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二回 產神嬰 古洞誅惡蟒 除異物 葫蘆淨妖煙
紀光近日正因此花原是終年長開,不知怎的,這一年多工夫竟會無故減少,遠不似初來時那般繁茂,先並不甚看重,只當作玩賞的花草而已。一聽無名釣叟說得這麼珍奇,是解蠱聖藥,好生心喜,連忙應了。二人在沙洲上游觀談笑了一陣,回屋去看了會產婦,談到夜深,才行安歇。
到了第三日夜晚亥子之交,產婦忽然發動,腹痛如割。紀光因無名釣叟說過,此時藥力難施,好在一切均已準備停當,安排就緒,只得任那幾名健壯山婦扶持紀女,在室中掙命。可憐紀女疼得通體抖戰,面目鐵青,所出急汗都如豆大。
似這樣疼到快交子正,無名釣叟知是時候了,忙命紀光傳語,室中山婦千萬小心,迅速行事。話剛說完,嬰兒已從紀女產門中掙將出來。緊接著,紀女身側扶持的兩個山婦便將紀女捧起,走往隔室。
那按著嬰兒的兩個山婦,只覺嬰兒異樣,也未看清面目手腳。正斷了臍帶,大家忙亂之際,那嬰兒一出娘胎,天生神力隨著增長,哪裏還按得住。山婦手剛一鬆,便被他身子一挺,縱將起來,滿屋飛躍。
山人婦女原極怕鬼怕怪,雖然事先再三交代,因知紀女不夫而孕,所懷乃是神胎。動手時節俱都是提心吊膽,這麼一來,嚇得紛紛奪門而逃。嬰兒見人逃走,莫名其妙,秉著先天野性,長嘯一聲,便即躍追上去。剛到門口,無名釣叟早在那裏相候。手一晃,朝嬰兒迎頭一按,推入室中,急忙將門關閉。
嬰兒被關,哪肯老實,立時跳躍起來。那幾間屋子,山人建得本來結實,又經無名釣叟指點,窗外面橫七豎八釘了許多粗竹。嬰兒雖然天稟奇資,畢竟還是初涉人世,純然一片混沌。雖在門前吃了一掌,始終不曾想到衝門而出,只管在室內蹦跳叫嘯,也無人去理他。
無名釣叟又給產婦咽了些寧神補氣的丹藥,對紀光道:「嬰兒降生,令愛已無危險。只是尚須將息數月,才能勉強康復。我不想此子天性竟野到如此。這裏四面環水,有我在此,也不愁他跑脫。你已然累了一日一夜,盡可前去安歇。索性等到明晚他餓極之時,我再去收伏他便了。」
當下將嬰兒交由山婦把守,如衝出室來,即來報信,不可攔他,以防為他所傷。吩咐已畢,仍一同回到紀光房中安歇。
紀光一面心疼愛女,一面又因無名釣叟說嬰兒稟賦特異,雖是怪物的種,總算是自己的外孫,女兒的骨血。女兒現在已誓不適人,只要產後平安,異日此子長大,也可稍解她的寂寞。想了一陣,不特把以前厭惡之心全都冰釋,反倒高興起來。
紀光滿肚皮思潮起伏,哪裏還睡得安穩。偷眼一瞧無名釣叟,盤膝端坐在當中榻上,業已入定,鼻間兩道白氣,筆直也似射出三四尺遠近,不住伸縮舒捲。暗忖:「無名釣叟劍術驚人,已有半仙之分。可惜自己相遇太晚,不允收歸門下,只在半師半友之間,略得了點養生安命之訣,平時想起來就悔恨無及。當初想令女兒拜他為師,他又說女兒前生孽重,與他無緣,執意不肯。後來遇見怪物,果然應驗。他既讚賞新生嬰兒資質,不知肯收不肯收?」
