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九回
  碧檜林驚逢錦帶蛟
  紅菱嶝初謁銀鬚叟

  四人知道厲害,正打算往回路溜走。猛地又聽一聲怪嘯,耳音甚熟,細一尋找,竟是日前所遇怪鳥。方環知那鳥目光敏銳,兇猛非凡,連忙悄聲止住三人不要亂動,以防被牠警覺。正在附耳低言,猛地忽聽對面怪物所盤樹身亂動,枝葉紛飛。
  百忙中偷眼往外一看,只見對面綠樹蔭裏露出兩三點龍眼大小的星光,那怪物的一個怪頭卻從死鹿腹際昂將起來。接著便聽叭的一聲,死鹿落地。
  這時四人方看清適才捲起逃鹿的是怪物的尾巴,其形狀只尾根盡頭處像一把大蒲扇,別的花紋寬扁均與身體一樣。那個頭卻怪得出奇,比身體還扁還闊。頸間有一大包隆起。因為頭薄,那三隻怪眼好似三朵星火鑲在嘴唇上面,閃閃發光。
  怪物的身體已疾如流水般繞住樹幹,一陣旋轉,將下半身仍繞緊樹身不放,上半身卻蟠屈在樹的空隙裏。不時毒信吞吐,縮頸翹首,向著外面天空,似在等候敵人前來爭鬥神氣。
  就這一轉眼工夫,鳥已飛臨怪物頭上。先不下擊,只管在空中盤飛,迴旋不已。那怪物卻瞪著怪眼,隨著怪鳥飛處旋轉,一瞬也不瞬。相持不多一會,怪鳥想是相持得有些不耐,倏地一聲怪嘯。就從水塘側那片草地的上空,束緊雙翼,隕石飛星般直擊下來。
  眼看飛離怪物頭頂只有丈許,猛見怪物似長虹貫日般,呼的一聲張開大嘴,紅舌如焰,連身飛起,朝怪鳥迎去。那鳥想是識得厲害,竟然不敢挨牠。猛地又是一聲怪嘯,頭昂處,兩翼微一舒展之間,朝著怪物的頭上斜飛而過。兩下裏相去僅止三尺左右,彼此都撲了個空。
  怪鳥飛勢太猛,樹木太高,耳聽枝斷柯折之聲,樹梢被牠鋼翎橫掃之處,便折落了一大片。隨著兩翼風力,滿空飛舞,半晌方才緩緩降落。
  這時四人暗中不但看清那怪物身首雖扁,那張嘴張開來竟和門板相似,大得出奇。並且還看出那怪鳥除了原來一雙鋼爪之外,肚腹之間還生著一隻怪爪與人手相似,長與爪齊,大有三尺,可以隨意屈伸。
  這一場紛擾過去,怪鳥在空中盤旋了一陣,二次又復橫空下擊,那怪物也照舊抵擋。怪鳥連番下擊,經過四五次沒有得利,好似暴怒起來,口裏怪叫越急。
  末後見鋼爪傷不了怪物,竟在飛起時節,將挨近怪物左右的樹木亂抓。有那低的便被牠連根拔起,高的也吃牠抓了個稀爛粉碎,僅剩樹身和一些殘枝斷幹。
  不消片時,除怪物盤踞的一株參天老檜因有怪物保護,沒有多大傷損,近梢繁枝卻也被牠掃斷不少。這一來,雙方爭鬥越看得明顯。
  方氏弟兄和司明、元兒見了這般兇惡聲勢,嚇得哪敢妄動。怪物形象雖然可怕,看上去還有些遲蠢,並看出牠沒有樹身纏住作憑藉,不能飛躍。那怪鳥卻是大半嘗過厲害,知道牠目光敏銳,越飛得高遠,越能明察秋毫。
  尤其這次所見,比上次所見要大得多,腹下又多添那麼一隻怪爪。四人藏身之處本甚隱秘,萬一往回路逃走,被牠發現,捨了怪物,徑來追人,如何抵禦?元兒雖有雙劍,但是前次赤身去救司明,原因一時情急拼命。雖然僥倖傷了怪鳥一劍,將牠驚走,當時幾乎連身都被牠雙翼兜起。事後追思,甚是膽寒。
  加上方端再三勸阻,也就不敢自恃。大家都是一心想讓怪物將怪鳥纏住,姑無論是否兩敗俱傷,到底便於逃走。偏偏相持了個把時辰,除左近樹林遭殃,絲毫未分出什麼勝負。四人俱恐家中父母師父惦念,正在焦急之際,見那怪鳥忽然得了機會。
