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七回
  銀燕盤空 幽壑森森逢禁侶
  鐵鏈曳地 清琴泠泠喜知音

  紀光忙高叫道:「孫兒,你已輸了。不必站起來,仍照你平時穿躍樹枝之法回來吧。」
  紀異仍不甘服,還想立起試試。好容易才得穩住身形,站在索上,起初不大留心,還可憑著那股子勇氣,走得遠些。這一格外留神,惟恐二次失足,反倒更難走遠,不是偏東,便是偏西。再加山風時來,無法使左右輕重勻稱,依舊手忙足亂,翻落下去。不過事前多加一分防備,沒有第一次驚惶而已。
  紀異見實不能立起飛渡,才知天分是天分,學問是學問。沒有練過,僅憑天資,終是不行。又聽映雪笑聲不絕,真是悔恨氣惱。沒奈何,只得遵照紀光所說,攀索回到原處。
  紀光已折了一枝長竹竿,持在手內。低聲說道:「孫兒,下次萬萬不可如此自恃。其實這飛索渡人,如有憑藉,毫無難處。我雖不如你的天資稟賦遠甚,到底練過數十年武功,且待我走給你看。少時你仍縱過去便了。」
  紀光將長竹竿往兩臂一斜,端平捧起,徑往索上縱去。走十幾步,緩一緩,將氣勻住,又走。有時遇見大風,人便停住,與風相戰,身子竟歪斜在向風來的那一邊,卻不翻倒,像粘在索上似的。這樣時停時進,時緩時速,點水蜻蜓一般,轉眼到了對崖。紀異也跟著縱身越過。
  紀光先向映雪行禮,述了來意,便命紀異將空中銀燕招下。
  映雪接在手中,見這銀燕動也不動,好似餵養熟了的,好生高興。
  映雪說道:「家師昨早回來,已知你們之事。這裏原是家師修道之所,自從移居莽蒼山大熊嶺後,每年只有春秋兩季來往兩個月。去年冬天,收了一個女弟子,名叫呂靈姑。家師對她十分憐愛,老恐她一人在山中孤單,這兩次來了,總是略微指點便走。昨晚你們如來,還可相遇,今日已回大熊嶺去了。
  「家師行時留話,你那沙洲上產有一種蛇菌,大是有用。只是如今還未生出,須等明春大雷雨後才有。到時請你務必留下幾個,用鹽水泡起。明春家師回山,親自去取。你送我這兩隻燕兒,倒真靈巧。再經我一訓練,明年今日你們再來看時,便兩個樣兒了。只不知牠們離了群,養在我這裏,心中願不?」
  說時,那兩個小燕竟似懂得人意,不住曼聲長鳴,拿頭在映雪掌上挨擦。
  映雪見狀,越發愛極。紀光應了留菌之事,又把銀燕的好惡和喜鹽如命一一說了。
  紀異見小燕依戀映雪,心中好生不快。正想朝乃祖示意別去,忽聽山角後面有兩個女子說笑之聲。
  映雪一聽,丟下二人,口中喚一聲:「是玉姊來了麼。」便往山角後跑去。
  一會工夫,從山角轉出兩個女子,一個便是那日所見的吳玖,另一個白衣如雪,背插雙劍,生得身長玉立,英姿颯爽,卻是初見。
  吳玖一見紀光帶了紀異在前恭候,便搶步上前,答禮道:「承蒙贈愚姊妹靈禽,足見盛意。家師離山他去,雪妹想已告知。這位乃武當派名宿半邊大師門下弟子女昆侖石玉珠姊姊。那日老先生駕臨,因時太倉猝,又未奉有家師之命,不敢多留。今日並無外人,同往洞中小坐敘談如何?」
  紀光自是願意,紀異也動了好奇之想,便將回意打消。
  祖孫二人向石玉珠見禮通誠之後,便由映雪在前領路,往前山洞府之中走去。那日紀光祖孫驚恐饑疲之餘,來去匆匆,雖覺山勢奇秀,並未識得廬山真面目。這時事過心閑,又是由後山轉到前山,一路留意觀賞領略,方看出山的妙處,真個是雄深險峻,秀麗清奇,兼而有之。