紀光想到這裏,側耳一聽,嬰兒房中,跳躍叫嘯之聲已止。打算往女兒房外問一問產後有無痛苦,就便背著無名釣叟,撥開一點窗隙,看看嬰兒是何形象。便輕腳輕手走下榻來。回頭見無名釣叟鼻間白氣越發粗勁,吞吐更疾,猜是入定已深,便往外走去。
紀光到嬰兒室外,天已大明,見防守山婦因熬了一夜,俱都沉沉入睡。貼壁一聽,室中靜悄悄的,忙將山婦搖醒。先繞過嬰兒室外,也不顧甚骯髒,探頭往女兒房中一看。見愛女仰臥榻中,室外朝陽正射到她臉上,面容仍然難看,人是早已瘦剩了一把骨頭。
所幸睡狀穩熟,沒有呻吟之聲,略覺放了心。兩個山婦,一個伏几而臥,一個正背著身子整理湯藥。恐她看見自己,出聲招呼,將嬰兒驚醒,輕輕退了出來。
然後走向嬰兒窗外一看,除非將窗板下了,將窗紙戳破,否則雖有一兩處細縫,卻看不清裏面。窗板俱被竹皮釘牢,去時又極費事。紀光轉身尋來一把小刀,想將窗縫挑大些,以觀室中嬰兒動靜。
紀光正用刀輕輕在撥,忽聽一種噓噓之聲,由遠處傳來,只叫了兩聲,便即停止。一會又遙聞潮水作響,浪起潮鳴。因為一心在撥那窗縫,以為起了大風,是潮浪擊蕩之聲,並未在意。不多一會,水聲又止。
這時,窗縫業被紀光撥成一指多寬,並將刀上沾了口唾沫伸進去,將窗紙弄濕挑破。全屋景物,已可一覽無遺。一看那嬰兒,身長不像初生,約有三四個月大小。只是骨瘦如柴,手足細長,生著半寸來長的指甲,形如獸爪,滿身細茸茸的黃毛。
面貌雖不似怪物那等醜惡,卻也有幾分相像之處,看上去頗為結實堅強。想是叫跳了一夜,有些力乏,赤條條拱背環身,臉朝外側睡在地下。牆壁上木石剝落,儘是指爪痕印。
紀光剛看得有趣,猛聽身後竹籬搖動作響,立時便有一股奇腥之味襲來。紀光覺出有異,偶一回頭,不知何時從竹籬外面爬進許多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毒蛇。有的上半身已穿過竹籬,下半身還盤糾在竹籬之上。
最前面幾十條小的,已蜿蜒著過來,離身只有丈許光景。個個昂頭怒視,紅信焰焰。最大的幾條,竟似有大碗口粗細。不由嚇了個眼花撩亂,膽落魂驚,哪裏還敢細看,將足一點,往外屋內縱去。
腳才落地,想起這蛇既多且毒,斷非人力所可驅除。嬰兒室門雖然封閉甚固,產婦室中門窗俱是竹葦等物所造,如被蛇衝進去,怎生是好?心裏一著急,驚惶忙亂中,也忘了招呼無名釣叟,順手摘下外屋的腰刀毒弩,拔步便往產婦室內跑去。
自來產婦避風,門窗全行關閉。紀光到了一看,大蛇已從外面天井中竄向產房窗前。那兩扇窗戶吃牠們一兩撞,便將柵撞斷,緩緩探頭而入,目同電射、毒口開張、磨牙吐信、腥涎四流。室中兩名山婦早嚇得失聲怪叫,亡命一般奪門逃去。
紀光這時心疼愛女,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手緊握腰刀,一手端著毒弩,看準那蛇的口睛等處,正待發放。誰知窗外如兒啼一般,呱呱叫了兩聲,那蛇倏地撥轉頭,退了出去。
紀光知道今日來蛇太多,其怒難犯。見牠們自行退走,愛女在側,投鼠忌器,不敢再去招惹,連忙停手。用刀尖點著窗門,將它關好。然後將室中桌椅移過去抵住。回顧床上愛女並未驚醒,於是不敢遠離。
