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二回 承奧訣 三關通竅要 調靈鶴 千里禦風行
元兒知道遠處觀物都很細小,如以那雪山上的人作比,這幾道光華最小的也有尺許粗細,十多丈長短。想不到仙家飛劍竟能大小由心,指揮行使於千百里之外。異日自己如能煉到這等地步,也不在出死入生,受這一番跋涉辛苦。
元兒正在注視尋思,忽見先前那幾道光華原本互相絞結,相持不下。自從末後這道金光一去,頃刻之間,便見金光、白光勢盛,其餘光華逐漸低弱。又鬥了一陣,內中一道灰黃色的光華竟被兩道金光絞散,化成許多星雨消滅。緊接著,其餘幾道光華也都四散飛逃,耳聽師父說道:「且饒了這幾個業障,我們仍舊下棋吧。」
元兒聞言,回視二老同時將手一抬,那兩道金光便自離了雪山,往回路飛轉。留在雪山上的人們,俱已隨了光華逃走。只剩一人,也將空中停留的一道白光斂去。眼看他走過山側消逝,耳旁又聽破空之聲,只見兩道金光一同飛回。
二老各舉手一招,便在身旁隱去。二老若無其事,一邊一個,坐在樹杈上下棋。
元兒橫坐在旁側樹杈上,暗想:「對面便是聞名已久的師父矮叟朱真人。身旁這位仙師,看適才放出飛劍神氣,竟與師父本領不相上下,可惜不知他的名字。」
元兒正在胡思亂想,忽然滿院光華,耀眼難睜。光斂處,現出一個鶉衣鳩首的花子,一落地便哈哈笑道:「佳客到來,還不下來接待,你二人只管下那殘棋則甚?看我給你們和了。」說罷,未等二老答言,將手朝上一揚。
元兒剛覺一股罡風劈面襲來,便聽身側老頭罵道:「你這沒長進的老花子,既想創立教宗,就該把你那看家本事傳他們。沒的使他們出來丟人現眼,吃人家的虧,適才如不是我想先見識見識朱矮子的高徒,將棋枰移上這裏來。看見不平,飛劍相助,你那徒弟怕不被魔崽子給活剝了?不謝我們,還來說嘴,無故擾人清興,真是豈有此理!」
花子聞言,剛要答話,朱梅搶說道:「你兩郎舅,一個半斤,一個八兩,來了俱是一般惹厭。看在五姑份上,不與你們一般見識。花子一來,這局棋也沒法再下,由它放著,改日再分勝負,且下去喝點本山的猴兒酒吧。」說著,兩個老頭俱都落在地上。
元兒也連忙縱了下去,跪在三人面前。剛叩了幾個頭,朱梅指著那老頭和花子說道:「這兩人一個叫追雲叟白谷逸,一個叫怪叫花凌渾,俱都是你師伯。快磕一個頭,和陶鈞到一邊去,我不願見你這拘謹樣兒。」
元兒從紀登、陶鈞二人臉上恭敬神氣中,悟出師父用意。聞言朝白、凌二人各叩了兩個頭,起身站向陶鈞肩下。紀登早往室內取出酒脯,設在當院石桌之上。朱、白、凌三人,相次落座。
凌渾指著元兒,問朱梅道:「這孩子就是日前齊道友勸你收歸門下的那個麼?無怪他說好,連我看著都順眼。我收門人向來憑我自己喜歡,不論資質,都要似齊道友和你們這樣選擇得嚴,哪有許多?今日你見我那孽徒一人獨鬥群魔,還不怎太弱吧?」
朱梅道:「趙心源在你門下才只二十年工夫,劍法已深得你的心傳。剛才谷逸尋我,要下完嵩山少室那盤殘棋。是他要看我新收弟子上山時光景,才將棋枰移向高處。才一上去,便遠遠望見兩個魔崽子雙戰你的高徒,正在相持不下。後來又有兩個五台餘孽路過,趁火打劫。我恨他們倚仗人多,以強凌弱,飛劍出去相助。
「不多一會,谷逸也將飛劍放出。他們如何能是敵手?我二人解了令徒之圍,知他們這群餘孽還有幾年氣運,懶得再費心神去追趕他們。正想下完那盤殘棋,你就來了。你這花子素常無事不尋人,尋人沒好事。我近日已受了齊道友之托,三二日內要赴峨嵋凝碧仙府,與眾道友商議三次峨嵋比劍之事,如有為難之事,切莫再照顧我。」
怪叫花凌渾道:「你這矮子倒會猜,可惜只猜著了一半,你知道那妖屍谷辰麼?他的惡貫快要滿盈,不久自會伏誅。我本不願管他閒事,偏他竟敢惹我。我徒弟魏青在嵩山頂上採藥,路遇他師妹凌雲鳳。三人正閑說,被他用妖法攝走,陷入重泉九地之下。準備取他二人的生魂,煉那九地腐仙妖法。
「論本領,我原可以制伏他。只是這妖屍自被峨嵋諸道友連挫銳氣,益發詭詐,善於趨避。知他重泉九地共有十八穴,如果一擊不中,不把人救出來。這東西又辣又狠,必先下毒手,豈不反誤了他二人性命?我凌家子孫無多,我妹子又在開元寺坐化,自是因她前生殺孽大重,塵劫猶未轉完。別人尚可,白矮子豈能坐視不理?