  走了一半路程,快到前山,按理,那日所見矮屋和洞府位置在山頂之上,原應折向高處才對,而且已然望見左側山頂便是洞府。不料映雪忽然領了眾人,向右側一條通往下面的窄徑走去。那窄徑藏在茂林嘉木之中,不到近前,簡直看不出有路。人行其中,映得眉髮皆青。再加上細草蒙茸,秋葩競豔,草氣花香,沁人心脾,越顯幽絕。
  繞行有里許之遙,越走地勢越低。紀異看出與洞府有點背道而馳,忍不住道:「適才若往上走便是山洞,卻引我們到此則甚?」
  紀光方以目示意,前面映雪已然聽見,回身笑嗔道:「你這孩子,懂得什麼?前日你們所見,乃是後洞,平時我們練氣觀星之所。這裏才是正門戶呢,你嫌遠,我們抄點近路吧。」
  說時,映雪又引了眾人從一個危崖夾壁之中穿行過去。那夾壁曲曲彎彎,長有百丈,兩邊危壁如削,僅露一線天光。最窄之處,人不能井肩而行,甚是幽暗。
  夾壁走完,豁然開朗,面前現出一片極大的山坳,三面清水圍著一片平地。到處都是千百年以上的老梅花樹,有的雄根虎踞,繁枝怒發,有的老幹龍伸,鐵柯虯舞,有的輪囷盤鬱,磅礡屈伸,自成異態,有的疏影橫斜,清麗絕倫。俱都疏疏密密,散置其間,千形百狀,圖畫難描。如在花時,這一片香雪,更不知還有多少妙處。紀光到此,方知梅坳得名之由。
  另一面卻是一座危崖,大小奇石恍如飛來,高低錯落,附崖挺出。上面建了好些亭臺樓閣,式樣奇古。又就著崖形,鑿了許多蹬道飛橋,盤繞其上,以相通連。正當中是一座高大洞府,上有碧苔拼成的「香雪洞天」四個古篆。
  崖底下,一邊一個丈許高的大洞,裏面碧水漣漪,其深無際。左洞乃是溪流發源之所,水從洞口奪門而出,繞溪而流,直投右洞。水聲湯湯,清泉潺潺,泉韻山光,相映成趣。令人耳目皆清,如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
  紀光祖孫正在四面賞玩,映雪已走向當中大洞下面石級之上,揖客入洞。紀光不說,便是紀異從小生長荒山,也曾見過不少洞穴,以為裏面未必還勝外面。誰知到了洞中一看,竟是珠纓金珞,晶屏玉障。不但合洞通明,亮如白晝,而且玉床碧几,不染纖塵。
  尤其石室修整,門戶井然,到處光華燦爛,目迷五色。
  紀異越看越愛,暗忖:「修道人竟有這些好處,他年母親復生,自己去師父蒼鬚客的洞府之中,不知能否和這裏一樣?可惜洞中主人是個女的,否則時常來此玩玩多好。」
  紀異只顧尋思,不覺隨了眾人走向吳、楊二女修道室中,見陳設愈加精美。
  吳玖請眾落座,說道:「此洞乃前百十年前家師修道常居之所,除洞前三千株老梅外,餘者連洞泉溪水,盡出人為。後來道成,深覺此事無聊,實非修道人居處參修之所,便要將此洞封閉。經愚姊妹再三求說,才未廢棄。近年移居莽蒼山大熊嶺,苦修未完功果,將此洞賜與愚姊妹居住,只石師姊和二三相知女道友來過。因家師不許招納外人,今日尚是第一次呢。」
  吳玖還要往下說時,映雪已將手中兩隻小燕放在玉几之上。走向隔室,捧了一大盤異果、一大盤臘脯與一瓶子酒出來敬客,二女俱都殷勤勸用。
  紀異見那些果子有好幾種都未曾見過,吃到口中,甘美非常。那些臘脯名色繁多,雖然一樣香味撲鼻,因為自己家中腌臘之物甚多,便不甚在意。只管取那果子吃個不休,一些也不作客套。