因聞蛇叫甚急,就著窗榻上紙破處往外一看,只見大小群蛇業已聚集一處。內中一條朱鱗大蛇,頭上生著肉角,白腮三棱,聲如兒啼。在數十百條大小群蛇環拱之下,昂然翹舉,正面四面顧盼,猜是群蛇之首。因見群蛇久踞不退,遲早是禍,正在焦急。
不料那為首朱蛇忽然怪叫了兩聲,撥轉了頭,直往房側土坡下穿去。其餘大小群蛇,也都蜿蜒抽身,似錦帶一般,緊緊隨在朱蛇之後。轉眼之間,俱都鑽入以前怪物所居的洞穴之內,一條也沒剩在外面。
紀光這時才想起,自己忙中大錯,眼前放著無名釣叟在此,不去求救,卻來與蛇拼命。幸而下手稍慢,否則一擊不中,將蛇惹惱,父女二人豈不是要同歸於盡?事在危急,再也不暇顧及污穢,正要回身抱起女兒,逃往無名釣叟的室中求救,猛見窗外打一道電閃。
再往窗隙外一看,無名釣叟手正抱著那初生的怪嬰,已端端正正地盤膝坐在離洞穴兩三丈遠近的一塊大石之上。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注定穴口,面容甚是嚴肅。紀光知他為了除蛇而來,心中大喜。膽子一壯,便停了手,索性用手中刀將窗格挑破了一個小洞,往外觀看。
紀光起初聽見洞中群蛇一片奔騰之聲,甚是囂雜。末後只聽呱呱叫了兩聲,群蛇頓息。忽然洞口一花,數十顆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蛇頭同時鑽將出來,約有七八尺光景。下半截身子還在洞內,俱都將頭向上昂起朝外,環成一個圓圈,如數十根光杆蓮蓬相似,定在那裏動也不動。
再看無名釣叟,仍和適才一樣,無甚動作,手上怪兒似已睡熟。
稍過片刻,無名釣叟忽從大袖內取出一個黑葫蘆。不知怎地一來,便將手上嬰兒驚醒。那嬰兒先天性子極野,醒來見身體被人抱住,立時怪叫了一聲,手腳齊施,亂掙亂抓。無名釣叟目光注定前面,只回手摸了兩下,嬰兒便即老實,不再作聲掙扎。
這裏嬰兒方始寧靜,洞中若干蛇又是一陣子奔騰騷動。接著呱呱兩聲怪叫過去,從那數十條群蛇圈成的蛇環當中,倏地鑽出那條肉角朱鱗的怪蛇。這條想是蛇中之王,群蛇都似在聽牠號令進止。
朱蛇一樣是上半身先出來,一顆頭卻在環中翹舉,昂得更高。一出現,先昂著那顆怪頭,吐著二尺長火焰一般的紅信子,往四處一看。一眼望到前面無名釣叟和那手上的怪嬰,猛地一聲怪叫,其聲慘厲,令人心顫,比起適才所叫數聲還要難聽十倍。
那怪蛇叫後,三角形的兩腮便怒脹起來,立時比斗還大。口裏發出嘶嘶之聲,身子不住微微屈伸,身上逆鱗急浪也似顫動。環中群蛇好似有些畏懼,不約而同將頭一低,紛紛向外避開,中間空隙越大,那怪蛇的顫動也越來越疾。
紀光知道那蛇見了生人發怒,就要作勢衝出。這般凶毒之物,休說被牠咬上,難以活命,便聽牠那一聲怪叫,也覺體麻寒噤,周身毛根直豎。無名釣叟既來除牠,為何將嬰兒也帶了出來。打算乘怪蛇全神貫注前面之際,對準牠口眼等處,給牠射上兩毒藥弩箭。又因事前沒與無名釣叟知會,看無名釣叟神態甚為慎重,恐於事有礙,不敢妄發。