  原來那怪鳥因屢擊不中,已經情急。恰巧這一次是想避開怪物正面,轉翼側擊,不想怪物目光也是銳利非常。見怪鳥斜飛下投,長身旋轉屈伸之間,便似匹練拋空般迎射上去,兩下裏來勢均疾。怪鳥恐被牠長嘴咬住,翼稍一側,拼命向前斜飛上去。因為飛得較低,竟被側面的樹幹阻住。
  怪鳥本不長於退飛,何況下面還有強敵,離身僅只數尺。一著急,奮起神力,怪叫一聲,便衝了過去。只聽卡嚓連聲,怪物左側的幾株大樹,上半截全被牠鐵翼掃斷,怪物盤踞之所越顯孤立。怪鳥雖得逃走,左翼鋼翎也折落了不少。
  怪鳥情性原本兇猛,小挫之後,越加暴烈,飛出去沒多高遠,便即飛回。這時怪物附近諳大樹全部零落倒斷,大有四面受敵之勢,怪鳥照先前在空中盤旋了兩次,倏地兩翼一收,又從正面下擊。
  四人方暗笑怪鳥專攻怪物的前面,未免太蠢,誰知怪鳥卻早打好主意。牠飛臨怪物頭上兩丈多高,等到怪物上半截長身子正在一屈一伸,蓄勢待發之際,並不再往下落。仍照先前一擊不中,凌空逃走,往前飛去。
  這次怪鳥飛行較高,怪物即便往上衝起,相去也有丈許。因為每次都是這般方式來去,怪物以為怪鳥怕牠,疏於防範。略為作勢往上起了起,見怪鳥又從頭上飛過,便又縮了下來,不做理會。
  就這一眨眼的工夫,沒料到怪鳥預存機詐,並不往上斜飛。牠一飛過怪物的頭頂,眾人方聽風聲呼呼,天際又起了一陣極細微的破空聲浪。未及轉頭注視,那怪鳥已經如魚鷹投水般,猛地二次一束兩翼。頭朝下,尾朝上,直往怪物盤踞的樹後投射下去。三爪齊舒,將怪物下半截扁身子抓個正著。
  怪物驟不及防,那仗以用武的上半身,迭帛也似盤屈在樹枝空處。身子又是奇扁,一時轉折不便,中了怪鳥暗算。因為疼痛,像兒啼般怪嘯了一聲,便將上半身轉電也似直往樹後繞去。張開又長又闊的大口,朝著怪鳥便咬。
  怪鳥雖然得勝,無奈來勢太猛,只圖傷敵,沒有想到退路。怪物下半身雖然被牠撲住,三隻鳥爪全都陷入木內甚深,不易拔出。加上頭下尾上,更是費勁。眼看怪物回身來咬,一著急,便用盡力氣,拼命想要掙脫。兩翼直扇,三隻鋼爪不住一分一挺,只扇得左近林木風湧如潮,扇上一點便都斷折。
  那株參天古樹受了這半日的震撼傷殘,已是不支,哪再禁得起這般的神力鼓蕩。不消兩三次折騰,只聽卡嚓兩聲過去,怪鳥的三隻鋼爪竟然裂木而出。那株怪物盤踞高有一二十丈的老檜樹,受不住這樣絕大的暴力震撼,也同時倒了下來。
  怪鳥鋼爪本來鋒利若刀,加上三隻都抓在怪物下半身上,脫身時節被牠用力一掙一分,當中一隻鋼爪已將怪物的脊骨抓裂。再被左右雙爪往下一分,爪尖便在怪物身上往橫裏劃過,立時將其裂成兩段,僅剩下爪隙裏一些殘皮肉藕斷絲連般掛住。
  那又大又粗的樹身倒了下來,恰巧壓在怪物身上,一任怪物多麼厲害,也是禁受不了。牠驟負奇痛,往前一掙,立時斷處中分,疼得怪物不住怪叫。下半截身子還盤繞在斷樹上面,上半截身於已是失去了憑依,暴怒之下,當時一個前掙猛勁,就勢張開血盆一般大口,連身向怪鳥,穿了上去。
  那怪鳥先時鋼爪入木,陷在樹身上面,及見怪物回身,張口來咬,一時情急拼命,使了猛力,才得脫離危險。偏偏身軀上下倒置,不便飛翔,前面又是斷木如排,阻障甚多。剛飛竄出去三丈遠近,頭部便撞在斷木上面。