  女昆侖石玉珠一見紀異,本就喜歡他資稟過人。見他愛吃那果子,笑道:「昨日我往凝碧崖,訪看秦家姊妹不遇,得見李英瓊、余英男二位道友。暢聚了半日,才知峨嵋自從掌教真人開闢五府以後,除各派仙人所贈的各種奇花異卉不算,長幼兩輩同門,到處搜求瑤草琪花、仙木異果移植在內。
  「近兩年不知從哪裏又移植了二十四株瓊木朱果,行時承李道友贈了十枚。此果頗有輕身延年之功,本想給舍妹等帶去嘗新。行經此間,承玖姊相招款留,又與紀老先生賢祖孫相遇。今日之會,總算前緣,待我每位奉送一枚,略表微意如何?」說罷,從懷中取出四枚朱果,分給四人。
  紀異見那朱果紅得愛人,還未到手,便已聞見一股子清香。看形式、香味以及皮色上的光澤,均頗與前數年求仙涉險,在危崖絕壁上所得那枚千年蘭實相類,知道果是仙果。暗忖:「母親還有幾年便可回生,再吃這樣好的仙果,定然大有益處。自己吃了,豈不可惜?祖父又學會收藏靈藥,無論相隔多年,俱仍新鮮。何不收藏起來,孝敬母親?」想到這裏,不忍進口,略聞了聞,趁大家說笑之際,藏入袋中。
  這事恰被映雪看在眼裏,笑對他道:「這裏果子要吃盡有,卻不許往家裏帶呢。」
  紀異本來拙於口舌,又厭惡映雪,重拿出來既非所願,倉猝之間,又說不出理由來。只氣憤憤地答道:「這朱果是石姑娘給我的,我給母親帶回家去留著,與你何干?你恐我多吃你的果子,我這就不吃,明日我也去採些來還你便了。」
  紀光見他說話僵硬,不禁著急。石玉珠、吳玖卻見他認了真,滿臉稚氣,三人俱要發言。
  映雪先搶著答道:「你這孩子太不曉事,你打量我請客不誠,怕你吃多了麼?這朱果乃天材地寶,千百年才一開花結果,不採不落,可在樹上延至百年之久。乃天地間的靈物,服了可以長生。二十年前,才被峨嵋門下李英瓊道友在莽蒼山發現,又為妖屍谷辰倒轉玉靈岩所毀。近年峨嵋諸位長老方從海外仙山覓到了十二株,移植在凝碧崖。
  「想是恰值結果之期,樹上朱果沒有採盡,石道友才得了幾個。凡人得此,真乃曠世仙緣。我見你貪食果子,石道友給你仙果,卻拿來藏起,恐你不知輕重,好意提醒,你卻出言侮慢。休說我給你吃這些果子,俱是家師月前帶來,大半塵世間稀有之物,便連這幾塊臘脯和那一瓶子賽玉釀,也非尋常之物。你從何處去採來相償?」
  吳玖見紀異已羞得面紅頸粗,十分窘狀,忙喝映雪道:「雪妹便是這等稚氣,你自家說話不莊重,卻和他一個小孩子爭長論短。你雖無心取笑,他卻有意地聽。師父行時所言前生那段因果,還須你自己化解,難道竟忘懷了麼?」
  映雪忿然道:「各憑道法,勝者為強。要叫我不論人兒,俱都低首下心服輸,寧遭劫報,也是不能。」說罷,拂袖而去。
  紀光先見紀異出語無狀,好生惶愧,只是插不下嘴去。這時正待道歉,映雪業已忿忿走去,老大不是意思。只得向吳玖賠話道:「小孫年幼無知,開罪楊仙姑,少時回去,定加責罰。還望代為勸解才好。」
  吳玖道:「雪妹幼遭孤露,家師見她身世可憐,未免寬容了些。再加年幼道淺,遇事有些任性。令孫縱有稍許失言之處,其咎也是由於雪妹自取,無須理她。令孫藏果懷母,足見孝思,我索性成全於他。這裏有兩粒仙丹,乃是家師所煉,有起死長生之功。可與令孫拿了回去,以備他母親服用。
