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三回
  慈母有難 孝子探險求助
  朱蘭無功 仙神同心救人

  紀光父女並未在意,二人相對愁思,終是不捨分離。紀光知道除了求無名釣叟,別無方法。但是自己已然被他拒絕過了兩次,再說,未必有用。忽然想起孫兒年紀雖幼,比起大人還要矯健得多,又是無名釣叟垂青之人。他如單人前去,或者無名釣叟念在他一番孝思,能給他設個法兒。
  明知紀女業已神遊墟莽,此去毫無把握。但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也不能不作此打算,便和女兒說了。紀女一聽桐鳳嶺相隔那麼遠,紀異單身前往,到底年紀太幼,難以放心,力持不可。
  父女二人正在竊竊私語,紀異五官何等靈敏,竟然全聽了去。暗忖:「明著說去,母親必不放走。」便坐在旁邊,故意裝出要睡神氣。
  紀光父女商量了一陣,仍未決定。見天色已晚,便喚了紀異回房安歇。
  紀異候至午夜,見母親仍在祖父房中泣話,越發心酸。再也忍耐不住,徑將房門倒掩,偷偷越過竹籬,到了湖邊。紀異雖不似乃父那般能在水波上踏波飛跳,因為先天遺傳,從小就愛狎弄波濤,能在水底遊行。這時更恐解船驚動祖父,便將衣服全脫下來,銜在口裏,輕輕步入水中。將頭昂起,雙足一蹬,就在滿天星光之下,遊魚也似直往湖的對岸泅去。
  一會抵岸,且喜衣服未濕,穿好便即上路。此地去桐鳳嶺只有兩條路,紀異曾聽紀光說過,小路雖是崎嶇,一則要近得多,二則恐乃母趕來追上,便一路翻山越澗,上下峭崖峻板之間,由小路往桐鳳嶺那一面趕去。
  畢竟紀異年幼,平時出獵鳥獸,採取花果,俱在近湖十里以內,不曾出過遠門,紀光所說路徑方向又只是一個大概,離家不到百餘里,便迷了路,走入亂山之中。
  紀異一見沒有路徑,心中自然焦急。轉眼過午,論走的路已超出了幾倍,仍然未到。出門未帶食物,不由腹饑起來。紀異救母心切,仍然飛也似前進,順手採了些道旁山果充饑。
  南疆深山,毒草毒果甚多,不知怎的,一個不經意,隨手採了一種不知名的毒果,塞入口內。剛咬一口,覺得鹹臭無比,連忙吐出,口裏已沾了毒汁。再走片刻,漸漸口渴欲焚,心頭煩惡,難受已極。想要飲水,附近不但沒有一個溪澗,連果子也難尋到。越走越乾,口裏似要冒出火來。
  時忽然一眼望到前面峭壁上有幾株紅草。其形如蘭,又細又長,如錦帶一般飄飄下垂。山風動處,蘭葉當中現出一個比碗大的柑子,顏色金黃,湛然有光。看去肥大可愛,碧莖朱葉,掩影生輝。
  紀異當時渴極求解,也沒想到柑子怎會長在初夏時分,又長在蘭葉中間。見那柑子離地有數十丈高下,背倚危崖,下臨絕壑,崖壁除這幾枝蘭葉處,寸草不生,無可攀附,一次又縱不上去。一時情急,將鞋脫去,施展天生奇能,用那比鐵還硬的長指爪,像壁虎一般地爬上去。
  相隔還有數十丈,便聞到香風透鼻,轉眼到達。一看上面崖壁已凹縮進去,成了一片畝許大小的平崖。那柑子生根之所就在崖前,根前石土零亂,仿佛剛才不久有人來此掘過。紀異也不管它,翻身上來,坐在崖邊,摘了柑子。剛用手一掰開,那般清香之味真是難以形容。
  那果實與常食柑子不同,柑皮去了一層又一層。剝到末了,僅剩彈丸大一個果形,如去殼荔枝。色如碧玉,四周有一圈淺綠色的微暈,鮮豔奪目。紀異見柑子大小,不足解渴,未免有些失望。及至塞入口中,竟是一包汁水,到口融化,滿嘴甘腴,芳騰齒頰。把適才煩渴全都解去,立時精神大振。
