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一回
  瘴雨蠻煙 雙侶無心遭惡蠱
  紅桃綠柳 一行有命遇神醫

  老頭在初只以為二人受過高人傳授,內外武功俱臻極頂。恐怕二人中了聶氏姊妹的道兒,但因自己以前與之有過嫌隙,雖有本地兩個有力量的酋長相助。畢竟聶氏姊妹也非易與,還是不宜把仇結得太深。
  當時老頭不便進去,正想主意警告,元兒已走了出來。同時他的心事也被那醜女看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把二人帶了回來。察明受害與否,再行看事行事。
  及見南綺呼風吹舟,才知來人乃是劍仙一流,自己還是看走了眼,好生內愧不已。又不便改倨為恭,只得以老賣老到底。見他外孫失聲驚詫,忙用眼色止住,仍如無覺。
  到底元兒、南綺俱都敬老憐貧,南綺更是一時高興,逗那小孩玩,並非意在炫露。又看出老頭是個隱士高人,始終詞色謙敬,老頭心才略安。
  登岸不遠,穿過兩行垂柳,便是老頭居處。竹舍三間,環以短籬。籬外柳蔭中辟地畝許,一半種花,一半種菜。環著竹舍,俱是古柳高槐石榴桃李紅杏之類。花樹雜生,紅紫相間。一片綠蔭翠幕中,點綴著數百隻雪羽靈禽,飛鳴跳躍,愈覺娛耳賞心。
  二人再進屋內一看,三間兩明一暗,紙窗木几,淨無纖塵,茗棋琴書,位置井然。當壁一個大石榻,略陳枕席。另外還有一個藥灶,大才徑尺,可是灶上那口熬藥的鍋卻大出好幾倍。
  大家落座之後,老頭首先要元兒伸出手來,讓他診脈,又看了看元兒的舌頭。末了,對南綺也是如此。當時問他,卻又不說,只管凝神注視。
  約有頓飯光景,忽把眉頭一皺,說道:「二位三兩天內如果走出此寨,性命休矣!」
  元兒、南綺一聽,忙驚問何故。
  老頭說:「這家茶棚棚主姓聶,聶家有女玉花、榴花,是神月山沒羅峒天蠶仙女的義女,其放蠱之術,已得真傳。適才看那情勢,二位顯然已中了毒手,所幸二位精通道法,暫時雖發作不快,三日必將病倒。不知此時可覺得有點心煩嗎?」
  一句話把元兒、南綺提醒,果然覺著微微有些心慌煩惡。
  南綺首先大怒道:「我們素無仇怨,為何暗中害人?如非攜有仙師靈丹,真個發作,死得豈不冤枉?不將賤婢殺死,不獨此恨難消,日後更不知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
  老頭忙問:「尊師何人?」
  元兒便將矮叟朱梅說出,老頭拍手笑道:「如此說來,更不是外人了。老漢是紀光,朱真人門下大弟子長人紀登便是老漢之侄。二位既然靈丹現成,何不趁它未發作時服了下去,早些見功,豈不甚好?」
  元兒、南綺這時腹中僅只微有煩惡,並不甚重,本未在意。因紀光是紀登之叔,算是長輩,再三相勸,便取出靈丹,各自服了一粒。雙方重新敘禮落座之後,依了南綺,當時便要去尋二女及醜女算賬。
  紀光道:「聶氏毒蠱,能解破者甚少。便是此地山寨酋長,也都沒奈何她。今日她對二位下蠱,不是榴花看中了裘道友,便是二位身旁帶有寶物,被她識破,起了貪心。醜女叉兒眼見二位與老漢同行,必疑往竹龍山向一位仙師無名釣叟求救。