  「我起初令雪妹延賓,原想因家師行時一番言語,借今日之聚,捐棄前嫌。適才見他二人俱是蘊積太深,終是未能化解,想是一切註定。好在雖有波折,終於無礙。此番回去,須囑令孫,此地不可再來,以免再生嫌隙,反而不美。石姊姊見訪,尚有他事相商,請老先生帶了令孫回去吧。」
  石玉珠道:「令孫之事我也聽人說過,孝行實是可嘉。這朱果還可分給他一枚,就此一併攜回吧。」
  紀光見主人大有逐客之意,只得率了紀異,起身道謝告辭。吳玖便領二人,由那日所見山頂矮屋的後洞口內出去。
  紀光在歸途暗思:「吳玖所說之言,暗含深意。紀異不過是年幼無知,一時失禮,對於映雪,並無多大嫌隙,怎便說出不能化解的話來?並且又拒絕二次前去。」越想越不得其解。再見紀異神色,二目暗露凶光,雖然無心中得了靈藥仙果,並掩不住心內忿恨。益發詫異,便不再深說。
  祖孫二人,各有各的心事,連一句話也未說,俱都悶悶地走回家去。
  話說祖孫二人回家之後,一晃半年多。紀光因吳玖的話說得鄭重,恐去了不利,再三告誡,不許紀異往梅坳去。起初紀異雖厭惡映雪,有尋舋比鬥之心,一則因外祖堅囑,二則回想吳玖、石玉珠贈送仙果靈藥,恩德深重。映雪只奚落搶白過兩次,縱然可惡,也應看在吳、石二人面上,況非深仇大恨,何必這般耿耿在懷?再加上梅坳地勢僻遠,又非常去之地,不易走到。
  他與映雪本是紫雲舊侶,原有一番因果,雖有時想起前隙,不無氣忿。因有這兩三則原故,總是欲行輒止,但日子一多,就逐漸淡忘了。
  這日紀光應山人之聘,往遠道行醫,去了已好幾天,沒有回來。紀異一人在家,清晨起身做完了早課,忽然心情煩躁,不知如何才好。他秉著先天遺性,最喜花果。想起墨蜂坪那一帶行獵之區,業有兩三個月未去。現值春夏之交,正是花開季節,何不前去採集這些來移植在這沙洲之上?就便遇見什麼肥美的山禽野獸,也好打牠一兩隻回家下酒,豈不是好?
  紀異想到這裏,便即起身。因為今日出獵,不似往日貪多。再加上半年多工夫,燕群益發聽話,著實訓練出幾對靈慧的銀燕來。用幾個隨去,盡可足用,燕群無須全數帶了同往。
  這時凡是大而靈慧的銀燕,都是由紀異起了名字。除為首的雙燕大白、二白照例隨身不離外,又挑了丹頂、玄兒、鐵翅子三隻最矯健的銀燕帶去,其餘燕群全都留守。
  這五隻銀燕,大白、二白領袖群燕,自不必說。另三隻燕兒,也是個個猛烈靈警。尤以玄兒最為厲害刁猾,專與猛獸蟲豸之類為難,只要遇上,從不輕易放過,每出門一次,從不空回。身體也與別的銀燕不同,棲息之時,看去仍是一身雪羽,其白如銀。一飛起來,兩肋下便露出一團烏油油發光的黑毛。其勢疾如星流,迅速非常。目力更敏銳到黑夜憑空能辨針芥的地步,紀異最是喜牠,幾乎駕於雙白之上。
  當下紀異帶了這五隻銀燕走向湖邊,去了衣履,交與雙白先行飛過去,自己赤身踏水而渡。其餘燕群仍然跟著飛送,直到紀異上了對岸,再三喝止,五燕也跟著連聲齊鳴,不許同往,燕群才行振羽飛回。紀異匆匆穿好衣履,忙即施展本能,如飛前進,不消多時,便行近墨蜂坪。
  那坪自經前番谷陷峰塌,大雷雨後,平空又添了好些景致。加以連陰新霧,瀑肥溪漲,水聲淙淙,與滿山松濤交奏。花木繁茂,山花亂開,妍紫嫣紅,爭奇鬥豔。令人到此,滌煩蠲慮,心神為之一爽。
  紀異穿山渡澗,且行且玩,美景當前。雖覺心中減了許多煩躁,但那些野花俱是常見之物,不堪移植回去。除去鸞鳴翠鳥等中看中聽不中吃的細禽,僅有時遇見幾隻野禽,並無可吃的野味。獨個兒玩了一陣,忽又無聊起來。紀異正打不出什麼好的主意,忽然一陣微風吹過。從坪後崖那邊傳來一片鏗鏘之音,空中迴響,逸韻悠然,甚是清泠悅耳。
