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五回
  墨蜂坪 妖人謀奪蜜中寶
  湖心洲 紀異獲知前生緣

  紀異聽得那響聲大而發飄,不似岩石。等塵土稍靜,近前一看,正是上面懸著的那個大蜂房。因為近根之處被紀異適才連砍帶受大震,雖然年代久遠,比起尋常蜂巢堅固得多,但怎經得這種天生神力,這一刀恰砍在緊要所在,本身大重,漸漸支持不住,整個墜落下來。
  這谷頂本來有一條縫隙可透天光,直達谷底,寬窄大小不一,只蜂房附近的所在最大。偏巧有一面岩石為蜂房所占,日久年深,蜂房越積越大。將透光之處完全填滿,餘者也都被谷頂老藤蔓草遮,看不見天,所以終年黑暗。蜂房一落,上面天光透下,全谷通明。
  紀異見那蜂房外表如附霜雪,其白無比。成千累萬的蜂巢約有拇指大小,只當中一個蜂巢比碗還大。微一挑破,那蜜卻像紫玉一般又香又亮。知道外祖看見,必定欣喜異常,樂不可支。正在高興,那大蜂巢中忽有兩點豆大的金光一閃。低頭細看,內中竟伏著一個大如碗缽的墨蜂。金光便是蜂的二目所發,躉鬚如鐵,銳同金鉤,生相甚是猛惡。
  紀異雖常和毒蛇猛獸廝拼,這等毒惡的大蜂,卻是頭一回見到,料是蜂王無疑。知道這東西一鳴,則萬蜂全集,不是鬧著玩的。先還不知蜂王已為妖人弄死,不由吃了一驚,忙將腰刀按著蜂巢出口,又回手取了兩枝毒箭,準備隔巢打去時。見那蜂雖然神態如生,卻是無甚動作。試拿那毒弩的尖往巢中一撥,連動也不動,才知已死多時。但仍不放心,便用弩箭刺入蜂身,挑將出來,扔過一旁。
  紀異見蜂房如此大法,無法一次帶走,如分幾次搬運,又恐走後為別的野獸毒蟲跑來侵蝕作踐。想了想,決計先將蜂蜜帶走,便揮刀朝著蜂房底部砍去。
  那蜂房甚是堅硬,適才砍第一刀時,刀己缺了口。憑著力猛刀沉,被他一陣亂砍,居然砍到中心。眼看七八尺方圓,尺許厚薄的一塊紫蜜就要到手。忽然一刀砍上去,耳聽地的一聲,光華火星一齊飛濺。接著又聽遠處金刀觸石之聲,丁的響了一下,立覺手上一鬆。
  低頭看時,手中那柄腰刀已然斷去半截,脫手飛去。斷處齊整,如快刀削物一般。那蜂房三面俱被砍斷,只剩著地的小半截。中心露出一點光華射眼,只看不出中有何物。
  紀異性素倔強,握緊那大半截腰刀,運足神力,朝那放光之處又是一刀砍去。又聽瑲的一聲,聲如龍吟,餘音猶自不絕。手中腰刀又斷去了數寸,飛震出老遠,落在前面岩石之上。
  這回勢子既猛,刀也略偏,將那放光之處的紫蜜砍裂了一塊,才看出那放光的是紫蜜包著的一段形如寶劍的兵刃。那麼鋒利的腰刀,遇上就斷,其利可知。紀異便不再亂砍,只將那柄斷腰刀朝著那劍周圍一陣砍削,紫蜜紛紛碎落。不一會,從蜂房前面現出半截兵刃來。一看,果是一柄寒芒射目,晶光照人的寶劍,不由喜出望外。
  這時紀異也不再顧惜那蜜,先將蜂房底部用斷刀割斷,使其全部裂而為二。急匆匆推過一旁,露出劍柄,手握住一拔,竟拔不動。先用手一陣亂搖,覺得有些活動。這才將雙足踹在那堅硬如玉的蜜上,兩手握定劍柄,運足平生之力,大喝一聲。瑲琅一片微聲,一道寒光已隨手而出。
