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五回 玉龍瀑 山洪阻去路 夕佳岩 美景當良居
甄濟聞言,連忙挑擔奔去。到了峰前一看,那峰並非原生,乃是山的一角。不知何年何月經了地震,從山頂折斷下來,倒插在地上。雖將山谷的口堵死,還算側面有一個缺口,約有三尺方圓。
鑽將過去一看,陽光滿眼,豁然開朗。外面雖然依然兩面是山,中間卻有一條極平曠的大道,也是沙地,沒生草木。到處都生著一叢一叢的竹子,高的才兩三丈,粗只寸許,根根秀拔,迎風搖曳。
二人先一辨認日色和時間,仿佛岔走了一些。元兒又跑到側山頂上望了一望,哪裏有百丈坪的影子。下來彼此一談,反正走錯,索性發一發狠,給它來個錯到底,就照這條路的方向走。
即使人找不著,難道還走不出這山去?本山又是道家發祥之地,前山固是宮觀林立,便是後山隱僻之處,也常有高人結茅隱居,只要遇上一個,便有法想。
因為走了半日,俱覺腹饑體乏,元兒便去撿了些枯柴要烤虎肉就鍋魁吃。
甄濟道:「肉多糧少,不知何時走到。我前兩日先遇上野獸,不知打來吃,幾乎餓死。我們還是多吃肉,少吃鍋魁吧。」
元兒帶的乾糧,原有炒米、鍋魁兩種,另外還有四匣糖食糕餅和三簍兜兜鹹菜,幾塊瘦臘肉巴,兩塊生臘豬腿。因有這許多東西,所以包袱又大又累贅。除了臘肉巴和炒米外,連鍋魁等,十之八九是元兒因為銅冠叟愛吃此物,司青璜走後無人會作。特意命家中伙房加工做了,帶去孝敬師父的。
餘者如布帛等,也是送方、司兩家的禮物。昨今二日打開時節,甄濟只看見許多大包小包兒,聽元兒說是送人的禮物,也沒細問,因此屢以食糧為慮。
元兒笑道:「大哥莫發愁,論說我吃的東西,還算走時母親給我多帶有好幾倍。直到包袱、考籃都裝不下了為止。走這幾天工夫,我的一份也就剩不多了。可是那些送人的東西,倒有一多半是吃的。若不是萬分不得已,我也不願動。早上一說到糧食,就忙著去割虎肉,也沒顧得談這些。
「真要是沒得吃的話,難道看著吃的去餓死?這十幾個鍋魁,加上虎肉,還夠我倆人吃好幾頓。再走十天,就算什麼東西都吃完了,我們再煮生臘肉來吃,也還夠四五頓呢。不想母親連鍋和針線刀剪都逼我帶著,真是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
「當時我雖不敢強,心裏著實嫌帶這些零碎麻煩。幸而我初走得累贅時,因是母親親手料理,不捨得隨便丟棄。如今吃的已然用上,說不定別的也許用得著。樣樣都齊全,你還怕什麼?」
甄濟聞言,才放了心。
元兒又將所帶之物詳細說了。一面說,一面火已生好,便用小刀將虎肉切成薄片,用劍尖叉好。再在火上烤熟,配上鍋魁,胡亂吃起來。元兒嫌口淡,又取出了些熟臘肉巴和兜兜鹹菜來。兩人越吃越香,吃了一個大飽,才行收拾上路。
二人只在早餐飲過了一頓山泉,入谷之時,山麓曾有小溪,因為不渴,所以未飲。這餓後大嚼,所吃的東西像虎肉、鍋魁、辣鹹菜,無一不是乾燥逗渴之物,還未吃完,便覺口中有些發乾。先是因為二人連日走到那裏,都遇見溪澗泉瀑,並不著急。誰知走了個把時辰,兩山林木雖是茂密,泉源卻無一個。