「為此,我拖他前去相助行事,有我二人同往,縱不除滅妖屍,準可將人救出。我正想去九華尋他,路過此地,看見你二人劍光從那面飛來,知他在此,特來相約。哪個用你則甚?」
朱梅笑說:「你當我真不知道你的來意嗎?你平時總不服人,這事又早落在齊道友的算中。你既知妖屍惡貫滿盈,怎未算出應在你的身上?適才接了齊道友的飛劍傳書,說你要來,便是谷逸,也為此事在此等你。可見要作一派宗主,實非易事。像你一意孤行,與人不同,雖然你門人當中不乏能傳之士。到底限於天賦,總是事倍功半,費了你無窮心力,比起峨嵋門下還是不及咧。」
凌渾冷笑道:「矮子你少說嘴,我如非知道峨嵋派承長眉真人正統,得天獨厚,我也不遠走滇西,另立教宗了。齊道友最近在凝碧崖靈翠峰微塵陣中,得了長眉真人帝府天篆兜率真敕,道行高出濟輩,何消你說?我雖不才,還會知難而退,不與勝己者抗衡,於正邪諸教外另立教宗,傳先師鐵肩老祖衣缽。
「不似賢昆弟這般不知自量,老著臉,創什麼青城派!又和峨嵋派藕斷絲連地挾以自重,那才是既不能號令,又不受命呢,虧你還有臉挖苦人。」
朱梅哈哈笑道:「你這窮叫花,這麼多年來還是火性未退。本門先師與長眉真人,原屬一家,無分彼此。只因先師羽化時節,言及長眉真人係應仙神千五百年大劫而生,劫後妖魔潛蹤,仙神匿跡。先師為了善後,憐恤劫後孤魂,是以立下宏願,由青城派承續道統,合塵同俗。同是行道,剛柔互濟。
「峨嵋以法力除妖,青城以德行佈道,如此上應天心,下憫人情。我輩但求盡心,分甚本領高低?你說這話,全是私心自用,無怪你這麼多年來終是野狐禪咧。」
凌渾方要答言,白谷逸道:「照齊道友來書所說,後日方是妖屍授首之期,有這些閑時候,我們三人相聚,正可暢飲矮子的好酒,只管爭論則甚?」
凌渾也笑道:「我只恨你們這些人專以正統自命,難道別派中就無能人?我本不算什麼好手,那神駝乙道友行徑也和我差不許多,他也不是道門正宗,如論本領道行,恐怕齊道友也難與他分高下吧?」
朱梅也笑道:「如論道行,自是各有高低,但言及正統,當屬玉清一脈為主。可是列班大羅金仙,不要說駝子和你花子,連我們這兩個矮子,往瑤宮玉階下一站,怕不嚇壞那些道貌岸然的天仙才怪!」
凌渾哈哈大笑,道:「說得好!要我換掉這身百衲袍,倒不如多跟天魔打交道!」
說時,朱梅忽然回首看了元兒一眼,命紀登,陶鈞將元兒領往後面。先進了飲食,等到傍晚客去,再聽吩咐。
元兒又要跪謝,被陶鈞拉了他一把,暗使眼色止住。元兒只得隨了紀、陶二人同往後院。一看,院中石桌上杯箸早已設好。陶鈞進屋取了酒食出來,三人重新見禮落座。
陶鈞未從師時,本來好客,有「小孟嘗」之稱。雖在山中多年,仍是少年時心性,生平又愛英俊靈敏的人。見小師弟裘元小小年紀,武功已煉到了很深地步。再加上膽識氣宇迥異恒流,休說尋常小孩子,便是上次峨嵋開府,凝碧崖太元洞各派老少群仙聚會,所見許多已然煉成飛劍、出入青冥的小輩同門當中,資質勝過他的也無幾個。年紀卻都比他大得多,目前初來,便是如此,將來成就自不可量。無怪師父、師叔屬望甚殷了,惺惺惜惺惺,因此對他又歆羨,又愛惜。除殷勤款待外,陶鈞沒等朱悔吩咐,已先把入門口訣、坐功起始一一傳授。又把元兒身佩雙劍取出,給紀登詳觀。知是異寶,俱都讚不絕口。