  紀異一時用力太過,一個收不住勁,倒退出去老遠,幾乎仰跌地上。甫一站穩,又縱回原處。縱時,身後衣服似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一則紀異動作迅速,二則劍已到手,心花怒放,通沒理會。
  人一到,試舉劍朝那上半個蜂房砍了一下。因為愛惜過甚,先還不捨用力,誰知就這輕輕一劍,便一揮到底,通沒絲毫阻滯。益發愛如珍寶,歡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紀異剛想用劍將那蜜後面當中附著的一塊岩石連那外皮砍斷,再分成四塊,以便捆在一起,頂在頭上帶回家去。忽然一陣陰風從身後吹來,吹得周身毛髮直豎,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不由吃了一驚。
  連忙回身一看,從身後適才大群山雞伏身之處,站起一個披頭散髮、怪眉怪眼、精赤條條、周身浴血的怪人,手中拿著一個斷尾毛的蠅拂、瞪著一雙血也似紅的雙眼,正緩緩朝自己身前走來。
  這時紀異年已漸長,常聽紀光說起江湖上許多異聞奇跡,知道這人決非善類。
  那怪人惡狠狠發話道:「你家真人為了此劍和這墨蜂,受了千辛萬苦,卻被你這頑童來享現成。念你年幼無知,真人不與你計較,快些將牠放下,饒你狗命,否則教你死無葬身之地!」
  紀異先見怪人,本就有些疑他是妖人一流。一聽他口出不遜,如何能夠容忍,便回罵道:「你到底是人是怪?所說的話,全沒一絲一毫準頭。這劍藏在蜜中,我也是才得發現。你既說是費了千辛萬苦,如何不取?分明見我無心中得到此劍,想半途打劫,卻又說我享現成。再絮絮叨叨,休怪我翻臉,將你殺死,這深山荒谷裏頭,你連冤都沒處訴去。」
  說時,劍指著怪人,大有躍躍欲試之狀。
  那怪人原先帶著滿臉獰惡之容,大有上前伸手神氣。及至聽出紀異說話的聲音與尋常小孩不同,再定睛一看形神骨骼,不禁深為驚異。心中念頭一轉,立時收住腳步,改了和緩的口吻答道:「我乃赤城散仙七真人,此谷乃我昔年修道之所。」
  紀異不為所動道:「我常常來此打獵,從沒見人在此。」
  妖人道:「我前生名叫天玄子戚寧,只因成道之時諸魔齊來,被一千年妖狐,將內丹得去。後來我師父滌煩子趕來,算出前因後果,留了一塊竹簡,將我所遺許多法書、寶物理藏在谷底。」
  紀異道:「我師父也是仙人,卻不是你這個模樣。」
  妖人作色道:「我今生出家學成道法,默參先天易數,來此取寶。不幸被墨蜂所傷,不得已將本山山雞拘來,使牠們代我將蜂毒吸去。憑我仙法,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因為我見你雖然年幼妄為,質地卻還不差,快將劍獻還,拜我為師,否則難以饒你。」
  紀異生來至孝,起初連遇無名釣叟、蒼鬚客二位仙人,俱因乃母之故,不曾動念相隨。此時更是要守乃母藏蛻之所,靜候復活期至,便是叫他即刻成仙,也不肯捨此而去。何況妖人神情詭異,素昧生平,這些話哪裡會聽?