紀光正躊躇不決,那怪蛇倏地將頭向後微縮,再往前一伸。朝著無名釣叟將大口一張,便有數十道顏色灰黃的毒氣,比箭還疾噴將出來。哪知這裏蓄勢噴毒,無名釣叟那邊也早有準備,覷準怪蛇之口,雙目微一開闔之間。兩道白氣便射將出來,長約二丈,散佈開來,將毒氣完全包住。
接著無名釣叟舉起手中葫蘆,將蓋揭開,朝著前面那兩道白氣。怪蛇所噴毒氣便似一團雲煙,往裏飛滾而入,只聽一陣陣嘶嘶之聲,一會都收入葫蘆之內。
怪蛇見內丹已失,不禁萬分急怒,一聲慘叫,連身竄起。無名釣叟已將葫蘆蓋好,兩條白氣吸入鼻中,大喝一聲:「孽畜劫數已至,還不授首!」說時一道光華從身畔飛出。
兩下裏相隔原不甚遠,蛇身並未出盡,正似一道赤虹往前竄起。還未下落,無名釣叟的劍光已繞向蛇身,一下將牠斬為兩截。那下半截蛇身搭落洞口,上半截蛇身仍和未死一般,張口吐信,呱呱怪叫,朝無名釣叟衝去。
那道光華真也神速,將蛇一斬兩段,早又回頭追來,朝著斷蛇頭上又是一繞。先將蛇身直劈兩半,然後一陣亂絞,只見光華閃閃,轉眼間成了碎段。怪蛇伏誅,洞口群蛇立時一陣大亂,紛紛作勢向前逃竄。
無名釣叟將劍光一指,便朝群蛇飛去,齊洞口橫著一繞。這數十條很毒很粗的惡蛇,蛇頭像山石暴崩一般,紛紛斷落。蛇群乍見劍光,自是害怕回竄,蛇頭被斬,又是一陣亂縮亂擠。那麼大一個洞口,立被死蛇殘身堵死,蛇頭和血肉堆了一地,奇腥之味刺鼻欲嘔。
無名釣叟走向窗前說道:「紀賢弟,我已見你令愛,適才想已受了虛驚。此時洞中還有餘蛇,連這洞外死蛇腥毒,俱須除盡,以後此間便是樂土。嬰兒性野,被我用法禁住。先時用他為餌,此時已無用處,可將窗戶打開,接抱過去,使他母子先行相見。等我把這裏清除完了,再說詳情吧。」
紀光聞言,忙將窗戶打開,接過嬰兒。方要稱謝,無名釣叟已回向洞口,將手一指,一道光華飛進洞去。只聽洞中群蛇慘叫與騰躥之聲亂成一片,約有頓飯時光,騷動方息。
紀女醒轉,見紀光抱著嬰兒站在窗前,好生奇怪,忙問:「爹爹,怎的不怕污穢,進房則甚?」
紀光略說前事,忽聽窗外無名釣叟呼喚,連忙跑出去問。
無名釣叟笑道:「群蛇已被我用飛劍斬盡殺絕,總算替世人除了不少大害。只是先斬的那條蛇王其毒無比,身軀又極龐大,甚難處置。此地四面皆水,無法運走,火化土葬,也是不妥。一旦遺毒,禍患無窮。山人膽子極小,此事難命他們去。
「你去將鋤箕等物取來,我給你口裏銜了靈丹,先由我將堵洞蛇屍消盡,你可將這外面的死蛇斷體運入洞中。等我用消骨神藥化去之後,再連那有蛇毒的石土掘去,填入洞口,就此將洞堵死,以免為害。」
紀光領命,忙去將應用之物取來。無名釣叟早從身畔取出一個白玉瓶兒,用指甲連挑出了好幾次粉紅色的藥粉,彈向洞口死蛇身上。紀光便幫著用樹枝將那些死蛇叉起,塞進洞去。
過不多一會,洞口那麼多的蛇屍漸漸由大而小,化成奇腥無比的綠水,順洞口凹處往裏流去。最後收拾到那蛇王的殘屍,紀光正一段段搬運之間,忽見死蛇斷腮間露出一團肉紅東西。細一看,竟是新生嬰兒的胎胞,不知何時被蛇吞入口內,還未化盡。記得嬰兒生時,無名釣叟曾命人將胎胞丟向昔日怪物所居洞內,莫非群蛇來犯,已有前知?