  紀異生長南疆,雖從乃祖讀書時節,得知琴瑟形式,並未親眼見過。暗忖:「墨蜂坪除相去還有數十里山路的梅坳外,從未見過人跡,怎的有此?」越覺好聽,便循聲走去。那聲音因風吹送,若斷若續,仿佛在前面不遠。可是紀異下坪之後,連越過了好幾處危崖絕澗,仍未到達。
  計算路程,竟走出了三十餘里,正是走向梅坳那條路上。剛以為是吳、楊二女所為,及至留神靜心一聽,那聲音又發自身後來路,才知走過了頭。忙即回身再找時,那聲音竟是忽前忽後,忽近忽遠,不可捉摸。聽去明明只在近處,只是找牠不到。
  紀異性拗,凡事但一起頭,不辦到決不甘休,哪裡肯捨。又找了一陣找不到,猛想起現放著善於搜尋的銀燕,如何不用?忙即曝一聲長嘯,手揮處兩臂往外一伸,五隻銀燕立即連翩飛下,落在上面候命。
  紀異喝道:「你們這幾個笨東西,只會跟著我在空中亂飛亂轉則甚,這聲音是在什麼地方發出來的,你們在天上看底下容易,倒底是人是鬼?藏在何處?還不快給我找去。」
  紀異先疑五燕在空中盤旋不下,是幫著自己尋找鳥獸花草,不知自己來回奔跑,為的是那鏗鏘之聲,所以沒有往那發聲之處找。只要喊下來一囑咐,怕不立時尋到。
  誰知今日大出意料之外,紀異把話說完,五燕只互相低鳴了幾聲,竟是一動也不動。
  紀異恐五燕還沒聽懂,又喝道:「笨東西,你們聽呀,這聲音鏗鏗鏘鏘,比山人彈那大月弦子還好聽得多呢。我們找到人家,跟他們領教,學上一學。回去仿做一個,我每日弄給你們聽多好。」說罷,大白、二白便朝著紀異長鳴了兩聲,接著便用口銜著紀異的衣袖連扯。
  紀異原知鳥意,看出是要他回去。驚問道:「你們不代我找,卻還要我回去,莫非又和上次一樣,那發聲音的不是好人麼?」
  大白、二白搖了搖頭。紀異不由性起道:「你們既不讓我去,又說不是妖人。我此去不過看看是什麼東西,至多學他樣仿做,教否隨意,並不勉強,又無招惹之處,難道有什麼禍事?」
  正說之間,大白、二白還在緊扯衣袖不放,玄兒倏地長嘯,竟然衝霄直上。丹頂、鐵翅子、大白、二白也依次飛鳴而起。五隻銀燕在高空嗚和相應,只是迴旋不下。
  紀異聽那鏗鏘之聲,突然如萬珠齊落玉盤,隱似雜有金鐵之音,越發比前好聽。見五燕儘自圍著當頭數百丈方圓地方盤空飛鳴,不見飛落,心中有些不耐。正要高聲呼叱,其中玄兒忽將雙翼一收,急如彈丸飛墜,流星下馳,直往北面山凹之中投去。大白、二白跟在後面,眼看三燕一前兩後,將要落地。大白、二白忽又同聲長嘯,振翼高鳴,凌雲直上。
  紀異一心想尋那聲音來源,別的均未暇計及。一見玄兒飛落,知已尋到地方,不問三七二十一,連忙飛步跟蹤追去。那北面山凹,兩面高崖,中藏廣壑,壑底雲氣溟濛,其深無際。崖壁中間橫著幾條羊腸野徑,素無人蹤。全崖壁上滿生叢草藤蔓,野花如繡,紅紫相間,地勢異常險峻。
  因為僻處山後,相隔稍遠,又無路徑,鳥獸俱不往那一帶去。只在暗谷未崩倒以前,紀異同紀光去過一次,也僅在崖頂登眺,從未下去。今日追尋琴聲,無心中行近此地,始終沒想到琴聲發自壑底。
  及至紀異追到一看,玄兒已然不見,那鏗鏘之聲竟發自壑中。身臨切近,益發洋洋盈耳,聽得越真。方在側耳搜尋,忽聽錚的一聲,音聲頓止。只剩壑底回音,餘韻瞬息消歇。危崖大壑靜蕩蕩的、草花繁茂、蒼藤虯結、荒徑荊榛,亙古無有人蹤,更無餘響遺痕可以尋覓。
