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四回 續命無方 二仙憐孝子 返魂有術 九載待靈芝
等到那人將他從手中放下,慌不迭地抱住那人,雙膝跪倒,不住哭求:「仙師救我母親一命。」
那人將他扶起,安慰道:「你小小年紀,跋涉山川,經行絕險,為延母命。幾次奮不顧身,似你這等純孝,真是難得。只是你母前生之孽過重,運限已終,除了千年芝仙的血,便是神仙也無能為力。我連日正在封山修道,如非今日白眉老禪師命李道友來此傳諭,也難前知。
「你母還有十五六日壽命,那千年肉芝現在峨嵋山凝碧崖太元洞內,受峨嵋派老幼群仙寶愛。再有十二年便成正果,取牠生血醫人,談何容易。如今遠水不救近火,要想叫你母不死,勢所難能。為今之計,只有拿了白眉老禪師所賜的百年茉莉之根,趁你母元氣未盡時,連同殘餘的幾粒靈丹,一同服下。
「不消片時,人便死去,再由汝祖擇一好風水之處埋葬。等到九年之後,你已為母積了許多功德,足可挽蓋前愆,同時必與峨嵋派發生淵源,再行拜上峨嵋,求來芝血,開棺救母,不但起死,還可長生。除此之外,不論仙凡,皆難為力了。這是李寧大師,法號甯一,上前拜過。」
說話的人,正是紀異連日所尋的蒼鬚客,旁邊還坐定一個中年和尚。紀異聞言,一聽乃母只有十五六日壽命,不禁又驚又詫又傷心。眼含悲淚,先朝李寧拜禮之後,重又跪問道:「來時我母親靈丹還有多半罐,預計可服二三年,怎便只有十五六日壽命呢?」
蒼鬚客道:「這是你母慈愛,見靈藥日少一日,恐你傷心。特地行此拙計,用別的草藥和成與靈丹相似的丸藥。她本人卻能鑒別,每日仍拿真的服用。一則免你徒勞之苦,二則藥盡即死,事出倉猝,有你祖父在旁,不致再生別的變故。用心可謂良苦,誰知差一點連母子最後一訣都不能呢。」
紀異聽了,一陣急痛攻心,「哇」的一聲未哭出來,竟然閉了氣,昏死過去。
李寧道:「此子至性,與小女英瓊可相仿佛,無怪連近來不問世事的家恩師都感動了。」
蒼鬚客將紀異扶起,在背心上打了一掌,紀異當時緩醒過來,號陶大哭。
蒼鬚客道:「你哭有什麼用?我那守洞神獸,因為犯了我的家規,幽閉業已半年。今日接了白眉老禪師法諭,才特地開了封鎖,由牠將你帶到此地。仗著你天生異稟,兩次縱躍危崖,身經奇險,以示冥冥中業代汝母一死,以免逆天行事。你將來如果前靈不昧,等汝母復活以後,歸到我的門下,如能修好,必成正果。這九年之別,豈能算遠?還不聽我的話,快辦正事!」
紀異聞言,如夢初覺,悲切切重又拜倒,請求解救之方。
蒼鬚客道:「依你腳程,如知路徑,回去至多七日可達,你母子二人不可貪圖這數日之聚。那靈藥多服一粒多一粒的好處,到家以後,稟知汝母和汝祖父,速將所餘靈藥全數服下。過了三個時辰,再將茉莉花根用酒研服,不消片時,人便死去。切忌放聲悲哭。九年之後,求來芝血,自可回生。
「我本想送你前往,但任你歸途跋涉,也無非使你多受辛勞,成全你罷了。昨日白眉老禪師路過此地,見你在前山逢人詢問,細算前因後果。除命李禪師來此傳諭,另又給你四封柬帖,上面標明月日,到時開看,自有好處。老禪師以前也是前輩中最有名的劍客,今歸佛門,不久即成正果,飛升西土。你得蒙他垂憐,仙緣不淺。九年之後,我仍在此等你,回去好好照我所說行事。這崖你下得來,卻上不去,我仍命守洞神獸送你出去吧。」說罷,喊了一聲:「阿良!」便聽哞地應了一聲。
