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一回
  人力有限 攀登雲天見碧穹
  仙法無方 手指長虹驚妖魔

  元兒想起靈姑周身長而又白的毛,再看司明騃呆呆的神氣,不由噗哧一笑。招得雷迅再也忍不住,又因老父嚴厲,笑又不敢,不笑又忍不住。拼命用牙咬住下唇,不敢出聲。
  元兒見他窘狀,本來想笑,又見銅冠叟因他笑了一聲,正拿眼望他。元兒心裏一害怕,也是和雷迅一樣,不敢出聲,拼命用牙去咬那下唇皮。
  這時只方環和司明蒙在鼓裏。先是站在磐石前,聽三老問答,都出了神,偶一聞聲回視,見雷迅、元兒互咬下唇,挺直身體站在那裏,臉皮不住使勁,狀甚醜怪。便不約而同地騫將過去,想問什麼原因。
  二人見司明挨將過來,更是難忍難耐,口裏不由自主地發出哧哧之聲,神態越發可笑。方端一見不好,忙以稍高一點聲說道:「天快黑了,姑父吩咐已完,我們去醃熏那兩條鹿腿去吧,雷老伯來了,晚間還要痛飲一回呢。」說罷,領了頭就走。
  這時小弟兄們各人有各人的話想說想問,便都跟去。離三老坐處走了幾步,便撒腿跑了下去。到了一塊站定,元兒、雷迅再也忍耐不住,便哈哈大笑起來。方端恐元兒洩露機關,司明平時有些騃氣,以後和靈姑難處。
  方端不等方環、司明詢問,忙向雷迅、元兒使了個眼色道:「靈姑本是山野生長,穿上人衣,自然不稱。我恐大哥、元弟笑出聲來,一則當著長輩狂笑失儀,二則又恐惱了靈姑,才藉故退了下來。天已不早,我們動手收拾晚飯吧。」
  司明一聽元兒、雷迅是笑靈姑臉上有毛難看,心裏老大不服,鼓著嘴問道:「這有什麼好笑?你們看她臉上有毛難看,我還覺著她更有趣呢,別的猴子哪有那麼靈?我真愛她極了。」
  司明憨頭憨腦,這幾句話一出口,休說雷迅、司明,連方端也招得繃不住勁,笑將起來。司明一睹氣,連元兒也不理,拉了方環便走,二人始終不明白元兒等三人為什麼發笑。等他二人走遠,元兒等三人又笑將起來。彼此囑咐,誰也不許向方環、司明說破,各自前去做事不提。
  三老見五小弟兄走後,靈姑也要跟去,方母攔住道:「今日你先不要做事,我們還有話問你呢。」
  靈姑也真聽話,聞言便即止步。方母知雷迅、元兒看出原委,一面喚住靈姑,一面想起喚回方端囑咐,以防小孩子家有口無心胡說。才喊了一聲,小弟兄們已然走遠,未曾聽見。
  銅冠叟明白方母意思,便道:「端兒提頭退去,他識得大體,無須我等囑咐,由他們各自辦事吧。」
  方母想了想,點頭答道:「端兒自他父親死後,全家母子三人,一個衰病,一個幼弱無知。又在仇家勢盛,奔走逃亡之際,仰事俯蓄,全仗他一個小孩子家支撐。雖有司兄照應,這些年來也著實難為了他。環兒去不去我倒不怎樣,假使銀鬚叟老仙連端兒也一齊垂青,我還是真有些捨不得呢。」
  雷春道:「我看端世兄資質、德行、聰明,除裘世兄外,他們三人全都弗及,早晚定成大器。也許仙人暫時相棄,說不定是為顧全他的孝道呢。」
  銅冠叟道:「聰明人最難得的是行事渾厚,端兒即兼有之,前途決不會錯。適才本打算囑咐元兒上山拜師之事,被猿仙帶了靈姑前來,將話岔開,也沒和他說完。別的好辦,這金鞭崖四面陡空,下臨絕壑,似一支金鞭倒插地上。除了飛仙劍俠,連小弟平時自負學有輕身功夫,也難飛上,這上去一層,倒難得緊呢。」