無名釣叟笑道:「今日之事,全從嬰兒身上引起。少時我進屋,將此子野性化去,再詳說吧。」
紀光道:「聞得毒蛇大蟒,大都頭骨等處藏有寶珠,這麼些厲害的大毒蛇,怎的一顆無有?」
無名釣叟道:「這僅是些尋常毒蛇,年代也不夠。那條蛇王雖是奇毒無比,但是條雄的,所煉丹元已被我行法收去,所以沒有珠子。經此一來,本山附近百里之內,毒物已然除盡,盡可高枕無憂了。」
二人隨談隨動手,個把時辰過去,所有地上帶血肉腥涎的泥土俱都鏟起,填入洞內。無名釣叟又彈了一些消毒的藥,然後用劍光斬斷岩石,封了洞口。因湖水被群蛇泅過,難免有毒,又留了數十粒靈丹備用。這才一同回轉室中,將嬰兒抱來。
無名釣叟看了看,驚問道:「嬰兒吃過母乳麼?產婦性命休矣!」
紀光聞言,連忙走至產房外面去問。
原來紀女本把怪物恨如切骨,懷胎之時,恨不能把胎兒打掉。被無名釣叟力阻,說所懷乃是異胎,無法打落,更是添了羞忿。產前嬰兒在腹內轉身,又受了許多痛苦,愈把嬰兒恨如切骨。及至降生下來,服了無名釣叟靈藥,疼痛漸止,沉沉睡去。
紀女醒來時,正值紀光出去收拾污穢,將嬰兒交她暫抱。紀女初接過來時心中還是厭惡,隨手將嬰兒放躺在榻上,連手都懶得撫摸。這時室中山婦全都嚇得躲向一邊,工夫一大,紀女覺著無聊。偶對嬰兒一看,雖然生相奇醜,那一雙眸子卻是光芒炯炯,靈活非常。
試一摸他周身肌肉,竟是比鐵還硬。而且剛生嬰兒,竟知戀母,見紀女一摸他,便咧著怪嘴,朝著紀女直笑。因為手足被無名釣叟點了穴道,不能動轉。只將頭往懷中直拱,口裏咯呀不絕,迥不似適才在隔室騰躍時怪嘯之聲那般難聽。
紀女想起無名釣叟所說許多異處,自己為怪物所汙,萬不能再適人。此子雖是怪種,到底也是自己骨血。一邊想,一邊撫視,漸漸轉憎為喜,動了母子天性,慈愛起來。一把將嬰兒抱過來,臥在自己腕上,只顧逗弄,不禁越來越愛。
末後見嬰兒老是仰面注視自己,一顆頭直往胸前連拱,一時情不自禁,便開了懷,喂嬰兒吃乳。產婦初生,才只幾個時辰,哪有多少乳汁。乳頭才被嬰兒咬住,便覺吮吸之力甚大,渾身麻癢,禁受不住。欲待不與,嬰兒又求乳甚急,只得強忍著由他吮吸。不多一會,紀光便來抱走。
無名釣叟看出有異,問知前情,歎道:「令愛前生孽重,我只說人定可以勝天,誰想依然難保,枉費我許多心力了。」
紀光驚問:「什麼難保?」
無名釣叟道:「令愛全身精血,五分之二耗於怪物,五分之二耗于嬰兒,只有五分之一留待自己苟延殘息。否則,只要常服我的靈丹,未始不可多活一二十年。如今骨髓俱枯,元陰已竭,縱然多服靈藥,也不過是一二年間的事罷了。」
紀光聞言,自是萬分悲苦。
無名釣叟勸道:「數由前定,哭也無用。我此次事事謹慎,一切均早有防備,卻未料到產婦會給嬰兒乳吃。且莫愁苦,好在還有些日壽命,許能從死中求活,也說不定。此子如不遇我,自是難料,此番化去他的惡根野性,便是仙佛中人,也算你不幸中之大幸了。」說罷,將嬰兒禁法一解,那嬰兒便從紀光手中縱起丈許高下,伸出兩條比鐵還硬鳥爪一般的小手,對準無名釣叟便抓。
無名釣叟命紀光速去,將應用食物果子取來,一面閃躲。一會食物取到,無名釣叟先取了一枚果子,咬了兩口拋掉。等嬰兒拾起學樣,剛咬一口,又給他劈面搶來吃了。然後又將別的食物果子,擎在手內不與。
嬰兒已是餓急,不由怒發如雷,兩條細長手臂像雨點一般朝無名釣叟頭臉上抓去。嬰兒雖有異稟,怎能挨得上,只急得口中怪嘯連連不絕。
無名釣叟也不理他,等他跳叫力乏,意欲少息,又用食物上前引逗。