  紀異深悔自己來遲一步。暗罵:「玄兒忒也著急,既然領我到來,怎不等我一等?如今不知飛落何方,教我亂找。」
  紀異正在四處留神觀望玄兒蹤跡,猛聽有兩個說話聲音發自腳底,仿佛相隔甚深,好似在那裏爭論。
  一個道:「一隻鳥兒,有什稀罕。牠自來送死,又非我等造孽。姊姊偏發什麼慈悲,差點闖出大亂子來。這東西如果和當年一樣野性發作,我們一個制牠不住,被牠逃走,他年師父回來,怎生交代?」
  另一個道:「師妹還是這等心狠,我這多年幽壑潛修,功行大進,豈是昔比?如覺制不住牠時,還敢如此大意麼?如今牠吃我用定法制住,業已睡去。倒是這只可愛的靈鳥,險些被牠吸入腹內,又受驚,又受了點毒。我看此鳥必非無因而至,醫好之後,放牠出去,如是有人豢養,又恐招了外人來給我生事,豈非討厭?」
  先一個答道:「我們這天琴壑,多少年來從無人蹤。此鳥就算有人豢養,也是常人。我們如不願留牠,可命洞奴噴雲將洞封鎖,難道還怕牠硬闖進來不成?」
  紀異還未聽出那只幾膏怪吻的鳥便是銀燕玄兒,正覺希奇,猛聽玄兒也在地底微微哀嗚了兩聲,不由大吃一驚。忙將叢草用劍掃削,去查那聲音的來源。
  先說話的那一個女子,低低說道:「姊姊,上面有人。」說完,便沒了聲息。
  紀異明明聽出那說話聲音出自地底,只是腳下石土深厚,草深沒膝,再也找不著一絲影響。更不暇再尋那音聲所在,也不問地底是人是怪,只關心玄兒安危下落。急得手持寶劍,不住在草叢中亂撥亂砍,恨不能把那片山石攻穿,將玄兒救出,才稱心意。
  似這樣胡亂砍削撥刺了一陣,耳聽空中四隻銀燕只管盤空高飛,卻哀鳴不下。大有失群喪偶之狀,越猜玄兒凶多吉少。妖人深藏地底,寶劍雖利,其勢難以攻透。
  紀異正在焦急無計,忽然一眼看見身側不遠老樹濃蔭之下的斷草根際隱隱放光。近前尋視,乃是七個碗口大小的深穴直通地底,光華便從下面透出。先原被叢草泥石遮沒,這時方得發現。
  再俯身仔細一看,那穴口距離地底深約百丈。下面乃是一個極廣大的山洞,丹爐藥灶、石床几案、琴棋書卷,陳列井然。雖無梅坳仙府富麗,卻是古意悠然。當中還懸著一個磨盤大小的青玉油盆,共有七根捻,分懸在油盆的邊沿上。每個火頭大如人臂,光焰亭亭,照得合洞通明。
  地底站著兩個布衣修整、略似道家裝束的女子,身材也一高一矮。矮的一個相貌生得奇醜,手中拿著一把晶光閃閃的寶劍,正對上面注視。
  紀異驚詫之餘,剛要張口詢問,那矮女已在下面喝道:「你是何人?擅窺仙府,敢莫是欺我姊妹飛劍不利麼?」
  那年長貌美的一個忙止醜女道:「我看此人頗似山中樵牧之童,迷路經此,有類劉、阮誤入天臺,師妹不值與他計較。只是恐他出山饒舌,我們索性喚他入洞,與他一點甜頭,囑咐幾句,以免傳揚生事。」
  紀異忍不住答道:「我不是牧童,你們不要胡猜。適才因樂聲好聽,尋蹤不見,我命一隻家養的燕兒來找,親眼見牠飛落此地,追來卻無蹤影。忽聞地底有人說話,聽出我那燕兒在此,我才撥草尋找,不想發現洞穴。想彼此素無仇怨,我也不是存心窺探你們蹤跡。
  「我不問你是人是怪,只求將燕兒好好還我,立即就去,決不相擾,也不向外人說出半句。還有適才音樂之聲,不知你們弄的是什麼東西?可惜你們俱是女子,不便求你們教我。如能將那樂器與我看上一眼,使我能回去仿做一個,無事時來玩玩,那就更感謝了。」