  雷春一聽崖勢如此奇險,見滿天霞綺,斜日猶未西沉。便想繞到後崖看看,順便代元兒踩踩道,有無別的快捷方式可以攀升上去。方母自從移居金鞭崖下,病好以後,至多只在小弟兄三人出門樵獵未歸時,行至洞外,倚門閑眺,從未遠行。聞言乘著酒後餘興,也要同去。
  當下雷春與銅冠叟在前,靈姑便去攙扶著方母,順山澗往崖後繞去。
  那道繞崖的澗深有千尺,如帶盤繞。寬的地方有數十丈,最近處相隔也有十來丈寬闊。常人到此,休說攀升那崖,便是這道又闊又深的山澗也難飛渡。
  繞走約有四里多路,才到了崖後。一眼望見對崖上洞穴甚多,壁間滿生著許多薛蘿香草,古藤異花,紅石蒼苔,相間如繡。正要前行,後面眾小弟兄也追蹤趕來。再走沒有多遠,便是一座排天削壁,將去路阻住。
  銅冠叟道:「我們因家在那邊,所以管那邊叫前崖,其實這裏方是崖的正面呢。我們是由東繞來,如從西走,不但對崖難以飛渡,便是崖這邊的形勢也是其險萬分。有的地方竟要提氣貼壁而行,方能勉強過去。朱真人所種的幾株仙草,便在那崖的下半截。聽說以前這前崖原有一根天生的神石樑可通對崖,直到崖頂宮觀門前。後來被朱真人將牠移去,從此仙凡路隔,不許常人問津了。」
  雷春還要從回路繞向西南,看個全豹。銅冠叟因方母新愈不久,路太險,便命方端、方環先陪了方母回去,靈姑仍舊搶著攙扶方母而行。
  雷春父子,銅冠叟父子師徒一行五人,往西繞行沒有多遠,便到元兒那日受傷墜崖之所。雷春見前面不遠,澗路越窄。岸這邊的崖漸漸向前斜伸,仍朝對面拱揖。漫說人行不能並肩,若非武功精純,善於提氣輕身的人,簡直休想過去。
  五人正要魚貫前進,忽見對面崖凹中飛出一團濃霧。霧中隱現一個赤身少年,手裏捧著元兒那日所見的仙草,正待破空飛起。
  元兒一見,方失聲驚叫道:「那不是像甄大哥麼、怎得到此?」
  猛聽銅冠叟大喝道:「大膽妖孽!擅敢來此盜取仙草。」說時,手起處,十二片連珠月牙甩鏢早隨聲而出,直朝霧中人影打去。
  眾人因是游山玩景,除銅冠叟這隨身不離的十二片月牙甩鏢外,俱未帶著兵刃暗器,聽銅冠叟這一喊,匆匆中都打不出主意。畢竟雷春是個會家,一聽那是盜草妖人,隨手往石崖上一抓,便抓裂下來許多碎石砂礫。運足硬功,也向煙霧中人影打去。
  這時,霧中人影業已升高。司、雷二老所發的暗器、石塊俱是力沉勢疾,百發百中,何等厲害。誰知一沾煙霧外層,便即墜地。
  眼看那霧中人影在空中微一旋轉,便疾如飄風,在夕陽影裏往西北方向飛駛而去。
  銅冠叟知朱真人仙草業已被妖人盜走,追趕不上。再往對面崖孔中一看,仙草生根所在,浮土零亂,陷有一個數尺方圓的深穴。穴旁倒著一個亂髮糾盤,面相凶醜,赤足草履。身著戲衣,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妖人,業已被腰斬成了兩截,鮮血流了一地。那洞正當西照,陽光斜射進去,看得分外清楚。
  眾人見仙草被妖人盜走,卻無人追敵,俱猜不出是何緣故。司、雷二老正打算飛身過去觀看,崖頂一道白光匹練般射下來,直達對面崖洞之中。
  光斂處,現出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只見他一到,便將那妖人屍首提起,擲入仙草生根的穴內。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白玉瓶兒,倒了些粉末下去。再取身旁劍鞘,將浮土,石塊一齊弄好,用腳踏了踏,便要往上飛起。