  再往崖下一看,雖然自己慣於跳高縱遠,像這般數十丈高下的危崖,卻未憑空跳下去過。因情急賈勇上來,手足已受了一點傷,再用前法下去,不禁為難,跳下去又覺有些膽怯。方在沉思,將下不下之際,猛想起下既為難,何不往上尋路?回頭一看,身後靠崖處是一洞穴,穴底仿佛有光。
  紀異起身鑽往洞中,照那發光處走去,兩三轉後,居然走出洞外,面前又現出一片平崖。奔向崖口,雖然一樣是峭壁如削,卻是藤蔓糾結,不似那一面寸草不生,而且中途盡多落腳之處,忙攀藤蔓援了下去。還未到達崖底,便聽上面銅鍾崩裂般連連怪聲吼了兩聲,接著便聽叭噠叭噠由遠而近,甚是疾驟,震得四山俱起了迴響。
  紀異心中驚疑,仰頭往上一看,那東西已到了崖口。由下往上望,只看見一個有圓桌面大小的腦袋,顏色碧綠,爛糟糟的,生著不少酒杯大小的眼睛,金光四射。張著血盆大口直噴白霧,正在據崖張望。
  紀異雖然膽大,畢竟年幼,自從出世以來,幾曾見過這般兇惡的怪物。心裏一害怕,打算急速下降逃避。不曾想手一慌張,正抓在一根朽藤上,卡嚓一聲,將藤拉斷。偏巧這一處崖壁是凹進去的,又在忙亂之中,再抓別處已來不及,竟凌空十餘丈墜了下去。
  紀異當時覺著身子輕飄飄的,與往常不同,也未在意。落地時,身略一穩,即行站定,一點也沒受傷。見手中還抓著半截斷藤,忙隨手扔去。還以為上下相隔甚高,怪物未必能夠追來。誰知起初怪物見至寶被人盜走,憤怒追來,順著人的腳跡,追到崖口,並未看見紀異。
  紀異如將身子貼壁隱在崖凹藤蔓之處,怪物目光雖然靈銳,也看不見,略待一會,自會回轉。這一慌張落下,反被怪物覺察。銅山西崩,洛鍾東應般一聲怒吼,震得四山都是嗡嗡之聲。震耳欲聾,半晌不絕。怪物吼罷,竟不顧命地從崖上縱下追來。
  紀異經行之處,一邊是撐天危樟,僅有這半壁腰上橫著的一條險徑,另一面更是一片平滑不能立足的峭壁。中間隔著一條十餘丈闊,其深莫測的廣壑,雲霧沉沉,望不見底。
  這一條路寬窄不一,寬的雖有數丈方圓,窄的卻只有尺許。崎嶇峻峨,不比平原之板,可以奔騰馳逐。這東西更不似平常見慣的野獸,可以和牠力搏。來時又是那般先聲奪人,嚇得紀異連頭也不敢回,一個勁往前逃走。怪物腳步沉重,發出叭咻叭噠之聲,山搖地動般追來。
  眼看離身越近,路忽分成兩條岔道,寬處業已走完,越走越窄。一頭是絕地,無路可通,另一頭雖然面前一段稍窄,只要越過臨壑那一段險徑,便是一片盆地。
  紀異靈機一動。暗忖:「這一面雖然有路可逃,但是怪物行走這般迅速,難免不被牠追上。那面雖是死路,可是路極險隘,山石牽確,上下蜿蜒於危壁之間。連像自己這般矯健輕小的身材都不能並肩行走,怪物身軀比兩個水牛還大,即使兇狠異常,沒有牠容身立足之所,牠也無奈己何。不如逃向絕路,且避開眼前危機,再作計較。」
  想到這裏,便往那條絕路上飛跑下去。約有半里之遙,聽到怪物怒嘯不絕,只是追逐之聲漸遠。同時前面的路也將近走完,為峭壁所阻,休說人行,便是猿猱也難攀援。這才回頭注目一看,那怪物果然吃了身軀太大的虧。盤踞在一段下臨危壑,上覆危崖的險路口上,無法過來。頭上金光閃爍如星,不住怪吼。