  紀異沒等妖人把話說完,便搶答道:「你不用再往下說了,無論你是怪是仙,你不惹我,我也不會傷你。這劍和蜜俱是我親手得來,蜜還可以分你一些,這劍是我心愛之物,如何肯送你?你如真是受傷為難,需人相助,我辦得到的,還可以幫你一個小忙,別的再休提起。」
  妖人原看出紀異力大身輕,稟賦奇異,自己身受重傷,利器又到了人家手內。所以才軟了口風,滿想把紀異收歸門下,豈不人寶兩得。卻不料他如此老辣,恫嚇軟哄皆不為動,不由勃然大怒。但卻勉強抑制,仍裝笑臉哄說道:「那劍是我前生之物,我一行法,自會飛回,且讓你玩上幾年也不妨事。只是你拿我的寶劍,須得替我辦點事兒,可能應允?」
  紀異便問:「何事?」
  妖人答道:「我身受毒蜂所螫,餘毒未盡,被你無心中破了禁法。且喜未見日光,只多受一日一夜苦處。我那法牌,還有一面在此。我這裏行法,你可拿了此牌去至谷外高崖之上,照先前所說,將那群山雞為我拘來如何?」
  紀異人本直率,適才已然應允相助,不便反悔。想了想,且不接他權杖,說道:「幫你忙倒可以,只是得讓我將這些蜂蜜運將出去,然後方能照你所說行事。」
  妖人見他聰明,也恐有詐,怒聲答道:「你如取走不回來呢?」
  紀異笑道:「你休小看我,我也是仙人蒼鬚客的徒弟,豈能說了不算?這裏有陽光,你也過不來。再說我要不幫忙,明說出來,誰還怕你不成?我不過因適才那群山雞飛出時非常紛亂,想將這些蜂蜜先運到崖上,替你辦完了事,立時就走,豈不爽利?」
  妖人一聽他是昆侖名宿弟子,暗自吃驚。只得再三強忍怒氣,辯解道:「你這孩子小小年紀心眼特多,還不放心。我將這面法牌放在地上,我仍回臥原處相候,如何?」
  紀異聽他一分辯,越發起疑。因想弄走那蜂蜜,也不說破,笑答道:「這樣也好,我不但愛這塊蜜,連這蜂巢也要帶回家去。反正你不要牠,我一運完,就來幫忙。」
  說時,見妖人已回適才雞群覆翼之處一個石穴之中臥倒。果然那石穴外面死墨蜂堆成一圈。
  紀異也不再說話,先將中心兩塊好蜜用劍穿起,挑舉起來,跑出谷外,運往崖上。見那雙燕也跟了回來,曝口長嘯,將手一招,便已飛下。
  紀異道:「你們兩個能將牠們喚回,將這蜜運回家去麼?」雙燕聞言,鳴聲似允。
  紀異大喜,一連幾劍,將蜜都砍成碗大小塊,囑咐了雙燕幾句,匆匆回轉谷中。見妖人並無動靜,又挑了一些好而厚的蜂蜜,連那五隻山雞一齊提出,到了崖上一看,大群銀燕已經飛回,將第一次的蜂蜜抓運回去。
  紀異原意,是裝著連蜂蜜和巢俱要運走,乘妖人不防,第三次回去,好相機行事。及至二次將蜜交與群燕,正待回身,那為首雙燕原本通靈,忽然飛近身來,銜住衣角不放。另一個便去將那五隻山雞抓飛過來。情知有異,定睛一看,那五隻山雞已有四隻流著黑血,毒發身死。又見雙燕銜衣不放,似有阻他入谷之狀。
  紀異便對雙燕說道:「我知道他是壞人,不過我將話已說出,不能失信於他,總得有幾句話交代。你們只管帶了蜂蜜飛回家去,等我就是。」
  說罷,一抖衣,掙脫雙燕,三次往谷中走去。
  剛達谷口,便聽谷中妖人大聲怒罵之聲。進谷一看,妖人仍臥原處未動,好似嫌等得時候久了,非常不耐。
  紀異便用手中劍指著妖人說道:「適才我還忘了問你,那些山雞替你消毒,你倒好了,牠們不知也有害麼?」
  妖人本已忿怒到了極處,聞言不加思索,厲聲答道:「這些野鳥原是供人吃的,牠們雖然吸了毒,難免一死。但是受了我的仙法超度,轉劫便可成人,豈不便宜?只有你這呆孩子,遇見這等曠世難逢的仙緣,卻將它當面錯過。如今我一切都不與你計較,還不快些照所言行事,只管絮叨,惹得你真人發怒,你就悔之無及了。」