  銅冠叟認出少年是那日與紀登在崖前閒話,從崖頂上喊走紀登的小孟嘗陶鈞,也是矮叟朱真人的門下。見他做完了事要走,忙高聲喊道:「陶兄暫留貴步。適才我們曾見一駕霧妖人,將朱真人仙草盜走……」
  陶鈞接口道:「適才妖人,便是鐵硯峰鬼老所派來的,共是兩個:一是他役遣的生魂,一是他門下弟子程慶。只那生魂,家師因他受妖法所制,事出無知,沒有傷他,程慶則被飛劍所斬。
  「因家師不久要赴峨嵋,應妙一真人之約,仙草已於前日移植。生魂盜去的乃是贗本,另有一種妙用,此時不便細說。裘師弟大後日上山拜師最好,到時自有人接引他上崖,無須愁慮艱險。現奉家師之命,另有他事要辦,再行相見。」說完,依舊一道光華,直飛崖頂而去。
  元兒見陶鈞劍術如此精奇,好不欲羨。暗忖:「自己將來不知可否練到這般地步?」
  陶鈞去後,方環、靈姑也已送了方母趕來。這時已是日薄崦嵫,瞑煙四合。銅冠叟因山路大險,天黑難行,晚餐時候又到,提議回去,明早再陪了雷春遊賞。當下,大家循著原路回轉。
  元兒到了洞中,見方端正在整理飯食,將他拉過一旁,告知適才之事。說起那生魂竟與甄濟形態相似,只可惜被煙霧籠罩,沒有看得十分仔細。因與陶鈞初見,長者在前,未敢動問。
  前日師父到夕佳崖去接,曾見他的題壁,有去鐵硯峰之言。陶鈞又說那生魂是受了鐵硯峰妖人鬼老的役使,看起來一定凶多吉少,甚是憂慮。方端為人情長,聞言也甚難過。元兒心念甄濟的吉凶禍福,連飯也未曾吃好。
  次日清早,銅冠叟起來一看。小猿靈姑已將火備好,煮了開水,端了進來,另外又採了許多山果獻上。銅冠叟見她如此明慧,善解人意,暗忖:「得媳若此,也還不差。只是容貌為長毛所掩,顯著醜陋,不知將來能脫去不能。」
  回望司明,尚在榻側草薦上熟睡,正要過去將他喚醒。
  方環忽從隔洞跑來,叫了一聲:「姑父。」便轉臉向靈姑道:「妳昨晚陪我娘在裏屋睡,半夜裏還在說話,是幾時起的?怎麼我們起來,事都給做好了?」
  靈姑聞言,只是微笑不答。說時雷迅從外走進,石榻上的雷春、司明也被驚醒。小弟兄三個先向二老請了安,洗漱之後,方環便請二老過那邊去吃早點。
  大家一見面,方母指著靈姑,笑對銅冠叟道:「此女真個聰明,昨日我見她看端兒做飯甚是留心。只說她初經人事,看了好玩。不想今早起來,火已升起,水也煮開,地下打掃得乾乾淨淨。我看將來明兒走後,由她服勞奉侍,較明兒還要強得多呢。」銅冠叟笑著點了點頭。
  三老自在室中談笑,仍由方端指揮眾人,先做好了早點,再去料理午飯。因再有兩天,元兒、方端、司明三人便須入山拜師,司、方兩家經昨晚二次商議之後,已決定移居且退谷雷春家中。一切什物用具,俱要在三小弟兄未走以前先行移去,人多手眾,比較省事一些。當日飯後重又商量,定準第二日早點後,開始搬家。當日無話。
  第二日一早就開始遷移,並佈置且退谷中的新居。雷春自己因為是主人,本想回去。
  銅冠叟再三留住說:「這兩天崖前紅葉正鮮,有世兄回去便可料理,索性留在這裏玩上兩日,到末一天同走。」雷春只得應了。
  當下眾小弟兄只留下司明與靈姑在家服侍三老,餘人俱隨雷迅挑了東西往且退谷去。好在重東西有那只馴虎馱帶,眾小弟兄腳程又快。到了谷中,擇好房舍,雷迅便請方氏弟兄、元兒去用酒飯,另派別人代他們陳設。
  飯後趕回金鞭崖,又搬運了一次。因谷中有的是傢具,除原有的石榻、石几無須移動外,餘者僅留下一副行灶同隨身的細軟東西,還有少許米糧酒肉。靜等第三日親送元兒上山後,司明、方環也由仙猿接去,再行正式移居。
