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回
  成孝道子職托靈猿
  賭妖邪腐心哀舊雨

  元兒攔道:「此事萬使不得,休說瀆了仙猴。並且你已在仙師門下,不久要入山學道,要牠何用?方二哥知道必不願意,還是不提的好。」
  司明道:「我正想方三哥出家,有方二哥侍奉老母。我爹爹雖說身體強健,但是膝前只我一個,我姊姊又不在家。我去之後,早晚做飯服侍,洗衣燒火,誰人代我去做?我想這仙猿既是通靈,牠的子孫也必是個仙種。只要牠肯來,便可和人一樣使喚,這有多好。你可千萬別和方二哥說。」
  元兒雖覺不妥,但是又覺司明所說也是人子一番孝心,攔又不好,不攔也不好。正在遲疑,司明已經冒冒失失跑向前面。後面三人對於老猿全存著一番敬意,相隔約有三丈多遠,隨著前進。司明搶走向前,挽著老猿手腕,連說帶比。
  方端恐他又去生事,連忙追上前去時,司明話已說完,拉了老猿一隻毛手,相並同行。這時正行經一個上下相差約數丈的危崖,老猿竟伸手抱起司明縱了下去,神態甚是親密。此次回路,老猿原是抄的一條快捷方式,縱躍攀援,本甚難走。等到方端等三人趕到,老猿已從下面回縱上來,比著手勢要抱三人。
  方端探頭往下一看,正是來時經行的那座孤峰的下面,不但危崖聳立,底下還隔著一條寬約兩丈的絕澗。再看司明,已被老猿抱著縱向澗對岸,拍手相招。這般險的形勢,任是三人平素身輕力大,也不敢輕易嘗試,只得恭敬不如從命,一任老猿主持。
  老猿先蹲下身子,方端趴在背上,抱持著牠的頭頸。然後一手抱起方環,一手托起元兒,隨便一躍,恍似飛將軍從天而下,直朝崖下澗的對面縱去。
  三人被老猿背抱著,只覺兩耳風生,和騰雲一般,轉瞬間已落在對面澗岸,一點聲息都無,足踏實地。喜得方環、元兒、司明等三人拍手跳躍。不住稱讚。方端心才放下,當著老猿,不便詢問司明所說何話。見老猿神氣平善,估量司明未曾把話說錯,也就放開一邊。
  再走不多一會,已出山口。老猿朝四人連比了幾個手勢,意思是叫四人暫候片刻。四人站定以後,老猿一聲長嘯,飛身樹上。只見一個白蒼相間的影子疾如穿梭般在山前一片叢樹梢上閃了幾閃,便即不見。四人想起適才險狀和此番奇遇,俱都驚喜交集。只有司明想起老父無人作伴,高興了一會,又發起愁來。
  四人閑著無事,因銀鬚叟和四人分手時,曾命老猿回山時節,將洞口堵好,正商量代老猿照樣去運石頭。忽聞虎嘯連聲,山風突起,震得林木搖晃,沙石騰飛。元兒方喊得一聲:「有虎!」手拔雙劍,便要迎上前去。
  猛聽方環、司明齊聲喊道:「雷大哥,不要怕,是自己人,快到這裏來。」
  元兒朝前一看,果是雷迅,騎在虎背上,忘命一般跑來。手裏暗器如連珠似的,直朝後面發去。
  身後追的正是適才走去的老猿,一手夾著一隻大梅花鹿,一手伸出,連接雷迅的暗器。縱躍如飛,已快要追到雷迅的身後。
  四人恐有失誤,連忙一同搶上前去。剛剛放過雷迅,老猿已經追到面前立定,指著雷迅,不住比手畫腳。
  方端便喊過雷迅,說道:「這是我等拜兄雷迅,想必適才彼此不知,有甚誤會之處,望乞猿仙看在我四人份上,恕他不知之罪吧。」