  斷木雖被牠撞斷了幾根,那鳥頭究竟不如腹下鋼爪厲害,頭腦先已受了大傷。疼痛昏眩中,僥倖可以昂著起飛。那怪物恨牠入骨,必欲拼個死活,加上一股子急勁,也同時在後面斜穿上來。眼見怪鳥只要被怪物又長又寬的嘴咬上,雙方都難保活命。
  在這怪鳥、怪物兩敗俱傷之際,那天半破空之聲已是越來越近。但方端、元兒等四人目睹惡鬥奇觀,都注意雙方的最後勝負,通沒注意別處。當怪物上身大半截憑空從斷樹空裏竄出去時,那下半截身子失了主體,已和散帛墜地似地掉了下來。
  這時最前面的怪鳥鐵羽橫飛,恰似兩片墨雲,夾著當中一團灰霧,疾逾奔馬,釗飛疾轉。那怪物又似彩練拋空,長虹貫日,電駛星投。那怪鳥吃斷樹一阻一頓,未免飛翔略緩,沒有怪物來勢迅疾。牠們眼看首尾相銜,越來越近,相去咫尺,就要拼命。
  四人正盼怪物將怪鳥咬住,兩敗俱傷,不但可以乘機逃走,弄巧還可代人世間除去兩個大害。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四人英眸凝注,瞬息之間。倏見一道半青不白的光華,恍如日隕中天,銀河瀉地一般,從橫側面碧霄中直往怪鳥怪物的空當裏斜穿下來。先迎著怪物只一繞,狂風中猶如兩段黃練舒捲拋落,怪物立即身首異處。
  怪鳥也忽然似被什麼東西阻住,兩翼只管盡力招展,卻不能往前飛行一步。四人忽見前面又生巨變,大吃一驚。定睛往怪鳥腹下一看,只見那道青白光華斂處,現出一個身材高大,穿著一身白衣,面紅如火,頭梳抓髻,道童打扮的人,一雙手已抓緊在怪鳥腹中間那對怪爪上面。
  那怪鳥原本性野非常,身雖被人擒住,哪裏甘服。翼爪鐵喙同時動作,一面拼命飛掙騰撲不已,一面施展鋼喙鋼爪,不住抓啄。惱得那道童性起,厲聲大喝道:「不知死活的孽畜!好意救了你的命,卻這般不識好歹,竟敢和我倔強。」
  說罷,手揚處,似有青白光華閃了一下。那怪鳥便乖乖地斂了雙翼,隨著那紅臉道童落下。
  四小兄弟見道童一來,怪物、怪鳥一死一擒,哪知什麼厲害輕重,元兒和方環首先異口同聲說了一句:「這定是位劍仙無疑,我們快去見見。」
  一邊說,一邊往前面就跑。司明也忙跟著追了上去。
  方端最為精細,因那道童比大人還高,裝束卻不倫不類。落地時節更看出他濃眉如漆,相貌兇惡,心中正犯躊躇。見三人相次追出,一把未把方環拉住,暗道:「不好!」尋機一動,便不隨他三人前進,仍在藏處偷看動靜。
  那道童原是路過,先並不知四人藏在林後隱處。身一落地,剛取出一瓶藥物,倒了些在死怪物的身上。猛聽對面有人說話,接著便見三個幼童奔來。不但個個相貌清奇,資稟高厚,而且為首一人還一手持著一柄短劍。
  那劍在日光下寒芒耀彩,流光四射,確是兩口極好的異寶奇珍。再往來人腳底下一看,除頭一個持雙劍的童子步履身輕異乎尋常,仿佛練過幾天內功外。餘者資質雖佳,只不過武功有些根底,並未受過高明傳授。猛地心中一動,不禁喜出望外。
  當下道童不俟三人走近,便迎上前喝道:「無知頑童,那條三眼錦帶蛟雖已被我用飛劍斬去,但是這東西奇毒無比,你們不可上前,招呼挨上,連肉都爛盡。」
  他一面裝作好意說話,一面又接近元兒下手。
  猛聽左側灌木叢中有一人老聲老氣地罵道:「你這不識羞的鬼崽子,得了便宜不走,還想在我老頭子跟前假裝瘋魔,騙小孩子的東西。叫你知道我老頭子的厲害。」言還未了,早黑糊糊飛起一片東西,朝那道童臉上打去。