  元兒上山在即,早已齋戒沐浴,虔心誠意地等待日期到來。臨行前,又給家中父母寫了一封長函,托銅冠叟便中帶去。第三日天還未明,便即起身。
  雷迅和方氏弟兄也相繼起來,將方母給他準備的一個大包袱重新代他收拾一下。司明也從隔洞跑過來,說二老隨後就到。
  小弟兄們臨歧握別,自是十分依戀,一面幫同整理早餐,一面談個不休。不多一會,二老過來,方端又去服侍方母起身。大家用罷早餐,元兒便佩了雙劍,含淚向三老叩辭。三老也有一番勸勉,老少數人共送元兒到了崖下。
  元兒先望崖叩拜,再與小弟兄們互道珍重,訂了後會。見朝陽升起,嵐光欲染,丹楓碧岑,山容如繡,四外靜蕩蕩的,接引的人並未到來。
  元兒正要邁步前進,忽見靈姑手持洞中原有的一根長繩,在對面崖腰上現身,朝著元兒招手。適才眾人起身時,都忙著送元兒上崖拜師,沒人看見靈姑,俱未留意。這時一見,才知她業已前去探路。
  司明問:「靈姑,你往哪曳去了?見著崖上的朱真人麼?」
  靈姑含笑擺了擺手。
  元兒因她是個女子,不肯示弱由她援引。暗中提氣,一鼓勁,六七丈闊的山澗,早已一縱而過。靈姑便將長索由崖腰上放了下來,元兒也不去接,大聲喊道:「靈姑,你只引我的路就是了。」
  銅冠叟方喊:「元兒不可如此大意。」
  元兒已是一路攀蘿附葛,手足並用,爬行峻崖危壁之間,轉眼已離靈姑不遠。
  眾人在崖對面,眼望他二人一前一後,相去不過丈許,直往崖頂攀援上去。大家正在稱讚元兒身手矯捷,不知怎的,元兒一個失足墜將下來。
  方氏代他捏著一把冷汗,「哎呀」兩字還未出口,只見元兒下有丈許,恰巧抓住靈姑的索頭停住。
  銅冠叟首先高喊:「上面小路太險,快讓靈姑相助,以防二次失足。你怎麼幼讀詩書,父母在堂,竟會忘了臨深履薄之戒麼?」眾人也跟著吶喊。
  元兒先前失足,已是又驚又羞,本還不願。禁不住銅冠叟等再三大聲督促,勉強接索在手,隨了靈姑往頂上猱升上去。
  一會半崖雲起,對崖諸人已望不見元兒影子,仍不肯放心回去。直候了兩個時辰,靈姑才從崖腰白雲中落下,縱將過來。問起元兒,知靈姑送到崖頂下面,因遵猿仙之囑,並未上去。知元兒業已平安到達,才行回轉。
  恰巧當日下午,猿仙便來傳話,命方環、司明當時起程入山。說罷自去,眾人挽留不住。銅冠叟因紅菱嶝猛獸毒蛇甚多,二人從前並未深入腹地,猿仙又不肯領了同行,打算命靈姑陪往。
  誰知靈姑也說不去,並說谷中無甚兇險。自己送去,也只能送入谷口不遠,連昔日小弟兄們所去之處都不能到。
  銅冠叟知是實情,裏面必有原因,只得再三囑咐了二人一陣。除方母因遠未去外,餘人俱都送到谷外。一看封洞大石已經有人揭開,放在一邊。
  雷春道:「天剛黃昏,聽迅兒說,裏面奇景甚多,我們同進谷去,送兩位賢侄一程如何?」
  靈姑搶答道:「聽猿仙說,如今這谷不許外人進去呢。」眾人只得作罷回去。
  元兒同了靈姑初攀金鞭崖,好高過甚。見上面崖壁越發險峻,壁上苔薛其滑如油,更無著足之處。正在為難,忽聽靈姑呼喊之聲。抬頭一看,靈姑早已飛援上去,站在一個岩石凹處,一手放下長繩,朝著下面點頭招呼。
  元兒不服,她一個女流之輩既能上去,自己怎地不能?上面路徑,看神氣也只有眼前這七八丈的削壁,只因附壁藤蔓過細,不易於攀援。但只要越過這一段,便即有路可尋,何必這一點地方假手於她?