  紀異早看出他色厲內荏,便端詳好了退路,等把話聽完,成心嘔他道:「你休發狂言,這寶劍和蜂蜜,是我親手得來,一不偷,二不欠,幫忙是人情,不幫忙是本分。就說這裏的山雞,我有時也喜歡捉兩個回去,與我外祖下酒,一則所傷不多,二則我們又無求於牠。哪像你這等狠毒,成千累萬地全數拘來為你吸毒,救完了你,便全數毒發慘死。
  「這等事,豈是修道人所為?適才我如非看見幾隻中毒而死的山雞,幾乎上你的大當。如今既已曉得,怎肯助紂為虐?不過我答應了你,不能白說,剩的這些蜂蜜,送你吃就是。你屢次出口傷人,依我脾氣,就難饒你。念你身受重傷,我不與病人一般見識。如有本領,只管使來,我要失陪了。」
  說時,谷頂蜂巢舊址已在那裏隱隱作響,仿佛風雷之聲,只因音聲微細。紀異只顧說得高興,沒有留神。那妖人卻又是正在氣恨頭上,再一聽出紀異言中有了反悔,益發急怒攻心。暗錯鋼牙,一心準備忍著當時苦痛,置紀異於死地,也沒注意到別的。
  紀異說完,為怕妖人弄鬼,手中按劍,足底下早加了勁,便往谷口縱去。腳方著地,猛聽山崩地裂一聲大震,因未見過這等陣仗,不由大吃一驚,哪敢回頭細看。仗著身輕腿快,更不停留,接連幾個縱步,便到了崖上。那轟隆爆炸之聲,震得四山都起回音,兀自響個不絕。
  紀異估量相隔已遠,一面飛縱逃走,一面驚慌忙亂中偷眼回頭一看。妖人並未追來,那座暗谷卻已整個震塌。一片紅光剛剛閃過,百丈塵中,隱隱約約見有一道黑氣從谷底飛起,比箭還疾,直往西方射去,別無動靜。
  紀異不知就裏,腳底仍在飛奔。跑到崖上坪地,正待跳將下去,往回路逃走,忽聞銀燕鳴聲。抬頭一看,那為首雙燕已領了那成千成百的同類,銀羽蔽天,摩空而來。到了紀異面前,為首雙燕先自落下,飛集紀異兩肩之上,銜著紀異衣領便扯。
  紀異一面跑,一面口裏問道:「後面有妖怪追我,你還扯我回去麼?」雙燕長鳴示意。
  紀異素來信任這兩隻為首的大銀燕,每次出遊,只要聽牠們飛鳴引導,無不如意而得,因此立時便停了腳步。雙燕果然飛起,仍在前率領後面燕群,往那震塌的暗谷之中飛去。
  紀異暗忖:「起初入谷時,雙燕曾經表示不願前去,雖經自己逼了同往,卻越飛越高,不敢下落,分明害怕已極,後來果然遇見妖人。及至自己三次入谷,索性銜了衣角攔阻。結果遇見怪人發怒,山谷崩墜之事。這時如何反要自己回身,再入險地?莫非適才大聲炸裂,不是妖法,乃是天生地震?那妖人身受重傷,行動遲緩,被這一震,震死了不成?」
  燕群飛行迅速,已達谷頂上空。為首雙燕先長鳴了兩聲,銀燕同聲回應,紛紛翩然飛下,直往灰塵影裏投去。那暗谷自適才一震之後,紀異來回一跑的工夫,餘響漸歇,只激起數十丈煙塵在那裏緩緩下落。
  紀異目力本來極佳,到了一看,塵影中銀羽翻飛,剝啄之聲彙成一片繁響。那為首雙燕卻是盤空下視,鳴聲不絕,意似在那裏監督。紀異見那灰塵甚厚,不能入內,知道這些銀燕個個精靈,必有所為,便由牠們自去。自己奔跑了一陣,也覺有些力乏,便坐在坪前崖石之上,看牠們有何發現。
  約有個把時辰過去,塵沙雖小了些,因為燕群飛逐,仍未完全靜止,僅能分別出一些塵影中的景物罷了。紀異見千百銀燕,空自在沙石塵影中飛鳴了好一會,毫無所獲,正有些兒不耐。忽聽空中雙燕地然一聲長鳴,各把兩翼一收,銀丸飛墜一般,直往塵沙影裏撲去。