再加上蜀中天暖,秋陽猶烈,又從幽谷陰涼地裏走出來,走入陽光之下。身一發熱,口裏更乾,真是奇渴難耐。只急得元兒一會蹦上這面山崖,一會蹦向那面高崗,到處尋找溪澗泉源。一會又奔回來,挑了擔子,由甄濟前面去找。
二人是越著急越出汗,口裏似要冒出煙來,漸漸有些頭暈心煩。比起昨日身臨絕險,饑疲交加,還要難過。幸而俱是天生美質,若換旁人,早已不能行動。似這樣支持到了黃昏月上,始終未見一滴水。總算太陽下去,山中氣候早晚懸殊,一不再熱,還略好些。
二人俱是年輕大意,渴極尋水,只顧前趕,不顧別的。路徑越錯越遠,毫不覺得,也未算計走有多少里數。末後乘月趕路到了一處,見兩山漸往中間擠攏,不過形勢不與午間走的峽谷相似。兩山都是上尖下廣。一輪皓魄漸近中天,月朗星稀,清風徐來,雲霧上升,銀光四射。襯以竹石幽奇,峰巒雄秀,越顯得清景如繪,美絕人間。
二人正苦煩渴,甄濟走在前面,忽聞遠遠泉音淙淙。因為起初盼水太切,有時聽見松濤竹韻,也疑泉聲。及至找到,只見老松吟風,翠竹凌雲,水卻沒有涓滴。這次以為又是聽錯,漸漸越聽越真,好似就在面前不遠。
連後面元兒也都聽到,趕奔上來,急問甄濟:「可曾聽見水響?」
甄濟答道:「聽是有點聽見,只不知能找到不能。」
元兒急道:「你真糊塗,聽得這麼真,還怕找不到?我猜這水定離我們不遠。這副擔子就放在這裏,先找到了水,喝夠了,再回來拿。」
甄濟道:「裏面儘是吃的,要遇見野獸來吃了去,才糟呢。你如挑不動,我們把東西都聚在中間,抬著走吧。」
元兒道:「這半天工夫,連個狼、兔通沒遇見,偏這會有野獸?我不是挑不動,只是壓得和你一樣,有點肩疼,又加渴得心煩。既怕丟了,還是挑了走吧,這點點東西,還用人抬?」
二人水雖尚未到口,這一有了希望,不由精神大振。口裏只管問答,腳底下卻走得飛快,元兒還催甄濟先走。
甄濟卻說:「我們俱在患難之中,應該有福同享。現在水聲越近,知在前面無疑。反正也要到了同飲,何必忙這一時?」
元兒道:「我卻不像你這般迂法。如這會不該我挑,我便趕向前面先去喝去。」
甄濟聞言,便要接過來挑,讓元兒趕到前面尋水先飲。
元兒卻又不肯,說道:「只一這點點東西,卻累你分挑一半。到底水還沒看見一滴呢,哪能就定了準?你要和我同飲也可以,你倒是先到前邊去看清楚呀,難道誰還說你偷嘴先飲?」
二人正在說笑,元兒倏地歡叫一聲道:「在這裏了!」說著忙將擔子往山麓一放,一縱步便往山坡上跑去。
甄濟隨元兒跑處一看,離地兩三丈山腳腰處,橫著一條白線,月光之下,仿佛一條銀蛇閃動。不由喜出望外,也隨著一墊步,往上縱去。元兒已在地上捧了兩下,因水太薄,沒有捧起。站起身來,順著那條銀線,往高處便跑。
原來那道銀線正是從前面流來數寸粗細的一道山泉,流行之處,正是橫生在山腰上一根二尺來寬的天然石埂,當中又微微有點凹。水雖急而不多,蜿蜒曲折,環山而流,近看真和一條細長銀蛇一般。水只有三四寸寬,那石埂凹處也只有寸許來深。