  元兒只含笑應了一聲,捨了長繩不用。運足全身真力,手抓壁間細藤,將氣往上一提,逕自雙手倒援而上。
  元兒資稟本來特異,自從得了銅冠叟的內功傳授,每日勤苦用功,已練得身輕如燕。一經提氣運行,身子便輕了許多,壁藤雖細,頗能支持,本來無事。眼看到達,相離靈姑立處還有六七尺左右,又想起:「那日陶師兄曾說到時有人接引,只說也是一位仙人,誰知卻是靈姑。幸虧自己還能上來,沒有由她相助,自己這般不避艱險,獨上危崖,少時見了師父,面子也好看些。」
  元兒繼續往上邊攀援,離靈姑所站的岩石越近。再看靈姑,不知何時又躍上有三丈遠近。最危險處快要攀越完了,一高興,氣便鬆懈了些。又加心急求進,見所剩不過三四尺高,以為一躍便可翻身而上。竟忘了命繫孤藤,身懸危壁。手再一用力,那細才如指的藤蔓如何支持得起一個強健少年的分量。
  元兒剛一作勢上躍,便覺手中藤蔓似有折斷聲。心裏一慌,力更用得大。未容他翻上那塊岩石,卡嚓一聲,手中藤蔓便已折斷。剛待撈左近別的藤蔓,一把沒有撈著,竟從百十丈高的危壁上懸空往下墮去。
  還算元兒心靈膽大,又是一雙慧眼,雖在奇危絕險之中,心神猶能鎮定。情知崖勢多半上突下削,要想在半腰中尋找攀附之物,已是無望,只有打降落主意。於是往上提氣,身體平移,以緩下落之勢。就在這危機一髮,轉瞬之間,下落也不過兩丈高,猛見一根索套迎面飛來。
  此時元兒急於逃生,不暇再計及別的,順手剛一撈著。便聽對崖下面老少諸人紛紛吶喊之聲,身子已然停在索上。元兒順著長索蕩到壁間,當是靈姑相助,好不內愧。既承人家援手,又聽師父在對崖高聲囑咐,驚魂乍定,周身都是冷汗,哪敢再好強逞能。索性偷懶到底,雙手援索,由上面的人拉了上去。
  及至落到可以立足之處,剛剛站定,放了手中長索,鬆了口氣。那索忽然往上一抖,便已收去。看上面已有微斜坡道,勉強可以行走。靈姑卻不知跑向何方。心想:「索剛收上去,人即不見,怎跑得這般快法?」再看腳下,已是雲霧四合,滿山如潮,用盡目力,只辨得出一些人影,迥不似下面景物清明。
  元兒知道眾人懸念自己,尚未回去,喊了兩聲,不見回音。便將身跪倒,重又默祝了一番。然後起身,往上前進,那路雖不似下半截陡峭卻甚曲折危險。遍地上滿生著刺藤荊棘等,越往上越密,鉤衣穿肉,甚礙手腳。
  元兒提著氣,施展輕身功夫,一路躥高縱矮,左蹦右跳,上下轉側於峻崖危岩之間。又走有半個多時辰,總覺崖頂相去不遠,可是總走不到,人卻累得全身是汗。
  暗忖:「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自從夕佳岩被困,獨身攻穿晶壁之後,自以為內外功夫都已有了根底,便是司、方二老,也常誇講,說是單論武功,尋常江湖上人已非敵手。照今日這番跋涉了一番,才知實踐起來,這般難法。平地練功夫縱有十層,到此也減去一半了。」
  不由把初上來好高逞能之心減去好多。
  元兒念頭剛轉,忽見前面荊棘影裏有一毛人起落拜跪。定睛一看,正是靈姑。連忙跟蹤過去一看,靈姑拜處乃是一塊大約畝許的石坪。來路滿生荊棘刺藤,左右中三面雜花盛開,丹楓碧樹挺生其中。五色相間,圍繞崖腰,宛如錦城繡障一般。