  「老漢早料到她們有此一著,因仗著無名釣叟曾贈有信香,只要在八百里之內將香點起,他即前來救援。因此索性領了二位來到寒舍,問明一切詳情,再行相機處置。據老漢推測,今晚一過子時,她必潛入此山,暗算我們。老漢雖然不能飛行絕跡,卻也略知奇門遁甲,生克妙用。如陣法為她所破,二位上前動手不遲。事若不濟,再將無名釣叟信香焚起,自信必無敗理。
  「二位乃朱真人高足,飛劍道法定非尋常。實緣這裏山人素極愛群,頗重信義。見二位未曾中毒,尋上門去,仿佛舋自我開,老漢日後便難在此立足。她父母在日,原與當地酋長立過盟約:不得擅入適才來的山口。不如由她自來,既可層層防衛,更可操必勝之券。擒到手後,盡可隨意處治。豈不是好?」
  元兒、南綺投鼠忌器,只得允了。
  談了一會,紀光便命那小孩捧出晚飯,山肴野蔬,倒也豐盛。飲食中間,方談起那小孩的來歷。
  紀光自明亡後,便獨身攜了年才十三歲的女兒淑均,隱居南疆之中。仗著父女二人俱會武功,懂得醫道,體健身輕,不以跋涉為苦。不時往來川湘滇黔一帶,販些貨物藥材,附帶與山人治病,以供衣食之需。打算積些銀錢,等女兒長大,物色一個好女婿。
  紀氏父女每次來此,多半寄居在酋長曾河家裏。到第二年上,因為當地山人感他治病之德,便給他在山口裏蓋了一所倚崖而居的竹屋。於是以此為家,一住年餘,父女出入總在一起,倒也相安無事。
  這一年紀光接著湘南一個至友的急促函邀,說有要事相商。起身時節,偏巧瘟疫流行,山人留他醫治,不讓他父女起身。同時邀他的那個湘南至友,又是他生死患難之交,事情重大,關係著身家性命,不容不去。沒奈何,只得把女兒紀淑均留在那裏,獨自一人前往。
  及至紀光事畢回家,時疫勢已止,愛女淑均卻不知去向。
  紀光這一急非同小可,忙問原因。才知自己走後沒有幾天,淑均曾帶了兩個山人往山深處採藥,一去不回。曾河派人一尋,只尋到那兩個同去山人的屍首。傷處全在頭上,似被一種不常見野獸的利爪裂腦而死。接連搜尋了多少天,都沒發現一絲跡兆。
  紀光生平僅此一個相依為命的愛女,自然不肯罷手。活著要人,死了也要尋著她的屍骨,好查出被什麼東西所害,為她報仇。便挑了數十名力大身輕,長於縱躍的山人,帶了刀槍毒箭,親自又往山中搜尋。紀光窮搜亂找了兩天,無意中尋到離湖約有兩里多路之處,忽然發現淑均入山時所用的暗器。
  再找到湖畔,又尋到淑均所用的一根長矛和一口腰刀,所有暗器也零落遺散在地上,血跡屍身仍然不見。知是淑均被那野獸追逼,一路抗拒,將所有兵刃暗器全都用完,始行遇害。
  紀光不敢大意,便命眾山人加緊防備,把毒箭搭在弦上,隨時備發。誰知圍著那湖尋了一日,除了湖心沙洲因河水太深沒有去外,所有附近一帶全都尋到,人獸都不見影子。
  到了傍晚時分,紀光正準備將四面散開的山人召集起來,進些飲食,連夜搜尋。忽聽林椒響動,音聲疾驟,由遠而近。覺出有異,不顧得再喊眾人,忙將身往一塊危石後面一縮,看看來的是什麼東西。身剛藏好,只瞬息工夫,那東西已到面前。
  紀光一看,乃是一個渾身黃毛,龍眼金睛,爪若鋼鉤,似猿非猿的怪物。兩臂夾著許多野生果實,一路穿枝跳葉,帶起呼呼風聲,眨眼已從危石下面一閃過去。