  老猿聞言點了點頭,方端又叫雷迅與老猿見禮。
  雷迅依言行禮之後,便對四人道:「我與家父早就到了你們家,見過司老伯和伯母。伯母知道你四人是往紅菱嶝打鹿,午前必歸,誰知等到過午不見到。我知谷中險惡,終不放心,便騎虎出來,追尋你們蹤跡。後來遇見這位猿仙,正擒一隻肥鹿,是我不知,想撿便宜。動手沒兩下,便被打敗,幸而見機得快,騎上虎便逃。我昨晚才與賢弟等分手,幾時和這位猿仙相熟,怎我竟不知道?」
  方端道:「說起來話長,母親、姑父俱已等急,我們回家再說吧。」
  這時老猿已將夾死的梅花鹿放下,只一縱身,便已縱向峭壁上面。略一攀援,耳聽卡嚓兩聲,山石裂斷之聲,老猿已從離地高有數十丈的峭壁半腰飛身下來。手裏捧著與出口大小相仿的一塊石頭,走向洞中比了比,有的地方還略大了些。
  元兒方要拔劍相助,老猿已伸出一雙比鐵還堅的前掌,向石角上劈去。掌到處石便紛裂,真是比刀還快。只幾下,便與山口相合,就堵了進去。老猿端著那一塊重有千百斤的大石,如弄泥丸一般,宛轉隨心,無不應手。
  眾人看了,俱覺駭然。司明道:「猿仙,你還沒回去,便把洞堵死,少時怎樣回去呢。」
  方環等道:「你真呆子,牠比我們麼?你沒見猿仙一縱就是數十丈高,那麼大石頭隨牠舞弄,這一個小洞還攔得了牠?」
  司明方要爭論,老猿已作了個手勢,意思叫眾人先走。雷迅便將死鹿搭在虎背上,隨從步行,五人走沒幾步。回望猿仙,並未跟來,卻又向叢林中躥去。眾人以為牠是送到此間為止,因為沒有向牠謝別,甚是歉然。
  五人且行且談,腳底自是加快。行近金鞭崖不遠,忽聞後面猿嘯。回頭一看,正是老猿,兩條長臂捧著許多暗器和雷迅用的那兩截斷劍,飛也似地追來。到了眾人面前,交給雷迅。除劍已斷外,所發暗器一些也不短少。
  雷迅接過謝了,再一同剛剛轉過山角,便見雷春和銅冠叟正從門外轉背往崖洞內走進。方端猜二老不甚放心,出門睫望,連忙高聲喊道:「雷老伯、姑父,我們回來了。」
  方環、司明,元兒三人也跟著高聲呼喚,一面忙著飛奔過去。
  銅冠叟、雷春聞聲回望,見是小弟兄五個同時平安回來,心中甚喜。剛要應聲,猛一眼看到五人身後不遠,還有一個身高一丈開外,長臂垂地,似猿非猿的怪物正待退去,不禁大吃一驚。
  雷春首先喝道:「迅兒,快留神後面的東西。」
  說時,那怪物已經旋轉身子,攀樹穿枝,沿岩縱壁,晃眼轉過山腳。五人聞聲回頭,原來是那只護送的老猿業已走遠,只望見了一個後影。
  方環、司明口裏喊著:「猿仙留步。」
  二人拔步追過去,轉過山腳一看,哪裏有絲毫蹤跡。當時只顧和銅冠叟答話,第二次又未及送別。司明更因想了一路心事,想請老猿代他向師父陳說,不想去得這麼快,好生後悔。
  及至回到洞前,方端已將老猿來歷和二老說了個大概。又同小弟兄依次與二老行完了禮。再同入洞內見了方母。方端因大家都在腹饑,三老又急於知道細情,小弟兄三個七嘴八舌,口齒不清。
  方端便命方環,司明將虎背回來的死鹿拿往溪邊開剝。元兒問明了烤肉傢伙的藏處,也跟著幫忙取出,洗滌調理,準備鹿肉洗回,好烤來吃。只雷迅一人,因斬蛟之時不曾在場,留他聽自己說那涉險之事。三個小弟兄各去做事。