  對崖盡頭又是一座削壁,排天拔雲而起,離存身之處,高約二三十丈。輕雲如帶,繞崖往還,依稀可辨崖上邊沿的景物。崖壁上猶如青錢勻鋪,滿生著碧油油的苔薛,更沒絲毫縫隙。
  再看靈姑,還在閉目合掌,望崖跪拜不止。手持的那根長索業已捲成一圈,放在她的身側地上。元兒記得初上來時,不願假手於一女子,也沒注意到索的形狀和顏色。後來失足,全仗那索逃生,明明看清那索是根紫的,怎麼此時看去,卻是山中黃麻所制?
  元兒方一沉思,已走到靈姑身側,見她虔敬神氣,不禁抬頭又往頂上一看。正值一片輕雲過處,雲隙裏望見一個白衣少年,正站在崖邊向下注視。轉瞬間又為雲層遮住,用盡目力,只見人影。知已到達地頭,上面便是仙人居處,不由心花怒放,忙也將身跪倒。
  仙崖雖然咫尺,崖高苔滑,上下平削,正想不出用什麼法兒上去。忽見崖壁碧苔之間,似有一條紫痕閃動。正是適才失足時援手的索,索頭還結有一尺大小的一個圈兒。才知道適才援救自己脫險的並非靈姑,紫索既在此間垂下,上面又有白衣少年等待,定為自己而設無疑。靈機一動,叩了幾個頭,便即起身向那根紫索奔去。
  元兒剛剛接索在手,忽聽身後響了一下。回頭一看,靈姑手中待著一個紅色小包,滿面喜容,正朝上叩謝呢。見元兒回身看她,便用手連揮,意思是喊元兒援索上去。
  元兒方要張口問詢,只覺手中紫索一動,同時又聽靈姑低聲連喊:「圈兒。」剛把索圈從頭籠下,套向腰間,連話也未顧得和靈姑說。紫索便往上升起,將元兒帶了上去。升得甚快,不多一會,便被提升崖頂。
  元兒定睛一看,面前站定一個白衣少年,正是那日在崖下劍斬妖人的陶鈞。元兒忙即將身跪倒,被陶鈞一把拉起,說道:「我奉師父之命,在此接引師弟。且等拜見師父之後,我們再行禮吧。」
  元兒遵命起立一看,上面大有數十畝方圓,滿崖都是青松翠竹,異草奇花。正中心還有一個兩丈多高、寬約二十畝的圓崖拱起。這中心圓崖,上下四面俱生著一種鵝黃色的小花,細草如針,開花如豆。一片平蕪,蒙茸密佈,不見一些石土之色。有時天風過處,宛如捲起幹層金浪,真是瑰麗清奇,無與倫比。
  元兒一心虔敬,隨了陶鈞,循著圓崖當中的磴道走了上去。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座石質宮觀,觀門外又是一個水池。池中仙泉,噴珠濺玉一般從池底湧起,池側一面設著石桌石凳,桌上擺著一副殘棋。一株長松底下設著一個鶴柵,柵內丹頂玄鶴。大小共有四只,見了主人,兀自剔羽梳翎,飛鳴翔集不已。
  元兒一念至誠,拜師心切,也無心觀賞仙崖景物。眼觀鼻,鼻觀心,隨定陶鈞,直往圓崖當中的石宮觀中走去。行近觀前,忽聽破空之聲從頭上高處飛過。觀門前三個金光燦爛的大字,只在眼前晃了一晃,也未及看清,便即走入觀門。
  入門不到丈許,便是一座庭院,院中滿生著許多奇花異卉,清馨撲鼻。
  前面陶鈞忽然止步,稟道:「小師弟裘元帶到。」