元兒本來聰明絕頂,因為紀登雖是師兄,卻與銅冠叟交好。於親近之中,處處以前輩之禮相待,還有一些拘束。及見陶鈞對他甚厚,有問必答,不似紀登沉靜,素寡言笑,不由對於陶鈞格外要親熱些。
元兒除敬領傳授默識於心外,心中老想探聽師父為何說笑那般不羈,全無一點尊長莊重之容。以及那姓白的老頭與後來窮叫花的來歷,只是不敢開口,幾次想問,俱在口邊縮住。
陶鈞見他口齒遲疑神氣,猜出他的心意,便說道:「我們這位恩師人最灑脫,最恨虛偽。你只要率性而行,事事誠心實意,必邀青眼。不過他老人家對於尋常禮節雖然放縱,不計細行,可是大處家規極為嚴厲,犯者必以飛劍處死,決無寬恕。據我想,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要人自己向上,不須師長督飭,方為上駟之材。我們作為弟子,應體師門厚德,不尚俗禮,內心崇敬,自然誠中形外了。
「至於那位白師伯,乃是現在九華山隱居的有名老劍仙追雲叟白谷逸。以前與師父齊名,同隱河南嵩山少室,人稱嵩山二老。後來移居衡嶽,不多年前,又移居九華山峨嵋掌教夫人別府鎖雲洞的。門下弟子只有三人,卻是一個勝似一個,內中一個姓岳的,更是本領驚人,將來自會與你相見。
「後來那位,也是鼎鼎大名的雪山派宗主,青螺峪的怪叫花窮神凌渾。這位師伯劍法自成一家,與哪一派都不相同,隱身乞丐,遊戲三昧。各異派中妖人遇見他,無不聞名喪膽。
「這三位老人家俱是多年患難知己之交,每到一起,必要暢飲歡聚,無話不說。凌、白二位更有郎舅至親之誼,曾為一事反目多年,近十年來才和好的。今日凌師伯未來以前,師父曾接峨嵋掌教真人飛劍傳書,聽說是為了妖屍谷辰之事,師父說凌、白二位今晚便要動身,而師父也留此不久。
「若照我們以前初入門時規矩,均須受過許多勞苦,才能得到師父傳授。只你一人,因為師父不能在此久留,今晚夜靜,便即傳授心法。你這樣好的天資,再加上我和紀師兄從旁指點,又有你自己帶來這兩口寶劍。不消半年工夫,縱不能身劍合一,也能與異派中的後輩一分強弱了。
「本山風景甚好,盡可在做完功課之後隨意遊玩。看你年紀雖輕,卻極老成,別無可慮。只有觀前那兩隻仙鶴,是髯仙李元化師伯所贈。這兩隻畜生,曾受一個異派中妖人豢養多年,頗有靈性。只是舊習未除,專好弄些狡獪,我有兩次幾乎上了牠們的大當。師父走後,少去招惹牠們,以免師父不在家,弄出事來。適才傳你的口訣,乃是入門功夫,且等晚間師父試了你的道心,再練習吧。」
元兒聞言,自是又高興,又感激,一一記在心裏。