紀異循聲注視,才看清四外景物。這地方並不甚大,不過裏許方圓。四圍削壁,拔天直上,形如一個深井。東壁最遠,有一道飛瀑如白龍倒掛,下注成一個大潭。珠霏玉屑,煙騰霧湧,隱聞轟雷激蕩之聲,洪洪不絕。頭上白雲滃莽,看不見天。地面一律平坦,滿種松杉楠梓之類,嘉木繁茂,自成行列。西壁有個高大石洞,洞口磐石一方,大可畝許。上置茗杯,便是蒼鬚客與李寧大師的坐處。
這時那噴雲神獸正從東面樹林之內飛奔而至,到了蒼鬚客面前,跪伏在地。
蒼鬚客道:「孽獸,今日如非命你接引孝子,至少還得困你二年。還不背他出去!」
神獸聞言,又哞的應了一聲,便起身走向紀異身旁。蒼鬚客說了歸途路徑,便命紀異騎了上去。
紀異早已歸心似箭,叩了兩個頭,便縱向神獸背上。剛一騎好,那神獸早四蹄展開,跑將起來。紀異下來時是南面崖壁,見牠只在地上來回飛跑,並不往南崖上縱,好生奇怪。正在焦急,那神獸已越跑越快,突然眸的一聲怒吼,就在這山鳴谷應,餘音蕩耳之際。身上綠茸球團團鼓脹,前足一抬,恰如飛鳥鑽天一般,直往頭上白雲之中穿去,到了崖上停住。
紀異縱將下來,先謝過了神獸,然後認準路徑,飛步往回路上跑去。連跑邊看,才知來時走了許多的冤枉路。這時紀異真是歸心似箭,路上差不多連歇腳飲食的時候都少,睡眠是自然更談不到。歸途路徑雖有人指示,不再繞道,日子少了幾天,但是所受的辛苦饑渴,比起來時還要勝過許多。縱然天生異稟,小小年紀,經受這多天的磨折勞乏,鐵打身體也禁不住。
及至到家一看,祖父和母親正在相對悲泣,愁容滿面。紀女見他空手回來,不禁有些絕望。且喜愛子無恙,明知必死,反而坦然。
紀女先還當是紀異不知自己用假藥騙他之事,連忙斂了愁容,裝出笑臉,將紀異摟到懷中,喊了一聲:「么毛。」
紀異自是萬分忍耐不住,「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紀光父女當他沒有尋到雲夢山,路上受了委屈回來。正待溫言撫慰,紀異已嗚咽著一一說了經過。
紀女對於本身雖然達觀,不以生死為念。可是上有老父,下有愛子,哪一根痛腸也難割斷。不過運數所限,無法罷了。平日因知乃子生有至性,唯恐到時又出變故,才配了些假丹藥,好讓紀異略微寬心。
但是這短短兩年多的歲月,光陰真比黃金還貴。來日無多,去日苦短,紀女總恨不能父女母子三人朝夕都不離開來才好。偏生紀異一心想延長乃母壽命,到處找靈藥仙草。
紀女憐他孝心,既不忍心強加禁止,又想起如非他上次去尋無名釣叟,巧得靈藥,自己早已身歸黃土。見他如此,或者能有萬一之望,只得由他。後來見他窮搜崖澗,終無所獲,光陰已過了一年多,母子相聚之日越少,這才不准他再往外跑。
這日紀異半夜出走,紀女早起看了他所留的書。再一計算餘藥,僅敷個把月之用。雲夢山遠在湖北,相隔數千里。紀異年幼,不識路徑,身上又未帶著旅費,不但徒勞無功,不知要受多少艱難辛苦。中途折轉還好,要是一味冒險前進,母子便永無相見之期,有無災禍,更是難料。
想要追他回來,他那般快的腳程,怎能追上?萬一兒子未尋到,藥卻用盡,死在路上,連父女也不能永訣,豈不更慘?越想越急,不禁悲從中來,拿著那封書,就往紀光房中跑去。
