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三回 無心插柳 金童誤登長春殿 有意成親 玉女質押護身寶
元兒回首一看,從先前那幾隻梅花鹿後面的花林以內,又跑出一隻半大不大的白鹿。上面坐著一個年約十四五的紅衣少女,手持一支玉蕭,背插單劍,腰間還懸著一個金黃色的葫蘆。花光人面,掩映生輝,越顯得秀麗如仙,容華蓋代。
元兒因坐騎已然飛走,不知還會回來不會,而所落的山又不知名。與青城相隔必然甚遠,難以回去,本已憂疑萬端。再聽騎鹿女子責問,益加惶恐,答道:「我名裘元,因在青城騎鶴為戲,不想被牠帶到此間,拋了弟子飛走。望乞仙姊不要見怪,容我少待片時,等坐騎回來,自會走的。」
那紅衣少女又叱道:「你一個凡夫妄入仙山,見了你二公主,還不下跪求命,竟敢信口強辯。誰是你的仙姊?快快跪下,等我審問,饒你不死。」
說時,人、鹿已到了元兒面前,那少女睜著一雙剪水雙瞳,滿面嬌嗔,瞪著元兒,逼他跪答。
元兒先時只因鶴已飛走,仙山難回,心中憂急,並非有什別的畏懼。一聽少女口出不遜,便也生氣答道:「這山又不是你家造出來的,我不過是騎鶴閑飛,偶落此地,暫時歇腳,又沒有損壞你家一草一木。好意尊你一聲仙姊,為何出口傷人?男兒膝下有黃金,怎能跪你?好男不和女鬥,也不和你計較,我偏在此不走,看你把我怎樣?」說罷,氣得小腮幫子一鼓,將頭往側一偏,裝作不愛答理。暗中卻在準備,以防不測。
那少女聞言笑罵道:「你這紅眼小賊,竟敢和你公主挺撞,不和你說明,少時你做鬼,也不知道是怎樣死的。這裏是萬花山長春公主的仙府,何人擅敢到此?你一個無知頑童,俗子凡夫,汙了仙境,還敢大膽胡言。看你身帶寶劍,好似還不甚壞,不叫你見識見識,你也不知道你二公主的厲害。」
一面說,早縱下白鹿,回手一按身後的劍,一道青光,劍已出手。
元兒這時已想起時當冬初,全山卻溫煦如春,萬花競放,又有鹿鶴往來,以及少女裝束穿戴,在在不似凡境。少女自稱公主,必有來頭,無奈適才氣忿頭上,話已說滿。對方又是少女,不好意思再和人家說軟話。更因師父朱梅從不服低,自己縱肯退讓,日後傳說出去,豈不弱了師父的名望?
及見少女將劍拔出,勢難避免,自己人單勢孤,不知當地虛實,便對少女道:「我在此等鶴飛回便走,又沒招惹你,你我往日並無仇怨,苦苦相逼則甚?再說我這兩口仙劍乃仙人傳授,非同小可。如今我可讓你,要是真個動起手來,那時寶劍無眼,將你誤傷,豈不叫你家大人怪我?」
那少女罵道:「我便是此山之主,紅眼小賊,只管拔出劍來交手。贏得我,連這山都送與了你,再若延遲,不拔出劍來,你姑娘便動手了。」
元兒見少女無可理喻,不禁氣往上撞,將手一按鑄雪劍,寶器出匣,銀光射目。
那少女一見那劍,臉略一驚,更不答話,早一縱身,舉手中劍刺將過來。元兒且不還手,也將身縱過,待再勸說幾句。不料少女看去盈盈弱質,年紀甚輕,身法卻甚輕捷。元兒避縱過去,身剛落地,還未站定,少女的第二劍又已縱身刺來。元兒猛覺腦後寒風,青光晃到,知道厲害,忙使一個仙鶴盤飛的解數,就地一旋,側縱出去。