  方端一面先就著桌上用殘酒肴,與三位老人家敬上,口裏便細說經過。三老俱想不到這幾個小孩,半日工夫經了若許奇險。雖然事已過去,也代他們捏著一把冷汗。索性連酒菜也不想用,只催方端快說。
  直說到銀鬚叟收方環、司明為徒,又派仙猿護送回來。路遇雷迅,幾乎又出變故。仙猿二次護送到金鞭崖,不辭而別為止。方端說完,雷迅又將騎虎去尋眾人,路遇仙猿,因奪鹿幾乎發生誤會之事補敘一遍才罷。這一席話,只聽得三老驚喜交集。
  雷迅則因自己不該回家,耽誤了一宵,誤了仙緣。一面代方環、司明二人心喜豔羨,一面又悔恨自己無福,把千載良機失之交臂,只管呆呆出神。
  銅冠叟本常為司明不肯用功學武著急,一聽說司明竟蒙仙人垂青,收歸門下,好不喜出望外。
  方母也因方環拜了仙師,將來可以指望他手刃仇敵,與亡夫報仇。心喜之中,又藏著幾分傷感,竟流下淚來。方端一見大驚,以為方母不捨愛子遠離,及至問出真意,才放了心。
  銅冠叟也幫著勸慰了一陣,方端見方母有了喜容,才與雷迅同去相助方環等三人料理一切。
  一會工夫,將火盆升起,鐵絲架子安好。折了大把松枝,又切了兩大盤鹿肉,正要端進洞來。
  方母忙道:「今日雷兄嘉客新到,天又不冷。這幾個小孩子都能吃,要吃好一會。如在洞裏吃,弄得滿洞煙味,還沒有外邊爽亮。難得這兩天洞外紅蕊正當鮮豔,我的頑軀也較前健朗,何不連這殘肴都挪在洞外老松下那塊磐石上面,去吃喝個盡興?」
  雷春、銅冠叟聞言,俱都撫掌稱善。
  其時元兒正在側洗烤肉叉子,一聽此言,連忙奔出洞去,說與洞外四人知道。小弟兄一聽,正合心意,忙將大松下磐石打掃乾淨。分別進洞,將殘肴杯箸全數搬出,又給三位老人搬了三塊石凳,鋪上被褥,將火盆鐵絲架連鹿肉各都安好。
  然後方端扶了方母,請出銅冠叟與雷春,圍著磐石坐定。人多手快,沒有半盞茶時,全都安排妥當。方端先給三老各烤了些鹿肉,斟滿了酒。小弟兄五個才各自揀大塊,蘸了佐料,連酒帶烤肉吃喝起來。
  這半日工夫,五人連驚帶累,個個餓得腹內直叫。酒落歡腸,菜歸餓肚,一路說笑吃喝,個個快樂非常。就連三老先時雖已吃喝了些,終因小弟兄們一出不歸,難免事不關心。關心者亂,口裏雖說著無礙,終是思念,沒有吃喝得舒服。
  直到三老見全數平安回來,還帶了意想不到的喜信,加上那鹿脯又嫩又香,故俱比往常要多用了些。不過半個時辰工夫,一隻大鹿肉的脊脯,便被吃得和風捲殘雲一般,已是所剩無幾。
  方環將隔夜燉好一大缽山雞,連湯端上,與方母盛了小半碗飯泡好,布了些銅冠叟由山外帶來的兜兜鹹菜。方環、司明也替銅冠叟、雷春二人添了飯。小弟兄們鹿肉、鍋魁已都吃飽,哪裏還吞吃得下,只略為喝了點雞湯。
  伺候二老吃好,方端便命小弟兄們幫同撤去殘肴杯箸。自又去取了些雲南女兒茶,在瓦壺內略煮了煮,端上來分別斟了。
  雷春笑對銅冠叟道:「山居之樂,一至於此。小弟在家雖然常有門人走動歡會,可惜只生犬子一人,哪有這般鬧熱。如非他們不久分別,小弟又是安土不便重遷,加之這裏土地太少,難養多人的話。恨不能連小弟的家也搬了來,學二位一樣,與岩上仙人比鄰而居了。」