剛一出門,便聽籬落外紀光與人說話的聲音。紀女探頭一看,那人乃是無名釣叟,正與紀光對坐談話哩。這一來真是如獲至寶,喜出望外。忙將氣一沉,略緩了緩步,先上前拜倒行禮。未及張口,紀光見女兒手中拿著紀異所留的書,又見她張惶神色,已知來意。
紀光忙先安慰道:「女兒莫心焦,我今日起得獨早,見了異兒留書,一查看,早就走遠,追他不上。恰值無名仙師駕到說起,才知照日計算,真藥所剩無幾,我兒壽命已無多日。我正求仙師再發慈悲,代將異兒尋回,你就來了。」
無名釣叟接口道:「兩年以來,異兒這等至性至行,已動了天心,到處都有仙靈默佑。休看他年紀太幼,道途險阻,此行定有所獲。適才為令嬡起了一卦,主於先凶後吉。異兒雖還得些日子才回,蒼鬚道友必能見到。異兒是他異日最心愛的衣缽傳人,既允相見,無論如何為難,也不能袖手。只不過對異兒來說,中間略有阻礙而已。
「過了這一關,令嬡不特起死回生,還可得享修齡。我不去把他中途尋回,一則有事他去,二則特意使他多受一點辛苦,成全他的孝道。話己說明,無須再為焦急,也不必去尋他,到時自會回轉。」
紀女聞言轉憂為喜,無名釣叟原是路過,便道看望。坐了一會,又囑咐了紀光一番話,便自走去。
經此一來,紀光父女雖然略微寬懷,無奈平時俱把紀異愛如性命。見他小小年紀,孤身千里涉險,怎不心疼。父女二人每從早到晚,盼他早回,真是望眼欲穿。光陰易過,轉瞬多日,仍未見他回轉。那藥所剩無多,服不到幾天,無名釣叟之言雖不至誤,可是也有多受險難之言,不禁又焦急起來。
這日父女二人因盼紀異歸來,說起前後諸事,越說越傷心,正在傷感。恰值紀異趕回,匆匆互說前事,父女祖孫三人,計議停妥。內中只有紀異一人最是傷心,紀光父女俱認為是絕處逢生,萬想不到的事。除了殷殷惜別而外,把連日愁雲全都打掃乾淨,並不怎樣悲苦,便照蒼鬚客所說行事。
紀光先將家中現有的食物備了幾樣可口的菜肴,與女兒餞別。紀女雖然死去九年,仍可還陽。不過在這生離死別之際,誰當著也是有些酸心。這一席別酒,三個人誰也吞吃不下,只把那別緒離情說個不休。
勉強終席,天已不早。又備香燭謝了神仙,算計不能再延,才將白眉禪師所賜茉莉仙根,連同餘剩靈藥,與紀女分別服下。棺木只是兩口現成的大缸,早已備好,放置當院掘成的深坑之內。
約有個把時辰過去,紀女覺得頭暈身慵,沉沉欲睡,忙和紀光說了。紀光一按脈象,知是時候,便命紀女盤膝坐在缸中。舌抵上顎,澄心息虛,瞑目入定。又用備就的木棉山麻之類,將身旁圍得空隙填滿。
不消頃刻,紀女鼻間忽然垂下兩根玉筋,氣息已斷,只是全身溫暖,神色如生。紀光忙和紀異將另一口大缸扣在上面,將四圍浮土陸續埋攏。
那紀異眼含痛淚,早已傷心到了極處。只因紀光恐紀女將死未死以前,聞到哭聲,亂了神思,再三禁止,沒敢哭出聲來。及至紀女一死,哪還忍耐得住,「哇」的一聲沒有哭出,重又暈倒在地。
慌得紀光忙丟了鍬鋤,將他抱起。一眼看到臉上,覺著神色有異,試一按脈象,不禁大吃一驚。忙將他抱人房中,照穴道一陣按捏,費了好些手腳,紀異才得緩醒過來。
紀異口中喊了一聲:「娘!」便號陶大哭起來,強掙著要往院中縱去。
紀光含淚按住他道:「孫兒不可如此。你母九年之後,仍要重生,全仗你一人修為。你因在路多受山嵐惡瘴,大病已成,再不聽我的話寬心自愛,倘有差池。不特你母重生絕望,撇下你爺爺老年孤身,何人扶侍呢?快聽我的話好好睡倒,不許妄動,等我弄藥給你醫治才是。」