  那千百銀燕好似大功告成,紛紛飛鳴而起。一個迴旋,排成了一個燕陣,一列雙行,兩翼招展,留空待發。再往谷底一看,為首雙燕各自用爪抓住一件東西,直往紀異身前飛來。轉眼之間,為首一個爪上抓著的東西,已然扔落下來。墜在山石上面,當的一聲,濺起幾尺高的火星。
  紀異見是一個劍鞘,先甚心喜。拾起一看,非金非寶,色黑如漆,烏油油晶瑩光潔。式樣古拙可愛,拿在手上,輕飄飄的,也不知是什麼東西製成。試把適才得的那柄寶劍往裏一插,竟然隨手而入,真如嚴絲合縫,大小如一,寶劍的光華也隱隱外露。
  紀異正愁有劍無匣,那鋒利的寶劍,又不能隨便插在腰間,常握手內,也是不妥。見這劍柄和劍匣同是一般色澤,連花紋都極相似,知是原匣無疑。心中大喜,只顧高興把玩,愛不忍釋。
  另一隻燕早連著那雙爪所抓之物,同時飛落身旁。紀異愛有所專,也未顧得去看。直到雙燕連聲長鳴催行,才想起還有一隻銀燕,也抓有東西飛回,低頭一看,乃是一個有鱗的兜囊。伸手進去一摸,物件甚多,還有兩個小瓶,一個書本,並非什麼兵刃暗器,一時不知何用。
  紀異見夕陽已薄崦嵫,瞑煙欲收,天色向暮,算計天色已晚,雖說腿快,也還有老遠的路程。時當下弦,無月色,歸去晚了,恐外祖父尋來。而老年人黑夜攀越荒山險路,終是不便。
  當時忙於趕回,一手持劍,一手提著革囊,急匆匆徑往崖下縱跑回去。因無心得了這麼一口好寶劍,好不興高采烈,不但沒有查看妖人是否葬身暗谷之下,連革囊之內所盛何物俱未取出細看。
  紀異回到湖邊,天已昏黑,仍然泅水過去。一看竹屋中燈光點起,一陣陣雞肉香味撲鼻,知道外祖父回轉。進門請安之後,便縱向紀光身旁,拉著手,喜孜孜地把墨蜂坪涉險、得劍、得蜜以及遇見妖人、山谷震塌之事說了一遍。
  紀光聞言,好生驚訝。先要過寶劍,未曾拔出,一看劍的形式和劍匣隱隱透出來的光華,已經連誇好劍。及至手按劍柄,輕輕往外一拔,耳聽聲如龍吟,蹌的一聲,屋中立時似打了一道電閃。
  燈影搖紅處,寶劍出匣,寒光耀眼,冷氣森森,端的是一干莫利器,仙家至寶。不由又驚又喜道:「這種至寶,我生平從未見過。無名真人也有兩口取人首級於數十里外的飛劍,乃世間稀見之物。在未用之時,我看上去雖說似一泓秋水,寒光耀目,可鑒毫髮,但劍的原質和形式也沒這般好法。
  「分明是仙家的防身至寶,煉魔利器,怎能落在你的手內?莫不成你說那妖人真是劍的原主麼、如果此劍果係那人所有,我雖不會劍術,照著這多年的經歷看來,劍猶如此,其人可知決非什麼邪魔外道。你要是乘人於危,強取了來,這亂子可就惹得大了。」
  紀異聞言,急道:「公公,你怎麼這樣說?這劍明明插在石壁之上,外面有蜂王巢穴包住,少說也有千百年。那人連一點都不知道,絕非原主人。」
  紀光聞言,撫著紀異的頭說道:「你的話也不為沒有道理,那人看形跡倒也頗似妖邪一流。只是他既能行使禁法,拘遣山雞,那麼厲害的蜂王和萬千同類俱都被他弄死。你一個毫無道行的幼童,豈是他的對手?」
  紀異因那革囊中摸去無什麼出奇物事,上面又附著好些泥土。回時因見外祖回來,心裏一喜歡,順手擱在外屋,並未攜進房來,聞言猛地想起。
  紀異忙答道:「孫兒見山谷一塌,害怕逃走,全是兩個老燕兒飛來,引著回身轉去。谷中灰塵有好幾十丈高,人下不去,二燕便叫牠們的子孫同類飛進灰塵之中。找了一會,得了這個劍鞘和一個皮口袋。孫兒伸手一摸,裏面好似有兩個瓶子、一本書和一些零星的東西。想口袋中雖沒什麼兵刃暗器,多少總有點用處,帶回來擱在外屋,還沒拿進來與外公看呢。」