那少女真是疾如飄風,第三劍又向元兒身側刺到,元兒連讓三劍過去。因少女劍法精奇,迅逾飛烏,不禁動了欽佩之心。第三次避開時,縱得甚遠,趁少女還未追到之際,忙即回身勸說道:「公主你且住手,說完兩句話再打。」
少女剛好追到,舉劍要刺,聞言停手,問道:「你怯戰麼?既怕我,就不該說那大話,快快跪下,我便饒你。」
元兒從小慕道,不喜與婦女相近,又在年幼,更無燕婉之思。先時不過覺著少女美貌,並未細看,及喊少女停手,不過因佩服少女的本領,恐傷了她,想再勸她幾句。及至與少女一對面,看清了容貌,不知怎的,竟會有了愛好之心。
暗想:「這麼好的地方,又有這般本領的好女子。倘若這次紅兒不是存心要自己上當,也和上次誤走百丈坪得交方、司兩家一般,日後騎鶴飛行,常常來往,豈不有趣?」
那少女見元兒注視自己,尋思不語,嬌嗔道:「你這小賊,鬼眼看人,打又不打,話又不說。要投降,快快跪下,還來得及。」
元兒笑道:「都是人,我跪你則甚?就算我跪你一回也不要緊,你也不見得有什便宜,會多長塊肉。不過我們打了一陣,彼此還沒知道名姓,我將你殺了不說,要是你將我殺了,我做鬼也知道姊姊的名兒,也不冤枉。」
少女怒罵道:「你這小賊鬼頭鬼腦,也配問你公主的名姓麼?你就做個糊塗鬼吧,我又不和你結親。」
說到這句,元兒聞言一笑。本是見那少女目秀澄波,眉凝遠黛,冰肌玉骨,美秀如仙。兼以薄怒輕嗔,越顯嫵媚,有些神往,並無他意。
少女自知把話說錯,收不回來,再看他的神態,認定是故找便宜。立刻把臉一沉,更不再說,劈手一劍,當胸刺來。
元兒也不再客氣,決計施展近日所學本領,將她制服之後,再與商量。一見劍到,喊一聲:「來得好!」更不躲閃,把劍一橫,使了個項羽橫鞭,迎了上去,雙方各帶起丈許長的青白光芒,碰在一處。耳聽鏘啷啷虎嘯龍吟般響了一聲,二人俱知遇到勁敵,各自顧劍,分別縱將開去,劍上餘音猶在繞耳。
元兒低頭一看鑄雪劍,依舊銀光耀目,玉芒無虧。少女一看自己的劍,卻已被元兒的劍砍了一個缺口,不禁勃然大怒,罵道:「紅眼賊,竟敢傷我仙劍,你公主不殺你,誓不為人!」
說罷,又縱身一劍刺來,元兒急架相還。
這時,一個是痛惜寶劍,動了真怒,一個是天生異質,真仙傳授,各把全身本領施展出來。就在這花城錦障之間,虹飛電射般殺將起來。
元兒與少女彼此鬥了一陣,少女雖是自幼得道,畢竟不如朱梅是玄門劍法正宗。再加元兒天資穎悟,苦心參修,雖然日淺,已是心領神會,所用寶劍又是仙遺至寶。少女漸漸有些相形見絀起來,還算元兒小心眼中,一心想和那少女做一個朋友,不肯施展毒手。幾次飛劍出手,未下絕情,俱被少女避過。
少女見勢不佳,自己寶劍已然受了微傷,不敢隨意抵敵,一味用巧,未免又吃了一點虧。時刻一久,越發手忙腳亂,暗恨姊姊偏在此時出外遊玩,讓我受這野孩子的氣。
猛想起:「這野孩子如此可惡,再打下去,必無幸理。身邊現有異寶,何不取出一用?雖然母親遺命,再三禁止妄用,無奈勢已至此,非與敵人拼個你死我活不可,也就說不得了。」
想到這裏,正趕元兒一劍砍來,少女舉劍,打算橫攔上去。明知敵人寶劍比自己厲害得多,不捨寶劍受傷,心神一亂,迎敵略遲了些。