  紀異驚魂乍定,方得仔細觀察。見那怪物生得身長兩丈以內,通體碧色,滿生綠絨。乍看爛糟糟的,伏處前高後低,看不見後半身。一顆滾圓圓的大頭上生有七個眼睛,足有酒杯大小,睜合之間光芒遠射。大鼻掀天,宛若仰盂。雖然吼嘯連聲,嘴卻閉住,也不知有多大。腿似不長,腳爪也為綠絨一般的毛團遮住。看去形相甚怪。
  紀異膽力絕壯,先時害怕,全為怪物先聲所懾。及至怪物為地形阻住,追不過來,雙方對耗了一陣,見怪物也無甚奇特伎倆,膽子不由漸漸大將起來。
  暗想:「後退無路,前行又為怪物所阻,自己還肩負關係著母親生死大事,莫非還和牠耗上一年不成?」越想越後悔,不該往絕路上逃走,鬧得進退兩難。幾次四面尋找,俱都無可飛越。怪物兇惡龐大,手中又無有兵刃,到底有點膽怯,不敢硬闖。
  正自惶急,猛見這一條險徑的峭壁上面生滿許多石包,大多形如半珠,大小不一。當下隨手抓住近處石包,兩手用足平生之力一扳,嚓的一聲,居然扳了一塊大碗公大小的石塊。紀異心中大喜,忙將那石頭放在足旁,又去扳第二塊。接連動手,連大帶小,約扳有十幾塊。這才挑了一塊大的,站起來身來,對準怪物頭上打去。耳聽像打破鼓一般,噗的一聲,打個正著。
  那怪物本已耗得有些不耐煩,經這一下,越將牠惹惱。眸的一聲怪嘯,那口邊忽然噴出一團濃霧,頃刻之間散佈開來。這裏紀異還不知道利害輕重,只管將石連連往雲霧之中打個不休。那雲霧也越來越密,怪物漸漸全身都被遮沒。憑紀異那樣的天生神目,也只看得出一些星光在霧中閃動。
  不多一會,紀異扳下來的那一堆石塊業已打完,怪物兀自吼嘯不退。再尋石塊來打時,雲霧已到身前,到處白茫茫,哪裏還看得見峭壁上面的石包。好容易發現身後高壁,離地丈許有好幾塊石頭附在上面,想去扳下來。身剛縱起,猛覺雲霧中的那些星光離身甚近。紀異微一尋思,知那正是怪物的眼睛。如算距離,至多不過七八尺以內。
  原來怪物四爪本有攀崖附壁之能,紀異的石頭有幾塊正打在牠的癢處,激得牠口中噴出雲霧,側著身子抓住危壁,似壁虎一般挨將過來。直到近身,紀異才行發覺。
  紀異石頭還未取到手內,怪物鼻息已經聽得甚清。心裏一著急,不知不覺往上一提勁,竟飛躍起有十來丈高下。那雲霧已然彌漫全崖,適才下面所見壁上石包業已躍過,慌亂中伸手向壁間一抓。沒有抓住,一個抓空,往下墜去,正落在怪物的頭上。只覺足底軟綿綿的,立時又覺怪物回頭來咬。
  紀異這一驚非同小可,仗著平素膽大心靈,百忙中還想起只要能越過怪物,便是前面那條險徑,可以逃出。忙用力一墊步,從怪物身上飛躍過去。他卻不料到處雲封,路又險窄,事前沒有看準落腳之所,怎能存得住身?一個落空,直往那無底絕壑墜去。
  那絕壑下面儘是極深的污泥,無論是人獸,下去便即沒頂而死。紀異雖然失足,神志並未昏亂,還在拼命提著氣,準備落底時不致受傷。正在身子輕飄飄地往下墜去,忽聽上面一聲大喝,接著一道閃電,自空而下。閃了兩閃,腰間便被抓住,往上提起。
  紀異先當是怪物追下,方要掙亂,忽聽腦後有人喝道:「異兒,我來救你,不許亂動。」
  耳音甚熟,頗似無名釣叟。及至到了上面一看,立身所在已是高崖頂上,面前站定一人。果是無名釣叟,不禁喜出望外,連忙跪下行禮。
  無名釣叟將他拉起,說道:「這絕壑底下,全是千百年來兩崖藤蔓花果落下去積成的污泥,深固難測,毒更無比。這毒氣在下面彌漫,離地高約數百丈。我如不來,你縱不中毒送命,為這污泥所陷,也絕無生理。這也是你孝心感動,才使我陰錯陽差,趕來此地。你看崖壁上的怪獸還在麼?」