紀異聞言,吃了一驚,方不敢強掙,嗚咽著說了幾句:「孫兒沒有甚病,爺爺莫焦急,讓孫兒再往院中看上我娘一眼。」
隨說還想起身時,猛的一陣頭暈眼花,兩太陽穴直冒金星,又復暈倒榻上。周身火熱,人事不知,口口聲聲只喊著娘不止。
紀光見他病症已然發作,不致悶塞在內,略微放了點心。一邊愛孫病危,一邊愛女身亡,都是一般輕重,哪一邊也須顧到。匆匆忍痛含悲,便先到院中將浮土掩好。然後回身進房,仔細觀察紀異脈象。
原來紀異在路上連受風寒瘴毒,饑渴勞頓。又加憂鬱過甚,把病都積在裏頭,全仗體魄強健,支持了這些天。可是身子越強,受病也越比常人厲害,到家時已在漸漸發作。因紀女臨難之際,紀光通未覺得。紀光適才見他粒米未沾,自己又正一心專注在女兒身上。只當他是捨不得母親,傷心過甚,不但沒有顧到,又強禁他悲哭。
紀異連急帶痛,胸中那股抑鬱不平之氣無從發洩,益發把病全逼在裏頭。後來滿腹悲苦,實忍不住,剛一張口,氣便閉住。等到紀光將他抱起,看出不妥,病勢已現危急之象了。
紀光仔仔細細診完了脈,查清病源,開了藥方。好在家中百藥俱備,便取湖水煎了,連洗帶服。這一病直醫了八九個月,始行痊癒。把個紀異身上黃毛都脫了一大半,又養息了兩三個月,前後約有一年光景,才行復原。紀光每日都用溫語勸慰解釋,才將悲懷漸漸止住。
紀異病將好時,見乃母墳頭無甚蔽蔭,扶病在墳頭四外植了許多四季不調的長春樹。這種長春樹,生自南疆深山之中,與別處不同。樹秧最易長成,不消半年多,便已碧幹亭亭,狀如傘蓋,葉大如掌,甚是鮮肥可愛。只有一樁壞處,這種樹只生在高崖石隙之中,平地移植易生白蟻。
紀光祖孫都不知就裏,及至移植以後,第一年還好,第二年春天便發現樹上有了白蟻。
這種惡蟲並無眼睛,身輕透明,生就一張尖銳的嘴。看似膿包,卻是厲害非常,無論多堅硬的東西,只被牠一鑽便透。往往房窗戶壁,看是好好的,忽然整個坍塌,成了一堆灰沙,便是受了此物之害。
白蟻滋生極速,無法撲滅。有了這東西,不特沙洲那片竹屋要成灰燼,就是地底兩口大缸,日久也難免被牠鑽透。紀女屍骨若為白蟻所毀,縱是大羅神仙,也無法使之還陽。這一來,怎不把紀光祖孫嚇倒。這東西越來越多,饒你早晚不停手,看看將完,一會又復大批出現。紀女屍骨又因地氣所關,萬不能移。急得紀異晝夜悲泣不止,末後竟在墳上仰天號泣,誓以身殉。
紀光既痛愛女,又憐外孫,正打算往桐鳳嶺無名釣叟那裏求救。也是紀異孝感動天,第三日天將明時,紀異伏墳痛哭之際,忽聽樹上有飛鳥振翼之聲。仗著天生夜眼,抬頭一看,見從空中飛落許多白鳥,正在繞樹上下飛翔。啄木之聲密如串珠,撒豆一般毫不休歇。
轉眼天明,往樹上一看,那鳥生得俱是雪也似白的毛羽,與鷹差不多大。紅眼碧睛,鐵爪鋼喙,神駿非凡,見人甚馴。所啄之物,正是樹上的白蟻。加上鑒別之力極強,往往一塊好地皮,當牠鋼爪落處,便抓起一塊泥土。底下必是白蟻往下鑽的巢穴,內中總有成千成萬的白蟻,蟻穴一現,只見鳥喙亂落如雨,頃刻吃個淨盡。
原來這種白鳥,山人名為銀燕,乃是白蟻的剋星,專以白蟻毒蟲之類為糧,集群而居。許多惡鳥見了牠,都得遠避。這些初生不久的惡蟲,哪經得起牠一陣啄食,一天過去,蕩然無存。
這些異鳥初來時,紀光已聞聲出觀。後來看出所掀起的蟻穴差不多都是二三尺深淺,知道惡蟲初生,入土未久,不由寬心大放。