一會吃完,紀登去約有個把時辰,進來對元兒說道:「凌、白二位師伯已經趕去鼎湖峰,約請一位精幹地行的道友去了,師父現在前面喚你呢。」
元兒忙即應聲,隨了紀、陶二人往前院走去。
前院只朱梅獨自一人,仍然科頭跣足,坐在院中磐石上面,正在調弄那兩隻仙鶴。元兒急忙跪倒行禮,朱梅吩咐起來,盤了雙膝,對面坐定。用手先摸了摸元兒頭頂,命元兒閉好雙目,不要妄動。
元兒已得陶鈞預先提示,忙把心志一收,垂簾內視。屏去一切雜念,澄神定慮,靜以俟變。剛把鼻息調勻,便覺朱梅的手在脊樑命門各要穴上輕輕按撫了幾下,漸覺著一股熱氣由足底緩緩升了上來。
那熱氣漸升漸速,熱也隨著增加,霎時佈滿全身,越久越熱得難受。元兒先還覺難忍,未幾心靈一靜,神儀內瑩。猛地又覺頭頂命門被人拍了一下,立時覺著一股涼氣佈滿全身,好似一瓢冷水當頭潑下一般,奇冷難耐。
如是由冷而熱,由熱而冷者好幾次,好容易把冷熱都忍了過去。猛地又覺周身疼癢交作,恍似百蟲在骨裏鑽咬,無處抓撓,比起奇冷奇熱還要難受數倍。知是最緊要的關頭,一不能忍,前功盡棄。便暗將心神守定元珠,由它難受,一切付之無覺。
待有兩個多時辰,疼癢忽止,周身骨節又作起響來。響有頓飯光景,才由周身響到腦門。卡的一聲,命門間似被斧劈開一般痛了一下,所有響動全都停歇。
耳聽陶鈞喚道:「師弟大功告成,還不快些叩謝師父麼?」
元兒睜眼一看,朱梅滿面笑容坐在對面,紀、陶二人仍是垂手侍立左右。自己身上已然復了原狀,只覺比起適才打坐前要輕靈得多。
元兒連忙上前跪倒,朱梅說了句:「孺子可教。」吩咐起立。
又將元兒身佩的雙劍要去,仔細看了看,說道:「靈樞故物,果不虛名。你有此雙劍,得我真傳,十年之後,異派飛劍無敵手矣。」
朱梅又對元兒道,「你因服過靈藥仙草,加上本來異稟仙根,成就必速。我不久後赴峨嵋,今日先將本門劍法傳你。除我在這裏早晚加緊傳習外,我走之後,每日可隨你兩個師兄修煉。等我峨嵋歸來,再引你去見師叔。
「本門戒條,只有殺、盜、淫、妄諸條,專重大節,不拘細行,以各人自己勤修為主。用功之外,僅可在山中隨意閒遊,但在道未成時,不准擅自離開青城,以免遇上能手,替我丟人現眼。尤其這兩口寶劍來頭很大,是曠世奇珍,要隨時備帶,早晚用我口訣勤加練習。在身劍未能練到合而為一時,須防外敵巧取強奪,務要小心,不可絲毫大意。」
元兒敬謹領命,當下由朱梅傳了心法口訣,便隨陶鈞前去安置。元兒因師父不久長行,日常用功甚是勤苦。
過有十來天,朱梅應乾坤正氣妙一真人之約,前赴峨嵋,眾弟子送至門外。那幾隻仙鶴也跟著在空中飛翔,直等朱梅走沒了影子,才行降落。
元兒因連日一心用功,不曾出門,金鞭崖的景物尚未仔細觀賞。既送朱梅走後,站在崖前往四外一看,遠近群山都在足下。雲煙浩森,大小峰巒被雲包沒,只露出一些角尖,像海中島嶼一般時復隱現。真是波瀾壯闊,變幻無窮。
元兒當著天風,憑凌絕險,對著眼前奇景獨自出神。正懷想方、司兩家,不知可曾移走?