  紀異一心只在乃母安危,一旦與無名釣叟不期而遇,恨不能立時就同了回去,什麼都顧不得。聞言也不去看,只哭求:「仙長,快救我娘一命!」
  無名釣叟見他剛經大險,安危稀奇毫不在念,好生讚歎。
  紀異方在催促,忽聽半崖腰有人大聲說道:「此子果如道友之言,此時情殷於母,道友可送他回去。我已收服此獸,且待中秋節後,雲夢山相聚吧。」
  說話聲音越來越近,一片白光從崖底升起。當中現出一個羽衣星冠的蒼鬚客道者,手中抱定一個和家貓大小的野獸,形狀與先見怪物一般無二,只是要小得多。晃眼工夫,衝霄直上,沒入遙空,不知去向。
  無名釣叟見紀異什麼都如不聞不見,惶急之態甚是可憐,便不和他再多說別的話。將他抱起,吩咐:「我這就同你前往,不要害怕。」
  說罷,將足一頓,駕起遁光,直往紀家飛去,不消多時,便落在湖心沙洲之上。
  紀光父女正在屋外焦急,見無名釣叟果然攜了紀異回轉,俱都大喜。紀異一落地,又朝無名釣叟跪倒求救。
  無名釣叟道:「你先莫著急,我既前來,自然是要略盡一些人事。可惜你的緣分不深,靈藥精華已被旁人得去。只憑著你這點孝思,乃母可多活兩年而已。」
  說著,將身後葫蘆兒揭開,用手拈出十幾枝顏色鮮紅的蘭葉,對紀光道:「此乃三千年幽岩朱蘭,道家奉為異寶。若得蘭實服了,可以長生不老,乃是亙古難逢之物。待我用玉刀切斷,搗成朱泥,和成梧桐子大小的丸藥,每日與令愛晨起服上兩粒,預計又可保得兩三年無恙了。」
  紀光父女聞言,方在拜謝,紀異一聽,詫異道:「這蘭葉這般難得?適才我遇見怪物的高崖下還生得有一株,與這個一般無二,我還不知它能救母親。仙長會飛,何不去把它採了來,與母親做藥吃?」
  無名釣叟聞言,對紀異細看了看,驚道:「這朱蘭生在你我見面的一個崖洞外面,地勢極為隱僻險峭,猿猴都難攀援,你是如何上去的?」
  紀異道:「我因途中吃了一個黃顏色的三角野果,當時覺得口裏又辣又麻,連忙吐出。隨後越走越渴。路上滴水俱無,偏又再尋不見一個好吃的山果。實在渴得難受,無心中看見高崖上有十幾枝朱蘭葉,風一吹,現出一個大柑子。那柑子和別的柑子樣子味道都不同,真是又甜又香,一包水,吃下去,嘴就一點也不渴了。」
  無名釣叟笑道:「那千年蘭實,竟是你吃了麼?我今早到此,你外公、母親正在著急,要去尋你。我說你仙福甚厚,決然無害,答應代他們去尋。中途遇見昆侖派道友蒼鬚客程迪,說聽他門人歸報,盤龍嶺絕壁高崖之上,生著一棵朱蘭,只是未曾結實,旁有神獸守護。
  「這朱蘭生在不見日光的危崖之上,乃天地靈氣所鍾,三千年始一開花結果。蒼鬚客依言尋到,知道不久便要結實,每日均去看望,準備一結實便行採服,連那神獸一齊收走。誰知今日偏巧發生要事,去得晚些,路上相遇,邀我去看。到了一看,蘭實已為人採走。此物精華已失,三日之內便要枯萎,只得各人分取了些蘭葉。
  「偶聞神獸嘯聲,尋到側面,看你與怪獸正在下面危壁之間相持,我便和蒼鬚客說了你降生的大概。因他要看你能力稟賦,所以遲到你失足墜落之時才行援手。先只說那般高崖,非你力量可達,蘭實定是被另一人盜去,不想無心中卻便宜了你。
  「那神獸名為火眼碧狳,又名噴雲獸,身生多目,能大能小。每遇怒極,必先將雲霧噴出,遮護全身,再行前進。不但力大無窮,迅捷如飛,而且眼藏毒淚,五尺之內射人必死,真個厲害無比。如今已為蒼鬚客收去看守門戶。也是你孝感動天,才有這等仙緣奇遇呢。」