  那道童忽聽有人答話,便猜是這三個小孩子的師長,忙緊步上前。一手仍緊擎著那只怪鳥,另一隻手便往元兒胸前點去。準備將元兒點住,搶了雙劍再說。
  卻不料元兒雖因一時看見道童劍斬怪蛟,手擒怪鳥,起了敬羨之心。及至見他飛奔近前,忽聽旁邊灌木內另有人出聲相罵。那道童面容驟變,滿臉兇惡之容,目光只注視在自己兩口劍上,便已有了戒心。
  又見他手指一起,似要朝自己胸前點到,越發知道不妙。剛腳底一墊勁,往後縱退開去,那片黑影已經打到道童臉上。
  那道童一心只顧注意元兒手中雙劍,以為手到必得。不曾想到答話的人不但手比他快,而且本領驚人,一大片東西發出來,竟會一絲聲響皆無。剛覺眼前一黑,想躲避已經不及,只聽叭的一聲,打了個滿臉花,兩眼難睜。
  熱辣辣並不怎樣疼痛,只覺得奇臭刺鼻。他張口想罵,恍似迎面又來了股軟勁,打中臉上的那一攤東西。又無端塞了個滿嘴,其味鹹苦,腥臊異常。只氣得暴怒如雷,恨不能立時和仇人拼個你死我活。一面張口亂吐,一面忙伸左手往臉上亂抓。
  剛剛睜開兩眼,還未及看清敵人打來的是些什麼污穢之物,猛覺心裏一陣噁心,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連適才入口穢物和日裏所吃的酒肉,全都傾腸倒肚嘔吐出來。同時手上還抓著一把又粘又膩的東西,定睛一看,也不知是什麼野獸蟲蛇拉的稀糞,顏色紫灰灰,其臭直不可形容。剛順手往地下一甩,猛地又覺口裏奇臭,其中穢物似未吐盡,心裏一犯噁心,二次又嘔吐起來。
  偏偏那只怪鳥也來湊趣,這東西性本猛烈異常。起初被擒就不住打算掙脫,只因被道童禁法制住,不能飛遁。及至道童中了暗算,怪鳥不耐奇臭,等道童二次嘔吐時節,忽覺禁法在無形中失了效用。哪裏還肯怠慢,竟然展開鐵羽,望空便飛。
  道童在氣急敗壞之際,猛覺手中擎的怪鳥用力一掙,便往橫裏展開。知道禁法已被人在暗中破去,只是到手之物,還不肯捨。百忙中不及行法,強忍嘔吐,使足力氣,想將怪鳥抓住。
  那怪鳥力大絕倫,起初一則為他飛劍斬蛟威勢所震,二則又受了禁法困制,乖乖服從,單憑人力如何能行。就在道童驚慌失措之際,那一雙數丈長的闊翼已是橫展開來,同時那比刀還利的鐵喙,也向道童手上猛啄。
  道童心裏一驚,怪鳥的一雙鋼爪又跟著抓到。總算道童也是久經大敵,起初不過驟中暗算,滿臉口眼鼻俱是污穢填塞、奇臭熏人、急怒攻心、神志昏亂。這時已覺出萬分不妙,還是對付仇敵要緊,不敢再加堅持。忙將手一鬆,就勢將身一矮,往後一退,原打算避開怪鳥一雙鋼爪。
  誰知那怪鳥雖是只求逃走,本無傷他之心,不知怎的,飛起時節忽然左翼低斜,往下打來。道童以為怪鳥既脫手掌,必然朝前高飛,鐵喙、鋼爪俱已避過,萬沒料到會受對方仇敵操縱,有此一著。二次想躲,已經不及,被怪鳥翼梢掃在右肩上,幾乎打了個骨斷臂折,一下子跌倒在地。
  如是稍有靈機的人,仇敵還未見面,就連番吃了許多大苦,就該三十六著,走為上策才是。他偏執迷不悟,忍著奇痛,縱起身來往對面一看。只見那只怪鳥仍在前面,離地約有數尺,雙翼只管招展撲騰,卻似被什麼禁法制住,不能往前飛行一步。
  再仔細往怪鳥腹下一看,才看出地下還站著一個渾身穿白的矮胖粗短紅臉老頭。那老頭穿著一身白衣,除腳底下穿的一雙多耳黃麻鞋外。白眉白髮、皓首如銀、一雙大眼又明又亮、凹鼻闊口、短袖外露出兩隻又胖又白又粗的手臂。