約過有兩個時辰,嬰兒通未停止,漸漸目露凶光,野性大發。口中涎沫亂噴,幾次伸出手爪,做出攫拿之勢,與怪物在日生裂獸腦時的神氣一般無二。
無名釣叟知是時候,便不住抽空去拔扯他身上的黃毛。
嬰兒又疼又惱,欲罷不能,不由急怒攻心,連身縱起,怪嘯一聲,口張處,噴出一團半寸方圓的紅塊。立時兩腳一登,四平八穩,由近屋頂處跌將下來。
紀光上前一看,業已暈死過去。無名釣叟忙從懷中取出一把極鋒利的小刀,匆匆將嬰兒後腦剖開,從腦門附近割下一塊比鐵還硬的三角骨頭,放入另一個玉盒以內。然後取了一粒丹藥,手研成粉,灑在創口。從法寶囊內取出先準備就的生鹿皮與收口的靈膏,將創口貼好。
無名釣叟動作甚快,等到一切準備停妥,嬰兒已然回醒。睜著兩隻怪眼,不住東張西望,口邊帶著一絲微笑。雖然仍舊醜怪,已露出初生嬰兒的天真,迥不似先前那般兇悍猛惡之態。
無名釣叟給了他些果子食物,嬰兒笑嘻嘻接過便啃。人小食量卻大,又加生來就長著上下四個門牙,不消一會,便吃了好些。越發歡喜,賴在無名釣叟懷裏,只管呀呀學語,甚是依戀。
無名釣叟便命紀光將嬰兒抱了進去,吩咐產婦不可再給乳吃,餓了只可給他飯食果餌之類。因為產婦懷著這種怪胎,精血元氣已然耗損太多。他生具異稟神力,再給乳吃,精血更要被他吸盡,縱使華、扁復生,也無能為力了。
紀光稱謝領命,抱了嬰兒進去,依言吩咐,將嬰兒暫交山婦抱持。紀光二次出來,無名釣叟才說起除蛇經過。
原來那頭生肉角的朱蛇,名為獨角吹蚺,其毒無比。便是慣產異蛇的南疆,也不常見。原是一對,以前被怪物葛魍弄死的,乃是一條母蛇。
到紀女臨產前三日,無名釣叟來到紀家。第二日無心中在沙洲上遊玩,行經怪物所居的舊洞,看見洞口草色有異。洞外沙土中隱隱有蛇蟠之跡,細一觀察,知有奇毒異蛇來過。
晚間入定時,澄神息慮,運合陰陽,按先天易數細一推算。才知雌蛇死後,被怪物扔落山澗,身上帶有怪物爭鬥時遺留的氣息。隔了好久,才被雄蛇尋去聞見,雄蛇四出尋找怪物報仇,幾次尋到怪物所居的洞內。這東西也頗有靈性,只當怪物未死,不在洞中,所以沒有擾害旁人,逕自回轉。
這次怪嬰兒一降生,那蛇就在湖蕩左近潛伏,牠如聞見嬰兒從先天中帶來怪物的氣息,定要跟蹤尋來。無論人畜,只要被這種毒蛇吹上一口毒氣,準死無疑。
無名釣叟說道:「當時我恐嬰兒受了傷害,所以才吩咐將嬰兒室中門窗封閉嚴緊。我知嬰兒將生在半夜,彼時正是天地交泰,毒蛇尚在洞中蟠伏吐納。來時必在天明以後,特地命你前去安睡,由我一人暗中處置。
「嬰兒胞衣氣味最重,我已預先命人等嬰兒一降生,便扔在昔日怪物所居的洞內。蛇到裏面,只見胎衣,不見仇敵,越發急怒發威,亂咬了一陣,吞下肚去。我在洞外微一引逗,便將牠引了出來。先用真氣收了牠的丹元,然後無分大小,一齊殺死。
「如今毒蛇已盡,俱化血水。只是那一股奇毒之氣閉在洞中,無處宣洩,日後必定生成一種五色彩菌。這東西配治蠱藥,以毒攻毒,大有功效。日後發現,不可用手去挨,速往桐鳳嶺送信,我必親來採取。
「令愛除非採得千年靈芝,終難永年。我走時再給她留下數十粒丹藥,至多可保五年壽命。嬰兒萬不可憎他異種,須要好好看待,異日也是我輩中人呢。」
紀光聞言,含淚稱謝,當下便要將嬰兒拜在無名釣叟門下。
無名釣叟笑道:「若論我為人,卻也介乎仙俠之間。可惜當初投師走錯了路,誤入旁門,所學除行醫外,俱非玄門正宗。還算我心術端正,見機又早。當先師遭劫之際,我剛學成劍法,觸目心驚。想改投正教,又覺不報仇而事仇,有負師門恩義。這才立誓積修外功,力行善事,使各派道友知道旁門之中一樣也有正人。