元兒身手何等矯捷,這頭一劍原是個虛勢。在少女這欲攔未攔之際,倏地使了個龍蛇盤根的解數,手中寶劍微一翻折,轉壓在敵人的劍上。就勢一纏一繞,元兒運用玄功,把真力都運在自己劍上,往回一扯。大喝一聲:「還不撒手,要送死麼?」
少女也甚機警,百忙中見敵人改了招數,方喜無須硬敵。不料敵人的劍能剛能柔,不知怎地一來,竟將自己寶劍纏住,往回一奪,立時覺著虎口震痛。對面敵人劍上白光直逼面前,耀眼生花,再不撒手丟劍,不死必傷。
少女不得已,只得豁出,暫時將劍失去。於是暗運玄功,把手一放,朝元兒順勢送去,想借此傷他一劍。元兒哪會上她的當,早已防到,也不就此借勢傷她,運足一口真氣,右手朝天一放。一青一白兩道光華,恍如二龍盤絞,同時衝空,飛舞而上,離地數十丈才分開。
少女見元兒既已看出自己借劍傷人之意,卻沒有收劍,也不還手,反連他本人的劍一齊往空飛去,好生不解。誰想元兒成心賣弄,右手的劍才脫手,左手早同時一按身後,另一口聚瑩劍早到了他的手中,一縱步,便向少女縱去。
少女手中兵刃已失,見空中二劍分開,正想借此運氣捏訣收回。不料元兒又將身後另一口劍拔在手中,捷如飄風般到了面前。
元兒高喊道:「公主留神,防我鑄雪仙劍誤傷了你。」
少女這時已是恨他到了極處,哪肯理他,一心想去取腰間所佩葫蘆。猛覺眼前白光一亮,敵人空中那寶劍已帶起丈許長的白光,銀虹也似,疾如閃電,當頭飛到。少女想躲哪裏來得及,正在驚心等死。猛地又覺人影一晃,白光忽然不見。定睛一看,元兒笑嘻嘻地站在面前,已將空中飛下來的那口寶劍收去。
少女才知原來他並無害自己之意,只是存心賣弄這一手。再看空中自己那口寶劍,已不知去向,想已落在花叢之內,可是哪好意思去拾。
少女不由頰滿紅雲,勃然大怒道:「你這紅眼小野盜,傷我仙劍,定不與你甘休,有本事的,敢等我片刻再動手麼?」
元兒見少女寶劍已失,手中空無所有,以為伎倆已窮,哪裏知道厲害。又見她秀目圓睜,嬌嗔滿面,更不願拂她心意。暗想:「女孩子有甚本領,不是回去喊人報仇,便是再取兵刃前來交手而已。」
便答道:「你只要不叫我下跪,由我在此,等鶴飛回便走。你如不打更好,要打時,任你使甚法兒,我都奉陪,等你一會,算得什麼?」
少女氣得也不還言,早把腰間葫蘆悄悄解下,口中暗誦真言,將葫蘆蓋對準元兒一揚。口中說道:「紅眼小賊,休得逞強,以為你便贏了我麼?趁早跪下,念你適才沒敢傷我,不但饒你,我還打算留你在此,給我作一山童。否則,少時便叫你知道二公主的厲害。」
元兒笑道:「公主的厲害,我已見識過了,別的可依。只我這兩條腿,除父母恩師和諸尊長外,向不跪人。公主有甚本領,請施展出來,使我見識見識吧。」
少女怒罵道:「好一個不知死活的紅眼小賊,死在目前,還敢在你公主的面前花言巧語,你看我用法寶取你狗命。」說罷,便將葫蘆蓋揭了開來,立時從葫蘆口內冒出數十道火焰,直朝元兒飛去。
元兒到金鞭崖日子雖然不多,平時常聽陶鈞說起異派中妖人使用邪法異寶行徑,俱都記在心裏。先時看見少女初從林中騎鹿出來時,腰間繫有一個葫蘆,本來心中動了一動。及至和少女一動手,見她並無什麼出奇本領。時候一久,又起了愛好之意。末後又把少女手中脫劍擊飛,越發看輕敵人,忘了機心。