  紀光知道那革囊既為靈禽掘出,內中必藏異寶,聞言大吃一驚,忙命取來。紀異遵命將革囊取進屋內。紀光見那革囊形式奇古、柔如絲帛、細鱗密佈、烏光閃閃,分明深壑藏蛟之皮所制。即使內中不曾藏有珍物,單這千年蛟皮,已是價值連城的稀世奇珍,連誇好寶貝不置。
  紀光正在把玩讚賞,紀異心急,已將小手伸入囊內一掏,首先把兩個瓶取出。還要伸手,紀光說道:「孫兒莫忙。」取過那兩瓶一看,俱是一塊整的黃玉製成,玉質溫潤,裏外晶明,一大一小。雖有瓶塞,形式通體渾成,並沒絲毫縫隙。背著燈光住裏一照,那小的瓶,仿佛藏著半瓶像奶一般白的液水,那大瓶之中,卻是梧桐子大小的銀珠。
  端詳了一會,看不出有什麼用處,只得放在桌上。紀異又伸手進去,掏出幾件東西,一個大才七寸五的方形丹爐和一些極香的烏黑木塊,一條細如紙稔、長約丈許的金鏈,以及一本五六寸長的道書,餘者儘是些零碎木塊,便都取了出來。
  紀光仔細一看那書,乃是抄本,繭紈細密,翠墨如新,每一頁俱繪有符篆陣圖。字體非篆非籀,一個也不認得,甚難索解。知是以前隱居那暗谷中的主人修煉之物,必定大有來歷。翻來翻去,翻向後頁,忽發現書中夾著一片蕉葉,上面有竹簽劃成的數行極細小字。
  紀光目光剛辨認到第一行,心便怦地一動。正要往下看去,忽聽紀異道:「祖父,這些東西,我好像有兩樣見過,怎一時想不起來?」
  紀光聞言,越覺與那幾行字相合。恐蕉葉年久腐碎,不敢用手去觸。便把紀異拉近身來道:「你眼力甚好,可看看這蕉葉上面寫些什麼,快念給我聽。」
  紀異就著乃祖手上一看,那蕉葉只如掌大,字卻有千數左右。在葉上刺字的人,便是那谷中妖人所說的滌煩子。
  葉上大意是說:
  本人門下有一得意弟子,名叫戚寧。因誤犯教規,妄開殺戒,禁閉谷中。苦修多年,已將成道,忽然走火入魔,毀了元體。念在師徒情分,將他火化埋葬以後,除那柄煉魔的寶劍被滌煩子行法拘蜂築巢掩護外。又將他生前所用法寶、丹爐、異香、靈藥之類裝入法寶囊內,埋藏谷底,以待他轉劫七次之後,再來取用。
  谷中神蜂厲害非常,取時須先將谷口大石下面藏著的一面護身竹簡取出防衛,方保無恙。但是戚寧重返故物以前,必有湖南黑煞教下兩個妖人聞風乘隙前來盜寶,盜時必起內鬨。一個先將竹簡盜走,準備等另一個為蜂王螫死,或受了重傷死,再行二次入谷,以便獨享其成。
  這時轉世的戚甯是個神童,也當趕到。妖人雖勉強將群蜂害死,本身已受了重傷,決非對手。同時那轉世的戚寧,也將谷底寶劍得到手中。寶劍一去,不消半個時辰,滌煩子預先在谷頂上埋伏的神雷必然發動。妖人見勢不佳,必將遁走元神,回山請了同類中的能手,重來谷中復體尋仇。
  那妖人並非劍仙一流,不過略諳旁門禁制之法,不能借體回生。這時戚寧如見書中蕉葉上所留仙示,務須細心,尋到妖人屍體,用新得仙劍將首級斬下,用火焚化,方可免除後患。否則妖人求來的同類精通祝由科,只要元首未失,肢體無缺,不過三日,均能使他復生。
  餘者俱是指明革囊中諸物的名稱和用途,果有幾件異寶在內:一件是那寶瓶中所盛的萬年寒玉之精,一件是另一瓶所盛的靈丹,還有一件是那本道書,雖非天府秘笈,卻也是學道人入門的基礎。
  紀光看到蕉葉第一行字跡,已露出有紀異應得此劍之意。及至聽紀異將全頁念完,不禁憂喜交集。紀光老謀深算,總覺要除妖人,下手愈速愈妙,最好當時前去。偏巧紀異忙了這一整天,腹中早已饑餓,又是年少氣粗,一知就裏,越發沒把妖人放在心上。先說明早前往,紀光不許,才改了晚飯後去。