  紀異一聽,蘭實如給他母親服了,便可斷病除根,延年益壽。好生悔恨,不該吃它,不禁又自怨自艾痛哭起來。
  無名釣叟勸道:「你莫要悔恨。那千年蘭實乃是亙古難遇的天材地寶,一得到手,當時便要吃下去,才能有效。稍過片時,色香味俱敗,靈氣全失,有何用處?你在先本已誤服了山中蟒涎所化的毒果,如非巧服靈藥,再過些時,便要煩渴而死。此事關乎運數,不能強求。
  「我因不堪為人師表,承令祖再三相托,打算將你引進蒼鬚客的門下。他見你質地甚好,已然應允。不過他近來正在清理門戶,又受了一個多年不見的好友之托,等我和他相見之後,便須前往赴約,有三五年光陰耽擱。
  「再加你母只有這兩三年壽命,你祖父也無人服侍。一則成全你的孝道,特地使你晚入門十年,二則算出你還另有一番機緣,須等你遇合之後,中途遇到危難,那時定來度你入山。此後須要好好修持,靜待時機,無故不可殺害生靈,以免誤卻前程要緊。」
  說著,無名釣叟早把那些朱蘭搗碎成泥,又取了幾粒靈丹研散,和成梧桐子般大小的丸藥。吩咐紀女拿去,每日如法服用。紀異雖覺兩三年壽限太短,不久即到,心中悲苦,卻也無法。私心還想在這兩年工夫,朱蘭靈芝之類的靈葉也許能夠找到,決計等無名釣叟走後,再去滿山尋找。
  因恐祖父、母親阻攔,心事並未說出。只不住向無名釣叟探聽,這些天生靈藥是何形狀,以免遇上時又失之交臂。無名釣叟憐他至孝,倒也不惜盡心指教,故此紀異在十九俠中最稱博識。
  這一次,無名釣叟被紀光父女祖孫三人再四挽留,住了五日,才行別去。在這五天之內,無名釣叟除教紀異一些博物知識外。又把醫術秘奧儘量傳給紀光,命他隨時在南疆之中行醫濟世,日後終有善果。
  無名釣叟一走,紀異晝夜關心乃母安危。先是推說遊玩和打獵、採果之名,在附近一帶深崖峻壑之內,尋找無名釣叟所說的種種靈藥異寶。漸漸越走越遠,不特遠近周圍數百里全被尋到,便是昔日誤走危崖,遇見神獸之所,也去過好些次。仗著服了蘭實之後,益發身輕力健,捷逾猿鳥,每去一次,最多的也只當日便來回。
  日久,紀光父女俱都看出他的行徑心思,雖然疼愛逾恒,知他比大人還矯健得多,倒也沒甚不放心處。反正不讓去,也禁止不了,只得由他。紀異見祖父、母親除了囑咐出門時須要帶上兵刃暗器,諸事小心外,並未攔阻,自合心意,索性言明了再走。
  光陰易過,轉眼一年多的工夫,除常見之物外,無名釣叟所說的各種靈藥,一無所獲。紀異絲毫不灰心,仍是苦求不休。紀女心疼愛子,知道無名釣叟話已說完,紀異只是徒勞,來日苦短,恨不得母子常聚,不願離開。紀異事處兩難,既不捨得違背母親,又恐良機坐失。真個是勞心焦思,日無寧處。
  日子就似這般過去,不知不覺間已是兩年將近,眼看聚首光陰越短。紀光知道修短有數,雖然傷心,也是無法。紀異年紀又長了兩歲,越發知事,比前更加焦急。因近來日裏母親不許出去,便在半夜裏起身。仗著那一雙天生神目和飛快的腳程,出去窮搜崖澗,到了天明之後才廢然而返。一想到傷心處,便背著人痛哭一場。
  這日一看藥罐,見餘藥還多,紀異以為乃母靈藥,兩年光景才服了不足一半。想起無名釣叟所說,三年之內服完藥後,如果無繼,才算無救之言。照目前存藥計算,乃母壽命至少還有兩年,心裏略寬。