元兒正在得意忘形,忽見少女不知何時將腰間的葫蘆摘了下來,又聽她說完那一番話,知她定要賣弄玄虛,仍未放在心上。一見火焰飛出,朝自己撲來。
暗忖:「她本人劍法還和自己一樣,不能身劍相合,運用神妙。用法寶,想必也不甚高明,定是什麼障眼法兒。聽師父說,我這兩口寶劍,不但普通異派中飛劍非其敵手。就是遇見什麼邪法異寶,只要運用本門心法,將雙劍連在一起,施展開來即可。雖不一定將敵人法寶破去,若是防身,也足能應付一二。」想到這時,不但沒有逃,反倒迎上前去。
說時遲,那時快,那火焰已飛到元兒面前。元兒覺著火勢奇熱,才知不是障眼法兒,心裏一驚,忙將雙劍舞動,把連日所學全都施展出來。一青一白兩道光華,舞了個風雨不透,將身子護住,火焰侵不到身上。
無奈那少女因疼愛寶劍為元兒鑄雪劍所傷,二次又被擊落。覺得出生人世以來,不曾這樣掃過面子,又受了一陣冷嘲熱諷,越發大動無名。雖並不一定打算把元兒燒死,總算逼得元兒屈膝服輸才罷。見元兒劍法厲害,攻不進去。便口誦真言,將葫蘆中火焰全數放將出來,將元兒團團圍住。
元兒哪知此火乃是玄門聚煉三百年太陽真火而成之寶,並非尋常妖術邪法。先雖覺著奇熱,還可忍耐。後來火勢大盛,愈覺膚炙肉痛,雖未燒到身上,再延下去,烤也被牠烤死。這才知道厲害,但仍拼命強忍,舞動劍光,還想衝出火圈逃去。
誰知那火竟是活的,元兒逃到哪裏,火也追到哪裏,休想逃開一步。耳聽少女連聲嬌叱:「紅眼小賊,快快跪下,賠還我的寶劍,我便饒你。」
元兒此時已由愛轉恨,見火勢太已厲害,無法逃走,聞言把心一橫,怒罵道:「無恥賤婢,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公,只管讓我跪你則甚?小少爺乃青城山金鞭崖矮叟朱真人的門下,並非無名之輩。燒死自會做鬼報仇,要想跪你,簡直做夢!」
忽聽空中一個女子聲音叱道:「綺妹不得無禮。」
元兒只聽了這一句,下文還未聽清,便覺心裏一陣麻熱噁心。頭暈眼花,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過了好些時候,元兒猛覺心裏一涼,才漸漸恢復了知覺。耳邊忽聞兩三個少女在身旁喂喂細語,聲如鶯簧,甚是好聽。鼻端時聞異香,煩渴全丟。
睜眼一看,身子臥在一個長約丈許的軟褥之上。面前站定三個女子,最年輕的一個正是適才用火燒自己的少女,年長的兩個,看年紀俱十八九歲之間。一個穿紫,一個穿黑,都生得亭亭玉立,容光照人,正含笑向著自己。
元兒猛憶前事,首先想起身佩雙劍,用手一摸,業已不知何時失去。這一來比要了自己的命還要厲害,不由急了一身冷汗。跳起身來脫口便問道:「我的劍呢?」
那穿黑衣的女子說道:「你不要著急,劍終是你的,不過你適才為舍妹太陽真火烤傷。幸而我和秦家姊姊來早了一步,沒有致命。但是你人一暈倒,雙劍不能護身,手面皮膚燒焦了好些,不得不將你身上衣服脫去,以便醫治。因此將那雙劍暫時解下來,由我收過一旁,等你走時,自會還你。」