「但等功行圓滿,再行兵解,轉這一劫,以求正果。如收徒弟,異日便免不得有了門戶之見,將來學成在外,定必生事,反而累我。當初不肯收你,只允傳你醫道,也是因此。此子有這般奇特的稟賦,異日自有機緣相就。如今剛生下他,我就肯收,也難傳授,何必忙在一時呢?」
紀光知道無名釣叟性情古怪,不敢再為深說,只得罷了。
三朝之後,無名釣叟作別走去,紀光挽留不住,只得恭送過湖。回家見紀女伏臥病榻,甚是清瘦,好生痛惜。除盡心愛護外,又將無名釣叟留下的丹藥按時與她服用。
紀光醫道本已得了無名釣叟真傳,這幾日又在百忙中抽空領教,益發精進。每日診治,紀女病體自是逐漸有了起色。
就這樣,還是過了百天,紀女才能下地。大半年以後,表面上看似復原,細按脈象,真元仍是虧損到了極處。紀光知道愛女決難長壽,心中異常愁苦。還算嬰兒靈敏,自生下地以來,身健力大,不需乳食。
紀光給嬰兒取了個名字,叫做紀異。紀異經無名釣叟去了腦中惡骨,除性情古怪外,天性最厚。一點點的年紀便知孝順,還可略慰母懷。
話說光陰易過,轉眼便是四五年光景,紀異已長到有八九歲大孩般高矮。只是骨瘦如柴,看身體仿佛極瘦。可是生具異稟,不但縱高跳遠,捷逾猿猱,而且身子比燕還輕,竟能飛行林秒,枝柯不動。
尤其是一雙怪眼炯炯放光,就在黑夜之間,也能辨晰毫芒,目光所及,纖微必睹。一雙長臂利爪更穿木裂石,真個是力大無窮,世所僅見。紀光父女見他這般異相,一些也不嫌他醜陋,反倒更加疼愛起來。
這天紀光父女祖孫同席吃飯,因是夏日,便擺在湖邊。恰值日落之際,夕陽光從林蔭中斜射到紀女臉上。紀女自從產後起床,一直無恙。紀光每日見慣,也不似前此那般憂不去懷。這時正坐在紀女對面,覺出她顏色不對,仔細一看,肉皮裏已無血色,甚是難看。覺得女兒近來眠食如常,並無病狀,還以為是陽光映射之故,當時雖有些吃驚,也未出口。
及至匆匆吃了飯,紀光叫紀女伸出手來,一按脈,才知一兩天工夫,脈息已有了死徵。猛想起無名釣叟行時之言,屈指一算,離產子之期正是五年。
看神氣,紀女至多還有十日壽命。心裏一酸,不禁流下淚來。
紀女本聰明,猜是不妙,便安慰紀光道:「女兒自經大變,恨不速死。只因爹爹膝前服侍無人,又承無名仙長靈藥保命,多偷生了這幾年,已是多餘。更幸此子雖是怪種,頗異常兒,如今業已逐漸長大,雖只五歲,卻比大人還強。女兒就算短命,也是前生孽重,食報今生。爹爹有他,不愁沒人服侍,女兒雖死九泉也瞑目了。」
紀光含淚答道:「無名仙長行時,雖有我兒只有五年壽命之言,並非毫無解救。前年來收蛇菌,我又問過他,也說是時至再看,目前難定。如有可生之路,何忍使你撇我而去呢。」
紀女苦笑道:「並非女兒不願活,只是無名仙長所說那千年靈芝,漫說無處尋覓,縱有也是神靈怪物守護,我你俱是凡人,哪裏能得到手?否則像無名仙長所賜靈丹,平素治療沉痾,何等靈效,女兒吃了這許多,也只保得這五年,別的藥還有什麼效驗?」
父女二人越說越傷心,說到末後,竟抱頭痛哭起來。
紀異年雖幼小,早已明白事體。見祖父、母親痛哭,心裏悲慟已極。暗中只打主意,表面上卻絲毫不露。只把深含痛淚的怪眼,一翻一翻地望著乃母出神,一句話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