  紀光經驗豐富,看出淑均和兩個山人定是為這東西所害。
  無奈那東西穿越起來疾如電射,未容紀光動手,已被牠縱到湖旁。只聽一聲極淒厲的長嘯過處,已離岸百尺,縱向波心。身子依舊人立,並不沉下去泅泳,恰似點水蜻蜓一般。在水波上連縱幾縱,便到了沙洲之上,沒入密林深處。
  那些散開的山人,有幾個站在遠處看見的,俱都害怕起來,跑了來告知紀光。紀光知道山人素畏神鬼,見了這種怪異之物,定要疑鬼。恐怕惑亂人心,未曾動手,先自心驚,自己益發勢孤力弱。連忙喚齊眾人,造了一番言語,說那東西是個猴類,只是力大身輕,並無足慮。只要眾人心齊,自有除牠之法,否則日久天長,被牠跑向山外,所有的人全得被牠抓死。
  眾山人一則畏懼曾河的規條,私自丟下紀光回去,必受刑罰,二則想起紀光平時許多好處,當時雖然異口同聲,願效死力,心中兀自提心吊膽。紀光看出眾人有些內怯,知道不足仗恃。反正自己愛女一死,痛心已極,決計捨了命,與怪物拼個死活。便命眾山人四下埋伏,怪物來時,用毒箭射牠致命所在。
  分配好後,各自匆匆進了些飲食,重又散開,尋覓適當地方藏好。紀光算計那危石居高臨下,好似那怪物常經之路。便命山人在石下掘了一個陷阱,上面用藤草蓋好,鋪上浮土。又撥四個山人,準備乾柴火種備用。自己仍藏身石後,等怪物出來相機行事。
  這一等直等到半夜,仍未見怪物出來。這時月明如晝,湖中波平若鏡,空山寂寂,呼吸可聞。有時湖心裏游魚在水皮微一騰躍,撲通一聲,旋起一個大水圈,銀光閃閃,往四周大了開去。聽在耳裏,越顯幽靜。
  紀光暗忖:「這般好地方,卻被怪物盤踞。即使今晚僥天之幸,將怪物除去,愛女已然玉碎珠沉,只剩自己一人形影相弔,有何生趣?」
  紀光正愁恨交集,忽然有一陣狂風吹過,傾刻之間,四山雲起,彌漫天空。一會風止,雲卻未收,月光全被遮住。四外黑沉沉,只剩湖中一片水光的白影。紀光身側一個山人因候久無聊,徑將身旁火石取出,擊火吸煙。
  紀光看見,忙將他止住,突然前面湖中水面上有了響動。定睛一看,一條黑影和兩點似紅似綠的星光,正從水面上飛來。那黑影飛上湖岸,因為身臨切近,紀光又有內外武功根底,目力本強。黑影一立定,便看出是日裏所說的怪物。尤其那一雙怪眼,黑暗中比起日裏還要光亮,看去更為清晰。
  紀光先以為自己伏處是怪物必經之地,只一近前,便可下手。誰知怪物一到岸上,便停了腳步,睜著那雙時紅時綠的變幻不定的怪眼,在湖岸邊往來盤桓,不住東張西望。有時又把前爪放下行走,好似尋找什麼東西一般,只不往危石下面走來。
  紀光猛想起:「適才山人才一取火吸煙。怪物便即出現,定是那點火光將牠引來。」
  湖岸離紀光和眾山人存身埋伏之處,相隔尚有四五十丈。一個打草驚蛇,一擊不中,說不定便有多少人要遭牠毒手。再拿火去引牠入阱,又恐有了響動,將牠驚覺。
  這時那些埋伏的山人,也都看見怪物縱躍如飛,行動矯捷之狀,個個膽寒。手中弓箭雖然上好了弦,誰也不敢首先發難。
  紀光正在委決不下,一個埋伏的山人,不知怎地手一鬆,一枝毒箭早朝怪物身側飛去。那箭正射在怪物身側的石上,火星飛濺,箭也因反激之勢墜落湖中。
  箭射出時,恰值怪物轉身向湖之際,剛一聞聲回首,看到飛濺的火星。怪物立刻撲將過去,一看沒有東西,又在附近仔細尋找。