元兒聞言,一摸手臉,並無傷痕,正疑那女子有些說謊,那紫衣女郎道:「師弟休要多疑,適才你委實被虞家二妹真火所傷。所幸這裏有長生宮千年萬花涼露,靈效非常,才得治癒。彼時你身上衣服已大半化成腐朽,須要脫光調敷。我等俱是女子,不便醫治,又恐怕日後朱師伯怪罪。
「因為這禍既是虞家二妹所惹,只得從權。由她一人將師弟衣服脫光,周身敷滿仙露,另取新衣與師弟更換。直到此時,師弟火毒全消,才得緩醒過來。如若不信,師弟舊衣尚在林中,請看身上還是舊日裝束麼?」
元兒聞言,低頭一看,果然換了一身極華美的短衣。也不知牠是用什麼東西織成,穿在身上,非常輕軟,這才有了幾分相信。因聽紫衣女子稱他師弟,又有日後怕朱師伯怪罪之言。問道:「三位姊姊貴姓芳名、因何以同門之誼相稱?能見告麼?」
紫衣女子道:「愚姊秦紫玲,與這裏長春仙府虞家姊妹乃是世交。日前復返峨嵋,得見朱師伯,說起新收弟子名喚裘元,仙根甚厚。今早在山嶺路遇虞家大妹,強邀到此盤桓兩日。剛剛到達,正值師弟被火圍困。因聽師弟之言,這才喚虞家二妹急速住手。
「她姊妹二人乃散仙之女,只因父母業已兵解飛升。僅有姊妹二人,長名舜華,幼名南綺。雖與師弟無同門之雅,也頗有許多淵源,總算是自家人。師弟所受火毒雖消,尚須調養一日半日,我們還有許多話說,且請至仙府以內細談吧。」
元兒早從陶鈞閒談中聞得秦氏姊妹名聲,立時疑念冰消,起身下拜。紫玲連忙還禮,元兒又朝虞氏姊妹行禮,舜華也忙著還禮。
南綺卻躲過一旁,抿嘴笑道:「起初要肯跪我,何致有這場禍事?偏要前倨後恭,卻累我……」說到這裏,臉上一紅。
舜華又看了她一眼,便不往下再說。
元兒也沒聽清說些什麼,終是小孩心性,仍記前隙,見她躲過,便也不再行禮。這時話已講明,元兒隨眾起身時節,才把四處景物看了看。見存身之處已非適才對敵之所,地方是一個廣約十畝的草坪。一面靠著崇山秀嶺,奇石雲飛。石隙裏掛著一條瀑布,細若珠簾,水煙溟濛。
相去自己臥處不到兩丈,下臨溪流。泉聲淙淙、如奏笙簧、碧紋漣漪、清波粼粼。溪中生著一種極似牡丹,大若盆碗的異花。黑綠黃紫,三色相間,襯著翠莖朱葉,越覺豔麗無倫。又見左側一面,俱是碧梧蒼松,時有玄鶴白鹿往來翔集。蒼松拔地,綠蔭濃匝,清捐眉宇。另一面去路,卻是一望花城,燦若錦雲。
再一回顧臥處,也非軟榻繡墩。乃是無量數葉細若秧,花細如豆的奇卉聚生而成,無怪乎躺在上面又香又軟。元兒置身這種麗景仙都,幾疑已在天上,非復人間。
元兒一面隨著三女往萬花叢裏穿行,一面不住東瞧西望。虞氏姊妹原本在前引導,南綺偶一回顧,見元兒呆看神氣,悄對舜華道:「這孩子枉做了朱真人的弟子,卻這般的不開眼。要住在我家,還叫他快活瘋呢。」
舜華聞言,忙叫:「噤聲。」
元兒已然聽了個逼真,暗想:「這地方真好,如和她交了朋友,日後可常來常往,真能在此住上幾日,倒是快事。」
元兒正想之間,猛想起自己愛如性命的兩口寶劍:「聽大的一個說,已然代我收好,等到別時交還。看神氣,她們救我時節,並未回家,小的一個,寶劍、葫蘆俱在身旁,怎麼單單不見自己的兩口寶劍?」不禁又躊躇起來。但見紫玲滿面笑容,只朝前走,又不好意思老問,以免顯出自己小氣。