  一個童聲在半空中哈哈笑道:「不行不行,我哪裏能收他做徒弟,這小孩太規矩了,將來出去,叫人看見,決不像我朱矮的得意門人,豈不成了笑話?」
  元兒本低著頭往前走,以為仙師形象必似天人,心中矜持過甚。一聽說是不行,立時頭上轟的一下,嚇得渾身抖戰。既未聽清下文,也未看清對面師父形象,眼睛一花,幾乎暈倒在地。兩眼淚珠,不由自主地掛了下來,正在愁急,哪裏還敢仰視。
  猛地又聽一人老聲老氣地說道:「你這老不正經的矮子,對初見面的小孩子也這般嚇唬他。你不收,我便帶往九華山去,看你五十年後,末代衣缽傳授給誰?」
  那話帶童音的老者又答道:「你愛,你就帶走,我如非齊道友再三相勸,我正沒這番耐心呢。」
  元兒才聽出兩位仙人是在說笑,心神略定。不禁偷眼往上去看,到底仙人是什麼樣的仙風道骨。這一看不打緊,如非預知師父矮出了名,幾乎疑心所見並不是自己的師父。
  原來院中生著兩株不知名的大樹,葉大如掌,枝幹奇古,高有十丈。左側一株,兩個枝杈上各坐著一個矮老頭兒,一個穿的又髒又破,別一個比較生得還要乾瘦些,衣服雖也破舊,卻是通體乾淨得多。
  在兩枝相間的一個枯禿樹幹上,放著一個玉石棋盤,也未聽棋子落枰之聲。只見二人互相嘲笑應答,目光卻俱注視著觀外遠處,好似甚為留意。
  再看陶鈞和另一個拿著酒壺的瘦長漢子,俱都垂手侍立在大樹之下,動也不動,態度恭敬。知道內中必有一個是自己的師父朱真人,才想起陶鈞給自己通名以後,還忘了行那拜師之禮。忙即將身跪倒,口稱:「恩師俯賜收容,感恩不盡。」
  那老聲老氣的一個便說道:「你師父和我一樣,不喜歡這些假禮節。想看,上來,也讓你小孩子家看個新鮮玩意。」說罷,元兒便覺一股大力量吸到身旁,身子凌空而起,轉眼到了樹極上面。這才知道對面瘦的一個,是自己師父,卻又沒理自己,仍是全神貫注前面。因那老聲老氣的一個將他放坐在側,雖初見師父,但人在樹椏上,不便跪拜。
  元兒正在惶恐,那老聲老氣的又道:「你這孩子適才在樹下偷瞧,山外景物這般有趣,既已上來,你怎不看?」
  元兒聞言,隨著師父目光所注處往外一看。因為存身絕高之處,休說觀外景物入目分明,就是山外的山河市集,田疇城鎮,也是一覽無遺。元兒生具異稟,自從巧服仙草,已變成了一雙通天慧眼。差不多可以穿雲透視,何況遠地無雲霧之處。
  元兒先看近處,並無什麼出奇之狀。再往對面西北方極遠之處一看,那裏是一片綿延不斷的雪山,皚皚一白。山腰上站著幾個人,因為相隔太遠,目光所及,才如豆大。只見蠕蠕轉動,看不清裝束容貌。空中卻有幾道數尺長的金光、青光、白光、綠光,閃電一般絞在一處。
  看有一會,忽聽那老聲老氣的老頭說道:「老朱,我助你一臂之力吧,也好使你早點收這個好徒弟。」
  說著將手一揚,一道金光似金蛇一般,帶起一陣破空之聲,電閃星馳,直往山那方飛去。轉眼沒入青冥,只剩一絲金痕閃動,及至到達,又和初出手時大小相差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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