  方母道:「我和司兄流離逃亡,雖然衣食不愁。哪比雷兄早就高隱,與世無爭,與人無隙?雷兄雖以隴畝自給,不過略問農事,不勞躬耕,凡百用物,俱有門人孝敬。春秋佳日,隨意留連,避暑卻寒,盡都勝事。無殊塵外神仙,享盡人間清福。先夫在日,若早學雷兄一般,急流勇退,又何致命喪妖人之手,不得善終呢!」
  銅冠叟見方母又提起心事,忙用言語岔開。方母聞言知旨,也不願嘉客新來,使人無歡,便也強為歡笑,不再提起。
  方端將諸事收拾停當,大家又幫著將晚菜弄好。想起還剩有一些鹿脯和四條鹿腿。值元兒辦完事走來,正要喚了元兒相助,將那鹿的兩條後腿醃臘做年貨。兩條前腿,一條仍準備明日烤來吃,一條半紅燒、半白煮,當菜用。卻聽銅冠叟喚二人暫且停手,去將雷迅、司明、方環全部喚來,有話吩咐。
  方端、元兒並肩走後,銅冠叟對雷春道:「端兒不但精細老成,而且天性純孝。若論天資,自以元兒為魁,其次都數令郎和端兒。不知怎的,這位銀鬚叟仙人偏看中了環兒和犬子,真令人意想不到。
  「起初因朱真人只垂青元兒一人,我也不便向紀道兄強求。以為小弟兄們若是生來質地不夠,便罷,如有遇合,第一得讓端兒,誰知他偏無份。我想決無是理,許是大器晚成,也說不定。你看他見小弟兄幾個,除令郎外,忽然都有了奇遇。只他向隅,他卻一絲也不在意,反以奉母為樂,即此已是難得。
  「若我是個仙人,這等好子弟,便決不放過。其實方仁嫂病體初愈,也真離他不得。環兒有兄侍母,一旦遇見仙緣,加上父仇在身,心喜原是應該。小弟只生有一兒一女,小女早就出家學劍,也還情有可原。只是犬子見我膝前無人,我雖不用他侍奉,他豈能毫不掛心?你看他只有心喜,一句話也沒得和我說。」
  正說之間,元兒等也隨了方端走進。
  銅冠叟道:「適才雷迅賢侄去尋你們時,紀登道兄來告,朱真人本意,想命元兒拜師之後積修外功,五年後再行傳授本門心法。不料昨日朱真人接了峨嵋掌教乾坤正氣妙一真人的飛劍傳書,約請朱真人冬至節前去往峨嵋後山凝碧仙府太元洞內,相助練那兩儀微塵陣法。以備峨嵋與曉月禪師、華山、五台諸異派鬥法之用。
  「此陣共分生、死、幻、滅、晦、明六門,有無窮妙用。除峨嵋掌教主持全陣外,每一門上俱有一位道行高深的前輩真人主持。另外還請有九華追雲叟白谷逸、滇西大雪山窮神凌渾、東海玄真子、黃山餐霞大師。
  「如今峨嵋眾弟子俱都奉命在外積修外功,朱真人因元兒是異日傳授衣缽的末代弟子,特加殊恩。命元兒三日後到金鞭崖上拜師,略傳劍術。等朱真人走後,再隨紀、陶二位練習一年本領,即下山積修外功。一俟功行圓滿,並無過錯,那時再傳本門心法等語。
  「元兒天資心地自不必說,不過此番仙緣,不勞而獲。此去金鞭崖,務要敬謹修持,不可絲毫大意,以免有犯教規。元兒去後,除端兒與雷賢侄外,環兒、明兒大約不久也須前往紅菱嶝拜師。此別俱非十天半月,你們弟兄五人拜盟一場,情同骨肉。你三人俱蒙仙師青眼,獨有端兒與雷賢侄向隅,你三人異日如有成就,遇見良機,務須將他二人引進,方是正理。」