不論元兒怎麼想,也想不出二女當時不將寶劍交還的用意。再一想到虞南綺的劍,曾為鑄雪劍所傷,但她卻並無賠償之言。這一想,立時心裏一驚,愁容滿面。只顧低著頭,滿腹憂疑,連那生平從來未見的奇景,都無心腸再作觀賞。
走有頓飯光景,忽見前面碧蔭參天,半山以下悉被雲封。方以為路徑已斷,不是飛越雲峰,便須轉過危崖,另尋幽徑。
忽聽南綺在前嬌笑道:「到家了,快隨我們走進開眼吧。」說罷,徑往雲中鑽去。
元兒方知雲中藏有門戶,自恃慧目,定睛往雲中一看。竟是一片白茫茫,看不見別的東西。方詫雲厚,猛覺眼前白光一亮,那麼多而厚的白雲忽然全都不見。當前兩面削壁之間現出一條夾谷,寬僅丈許。南綺站在谷口,左手拖著一個薄如輕絹的袋兒,右手招向眾人,笑吟吟請客入內。
元兒隨在紫玲肩後入谷一看,兩邊危壁直上青天,中通一線,時有輕雲飛過。苔痕繡合,紫石平鋪。前行半里,走到盡頭,微一轉折,便聽飛瀑怒鳴之聲。空谷回音彙為繁響,溫馨細細,因風吹送。再仔細往前一看,立覺眼花撩亂、心曠神怡、喜極忘形、頓忘憂慮、不由得連聲誇起好來。
這裡元兒所到之處,景物的富麗清奇,又與適才一路所見迥不相同。一片十來里方圓的平地,周圍俱是高崖峻壁,上面掛著許多大小瀑布,恍若數十百條玉龍當空飛舞而下。瀑布盡頭是一條三丈多寬的碧澗,猶如玉帶索回,恰好將那片平地圍住。
平地當中,矗起一座比四崖較矮的奇峰,上面滿生著許多古木奇樹。隨著山形的高下,建了許多樓臺殿閣。玉檻瑤階,雕樑畫棟,隱現於蒼松翠柏之間。山下面儘是花田,萬花競放,各有畦睦。再加上花間蛺蝶大如車輪,彩羽翩躚,往來不息。珍禽翠羽,飛鳴穿翔於青樹繁蔭之下,便是蓬萊仙境,也不過如此。
眾人一路穿花拂蕊,行近澗邊,元兒才看出還有一道短橋橫越水面。離水不過尺許,又見鴛鴦對對,白羽雙雙。無數水禽自在泅泳,襯著橋上的朱欄曲檻,平空又添了幾許詩情畫意。元兒見了,不住連聲稱讚,南綺見他這樣,益發笑不可抑。
舜華忍不住笑罵道:「二妹年紀也不小啦,還是這般淘氣,當著秦家大姊,只管鬧這些障眼法兒則甚?」說罷,將手一揮,所有壁間飛瀑、峽蝶、仙禽俱都化為烏有。紅橋下面只飄浮著數十片各色大小花瓣,哪有什麼白鵝、鴛鴦在水中游泳?鳴濤泉吼之聲也都沉寂,只靜靜蕩蕩一座仙山樓閣,矗立在四山花田中。
南綺嬌嗔道:「大姊只是惹厭,呆子被火燒了一場,讓他開開心也好。干你甚事,卻要你來掃人興致?」說罷,將身一縱,便從花田上面飛越而過,直往峰上跑去。
元兒方在發怔,舜華對紫玲道:「舍妹只因先父母鍾愛,太已驕縱慣了,平日不肯下苦虔修。直到如今,劍法尚未練好,論年紀也不小了,卻專一好弄這些狡獪。幸是姊姊到此,裘道友又非外人,否則豈不令人見笑?」
紫玲道:「靈心慧思,卻也虧她。如非身臨切近,看見橋下那些水禽,連我也幾乎被她瞞過,只說賢姊妹無事時從別處收羅來馴養的呢。」
舜華道:「看舍妹今日如此癲狂,道心已起微波。正如姊姊適才之言,恐她所說要口不應心了。」
紫玲道:「情緣前定,無法擺脫,以掌教真人和凌、白二位前輩來比,一樣也是神仙眷屬。至多不過修為難些,再遲一世飛升罷了。」