  老者一手擎著那只三爪神鳥腹下的鋼爪,另一手卻拿著一段一分為二的樹幹。上面還附著些用來打得自己滿臉開花,奇臭難聞,似糞非糞的穢物。一領白道袍長只及膝,露出兩段胖藕也似的短腿。渾身上下,除那一雙精光四射,烏黑如漆的眼睛和那一張其紅如火的臉外,竟是無一不白。正站在那裏舉著那半片木幹,指著自己直樂呢。
  那道童橫行多年,幾曾吃過這般大虧,本想尋見敵人拼個死活才罷。及至一見了老頭這般古怪容貌,猛地想起近年傳說當年與神駝乙休、怪叫花窮神凌渾同輩,同時號稱「海內三奇」的那個異人的形狀,正與此人相類。這才知道厲害,不禁膽寒起來。
  由於適才苦頭吃得太大,見來勢不善。雖然略為加了點仔細,不敢驟然出手,但仗著平時沒和敵人有甚仇隙,不肯就此罷手。便喝問道:「我路過此地,斬去毒蛟,與世人除害,與你並無仇怨,你為何對我暗算?用污穢之物傷人,是什麼道理?」
  老頭笑罵道:「不知死的孽畜,你師徒作惡多端,不久便要伏誅遭報,還敢在我這裏胡鬧?那錦帶蛟雖然毒重,因我在此,從未出山傷人。我原想制服了牠,替我防止俗人侵擾。這東西本也難得馴化,今日劫鹿吞吃,已動殺機。你無心殺了牠,就是將這鳥兒捉去,準備為你爪牙,也不算是冒犯我老人家。
  「偏偏你貪心不足,打算用百練聚毒散將這錦帶蛟的毒水化煉,凝成精液,帶回山去害人。已該萬死,而且竟敢在我冷翠林前,想劫走我老朋友矮叟朱梅記名末代弟子的聚螢、鑄雪兩口仙劍。豈能便宜了你?你適才吃的便是那蛟拉的糞,其毒非常。這還是念你無知誤犯,再在此逗留遲延不走,惹得我老頭子生了氣,便叫你死也死得難過。」
  那道童聞言,越知適才所料不差,益發心驚。知道此人心辣手狠,疾惡如仇,再不見機,決難討好。加上心中奇穢未消,受毒已重,急於回山醫治。便忿忿問道:「欺凌後輩,不算漢子。看你形狀,聽你說話,以及這裏地名,你莫非便是銀鬚叟麼?」
  老頭笑罵道:「你這孽畜,居然倒有一點眼力。既知是我,先時又何必自作強項,我遲早尋你老鬼算賬,快些逃命去吧。」說罷將手一揚,便有千百道銀絲飛起。那道童疑是老頭動手,駭得膽落魂飛,徑直破空逃去。
  四人眼看那千百銀絲飛入林際,朝著那錦帶蛟屍身旁邊一陣亂轉,只見砂石驚飛,銀光如雨,霎時間便成了一個深坑。
  銀鬚叟先將銀絲招回,對那怪鳥道:「孽畜還不下去,幫點忙去!」
  那怪鳥此時真也聽話,飛過去爪喙齊施,一陣扒抓。頃刻間連錦帶蛟和死鹿、大樹幹,俱都埋入土內,地也填平。然後依舊飛回,這番卻不棲在銀鬚叟的手上,竟在近側一個矮樹樁上落下。剔毛弄翎,圓睜著一雙精光四射的怪眼,顧盼生姿,端的神駿非凡。
  這時元兒等三個小孩俱都看得呆了,也忘了上前見禮。只有方端一人躲在適才隱身的樹後,因看出那斬錦帶蛟的道童有異,始終沒有出來。先時很代元兒等三人捏一把冷汗,及至銀鬚叟一出現,便分出了兩下來意善惡以及人的邪正。再一提起和矮叟朱梅是老朋友,越知不是外人,心便放了一大半。
  等銀鬚叟驚走道童之後,方端首先奔上前去,跪在地下見禮道:「弟子等年幼無知,誤入仙山,若非仙長相救,幾遭不測。望乞宣示法名,以便終身敬仰。」
  元兒、方環、司明三人也被方端提醒,奔將過來,跟著跪倒行禮。