  司明忽然含淚向前,跪下說道:「孩兒情願隨侍爹爹,不去紅菱嶝投師了。」
  銅冠叟驚問何故,司明便將適才心意說出。
  銅冠叟才知適才錯疑了他,便笑說道:「你這癡兒,也太把仙緣看得輕了。為父在江湖上在自縱橫半生,就連你雷伯父也算上,以他那樣驚人本領,真正出入青冥的飛仙劍俠,也未遇見過一次。而你表舅僅遇見一個異派妖人,便送了性命。
  「我求了多少年,也僅只遇見你姊姊的師姊縹緲兒石明珠和那日岩前所遇,死在百丈坪的那兩個妖人罷了。不想一日之間,你和環兒俱有遇合,真是做夢也不曾想到。此去拜銀鬚叟為師,學成之後,不恃將來環兒報那殺父之仇,無須假手外人。連你也可希冀成就,豈非萬分之幸,你怎倒不願起來?
  「至於我雖然上了年紀,身體尚健,無須有人服侍。我正想和你雷伯父商量,連我兩家俱移居在且退谷去。一則谷中溫和,不比這裏氣候高寒,二則你三人一經拜師之後,不是在山中學藝,便是下山積修外功,不能時常相見。這樣既省得寂寞,又免往來不便。常言說得好:『一人得道,九祖升天』。你如不去,便是不孝。」
  司明方要答言,猛聽見元兒道:「猿仙來了。」
  眾人回頭一看,果然是猿仙從後山腳飛奔而來,肩上還騎著一個白毛小猿。三老已然知道,牠是銀鬚叟洞中守山靈猿,連忙立起。眾小弟兄已迎上前去,一會工夫,陪著牠到了跟前。
  分別見禮之後,猿仙便把肩上小猿放下,朝著司明連叫帶比。
  司明始知適才路上,求猿仙借個小猿來服侍父親,已獲允准,好不心喜。忙問:「猿仙可是將小猿相借?」猿仙點了點頭。
  銅冠叟知猿猴多愛飲酒,便命方端將月前帶回來的好大壇酒取幾瓶來。方端將酒取到,猿仙接過,嘴對瓶口吸了幾下,猶自點頭咂舌,似甚香甜。轉眼喝完一瓶,向銅冠叟舉掌點頭,叫了幾聲,意思是在稱謝。銅冠叟正想托牠代向銀鬚叟致意,猿仙已將餘剩的幾瓶酒夾在腋下。朝小猿叫了幾聲,又朝眾人舉手,長嘯一聲,腳不沾塵,如飛而去。
  眾小弟兄隨後追趕,晃眼工夫轉過山腳,哪裏還有影子。回看那小猿,卻未跟去,緊隨在銅冠叟身側,神情甚是馴善。方環滿心想問何時入山,也未及問。銅冠叟雖聽司明向猿仙詢問,仍是不明就裏。
  猿仙走後,才聽司明說了經過。
  雷春先已道:「司賢侄孝思不匾,連猿仙也受感動,真是難得。自古只聞婦代子職,還沒有見請猿仙來代子職的呢,這真是一個佳話了。」
  那小猿本站在銅冠叟身後,聞言便自走開,司明也跟著趕了過去。
  方母先見猿仙生相甚是高大兇惡,這小猿身體卻長得和方端不相上下。渾身儘是白毛,腰間還圍著一片鹿皮,臂也不長。細看面貌,也和人相似,不類猿猴。胸前隆起,腰肢甚是窈窕。除了通體長著長毛外,竟有七八分像人。及至見她聽了雷春那一番無心的話,便已避過一旁,大有害羞神態。走得雖快,上身筆直,也不似猿猴跳縱行路。心中奇怪,當時也未說破。
  銅冠叟正向雷春謙謝,見司明隨了小猿跑去,便笑說道:「雷兄還誇獎他,你看他連話俱未聽完,便已走開。也是小弟平時慣了他,連個規矩都不懂。環兒去給我將他喚了回來,還有話吩咐呢。」