  紀光本吃了一驚,及見怪物圍著山石尋找,越猜是在找那點火光。
  又相持了一會,怪物好似尋得有些煩躁,不時朝著湖心河洲昂首怪嘯。紀光便乘怪物回向湖心長嘯,輕輕從身畔取出火石,打了火,點燃一袋裝得極滿的旱煙,解了一根帶子繫住。再將旱煙從危石上面,慢慢地縋下先挖好的陷阱半空。
  怪物目光敏銳,正暴怒間,忽然一眼看到危石縋下的火光。牠長嘯一聲,一兩縱,便到危石之下。由於牠身長力大,來勢又猛,一下縱到浮土上面,撲通一聲,便墜下阱去。
  那陷阱原是眾山人懸著心,倉猝掘成,只有丈許方圓,兩丈高下。原定計策,只想略緩怪物之勢,以便下手,並不一定打算將牠困住。
  紀光早就屏氣凝神等待,見怪物一落阱,口裏一聲暗號。滿想眾山人亂箭齊發,加上火攻,不愁怪物不死。誰知怪物縱跳咆哮了許多時候,眾山人個個心驚膽寒。又在黑暗之中,箭雖發出去,卻少了準頭,一箭也未傷怪物要害。
  那怪物何等精靈,身已落陷阱,又聽有人吶喊,便知中了道兒。狂吼一聲,從阱中直縱起來。
  紀光身旁準備放火的四個山人,嚇得手忙腳亂。連火也未點燃,將整束成抱的枯藤亂草往危石下面一拋,撥轉身,忘命一般四散奔逃。那浮土下面原是些藤蔓草枝之類,怪物落勢本疾,中心雖被踏穿了一個大洞。四外浮土藤草全被激蕩起來,再加縱上來的勢子更疾,那些浮土藤草正照定怪物迎頭落下。
  怪物驟不及防,反因上下過於輕捷,吃了大虧。口張處,先鬧了一嘴的土。同時滿頭滿臉,俱被藤草浮土彌漫糾纏。急得牠暴怒如雷,啞著怪聲連連吼叫,正要順勢往危石上面縱去,尋找敵人。
  紀光見怪物落阱,就在眾山人零亂發箭之際,還未容自己下手。怪物已帶著阱中藤土,像半截黑塔也似從阱中往上縱起。知道這東西如從阱中逃出,自己性命一定難保。事已至此,除了與牠拼個你死我活,決難逃免。
  就在紀光端著弩弓,毒鏢待放在當兒,忽地眼前一亮,空中一道電閃。同時那怪物身子也縱起七八丈高下,剛與紀光存身的危石平頭。電光影裏,照見怪物滿頭滿身藤蔓交纏,一面上縱,一面兩隻前爪正向上亂抓亂扯,怪口開張,不住亂吐。一眼看見石上站得有人,吼一聲,便要抓將過來。
  紀光知道危機瞬息,性命繫于一髮,哪敢絲毫怠慢。左手連珠毒藥弩,右手毒藥梭鏢,早分向怪物口眼一個要穴打去。那怪物捷如飛鳥,力能生裂虎豹,而且目光敏銳,性又通靈,周身除口耳眼等處要害外,刀槍不入。
  若在平時,就是萬箭齊發,也休想傷牠一根毫毛。這時一則天時人事,般般湊巧,二則自從出世以來,不曾吃過苦頭,一旦連遭失利,身上又中了山人數十箭。雖未傷著皮肉,山人箭勁力猛,多少總覺著有些疼痛。
  怪物本就急怒攻心,再加上鬧了一口的土,急於噴出,不住張口亂吐。頭上又糾纏了許多藤蔓,雖然力大,應手而折,可是藕斷絲連,一時撕扯不清。
  怪物這時驟見敵人,更是急欲得而甘心。鬧了個手忙足亂,顧此失彼,在在授人以隙。紀光弩箭先發,怪物剛用前爪一擋,口裏已中了一毒藥梭鏢。一著急,紀光第二枝連珠毒弩又射中了一隻右眼。立時痛徹心肺,狂吼一聲,舉起前爪便向紀光抓去。