紀異更是喜出望外,把那些異鳥愛如性命,感同恩人。惟恐其食完白蟻走去,倉猝間又想不出代替食物。便和紀光商量,把家藏許多吃的東西全搬出來一試,只要鳥一食,便可作日後準備。
誰知那鳥性子奇特,紀光祖孫搬出許多東西,連看也不看一眼。只管繞樹飛翔,卻不領主人的盛情。末後紀異一時情急,無物可取,連鹽也抓了兩把出來。這回居然有了奇效,鹽還未撒在地上,那鳥已向手間啄來。喜得紀異慌不迭地將鹽一撒,回身便跑,將家中存鹽略留少許,餘者全都搬出。
群鳥把鹽吃得高興,竟引頸交鳴起來,音聲清脆,如同金玉交響,甚是娛耳。由此,這一群十餘隻銀燕,便留在沙洲之上,再不飛去。
三兩年後,便成了一大群。紀異本領日增,除了侍奉外祖,靜待乃母復活外,閑中無事,便以調鳥為樂。那些異鳥本來靈慧非常,一教便會,後來竟與紀異成了形影不離。在家還好,每一過湖出遊,鳥群便飛起空中,相隨同往。
紀光因想給女兒和自己積點功德,以為九年後女兒復活之基,自從紀異痊癒以後,便收拾好了藥囊貨箱,不時往來雲貴川黔南疆之中。以賣貨行醫為名,濟人行善,端的做了不少好事。遠近山民,俱稱之為么公而不名,無不十分敬愛。
紀光初出門時,也曾帶過兩次紀異,原想教他歷練,就便可為自己膀臂。誰知紀異生性剛直,愛打不平。在山民區內,因為不識不知,民俗忠厚,又都尊崇紀氏祖孫,還不常有不平之事。一至鬧市城鎮,或是各族雜居的所在,少不得便有倚官壓民,以強凌弱的事兒發生。
紀異看在眼裏,怎能容讓,一見便伸手,伸手便是亂子。紀光雖也是扶弱抑強,甚而還命紀異去代作之時都有,卻不是這等明張旗鼓的胡來。見紀異如此作為,不由害了怕。仗著自己地熟望重,又會一身武藝,一個人足可對付。真遇勁敵,再回來喊了紀異前去相助,也還不遲。因此稍生一點的地方,便不再許紀異同往。
紀異雖然不願,一則不敢違命,二則自從鬧過白蟻之後,每次出門日子一久,便不甚放心。怕有別的蟲豸之類毀傷母墓,每一想到,總恨不能插翅歸省。尤其那一群銀燕,紀異走到哪裏,都飛在空中跟著,萬一墓上又有白蟻之禍,那還了得。心中雖想跟著外祖父出去跑,事實上卻有許多礙難。再經紀光再三勸說禁止,也就罷了。於是紀光老是獨行獨往,留下紀異看家守墓。
紀異閑來無事,除了把紀光所教的經書和武功一一溫習苦練外。不是帶了一群銀燕在湖中打槳為樂,便是上山行獵,下水摸魚。紀光每次出門,至多不過一二月光景。祖孫二人除了眼巴巴盼著九年之期快到外,日子過得甚是安樂。
當紀光第一次在江邊榴花姊妹茶棚中救人的頭一天,紀異因紀光新從遠地回家,這次出門只在近處與人送貨,至多不過兩三天耽擱。想給外祖弄點素常喜吃的好菜,便往附近一座懸崖叫做墨蜂坪的去捉兩隻活的山雞。
好在沙洲四面環水,人獸俱難飛渡,紀異便將門反扣。帶了一把腰刀和兩樣暗器,也不坐那小船,先把上下衣脫下來,照往常往空中一扔,便有兩隻為首的大銀燕飛過來,用爪抓住。然後口銜著刀和暗器,泅過湖去。到了對岸,將手一招,接過銀燕所抓的衣服,重新穿在身上。一聲長嘯,拔步往前跑。
那兩隻為首的大銀燕便領了那一群雪羽,約數百隻,紛紛升起天空,擺成一個大圓陣,隨定紀異前進。銀光閃閃,映日生輝,襯著朱目碧睛,真是好看已極。
紀異腳步如飛,不一會,眼看快到墨蜂坪。紀異又是一聲長嘯,將手朝四外天空一陣亂指,又朝天比畫了一個大圓圈。那些異鳥也真靈慧,只聽為首二鳥聲如駕鳴般吟嘯了兩聲,鳥群立時上升雲空,分散成了兩個單行,分左右朝前抄去。