  那長女聞言,對醜女道:「原來我救的那只靈鳥,果有主人。此子頗有根器,決非庸流。今日不期而遇,也算有緣。我將燈光掩了,你從前洞去將他接引下來。我有話說。」
  醜女聞言,便朝上說:「你這人看似聰明,怎連琴音俱聽不出?愚姊妹奉有師命,在此潛修已歷多年。今日你的燕兒為我守洞神物所傷,多虧我姊妹將牠救下,但已中了我們洞奴的毒氣,暫時不能飛翔。上面穴口過小,相隔又高,你無法下來。
  「我姊妹二人奉有師命,在此潛修,不能擅自離開。你走向崖邊壁中間有一塊平伸出去的大石,上有藤草掩覆,便是我們的門戶。你到了那裏,可拉著盤壁老藤,攀援下來。我去那裏等候,將你接引入洞,還你燕兒,就便將琴你看。如你膽小力弱,不敢攀援,那只好等燕兒好了相還了。」
  紀異一心想著玄兒憂危,立即應允。正在答話之間,洞中央所懸的那盞長明燈忽然滅去,又聽下面醜女連聲催走。紀異走時,仿佛聽見鐵鏈曳地之聲,當時也未注意。
  紀異匆匆往崖邊跑去,探頭一看,果見一塊危石大有丈許,孤懸崖壁中腰,上下相隔約有四五十丈。從上到下雖有老藤盤結,因為相隔太遠,並無一根可以直達石上。所幸崖邊突出,崖壁中凹,平跳下去,正好落到石上,中間尚無阻礙。
  紀異成心賣弄,先向崖下喊道:「你說的地方是這裏麼?我要下去了。」
  下面醜女應聲道:「你這人倒有膽子,正是這塊大石,可惜我不能上來幫忙。上面的藤接不到石上,援到梢上,還有七八丈高下。你援到那裏,緩一緩氣,再撲向旁邊那一根,將牠抓住,便援下來了。」
  紀異笑答道:「這點點高矮,哪有這麼費事?你躲開,看我跳下來將你撞倒。」說罷,站起身來,提勻了氣,覷準下面那塊危石,喊一聲:「我下來了。」便朝下面危石上縱去。
  醜女先從下面略看出他身相清奇,不過具有異稟,仍是一個質美未學的常人,沒料到如此身輕力健,好生歡喜。
  紀異見那醜女真長得和自己像姊弟一般,再也沒有那般相似,也是說不出來的喜歡。不覺脫口叫了一聲:「姊姊,我的燕兒呢?」
  醜女齜牙笑道:「我雖比你高不了許多,一定比你年長。我不知是什麼緣故,怪喜歡你的,當我兄弟,倒也不錯。你姓什麼?」
  紀異道了名姓,醜女便在頭前領路。
  紀異隨在她的身後,見醜女回身回得異常之快,仿佛還伸手從地下撈起一件東西,微微響了一下。這時洞中漆黑,紀異初來,洞徑由高往下,只管專心辨路,也未怎樣留神。
  一會到了洞底,醜女道:「你先坐下,待我將燈燃起,請姊姊與你相見。」
  紀異剛剛坐好,忽然眼前一亮,合洞光明。對面石案後坐著適才所見年長的一個女子,手中托著玄兒,正在撫弄。
  醜女立在身邊,滿臉含笑道:「這人名叫紀異。姊姊你看事情多麼奇怪。」
  長女回眸瞪了一她一眼道:「你就是這般多嘴,錦囊尚未到開視日期呢。」
  這時三人對面,燈光之下看得甚清。見那長女面如白玉,星眸炯炯,眉間生著一點朱砂紅痣,甚是鮮明。上半身青衣短裝,下半身被石條案擋住。見了人來,並未起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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