忽聽身後陶鈞道:「師弟初來時,正值師父與白師伯在大樹上對弈,放飛劍出去,助凌師伯的弟子趙心源與幾個異派中人交手。那雪山離此少說也有三四百里,你卻一目了然。
「後來聽師父說,才知師弟在夕佳岩絕頂古洞服了靈藥仙草,不但目光看得極遠,還能透視雲霧。今日雲霧濃密,你看今日雪山頂上可有什麼異狀麼?」
元兒聞言,往雪山那一面看了看,答道:「小弟幼時目力本較常人稍好,自服仙草,雖能透視雲中景物,畢竟有些模糊,只能看個大概而已。前日師父說小弟已成天眼,特地開了殊恩,賜小弟上乘超觀妙法。說照此練去,三月之後,便能上察青冥,下視無地。正在練習,因為日淺,尚無進境。今日雪山那一面雲霧更密,依稀之中見一些山巒白影,看不出有何異狀。師兄可看出什麼沒有?」
陶鈞笑道:「愚兄雖列師門十餘年,如論資質,還不及師弟一半,哪能遠視數百里之外?不過隨便問問罷了。」
元兒見這數日中,那兩隻大鶴每值有人談話,必在側靜立。牠們偏著長頸看人,好似留神諦聽神氣,便向陶鈞道:「師兄,你看這鶴,每次我們說話,牠們總在旁不走,莫非懂話麼?」
陶鈞道:「豈但能通人言,這兩個東西壞著呢。」說罷,回手就是一掌,正打在內中一隻的頸上。
那鶴出其不意,挨了一下,偏頭朝著陶鈞連聲長鳴,振翼低飛,往觀中逃去。
陶鈞怒罵道:「你這扁毛畜生,還敢不服麼?」
說著,便要追去。嚇得那另外一隻大的也慌不迭地跟了飛逃。
元兒忙把陶鈞攔住,無心中看見先逃那只,翼下有許多紅點,比後逃那只也要小些。
陶鈞道:「這兩隻大鶴,頭一隻因為曾代妖人守山,翼下面劫砂點子沒有退盡,名叫紅兒。後一隻叫雪兒,還略老實些。這紅兒最是好惡,專好捉弄人上牠毒當。如非師父喜牠有些靈性,上次我差點為牠壞了道基,恨不能用飛劍殺死,才解氣呢。」
二人儘管問答,紀登只在旁微笑,不發一言,同在崖前閑立了一陣,便都回觀用功。
元兒在觀中一住數月,日夜苦練。鑄雪、聚螢兩口仙劍雖未練到身劍合一,與陶鈞交起手來,指揮運轉,無不如意了。
這日鶴糧將馨,紀登因那鶴好闖亂子,不敢解除牠們禁法。仍和初收時一般,由牠們自去覓食,便命陶鈞下山辦糧。
陶鈞領命走後,元兒因對紀登從來敬畏,不似對陶鈞隨便。見他正在調神打坐,不敢驚動,獨自一人,持了兩口雙劍,在崖前練習劍法。
剛剛練完,忽聽空際鶴鳴,抬頭一看,正是紅兒和雪兒兩個,離頭約有十丈高下,不往飛鳴盤旋,只不離開山頭數里方圓以內。知有師父法術禁制,不能遠走,一時閑中無聊,打算調鶴為戲。
元兒試把手一招,二鶴居然聯翩飛下,落在面前。元兒一高興,便迎上去,撫弄二鶴身上雪羽。二鶴也緊依元兒身側,甚是馴良解人。元兒越發喜愛,頓將陶鈞前次囑咐之言忘了個乾乾淨淨。
調弄了一陣,忽又想起方、司兩家移居且退谷,計程不過數十里之遙,可惜這鶴不能飛去。再者,自己目前每日要加緊練習飛劍,劍術未成,不能離開此崖。正好用牠傳書,也可借此得一點家中父母的資訊。
正在尋思之際,二鶴交頸低鳴了一陣,紅兒忽然振翼飛起。元兒以為牠又和適才一般,就在當頂盤旋,誰知紅兒飛沒多高,倏地一束雙翼,直往後山腰深草樹中投去。紅兒才飛去不久,雪兒也跟著飛起,只是不曾下落,僅在紅兒落處的上空不住飛鳴。其音聲悲楚,迥不似先時清越嘹亮。