  倏地一個震天價響的霹靂從天空中打將下來,怪物重傷之下,猛地吃了一驚。加上縱得過高,勢子已成強弩之末。紀光終是腳踏實地,易於閃躲。一見怪物抓來,也不知究竟打中牠的要害沒有,存亡頃刻,到底有些惜命,不敢再發手中暗器,忙將身往後一縱,響雷業已打下。
  怪物一把抓了個空,人未抓著,正抓在危石尖上。身上奇痛,又被雷一震,立時神志昏亂,忘了身子尚懸在空中。慌忙中,用力抓住危石,往懷中一扳。卡的一聲,一塊二尺來寬,三尺多長的危石尖端,竟被怪物用力半腰扳折,連身帶石墜落下去。
  這時四外山人全都逃散淨盡。雷聲過處,大雨傾盆而下。紀光難定怪物死活,不敢憑石下看。又知逃起來,決沒怪物跑得迅速。因此一脫利爪,見怪物落下阱去,首先照著相反方向,擇了一個適當地點藏躲。準備萬一怪物跟蹤尋來,憑著手中兵刃暗器,與牠拼個死活。
  待了一會,只見電光閃閃,雨勢越大。雷雨聲中,隱隱聽得怪物在危石下面狂吼怪叫,騰撲不休,響成一片,始終未見上來。紀光估量出怪物不死,至少總受了一兩處重傷。所用弩鏢,俱是南疆秘制,百草毒藥煉成,只一見血,任是多麼厲害的野獸,也不出一個時辰之內必死。
  紀光驚魂乍定,想起愛女慘死之苦,不禁悲喜交集。
  又過有半個時辰左右,雨勢漸止,不聽怪物聲息。這才輕腳輕手走向危石前面一探,見下面陷阱只剩一些雜亂的藤草,用盡目力觀看,也不見怪物蹤跡。試拿一塊石頭丟了下去,只聽撲通一聲,仿佛積了許少雨水,卻不見有什反應。
  這時雨勢忽止,一輪明月漸漸從密雲層裏湧現出來。新雨之後,照得四外林泉竹石宛如初沐。新瀑流泉遍處都是,月光下幻成無數大銀蛇,由高往下蜿蜒著,直往湖中駛去。真是風景如繪,清絕人間。直到這月光現後,才看見湖岸邊上爬伏著一個毛茸茸的東西。
  紀光試探著近前一看,果是怪物屍首。見牠業已死去些時,上半截屍首浸在湖中。猜是受傷之後,想逃回巢穴,到了湖岸,才毒發力竭而死。
  紀光恨到極處,把怪物屍首拖上岸來,拔出身畔腰刀便砍。誰知那怪物雖然死去,身了仍如精鐵一般,那麼快的腰刀,竟會砍牠不動。再一查看牠那致命之處,一隻眼睛還光閃閃地瞪著,另一隻眼卻剩了一個茶懷大小血淋淋的深洞,裏面插著小半枝毒弩。想是受傷之後,痛極一拔,將弩箭折斷,連著眼睛拔出扔掉。又找到怪物口裏還插著一枝毒藥梭鏢,那鏢很長,鏢尖業已深插喉際。
  怪物如此猛惡,渾身刀箭不入,紀光居然僥倖成功,未遭毒手。鏢箭俱都打中牠的致命所在,真是幸事。事後回憶,猶有餘怖。望著怪物呆立了一陣,因為提心吊膽,悲恨交集,忙了一夜,未免腹饑力乏。左右山人已不知逃往何方,欲待過湖尋找女兒屍首,恐怪物還有同類在沙洲上潛伏。湖水又深,也沒法飛越。只得等到天明,再作計較。
  紀光正打算將身上濕衣服脫下吹幹,取些乾糧果腹,忽聽湖心沙洲上有女子的叫喊。仔細留神一聽,竟是女兒淑均的聲音,不禁喜出望外。連忙高喊了幾句女兒,竟有回音,夜靜空山,聽得分外清晰。
  只是相隔過遠,沒法問答。這一喜,把餓渴憂勞全都忘卻,知道非將眾山人找回設法,不能過去,忙即向回路上連喊帶尋。
  幸而那些人並未逃遠,俱在附近十里以內的隱僻岩恫之中潛伏,一會工夫便相率找到。紀光把怪物已為自己射死,女兒現在湖心沙洲之上等語一說。山人本是能勝不能敗,聞言個個欣喜若狂,隨著紀光一窩蜂似跑向湖邊。