元兒也不明她二人所說之言,心想:「出來已久,有秦紫玲在,紅兒縱不飛來,也不愁回轉不了仙山。此處雖好,只可日後來往,暫時不宜久停。到了仙府稍坐一坐,便即告辭,寶劍早到手一刻,也好放心。」且行且思,不覺隨著二女到了峰下。
舜華揖客上山,迎面先是一座白玉牌坊,上面刻著「長春仙闕」四個朱紅篆字。過牌坊,便是一列隨著山勢屈折的玉石磴道。緣磴而上,行約數十級,忽聽頭上南綺曼聲喚道:「姊姊,我不願外人到我屋裏去。今且慢待秦家姊姊,先請在這翠微亭內用茶吧。」
元兒抬頭一看,離頭三丈許,一塊危石凌虛飛出。上面蓋著一個八角亭子,白玉為欄,珊瑚為柱,魚鱗翠瓦,端的富麗非凡。這片刻工夫,南綺已卸去紅裳,換了一身霧縠冰紈,立在亭內,倚欄相喚呢。
舜華聞言,答道:「這裏暫坐清談也好。」說罷,便領了紫玲、元兒上去。
南綺迎將出來,同入亭內。那亭靠外一面,放著一張水晶長案,案上有兩個形式奇古的玉盤。盤中堆滿了許多不知名的各色珍果,案前只放著兩個錦墩。亭外一角,放著一個紫泥火爐,上面架著一個茶鼎。古色古香,非金非玉,茶煙嫋嫋,爐火正旺。
南綺請紫玲和元兒坐在兩個繡墩上,舜華倚欄相陪。自己卻只管忙進忙出,先從亭角晶櫥內取出四個白玉茶盞,用一紅盤托了,走向亭外火爐前面。玉手一指,茶鼎四股碧泉隨手溢起,分注盞內,約滿八分,便即止住。南綺托入亭內,分放在賓主面前,又去櫥內捧了一盤餅餌出來敬客,不住勸飲勸吃。
元兒見那茶色綠陰陰的,盛在玉杯以內,清馨之氣撲鼻。知是仙茶,也不客氣,端起便喝,立覺齒頰騰芳,身心清快。那些果餌多不知名,其味之佳,自不必說。再舉目四望,居高臨下,仙景無邊,真不愧「長春」二字。
元兒觀賞食飲了一陣,見紫玲老不說走,只管和舜華殷勤話舊,剩自己和南綺二人默默相對。這時相離更近,越覺她秀目流波、冰肌映雪、巧笑輕顰、儀態萬方,又承她款待殷勤、意密情柔,不由前嫌冰釋,益發加了愛好之心,欲去不捨。不說去,又惦記著那兩口寶劍,尚無下落。
元兒呆坐了一會,忽然想起一個主意,紅著一張臉問南綺道:「適才小弟無知,誤傷仙姊寶劍。幸虧仙姊手下留情,否則小弟早已被火化成灰燼了。」
南綺聞言,微嗔道:「都是你那勞什子劍,把我母親給我留作終身備用的寶物無端殘缺了一柄。如非看在朱真人和秦家姊姊面上,我饒你才怪呢。」
元兒故作驚訝道:「聽仙姊之言,莫非仙姊的劍也是雙的麼?」
南綺道:「誰說不是?我那雙劍,一名朱虹,一名青吳。只因雄劍被侍兒夜香借了去助她男人往大湖斬蛟,久假不歸,這才採了本山紫玉,另配劍匣。若非劍失了群,何致有此傷殘?適才秦家姊姊說,朱真人能將此劍重鑄還原,並且勝似原劍,異日回山,你須代我跪求,不要忘了。」
元兒連忙滿口應允,因探出她沒有要自己賠劍之意,不禁心上一寬,喜形於色。
旁坐舜華早聽出言中之意,悄對紫玲道:「那是人家心愛之物,朝夕要用,還是另留一件別的東西吧。」元兒只顧和南綺說話,並未留意聽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