  銀鬚叟先命眾人起來,笑指著司明說道:「兩次都是你這孩子領頭來到此地,幾乎連小命送掉。第一次你們來,我不在家,守山老猿說你們只到林外轉了一轉,便即回去。我知你們二次定然還來,好心好意弄一塊石頭,將出路封閉,你們偏將它毀了去。
  「你們雖不認得我,我卻常聽朱矮子說起你們的來歷。他還說內中有一紅紫眼珠小孩,新近得了鑄雪、聚螢兩口雙劍,是他將來收山弟子,名叫裘元。今日一見,果然矮子眼力不差。那蛟原被我封閉穴內,被老猿無心中將牠放了出來。我追尋到此,見蛟鳥惡鬥,只不傷害你們,我還想多看一會熱鬧。
  「誰知鬼老的大徒弟神目童子邱槐從山外路過,聞見腥風,跟蹤到此。原想將錦帶蛟斬了,將三爪神鳥帶回鐵硯峰去。我見惡蛟已被他代我斬去,總算除了人間一害,三爪神鳥雖然被他擒去,也算是酬了他一時之勞。反正這東西終究不是峨嵋門下神鵰、神鷲、神鶚的對手。」
  說到這裏,猛聽那三爪神鳥在樹上朝著銀鬚叟叫了兩聲,銀鬚叟回頭笑罵道:「你這畜生,大似有不忿之狀。」接著往下說道:「我料邱槐造不出多大的反,本想由他帶去就帶去。他同時又看出元兒手中兩口仙劍是個異寶奇珍,起了貪心。想將劍奪到了手,再如得便,連你們三個小孩也一齊攝回山去。
  「朱矮子曾經再三托我,說裘元是他將來傳授衣缽之人,正經入門拜師學道,須在五年之後。這五年中要在外積修那十萬外功,要遇不少險難魔劫,請我和諸同輩道友便中相助,不能坐視。就是外人,我也不能任三個天真未鑿的小孩斷送在惡人手內。
  「念他有斬蛟之功,暫時僅給他吃了一點苦頭,饒了他的狗命。雖然便宜他暫活些日子,他師徒惡貫將盈,早晚仍是難逃顯戮。不過這業障一雙鬼眼最毒不過,所煉妖法和劍術,已盡得旁門真傳。你們三人既被他見過,異日相遇,難免不遭毒手。即使現在就去尋求劍仙,煉了飛劍,二三年內也敵他不過。」
  四人忽同時福至心靈,二次重又跪下。各自報名,口稱弟子,哀求收錄仙師門下,傳授道法。
  銀鬚叟笑道:「你們還是起來,有話好商量。我和朱矮子一樣,最不願人朝我跪拜。」
  四人聽銀鬚叟有了允意,個個心喜,不禁欣然起立,恭聽訓示。
  銀鬚叟又道:「裘元是朱矮子心愛徒弟,我不能收。你三人資質也還不差,方端與我無緣,卻是不能收錄。方環、司明頗似我少年時情性,你二人既然誠心拜我為師,可回去各自稟明了父母。等我明日出山訪友回來之後,即著守山老猿持我柬帖,前去相召便了。」
  四人中,元兒已得矮叟傳諭,允許入門,不過是目睹靈奇,隨眾求拜,一見不准,尚不在意。惟因銀鬚叟單不收錄方端,漫說方端以為是自己資質太差,仙緣淺薄,心中愧恨,無地自容。便是三人也都出乎意料之外,個個代他難過,再三苦求不已。
  方端在小弟兄當中最識大體,通明事故,天性尤極純厚。一見仙人執意不允,想起親仇未報,好容易遇見萬世難逢的仙緣,卻和矮叟朱梅一樣無望。分明仙靈咫尺,一任他每日背人跪在岩前苦苦哀求,終無復命。不禁傷心落下淚來。
  司明最是莽直,見了這般情況,便拉著銀鬚叟的胖手說道:「我方二哥又孝母親,又比我們規矩懂事,師父怎地偏心不收?若異日遇見那鬼道童,不把他害了麼?」
  銀鬚叟也不理他,徑用手撫著方端的背說道:「我不收你,並非你資質不濟。一則我與你無此一段緣法,二則我在人間不久,入門弟子從奉到我柬帖那日起,便須來此隨我修煉。至少兩三年內須要拋去萬緣,不能私自出山一步。你老母在堂,如你弟兄二人同時離家,我縱允許,問你能否?
