視於無形,稍有動靜,老早便能警覺罷了。如果真有厲害敵人前來侵犯,豈是牠那一點丹毒和利爪所能阻得住的?依我的話,還是用法術將牠禁住為是。等到後日開視錦囊,看是如何,再行定奪。紀弟便留在這裏,一則便於調治,二則相助我等脫難,豈不一舉兩得?」
  長女想了想,答道:「可恨洞奴天生倔強兇橫,除非見了師父法諭,對誰都不肯一絲容讓。為期只有三日,禁了牠,叫人懸心,不禁,又必乘隙生事。為今之計,只可將牠暫行禁住。到我二人做功課時,再將紀弟移往我昔年封閉的石室之內,將牠放開,把守洞門便了。」
  醜女聞言,喜道:「我早想到此,只因內洞壁間石室有你甚多緊要物事在內,怕你不肯,沒敢出口。好在紀弟一二日內不能下床行動,洞奴膽子雖大,室裏面有師父昔日制牠的東西,決不敢輕易進去。如能這樣,再妙不過。」
  姊妹二人商議停妥,經此一來,長女對紀異忽然芥蒂全消,行動也不再避諱,殷勤如昔。
  醜女給紀異服了兩粒丹藥,又取了一些乾糧、乾果。說道:「你此時中毒身軟,不能行動。我姊妹二人自從幽閉此洞十多年來,不特未准進過人間煙火食物。因有師父法鏈鎖足,至多只能飛到崖邊,尚不能二人同往,每日還得受好些活罪。總算乾糧、乾果藏留得好,沒有腐敗。這兩三日內,你先以此充饑。待拆視錦囊,我姊妹二人如能仗你相助脫難,彼此都好了。」
  紀異屢次用力掙扎,果不能動。想起諸燕尚在空中相候,不敢飛下,又恐乃祖回來,見自己失蹤憂急,一時好生愁慮。便和醜女說了,意欲寫一封信,命諸燕回家帶去。
  這時長女正在洞的深處有事,不在跟前。醜女不假思索,便匆匆取來一片薄絹,代紀異寫了家書。走到洞外危石之上,照紀異平日呼燕之法,喚了兩聲,仍是玄兒飛下。
  醜女囑咐了兩句,吩咐諸燕回去看家,第三日再來,然後將絹書與牠帶回。進洞只對紀異說了,當是尋常,也未告知長女。
  當夜子時,醜女忽至榻前對紀異道:「現在我姊妹的行藏,大半被你識透,從今以後,無殊家人骨肉。少時我等做功課受磨折,姊姊必要放開洞奴,防守門戶。特地將你移入壁洞石室之內,萬一你能行動,如聞外面有甚響動,不可出來,以防洞奴傷你,大家有害。室中之物,也不可以妄自移動。」
  說罷,便將紀異托起,正要往洞的深處走去。
  紀異一眼望見自己那口寶劍懸掛壁上,便請醜女給他帶上。
  醜女一面取劍與他佩上,一面微嗔道:「你這口劍,固然是個寶物,放在我們這裏,難道還怕丟了?老不放心則甚?」
  紀異強笑道:「不是不放心,我實是愛牠不過。」
  二人正自問答、長女在青石案前催喚。醜女忙往盡裏面石壁之下跑去。到了用手一推,壁上便現出一座石門。當下捧定紀異入內,安放在石榻之上。
  醜女囑咐了一聲:「緊記適才之言,放小心些。」便即匆匆走出。
  紀異見那石室甚是寬大,除了一些修道人用的爐鼎用具外,一面壁上滿掛著許多整張千奇百怪的猛獸蟲蟒的皮骨,另一面卻掛著數十個死人的骷髏。室當中也和室外一樣,懸著一個貯滿清油的燈盤,火光熒熒,配上當前景物,越顯得陰森淒厲。偶一側轉頭,看見身後壁上掛著十幾件樂器,俱是一向不曾見過的東西。心想取下撫弄,無奈身子動轉不得。
  猛想起:「昔日無名釣叟傳授自己運氣之法時,曾說那不但是學道入門根基,如有時生了疾病,只須如法靜坐,便可將受的風寒暑濕法除淨盡。今日中毒不能起坐,左右閑中無事,何不睡在這裏,運一回氣試試,看是有效沒有?」
  想到這裏,便將心一靜,收神反視,默運氣功,就在榻上臥著,入起定來。
  紀異生具夙根異稟,又服過靈藥,雖然中了毒氣,並無大害,便是不運氣,再過些時,漸漸也會復原。經這一來,自然好得更快,不消半個時辰,氣機運行,居然透過了十二重關。睜眼一舒手足,俱能微微動轉,心中大喜。又復冥心寧神,再來一次。等到一套氣功運完,雖未其病若失,卻也覺得差不了許多。
  當他第一次功夫做完,已微聞室外醜女呻吟之聲,因為守著前誡,又急於想身體復原,沒做理會。及至二次功夫做完,剛剛坐起,忽聞室外不但醜女喘聲甚慘,連長女也在那裏呻吟不已。
  二人好似受著極大苦痛,又恐人知,竭力強忍之狀。
  紀異正準備下榻去看,誰知上半身雖好,兩足仍是如死了一般,僅能動彈,不能舉步。用盡心力,也是無用。一賭氣,只得重新臥倒,又去做那第三次功夫。
  這次心裏惦記著外室悲呻,心便不能沉得下去。正在強捺心神,忽又聽醜女在室外帶哭帶笑地說道:「師父也真心狠,幸而這活罪只有兩三日便可受完,還可勉強熬過。休說多,如再一年,我便甯被師父飛劍腰斬,也不再受這罪了。」