  祖孫二人將現煮好的山雞野蔬,連菜帶飯一齊盛好,大大吃喝了一頓。紀異因天黑路險,帶了寶劍,便要獨自起身。如照平日,紀光並不攔阻。這次因有妖人關係,誠恐一個疏忽,定要貽誤將來,哪肯讓他孤身前去。
  二人各帶兵刃火種,匆匆起身。駕舟過湖,在沉沉夜色之下,一路翻山越澗,縱矮躥高,同住墨蜂坪跑去。那群銀燕,只要紀異一出門,照舊飛起跟著,紀光祖孫還未到達,為首雙燕已從暗谷飛回。
  紀異便問:「你們先去,可曾見有妖人屍首?」
  雙燕搖首連鳴,意似不曾。紀異定要查出個究竟,猛又想起那暗谷既是自己前生修行之所,說不定還藏有別的寶物。便將手一揮,命雙燕仍往前飛去,以便率領群燕幫同尋找。
  這段山路本來不近,極為險峻難行。紀光腳程雖快,到底不如紀異天生夜眼,縱躍如飛,由亥初走起,直到丑止,才抵墨蜂坪。耳聽崖下群燕飛騰鳴叫之聲鬧成一片。
  跑到崖前一看,暗谷之中甚是昏黑,只見千百銀燕的雪羽閃動。紀異還能略辨景物,紀光簡直什麼都看不見。忙將帶去的火種取出,拾了許多枯枝老藤,紮成兩個大如人臂的火把。一人持著一個,下崖過坪,同往谷中走去。
  燕群見主人攜了火光入谷,俱都紛紛飛起。只剩為首雙燕,各站在一塊斷石筍上,剔羽梳翎,顧盼頗是神駿。紀光見所有震塌的碎石塊,大小都差不了多少,俱堆在一處,知是銀燕所為。平日雖知此鳥靈慧,尚不料爪喙這等銳利多力,好生驚訝。
  紀光問妖人伏臥之處,紀異領去一看,地下儘是死墨蜂,汙血狼藉。那妖人存身的石穴,業被群燕掘有丈許深淺,穴中爪痕猶新,還有銀燕脫落下的毛羽,妖人屍首卻不知何往。
  紀光情知晚來一步,出了差錯。紀異卻不在意,心中還惦記著搜尋別的寶物和那剩下的蜂蜜。拿著火把一陣亂找,不但蜂蜜一些無存,連那死蜂王和蜂巢,俱都不見蹤跡。找來找去,找到暗谷深處未塌倒的地方。用火一照,灰塵中似有人臥過的痕跡,妖人屍首終未尋到。偶抬頭往壁上一看,一片平整的石壁上面,也隱隱現出一個人影,滿身血污,形象與日間所見妖人一般無二。
  紀異不由脫口喊了一聲:「在這裏了!」
  紀光聞聲,追將過去一看,不由大驚。便問:「妖人可是這等模樣?」
  紀異答稱:「正是。」
  紀光頓足悔恨道:「都是孫兒年幼識淺,當時得了革囊,不曾細看,隨後又要吃了晚飯才來。這壁上人影,明明是祝由科中能手,來此用挪移禁制之法,將妖人救走。我祖孫二人此後不能安枕了。」
  紀異道:「那妖人也無什麼出奇之處,他如尋仇,自己找死,怕他何來?」
  紀光笑道:「江湖上異人甚多,孫兒你哪裡知道?我雖不會什麼法術,這近一二十年來,常與高人會晤,也頗知一點生克。這斯如此狠毒,必須防你再來窺探,說不定留下什麼害人東西。這壁上人影,切莫用手去動,且待我仔細尋找一回,便知就裏。」
  說罷,祖孫二人重又由裏到外再行搜查,並無什麼可疑之處。快近妖人臥處,紀異目光靈敏,一眼看到穴旁一塊八九尺高的斷石上面,有幾根細松枝削成的木釘,釘著一個泥捏的蜜蜂,形象畢肖,神態如生,蜂身猶濕,仿佛捏成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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