  方環見那小猿到來,也甚高興,聞言拉了元兒一同追去。尋到一看,那小猿正和司明手拉手,並坐在一棵老樹根上,各拿著一個碧綠的野果在吃呢。
  元兒方喊一聲:「明弟,師父叫你呢。」
  那小猿也站起身來,朝司明說道:「師父叫你呢。」
  牠雖是學著元兒說話,其音嬌婉,入耳清脆,宛如少女,不禁驚異。
  司明見二人尋來,也已聞聲站起,再聽小猿發音,歡呼道:「她還會說人話呢,我們快對爹爹說去。」
  那小猿也學司明說了一句:「我們快對爹爹說去。」
  元兒方環見她學人說話,隨口而出,雖甚驚喜,並未疑到別的。那小猿隨著三人到了三老面前,先朝銅冠叟叫了一聲:「爹爹。」
  司、雷二老方在驚異,方母早已留心。聞聲站起身來,朝小猿渾身上下定睛看了又看,猛地失驚「咦」了一聲。
  銅冠叟也猛地靈機一動:「她是人麼?」
  方母道:「一點也不差。」又朝小猿道:「你和我們都是一樣,快隨我們到裏面穿衣服去。」
  說罷,拉了小猿,往岩洞中便走。
  方端、方環要上前攙扶,方母說道:「無須,你們不要進去。」
  那小猿已伸出手,扶著方母往洞中走去。
  雷春問道:「這莫非是秦時毛女的故事麼?」
  銅冠叟道:「誰說不是?我見她與常猿有異,只因心目中印著她是猿仙的子孫,沒有想到別處。適才聽她一吐人言,簡直和人說話一般。可惜我們不通猿仙的言語,不知她的來歷。」
  雷春道:「我看此女一片天真,定是自幼生長山中,被猴撫養,多食靈藥,才長出這一身長毛。她這等聰明,什麼話一學便會,不消多日,定可問出根底。猿仙送她到此,必然還有別的深意呢。」
  司明正要說話,小猿已經穿了衣服,隨了方母出來。只一雙腳太大,連方端的鞋都穿不下,仍是赤著。
  還未近前,方母便笑對司、雷二老說道:「此女真個通靈,善解人意。就這一會工夫,人話已學會了好些。只消幾天,便可問她的來歷了。我看她眉目清秀,身上的毛長而柔細,必是自出娘胎,便被人遺棄在深山窮谷之中,為猿仙所遇,帶去撫養長大。
  「因為吃了獸乳,成人後與猿仙在一處飲食,吃的又儘是山中果實芝草黃精之類,所以成了這般形狀。以後和我們在一處久了,如肯常食煙火熟物,許能恢復人形,也說不定。」
  司、雷二老聞言,點了點頭。
  再看那小猿,頭上亂髮已經方母整理,身上穿了衣服,簡直換了一個樣兒。除那滿臉長白毛外,側背面看去,竟然與人無異。這時亭亭靜立,垂手侍側,聽見眾人談笑問答,也不學嘴。只管凝神諦聽,俯首沉思,若有所悟。不時又注定司明,看上幾眼,仿佛對司明一人特別在意似的。
  銅冠叟越看她,越覺出乍看雖然是個毛人,看久了,竟是其秀在骨,渾然一片天真。額際茸毛披拂中隱藏著的那一雙剪水雙瞳,尤其黑白分明,精華朗潤。五官也極端正,只可惜為滿身長毛所掩,有如明珠未昭,美玉在璞,難邀俗眼一顧罷了。
  正在驚奇之間,見她睜著一雙秀目,又在注視司明。
  銅冠叟猛地心中一動,不禁「噯」了一聲。雷春見銅冠叟忽然失色驚訝,忙問何故。又聽銅冠叟輕輕道了個「罷」字,面容也跟著轉變過來,眾人俱都不解。