元兒自來此間,從未見二鶴往山下面降落,先時並未留意,後來見上下二鶴一遞一聲哀鳴不已。自己目力雖能視遠,偏偏後山一帶叢莽繁茂,遮住目光。只見紅兒身上白羽在草樹叢中撲騰起落,似與什麼野獸之類在那裏爭鬥。雪兒在上空幾次飛鳴下撲,俱是欲前又卻,仿佛有些畏懼之狀。
元兒越看越覺有異,暗忖:「這時已是嚴冬,各處草木俱已黃落,怎麼後山腰這一片地方的草木仍是那般鬱鬱蔥蔥的?常聽人說,仙鶴好與蛇蟒相鬥。凡是毒蛇大蟒盤踞之地,土皮草色俱呈異狀。不是寸草不生,便是長得特別茂盛。二鶴這般形狀,莫非與什麼蛇蟒相持麼?」
忽見紅兒飛高了些,緊接著草樹叢中躥起一條大蛇。通體紅鱗,並不甚粗,卻甚細長。其下半身還隱在叢樹之中,單這上半身已有兩丈長短,赤信如火,嗖嗖吞吐,看去甚是兇惡。等紅兒一飛高,便自退落,一經飛臨切近,重又出現。
二鶴只管哀鳴相應,雪兒始終沒有飛落,紅兒也只虛張聲勢,不敢驟然下擊。元兒再細往那蛇盤踞之處一看,不由又驚又怒,一縱身便往山下跑去。
原來那蛇幾番起落,盤處的草木被躁平,全身現出大半。除上半身不時上躥,與空中紅兒相持外,下半身還纏著一隻比紅兒稍小的仙鶴。那鶴雙翼已被那蛇連身束住,只剩一個頭頸在外,左右亂擺,鳴聲低微,想已去死不遠。
那蛇每次回身去咬鶴頸,紅兒便翩然下擊。那蛇見有敵人,只得捨了到口之物,飛身上迎。紅兒好似不敢與牠力敵,又不捨得那危難中的同伴,只是乘隙取鬧,使牠不能如願。這樣又是兩三次過去,惱得那蛇性起,口裏發出吱吱怪聲。等紅兒末次下擊,逕自捨了下半身所纏之鶴,長虹射日般往上飛起。
這時元兒正好趕到,更不尋思,將手一揚,右手聚螢仙劍飛將出去。青螢螢一道光華過處,那蛇知道飛劍厲害,想逃已是不及,竟然齊腰斬為兩截。下半身墜落叢莽之中,上半身帶起一股血泉,躥出老遠,才行落地。
元兒解了鶴厄,心中歡喜,以為險些被蛇所纏之鶴,定是本觀所養那只小的。雖然蛇死脫險,不知能否全活,正在可惜,待要奔將過去察看。忽聽空中二鶴連聲交鳴,叢莽中也有了應聲,身子還未近前,那只被束之鶴在地下略一撲騰,已衝霄飛起。飛得又快又高,迥不似曾受重傷神氣。眨眼工夫沒入雲空,不知去向,並未往觀中飛回。
元兒仍未在意,走到死蛇落處一看,那裏草木真是又肥又綠,秀潤欲滴。目光到處,叢莽圍繞中,隱隱似有一個二尺方圓的洞穴,四圍密藤蔭翳,下面隱隱有光。猜是毒蛇窟穴,因護穴藤蔓上有刺,不願下去。回身時節,鼻端微微聞見一股子異香,因為急於回觀,看看飛去的是否觀中那只,也未細察異香來源,便往回走。
這時紅兒已然落下,挨近元兒,甚是依戀,大有感恩之態。元兒走沒幾步,紅兒竟攔在前面,伏下身來,伸出長頸,往元兒胯下便鑽,意思似要元兒騎牠上去。
從崖上到崖下山陰一帶雖有陡坡,不似餘下三面儘是千尋峭壁,無可攀援。但是崖危磴險,窄不容足,後山到山腰相去百數十丈,也有幾處極難走的地方。元兒初下來時,一則練了兩個多月劍法,身子愈輕,二則情急救鶴,滿身勇氣,三則下山只要心神不亂,觀準墊腳之處,自比上山易些。