  人多手眾,山人又多會水,一會工夫,便砍倒一株樹木。各用腰刀削去枝葉,做成獨木舟,推入湖中。請紀光站在上面,眾山人紛紛跳下水去,泅泳著推木前進。
  到了沙洲再一循聲尋找,在一個丈許高土崖的深穴內,將紀光女兒找著。她身上衣服俱已撕破,兩臂被一種極堅硬的荊條捆綁了個結實。怪物還恐她逃走,又在土穴外面堵了一塊數千斤重的大石。
  紀光和眾山人費了許多氣力,才將她救了出來。父女相見,自免不了抱頭大哭一場。紀光見她赤著半身,忙把濕衣脫下一件與她披上,仍由眾山人用獨木舟渡過湖去。
  紀光見女兒形容憔悴,委頓不堪,好生痛惜。便命眾山人砍了些樹枝藤蔓,將各人身畔帶的繩索取出,做成網兜,將她抬起,又命幾個山人將怪物屍身也抬了回去。
  到家以後,全山的人俱都轟動,見紀光單人除了這等巨害,益發敬畏不置。
  父女劫後重逢,悲喜交集,不幸那怪獸將紀女擄去,竟是為了傳種。這時紀女已有身孕,見了老父以後,當時便要尋死。
  紀光因只生此女,自是不捨,再四溫言哭勸說:「我年將入暮,只你一女承歡。雖然禍生不測,為怪物所汙,至多不嫁人,也就是了。你縱不念自己,難道也不念及為父麼?」
  紀女聞言,才去輕生之念,拼以丫角終老,忍辱偷生。
  山人們經此一來,越發感戴,都把他父女當作親長看待。紀光除偶然出門行醫,代山人販運應用東西外,倒也相安。
  誰知三兩個月過去,紀女肚子漸漸大起來,紀光一把脈,脈象極佳。因是怪種,當地山人對於少女貞操雖然不看重,到底心中慚愧。
  父女商量,決計用藥將胎打落。紀光醫道原好,打胎卻是初次,又是自己女兒,自然格外細心從事。誰知那胎竟非常結實,紀光連用重藥,想盡許多方法,一絲也沒效果,反令女兒白受了許多苦處。萬般無奈,才想起往桐鳳嶺去求當初傳授醫道與自己,誼兼師友的無名釣叟醫治。
  紀光到了那裏,把女兒所有遇難經過一說。
  無名釣叟細問了怪物的聲音形象,大驚說:「此乃深山木客一類,名為葛魍。目如閃電,爪若利鉤,行動捷於飛鳥,力能生裂獅象,爪能活捉鷹隼,專食生物腦髓和松柏黃精山果之類。因牠行動舉止像人,喜把人當作同黨,並不輕易傷害。
  「牠一生只交合一次,雖然兇狠異常,對於配偶最是情重。而求偶之期,每年只有一日。在此春情發動前後十餘日中,暴烈無比,人獸遇上,均無幸理。莽蒼山玉靈岩左近曾出過一隻,被武當派一位名宿收去,看守洞府,甚是得用。我有制牠之法,並能用藥化去牠先天中遺下的那一點僅有的淫根,使其歸入玄門,得歸正果。
  「令愛所懷異胎,休說藥力難施,就是我能將其打落,於心也是不忍。此於有此異稟,除相貌稍醜外,一切俱勝似常人十倍。依我之見,令愛元氣大傷,生子之後恐難永年。你膝下無子,正可留下此子,以娛晚年。將他害死,豈不可惜?你且回去,臨產之前,必定難產,到時我自來解救。」
  紀光聞言,只得帶了女兒回來。紀女依然恐為人知,哭泣欲死。紀光心憐愛女,只得遷到無人之處隱居,到了生養之後,再作計較。想了想,昔日怪物盤踞的沙洲。不但地勢隱秘,而且四面環水,湖光山色,水木清華,端的似仙靈窟宅,人間福地。遷到那裏去住,豈非一個絕妙所在?