紀異還未到坪上,那些銀燕前端已由分而合,每只相隔丈許。成了一個裏許方圓的燕陣,將墨蜂坪那一塊地方團團圍住。各在空中停著,只將兩翼招展,不往前飛。遠遠望去好似天上星光集成的一圈銀虹,煞是奇觀。
紀異自從馴養練好這些異鳥,除有時成心和鳥獸力搏逗弄外,打起野味來,先將燕陣排成,然後隨意指揮。那些異鳥便照他吩咐,憑著鐵喙鋼爪凌空下擊,要多要少悉憑意旨。休說像山雞一類的飛禽,便虎豹豺狼這些猛惡的野獸,也非敵手。
可是紀異從不貪多,只要夠食用便罷。這次一則想捉兩隻活山雞回去,祖孫二人下酒,二則想醃臘些來過冬。故此先將燕陣排成,從空中包圍上去,以便挑肥的捉。
那墨蜂坪僻處萬山叢莽之中,乃一塊數十畝方圓的平地。地上芳草芋綿,四外崇岡圍繞,溪流索帶,繁花如錦,掩映生輝,端的是一個好所在。那裏不但山雞甚多,還有一種墨蜂,釀出一種紫蜜,為補陰聖藥。以前無人去過,自被紀光祖孫發現,才取了這墨蜂坪的地名。
近坪一帶路雖險峨,紀異仗著身輕力健,穿行樹杪,縱躍如飛,不一會已到坪上。如照往時,那些山雞大都三兩為群,不是蹲伏地上,便是臨流照影,繞著光平的崖石。山雞一見人來,必定驚飛而起。
紀異如今懶得親身捕捉,只須揀定兩個肥的,口中長嘯,將手一指。空中銀燕自會分出一二個追將下來,用鳥爪將牠們抓住,甚為省力。可今日坪上山雞俱不知何往,一隻形影俱無。紀異並未在意,便往坪側一片樹林之中搜索。這林中也有一片小空地,儘是細沙,山雞時常在此孵卵,紀異以為至不濟總要遇上幾個。
進入林中一看,地上落英繽紛,卵巢甚多,要尋山雞,仍是一隻沒有。正在失望奇怪,忽聽那個為首的銀燕連聲吟嘯。知有發現,連忙縱出林來看時,並不見山雞蹤影。兩隻大銀燕已由空中朝自己飛來,轉眼落下。紀異將兩隻精鐵也似的臂膀往腰間一叉,兩燕便集在上面。
紀異一見這等形狀,照著素來習慣,分明是要自己立時回去,好生不解。忙問道:「這裏山雞都逃完了麼?怎的那旁林內還有那麼多雞下的蛋?還不快給我找去。」說罷便下號令,長嘯一聲。
兩燕只管延頸連嗚,意似催他速走,動也不動。
紀異性情執固,要做甚事,不成不休。不由怒道:「我不信那麼多的山雞,半個多月工夫,全絕了種。今天不捉到幾個,無論如何我也不回家。你們還不給我找去!」
說罷,將雙臂一抖,又是長嘯一聲,將手四處亂指,命空中燕群分散開來,四處找尋。
為首兩燕這才勉強慢騰騰飛起,飛到高空,朝左側面飛去。那空中燕群竟不似平日那麼聽話,不但未跟著飛去,連陣勢都一齊散亂,集在一起。背著為首雙燕的去路,似在緩緩後退。再看為首雙燕,一面緩緩前飛,不時回首長鳴,意似引路。
紀異雖是驚詫,絲毫沒有覺出今日情形不妙。只回頭朝著後退的群燕罵了兩句:「偷懶的畜生!」便朝前面雙燕跟去。
那經行之路,是草坪盡處的一角,對面是一座廣崖。中隔溪泳,寬可丈許,一縱而過。這墨蜂坪,紀異祖孫雖來過幾次,因為東西南三面岩石雄秀,水木清華,俱曾遊到。獨這靠著北面的一角,只紀光採蜜去過一次。
那裏不但荒崖嶮巇,草木不生,而且崖盡處忽然下落數十丈,中藏一條暗谷。谷中一帶雖也花草繁茂,可是目光所及,只能看到入谷十來丈遠近。谷裏面既極深黑,看似無路,時常還有成千成百的墨蜂飛進。那墨蜂與常蜂不同,躉刺長而有鉤,有毒甚烈,螫人疼癢交作,多日不愈。