  暗忖:「那年所遇蒼鬚客,看神氣似比無名釣叟道行還高。那朱蘭葉有一多半被他帶去,定然也是和成靈丹,想來還有,如尋到此人苦求,或者有救。只那雲夢山不知在哪一方,無從前往。日前母親教讀《漢書》,正講起漢高祖下雲夢的一段,才得知道地點是在湖北。若和上次一樣偷跑,路太遠了,母親必不放心,明說又不行,不去更是無望。」
  他又盤算了多少天,見母親雖然照舊服藥,時常面帶悶苦之容,與往常不同。並且一步也不許離開,心中不解,益加憂心如焚。最後決定,仍是在靈藥未服完以前,趕往雲夢山去求蒼鬚客解救。即使不遂心願,那山既是仙靈所居,也許能尋到靈藥仙草之類,到底比起只在附近山谷窮搜要多幾分指望。便留了一封極懇摯的書信,在半夜裏偷偷起身,往湖北雲夢山上而去。
  那雲夢山,就在雲夢澤的附近。山並不算大,可是洞壑幽冥,窮極深秀。紀異雖是靈敏,一則年紀太輕,沒有出過門,二則又不懂得外邊事故,三則身上未帶著盤川。起初在山中奔馳,還能和上次一樣,採些山果,飲些山泉,以充饑渴。
  即便出了山,走入山人的村落,單討一點吃喝,也還辦得到。等到一路趲行,出了雲貴省界,走入兩湖邊界,誰知越是熱鬧的地方,人情越薄。有時不只要不出吃的,連問路都因紀異不明世俗虛套,說話直率,生得又那般醜陋,不討俗人歡喜。所以不是不理,便是故意捉弄,使他走了許多冤枉的路。
  他還不敢耽擱,路上至多打一個盹,連睡也未睡好。也不知受了多少饑渴勞頓,好容易才算走到。按他腳程,不過數日可達,卻走了大半個月光景。
  雖然僥倖到達,那蒼鬚客所居的洞穴,卻無人知道。紀異先在前山尋訪,打聽了兩天,沒有頭緒。第三日起,也不再打聽,一個人滿山苦找,又是兩日。雖是焦急,還以為乃母手中無名釣叟所賜的靈丹尚未服完,晚些日回去,除了母親、祖父惦記外,大事無礙。蒼鬚客既在山中居住,已然到了地頭,早晚間不愁尋他不著。
  這日走向一個極幽僻的山洞之中,照例先跪倒默祝一番,然後邊走邊喊。入洞走有半里之遙,漸覺地面平潔,與別處所見洞穴不類。方在猜想莫非蒼鬚客就住在此洞內?忽然到了盡頭。
  這種失望的事兒,紀異連日經過甚多,並未怎樣在意。正待回轉,忽聽眸的一聲獸吼,聽去甚是耳熟。再仔細一聽,那聲音就在洞壁裏面,餘響猶然未絕。紀異猛想起這吼聲分明和先前在危崖上巧得蘭實所遇怪物的吼聲一樣,後來無名釣叟曾說那東西是個神獸,已為蒼鬚客帶回雲夢山去看守洞府。這裏既聽到吼聲,必與仙居不遠,不禁又生了希望。
  停步回身一看,洞中石壁頗有許多裂痕,試著用力推扳,竟然隨手而動。斷定仙人必在裏面,因防外人入內,特地將入口之處堵死。便擇了一塊可以扳動的石頭,用盡平生之力往外一扳。那一塊六七尺大小嵌在壁上的石頭,像後面有人推拱一般,沙沙兩聲,往外直突出來。
  紀異恐被石壓傷,連忙縱開時,咻的一聲,石出洞現。未及細看,洞壁後面的一怪物,早跟著衝將出來,渾身碧絨,頭上星光閃閃,正是以前所遇的噴雲神獸。
  紀異識得牠厲害,倉猝中喊聲:「不好!」拔步便往洞外逃走。逃出還沒多遠,後面神獸已然追臨切近。洞中路徑又黑暗曲折,越靠近洞口,地愈坎坷不平。幸而紀異目光敏銳,如換旁人,就是好好摸索而行,也難免跌倒,何況飛步逃走。
  紀異一聽神獸追聲甚緊,心裏一慌。恰巧經行之處有許多坑穴,極為險峨,一個不留神,踏錯了步。腳被石窩陷住一絆,栽倒在地,立覺一陣腥風從頭上吹過。
  剛在害怕,猛一動念:「自己此來所為何事?神獸既在此守洞,這裏明明是仙人所居,尋還愁尋不到,怎便逃跑?」想到這裏,勇氣大壯,一翻身便即縱起。匆匆回頭一看,那神獸並未追來。