  紀光便去和酋長說,湖心沙洲容易藏妖,打算移去坐鎮,就便清除餘孽,請他派人相助,建兩間房舍。酋長聞言大喜,便派了數十名山人,帶了用具,隨同前往。只一二日工夫,就蓋了一所房舍。
  紙窗竹屋,淨几明窗,加上四周的嘉木繁蔭,湖風嵐影,越顯得景物清幽,勝似圖畫。父女二人督率山人,造了一隻小舟,才行遣散回去。閑來無事,便去湖心打槳,洲旁垂釣,養鳥府花,讀書習武,倒也怡然自得。
  因為那裏以前是怪物窟宅,紀光父女遷去未久,惟恐還有別的異物前來侵害。除偶然日裏蕩舟過湖,到山寨中去與山人治病外,從不輕易遠離,一直無事可紀。
  紀女那孕竟懷了一年多才行臨盆,生時甚是難產。生前三天,無名釣叟到來,紀光延接進去,見紀女腹痛如割,正在掙命。無名釣叟一按脈象,說還有三日才得降生,便給了一粒止痛丹藥。
  釣叟吩咐紀光速將預先找來的幾名山婦喚至面前,擇出兩名強健聰明的,授了方略:將產婦房中打掃乾淨,除產榻外,所有什物一齊挪走,等後日嬰孩一降生,便將產婦抱往隔壁一間靜室之內,大家迅速退出室外,將門窗緊閉,等嬰兒縱躍力竭,無名釣叟才行入室,去他先天中帶來的野性。一切吩咐停妥。
  紀女服藥之後,疼痛漸止。紀光才放了心,陪著無名釣叟,出來觀賞沙洲風景。
  無名釣叟看了,說道:「你以前可聽人說起過,這裏有此湖蕩麼?」
  紀光道:「起初因為採藥,這一帶南疆的山水形勝,差不多足跡殆遍。以前除妖時,忙於救人報仇,還不甚覺察。自從移居到此,越看湖那面的一片山崖泉石,都似曾經來過。後又尋到那崖上,雖然崖石大半崩墜,瀑痕猶在,越發猜是前數年採藥人入山舊遊之地。
  「看這湖面其圓如鏡,湖底平坦,沙洲恰在湖的中心,頗似有人開浚,心中奇怪,便問那晚除怪同來的許多山人。竟有好幾個說這裏以前數年確曾來過,所見瀑布林密,均極相同,並無湖蕩。如是人為,何人有此妙法?至今疑團未解。道長動問,敢是看出有異麼?」
  無名釣叟笑道:「此物真個神奇,可惜淫孽殺孽太重,落到這般結果。」
  紀光道:「聽道長之言,莫非這湖也是怪物葛魍所浚麼?」
  無名釣叟道:「誰說不是?此物身輕如葉,長於踏波飛行,性尤靈異。極喜修治山林,開闢泉石,最愛濱水而居。牠必見這裏群山環拱,曠宇中開,景物幽麗,仗著識得水土之性和天生的靈心利爪,把這草坪上蕪雜草樹之類全行拔去,將凸出地上的餘土堆在中央,積成一座沙洲。
  「然後牠推倒岩石,引那條瀑布由源頭下注,從地底灌入草坪,成此湖蕩。又在沙洲上面種了許多奇花異草,嘉木繁蔭,以為牠的窟穴。不想枉費許多心機,白白送你享受了。」
  無名釣叟了眼看到沙洲後有一叢備具五色的繁花,便問紀光道:「此花也是原有的麼?」
  紀光移居之後,才聽紀女說起,那花聞了令人昏迷不醒。並不知道那花的來歷和用處,本想請教,聞言便將花的作用說了。
  無名釣叟道:「此花乃人間異寶,名為夜明草,又名雪桃,生在川滇黔一帶高山絕頂積雪之中。花形如梅,分九片,一枝八十一朵,貼莖而生。雖然聞了使人昏迷,卻專治蠱毒,靈效無比。因為產自雪山高寒人跡不到之區,休說是人,產花之處必有冰崖雪屏,鳥獸也難攀援立足。而且極為稀見,連我到處留心,也只得到過一株,業已用完。
  「這花還有一樣功效:服了輕身、明目、益智、只是服時須要掩鼻屏氣,方不為花香迷醉。除了像怪物這種身輕力健,能踏雪飛行的異獸,便是仙人,也還得預先查出產處,才能得到,你休要輕視了牠。
  「不過這種靈藥移植在此,恐難生長。這裏奇花異草雖多,獨此最為難得,又是這般多法,怪物移來,必有用意,日久自會發現。等令愛產後,可將此花交我帶回山去。此物非極寒之區不能久植,我也沒有保養之法,只好把它製成解蠱毒的靈藥,用來救人罷了。」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