及至斬完了蛇,往回路走,才看出山勢之險。雖然不覺其難,到底沒有下時輕快,加上童心未退,常聽陶鈞說,峨嵋同門中,頗有幾個駕馭仙禽的女道友,早就有些神往。一見紅兒自己伏地,大有願為坐騎之意,不禁心喜。
元兒試問道:「你見我幫了你的忙,想叫我騎你上去麼?」
紅兒長鳴了一聲,將頭連點。元兒只圖好玩,哪還計及利害,竟然攀著紅兒長頸,坐了上去。果然飛翔甚速,展翼凌空,轉眼之間已過崖頂,直上青冥。
元兒見牠過崖時不曾降落,不但不以為異,反當紅兒感恩心切,想讓自己嘗嘗仙家騎鶴空中飛行滋味。加之有師父法術禁制,或許不過在近空高處盤旋罷了。先時一味高興,不疑有他,誰知那鶴一經飛過高空雲層,竟然掉轉頭往西南方面飛去。瞬息數十百里,越走越遠。
猛想起陶鈞以前所說,這才著起慌來。元兒雖具異質,到底學劍日淺,尚未練到馭劍飛行地步。如果上下數十丈相隔,還可冒險縱身下去。此時天地相隔,何止萬千丈之遙,稍一失足,怕不成為虀粉。自知上了大當,但事已至此,只得兩手緊握鶴的翅根,由牠背著往前飛走。
元兒有心想問紅兒為何剛解了牠的大圍,反倒恩將仇報,捉弄自己。偏偏雲空高寒,罡風甚勁,劈面直吹。幸是元兒,如換旁人,凍也凍死,哪裏張得了口。又想起自己離家別親,受盡千辛萬苦,死裏逃生。好容易仙緣遇合,道法尚未煉成,又遇見這種意外變故。看上去,禍多福少,越想越傷心。
元兒恨到極處,本不難一劍便將紅兒殺死。無奈自己安危寄在牠的背上,除了打算同歸於盡外,這東西如此狡惡,還要留神牠壞上加壞,得罪不得。只不知師兄明明說牠受了禁制,怎地仍能遠飛?更不解的是,紅兒得奇高,隱約中,山巒都在腳下,細微得難以分辨。
元兒正在提心吊膽,胡思亂想,紅兒飛行漸緩,忽然在空中盤旋起來。元兒低頭往下一看,只見下面雲霧甚密,慧眼透視下去,仿佛是座山谷,樹木花草甚是繁茂。一會,身子已隨鶴背降入雲霧之中,滿身都被包沒,水氣浸在身上冷陰陰的。轉眼飛落雲層,下面景物看得越發清晰。
只見滿山滿谷都是奇花異草,紅紫相間,五色競秀。恍如錦繡堆成一般,奇麗清幽,平生幾曾見過。眼看離地還有十餘丈光景,忽見前面靠山一片平原的萬花林中,跑出兩大三小五隻梅花鹿來。接著又聽鶴鳴,林中又有兩隻鶴朝自己迎飛上來,紅兒一見對面兩隻鶴,也跟著長鳴相應。
元兒只顧東張西望,猛覺紅兒兩翼一抖,身子一側,倒翻過來,覺出紅兒似有惡意。元兒因為離地已近,下面風景已好,失了防範。萬不料到紅兒有此一著,一個疏神,竟然鬆手,從鶴背上墜了下來。
元兒不禁大吃一驚,忙一使身法,用了個狂花颭地的招數,飄然落地。身剛站穩,正想怒罵紅兒幾句,就勢將牠頭頸用身上絲絛捆住,再用寶劍威嚇,仍由牠背了回去。誰知紅兒和那林中飛出來的白鶴振翼飛起,衝霄而去。
元兒方自憂急,忽聽有人叱道:「何方膽大頑童,竟敢擅入仙山?難道不怕我虞家姊妹的寶劍厲害麼?」音聲嬌婉,清音入耳,仿佛少女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