  記得初跌倒時,吹過一陣腥風,莫非那東西已趕到前面?怎的會不傷自己?且不管它,仍往洞的深處趕去。二次趕到盡頭一看,不由大失所望。原來那洞壁後面的石壁通體渾成,僅有數丈深廣。一層複壁,為神獸藏身之所,已於破壁時逃去。
  再看被自己扳落石塊的外層洞壁,卻似人力堆砌而成。先還以為仙人仍藏在其內,故弄狡猾,不見自己。及至面壁呼喊乞哀,號哭跳躍了一陣,仍是一絲影響全無,不禁失望。
  紀異剛一回身,猛地眼睛一花,那神獸不知何時又回來。正蹲伏在頭層洞壁外面,頭上諸目閃如繁星,對著自己。紀異這時已是情急悲憤,奮不顧身之際,哪還有甚害怕,大喝一聲,便朝神獸撲去。那神獸竟不和他對撲,撥轉身朝洞外飛逃。
  紀異見了這般光景,膽力越壯,飛也似拔步便追。不一會,追出洞外,隨著神獸身後,一路穿山越澗,往前追趕。追了一陣,追入一個兩面危崖的深谷之中,眼看前路越窄,形勢越險,已然將到盡頭。神獸擦崖而行,漸難容身。所經崖處,兩崖藤枝樹葉斷落如雨。
  紀異方在心喜神獸走入絕地,那神獸忽然眸的一聲怒吼,身上綠絨團團鼓起。平地一躍,往盡頭處的崖頂上飛去,數十丈高的峻崖,竟然一躍而過。
  紀異見那峻崖雖然壁立,中間仍有幾處危石可以攀附,和起初遇怪物時那座寸草不生、上凸下凹的削壁比較,上去容易一些。又加最近幾年服了蘭實之後,益發身輕如葉。母親存亡在此一舉,既已追到此地,如何肯捨,便也大喝一聲,跟著往峻崖上縱去。第一步先縱到離地十餘丈的一塊崖石上面,第二步又縱高了七八丈。
  再想往上縱時,那立足之處,比起頭一二步要小得多,僅能容足。上面可以攀附的地方又相隔愈高,不比平地上躍,可以作勢,須要凌空拔起。正在為難,忽見側面壁隙裏掛著一根山藤,離頭只有兩三丈遠近。紀異恐神獸去遠,更不怠慢,雙足一點,斜縱過去,一把撈個正著。
  好在身體輕靈,多年老藤甚為結實,一路攀援,捷逾猿猱。不消片刻,相離崖頂不過數尺,同時已到那山藤生根之所。匆匆捨了山藤,腳踏藤根,一使勁,竟然縱上崖頂。那崖頂上光平,約有百畝。再看神獸,已不知跑向何方。心裏一急,拔步往前跑去。跑到崖口一看,腳底下白雲滃莽,其深莫測。
  紀異正待回身,奔向側旁兩面觀察,忽聞神獸吼聲就在崖底,只因白雲蔽目,看牠不見。崖壁又是下削,無法下去。一時情急,暗忖:「神獸吼聲甚近,想必也和來的一面高下差不多。以前被怪物追逐,從數十丈危崖下躍,聽無名釣叟語意,如非壑底有那毒的污泥,並不至於受傷。彼時年紀尚幼,如今又大了兩歲,長了許多氣力本領,水性更是精通。死生有命,為救母親,跌死也值。」
  想到這裏,更不再作思索,竟不顧命地直往無底深壑之中縱去。
  紀異墜入雲中,頓時風生兩臂,溫霧沾衣,周身都被雲包滿。下墜之勢本速,轉眼工夫,業已穿破雲層,漸漸望得見下面的景物。紀異原本時時留意,提著氣穩往身子,以便到地時不致受傷。
  待一見雲霧漸稀,紀異忙往下看,不禁悲喜交集,想喊未曾出口。只覺花明石秀,水木清華,一一呈現目前,身子業已落在一人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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