  長女悲聲道:「奇妹休如此說,一則咎由自取,是我連累了你,二則飽嘗苦毒,也未始不是師父想玉我們於成,怨她怎的?如被師父知道,那還了得?」
  醜女忿忿道:「聽見我也不怕。」說時,又聞外室起了一陣輕微的異聲,二女便不再言語。
  一會,醜女先進室來,看出紀異已能轉動,又驚又喜,忙問如何。
  紀異說:「不礙事了,再休息一會,便能行動。」
  醜女道:「照你這樣,明晚必可復原。只要守著我的話不要亂動,定有你的好處。」
  紀異悄問:「適才受甚苦處,如此哀呻。」
  醜女道:「那便是我姊妹每日所受磨折,你明日痊癒。再留一夜,看了師父錦囊,便可相助我二人脫難了。」
  紀異聞言,義形於色,答道:「為了二位姊姊,休說幫忙,去死也幹。只是你們受罪之時,可容我偷偷看上一眼?」
  醜女想了想,答道:「偷看無妨,但是你明晚已能行動,到時不可出去。以防洞奴還是不聽我們勸解,又來傷你,誤了我們大事。」紀異笑著應了。
  轉眼天明,長女也進來陪他談話,俱都無關宏旨。傍晚,紀異請醜女出洞去看,不見諸燕飛來,知道紀光未回,家中無事,越發心安,任憑二女安排。無人時,便運用內功祛毒煉神。一日無事,又到夜間,病體居然復了原狀,行動自如,好生心喜。
  交子以後,紀異又聽二女呻吟之聲,忍不住走下榻來。探頭往外一看,二女各自披髮,緊閉二目,背抵背盤膝坐在青石案側一個大石墩上。
  二女面前不遠,懸空豎著一面權杖,上繪符篆古篆,閃閃放光,時明時滅。每滅一次,二女必發呻吟之聲,面容甚是悽楚,好似有莫大的苦痛,難以禁受一般。再往二女腳下一看,俱都赤著欺霜賽雪的雙腳,腳腕上的兩個鐵環和那根細長鏈子。
  那鐵鏈好似新從爐中取出,燒得通紅,二女均似在那裏強自鎮定。等到面容稍一平靜,權杖便放光明,鏈子也由紅轉黑,呻吟即止。可是不多一會,又復常態,悲聲繼起。而且每隔一次,呻吟之聲越發淒厲。到了後來,二女面上熱汗都如豆大,不住攢眉蹙額,好似再也忍受不住。
  這次時候稍久,竟有好半晌沒有寧息。忽然轟的一聲,石榻旁四面火發,烈焰熊熊,把二女圍繞在內。先時火勢雖大,離石還有丈許。漸漸越燒越近,快要燒到二女身旁。
  紀異猜是那權杖作怪,如換平時性情,早已縱身出去搶救,將那權杖一劍砍倒。一則因為醜女再三告誡,不許妄動,二則昨日已曾聽過二女受苦受難之聲,後來見面,人仍是好好的。雖料二女不致被火燒死,終是代她們焦急。眼看火勢越盛,二女眉髮皆赤,就要燒上身去。
  紀異正在愛莫能助,心中難受萬分。忽見長女秀眉倒豎,掙扎著強呻了一下,猛地將嘴往外一噴,噴出幾點鮮紅的火星,射向火中,那麼強烈的火勢立刻熄滅。二女面容始漸漸寧靜,不再呻吟。
  又待了一會,權杖上大放光明,一片金霞結為異彩。二女才睜開雙眼,緩緩起立,帶著十分委頓的神氣,狼狽地走下石來,跪倒在權杖前面。低聲默祝了一番,各舉雙手膜拜頂禮。那權杖漸漸降下,往那矮石柱後飄去,晃眼不見。
  長女起身埋怨醜女道:「我們已有好幾年未受像今日這等大罪了,那邪火比起以前初受罪罰的各種心刑還要厲害得多。適才入定時,如非我二人近來定力堅定的話,豈不將真元耗散,吃了大虧?後來我實覺難以支援,心身如焚,再也寧靜不住。萬般無奈,方始冒著大險,運用本身真靈之氣將牠噴滅,又不知要費我多少天苦修,才能復原。定是你昨日出言怨望,幾乎惹出大禍。」
  醜女搶答道:「姊姊休如此說,就算我出言怨望,應當有罪我受,怎會連累到你?再者我的道行法力均不如你,按說不等你將火噴熄,便受傷害,怎的我也能勉強忍受?我素來性直,有口無心,即使把話說錯,師父也能寬容。今日之事,依我想,不是你暗中腹誹,惹得師父嗔怪,便是我二人災難將滿,內丹將成,這末兩日應有的現象吧?」
  長女道:「事已過去,無須再說。只剩一天多的期限,務要謹慎些吧。」
  醜女道:「紀弟想已復原,你將洞奴制住,讓他出來學琴解悶如何?」
  長女點頭,曝口一聲低嘯。先是兩點星光,在壁間閃了幾閃。接著又聽丁零零之聲,從洞外走進昨日所見的猛獸洞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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