紀光因坪上花樹間也有蜜可採,知道那谷深處必是蜂王多年老巢,在坪上採蜜還可。一近到谷中,谷中的蜂便成群飛出,追來螫人。
這等蟲類僻處深山,人不犯牠,與人無害,多殺有傷天和。再加蜂群太多,又極愛群,招惹不得。又加谷中死氣沈沈,斷非善地,曾經再三禁止紀異不可進去。紀異也覺谷中無甚景致,谷口那點花草,坪上盡多,蜂群尤其討厭難惹,故從未去過。今日也是一時任性,執意非尋到山雞不可。
紀異快到谷口,那前飛雙燕已是越飛越高,沒入雲中,只剩兩個白點,在當空盤旋不進。路太險峻,紀異一路躥高縱矮,跑高了興,目光只注到前面,也未留神別的。
剛一進谷,一眼看見前面谷裏有一團黑影閃動,仿佛文彩班斕,先當是什麼遊獸潛伏在內。
紀異目力本強,再進前幾步,定睛一看,竟是成千成萬的山雞。每只俱將雙翼展開,一隻迭一隻壓作一堆,動也不動。看見人來,意似有些畏懼,互相昂首伸喙,作出飛鳴之狀。不知怎的卻飛不起來,嗚聲也甚低微,啾啾不已,密如串珠。
紀異暗忖:「尋了這大工夫,通沒尋到一只,不料全數聚伏在此。記得這裏墨蜂最多,幾時改做了山雞的巢穴,今日一個墨蜂未見?」
正往前進,距離那一群山雞只有兩丈遠近,唾手可得。忽然脖子一涼,從谷頂滴了一點水下來。紀異用手一摸,粘膩膩的。抬頭一看,乃是一個大有兩丈的蜂房。那墨蜂身上顏色漆黑,所製成的蜂房卻是白的。放在暗中,還有些微亮光,亮得很顯。
紀異心想:「這麼大蜂巢,那蜜不知有多少。等到捉了山雞之後,趁著蜂群不在,取些攜走,豈不是好?」略一端詳高下,取時並不費事,便跑到那一大堆山雞跟前,覷準兩三個又大又肥的,伸手便捉。
那些山雞好似失了飛翔之力,只管將頭搖擺驚鳴,一隻也不能飛起。紀異的雙手剛捉住一隻,往上一扣,猛覺那山雞下沉之力甚大,好生奇怪。仔細一看,底下伏著的俱是牠的同類,卻又無甚牽絆。因為這東西已不能飛逃,反覺多取無甚意思。便取了身帶麻索,一共捉了五隻大肥山雞。除第一隻似大力量在下面吸住外,以後幾隻捉時俱極輕易,紀異也就沒放在心上。
紀異綁好山雞,意欲命銀燕帶走,長嘯兩聲,不見雙燕飛下。只得將五隻雞綁作一堆,提起來走向蜂房之下。拔出背後腰刀,兩足一點勁,飛縱起有七八丈高下,對準蜂房一角,一刀砍去。
這一段地方兩崖合攏,形如覆盂,乃谷中最低最暗之處。那成千雞群覆翼之下,原伏著一個身受重傷的妖人。蜂群雖為妖人弄死得乾乾淨淨,一個無存,可是蜂房上設有妖人禁制山雞的邪法。
紀異這一刀不要緊,恰巧砍在緊要所在,將妖人的一塊權杖砍斷,破了禁法。刀過處,卡嚓一聲,一片火光飛濺,紀異不由嚇了一跳。腳剛及地,便聽叭嗒一聲,連蜂房帶蜜,砍落了一大塊。
紀異聞得清香撲鼻,知是最上好蜜。忽聽身後一聲長吁,接著便是呼呼展翼之聲,如同潮湧一般。那一大堆成千成百的山雞,倏地紛紛鳴嘯,此撞彼擠,直往谷外飛去。頃刻之間,風捲殘雲,一齊飛盡。
紀異見山雞一齊驚走,飛出谷去,也沒細看身後。剛要把刀插入蜂房以內,帶回家去,猛又聽谷頂岩石有了崩裂之聲。恐崖石墜下來壓著,忙即縱開。上面兩丈大小的一團極大黑影已經墜下,落在地上,瞠的一聲巨響,震得山谷俱起回音。緊接著一片白光從谷頂射將下來,黑暗之中驟得光明,立時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