  雷春還要再問時,忽聽銅冠叟對方母道:「這都是明兒一時愚孝,惹出來的事。她既非猿仙一類,早晚如代明兒服勞,自是不便。此後教化一切,相勞之處正多呢。」
  方母先也未悟出銅冠叟心意,聞言猛地觸動靈機,眼望司明,朝銅冠叟含笑點了點頭。
  雷春這才恍然大悟,自然不便再問,便對方母道:「司兄意解甚為高曠,小弟非常佩服。以小弟看來,猿仙既命此女來代子職,也不可負其厚意。同居一屋,既嫌不便,適才司兄又說這裏高寒,冷熱氣候相差甚多。
  「好在三位賢侄俱都各有曠世仙緣,此別至少數年。這裏雖說仙鄰咫尺,也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無甚意思。我們既年華老大,自知不能再從赤松子遊,也該享一點晚年舒服才是。且退谷中景致雖無這裏幽靜清奇,經小弟多年苦心經營,倒也食用不缺。悶來時有花可種,有山可看,林石雲水,樣樣湊趣。
  「況且地勢深藏亂山環谷之中,外人也不易發現。那裏閒房甚多,何不就今日之聚,便作定局?待二位令高足賢郎入山之後,一同移居舍間,彼此都有個照應,又解了岑寂,豈非兩全其美?」
  銅冠叟道:「小弟適才便有此意,承蒙不棄,再好不過。彼此新交至好,無須客氣,能假我兩家三間茅屋足矣。」
  雷春道:「舍間因以前門人從居者多,房舍盡有,能與小弟同居一處更妙。且待方仁嫂與司兄看了再定如何?」
  方母道:「雷兄高義,萬分感謝。小兒日前曾和迅世兄商議,要向雷兄學那獨門傳授七步劈空掌,以後同居一處,正好求教了。」
  雷春道:「小令郎不久已是劍仙一流,小弟哪一點微末小技,何足一顧?端世兄要學,以他那般品端性厚,豈有吝惜之理?倒是此女既非仙猿一類,應該給她取個姓名,也好稱謂才是。」
  銅冠叟道:「適才已曾想過,因想等她幾日熟通人言,看她知道自己家世不知道,再行與她定名。雷兄這一提議,我倒想起,明兒原是向猿仙借一子孫來陪伴我,她又是猿仙送來,雖未必便是猿仙之女,必然有些關聯。莫如將『猿』字犬旁不用,暫時作為她是姓袁,以示不忘她本來面目。取名一層,我想人為萬物之靈,她的出身又不出人猿之間,暫時就叫她作袁靈姑何如?」
  雷春、方母俱都撫掌稱善不置。
  這時這些小弟兄們見了靈姑,俱都覺著新奇。方端、雷迅畢竟年長一些,早看出三老對於靈姑的一番深意。
  偏偏那靈姑天真爛漫,憨不知羞。事前又是受了猿仙之命而來,只管侍立在側,有一眼無一眼地看著司明。司明卻是只覺靈姑來得湊趣,小孩子心裏又感激,又喜歡。見靈姑老看他,仿佛對他比別人親熱得多,心裏一高興,也憨憨地老看著靈姑。
  雷迅看在眼裏,幾番要笑出聲來。末後忍不住,悄對方端道:「明弟外號火眼仙猿,今番快要名副其實了。」
  方端老成知禮,聽了還不怎樣。元兒何等聰明,早因三老說話吞吐不盡,有些奇怪。雷迅說時,正站在他的身後,正好聽見,一眼看到司明和靈姑對看神氣,猛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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