  「聽朱矮子說,你急報父仇,曾在金鞭崖下晝夜背人焚香跪求,已有多日。幾次為你至誠感動,打算破格收錄,令你拜在他師弟的門下。也因你心志不能專一,暫時有些礙難,才行中止。你早晚仍是此道中人,不過晚成罷了,傷心則甚?至於異日業障為害,因你適才機警,未隨他們三個出來,不曾被他看見,也無足慮。」
  方端聞言,恍然大悟,跪謝道:「弟子父仇未報,自忖資質駑下,難列門牆。一時情急悲感,竟忘了老母衰病。此時隨師入山,自無人服侍奉養。如非恩師指點愚蒙,幾乎成了千古罪人。」
  銀鬚叟笑道:「自來沒有不忠不孝的神仙,似你這般天性篤厚,已是仙佛中人,早晚自有機緣就你。此時天已近午,你們應該及早回去。我那守山老猿身材高大,生相猙獰,此時先讓你們見上一見,以免日後送書柬去時,乍見驚疑。」說罷,嘬口一聲長嘯,其音悠揚,響震林樾,半晌方止。尾音甫歇,先是遠處林梢起了一陣細碎之聲,由遠而近。不一會,前面樹梢動處,一個老猿縱將下來,奔近銀鬚叟面前,便即跪倒。似人言非人言地叫了幾聲,眾人也聽不出說些什麼。
  只見牠生得凹鼻凸嘴、火眼白髮、渾身蒼綠、身高約有丈許,兩隻長臂直垂到了地面、爪利如鉤、獰惡非常。
  老猿叩罷,便即起身侍立,目不旁瞬,望著銀鬚叟,態甚恭謹。
  銀鬚叟指著四人說道:「你先送他們出了山口,便即回來,我還有事命你去做。以後見了他們,有用你去處,須要聽話。回時還將出口處用石堵好,以免外人進來。」
  老猿聞言,回首望著四人,一雙火眼光芒四射,滴滴溜直轉。方端忙叫方環等三人與老猿見了禮。
  銀鬚叟道:「你們原為狩鹿而來,只是我這裏的眾生,只要不為惡過甚,俱由牠自在生息。你們如還要時,出了山中,可著這老猿代你們打算。」說罷,也不容眾人還言,將足一點。一片白光閃過,恰似新年放的花炮,撒了一天銀雨,晃眼不知去向。只有老猿還垂著兩條長臂,站在旁邊。
  方端知道銀鬚叟已去,忙命三人跪下朝天謝送,叩頭起來。老猿已經晃著一雙長臂,走向前去領路。
  方環同元兒道:「明弟因為害過一回眼,姑父用了點草藥治療,雖然醫好,卻變了一雙紅眼,我們才給他起了這火眼仙猿的外號,不想今天倒遇見真的火眼猴子了。」說時,方端恐老猿聽了不願意,便朝方環使了個眼色,叫他噤聲。
  那老猿回頭望了方環一眼,仍自前行,四人均未在意。
  走沒多遠,司明忽然想起心事,想向老猿要一隻小猿,養在家裏。知方端聽了必要攔阻,暗中拉了元兒一把,故意落後,悄聲和元兒商量道:「這老猿這般高大,子孫想必不少。我想和牠商量,要一隻小猴到家中養著,你看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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