元兒究竟是生長富厚之家,本嫌地上淺水不乾淨。捧了兩下,沒捧起,覺水很涼,知道近處必有泉瀑。便站起身來,順水流處的源頭跑去。沒跑二里,便見半山坡上有一峭壁當前。忽聞琤琮轟隆之聲,宛如敲金擊玉,洋洋盈耳。一股粗有碗口的水柱,從離地數尺高的岩壁縫中激迸出來,斜射到離壁丈許遠近的一個石槽裏面。
那石槽是長圓形,想是日受急湍沖射而成。最深處的是槽心,才只二三尺,哪裏存得住大量的水。那水一經射落槽中,便激濺上來,再落到槽外地上。順山形化作無數道大小匹練銀蛇,往四下流去。
元兒先前所見,便是股最細的。
石槽大小數尺,四面水氣蒸騰,廣有丈許。圍著一圈,都是濺玉噴珠,星花飛濺,低昂如一。水氣中那股山泉被月光一照,宛如半條銀龍,籠以輕綃霧縠。那轟轟發發的瀑吼,水珠擊石的碎響,與那草際裏潺潺幽咽的繁聲融成一片。又宛如黃鐘大呂之中,雜以笙簧細樂。真是又好看,又好聽。
再加上寒泉清冷,人未近前,已有涼意。被水氣一侵,不必牛飲而甘,已經減了一大半煩渴。
元兒耳聽泉簌,目貪佳景,只喜得手舞足蹈,站在水霧外面不住叫好,也忘了此來則甚。一會甄濟趕到,見元兒還未動手,便道:「你怎還不取水喝,莫非還等我麼?」
元兒笑嘻嘻道:「哪個等你?這水太好了。」說罷,將手伸入霧裏,水未夠著,兩袖已經透濕。
甄濟道,「這樣哪裏吃得到嘴?」
元兒又要往那發源的壁下去接。
甄濟又道:「水勢這樣急,那裏還是不行,白把衣服濺濕。流在地下的又不乾淨。這邊來吧。」說罷,挑了一處濺出水氣外面的幾股尺許高,時低時昂的細泉,用手抄起,先洗了洗手。再兩手合攏,捧起來飲。
元兒也如法施為,直喊:「真好!」
水又甜又涼,二人飲未幾口,上半身已是透濕。元兒又嫌不盡興,一賭氣站起身來,打算回去取東西來盛。猛一眼看到身後山坡上有一大洞,正對那發水的岩壁。洞前還有一塊岩石突出,形如平臺。連忙止步,將身縱了上去。
元兒看了一看,興奮地高叫道:「今晚我們有好地方住了。」說罷,也不俟甄濟答言,飛身而下,往來路便跑。
甄濟見元兒渾然一片天真爛漫,再加上天生異稟奇資,不由又愛又羨。知他去取行囊,必想在洞中住宿。看也沒看清,便定主意,萬一藏有蟲蟒野獸,豈非禍事?便將身畔火種取出,尋了些枯枝點燃,一手拔出寶劍。
到了洞前一看,果然形勢奇秀非常。見洞口甚寬,入洞一看,不但寬大平坦,石壁潔淨,裏面還有一個洞口。洞內卻是一間經過人工佈置的石室,還有兩張石床,石几、丹灶俱全,更是喜出望外。
甄濟看完出洞,遠望元兒挑著擔子奔來。一到面前,元兒便高聲問道:「我見你持火從洞中出來,適才沒顧得細看,洞裏乾淨麼?」
甄濟笑道:「也沒見你這樣火爆脾氣。看也沒看清,知道裏面有蟲蟒野獸藏著沒有?也不商量一下就忙。告訴你說,你進去看了,還更要把你喜歡壞了。」
元兒忙放下擔子,便要往洞前石上縱去。
甄濟笑答道:「忙什麼?現在肚子有點餓,我們趁月色,先弄吃的下肚。邊吃邊說,吃完再看去,也還不遲。」
甄濟說時,剛要去拉元兒,元兒已縱到那石臺上去,正撿起甄濟那束殘餘的枯枝,要取火種來點。
元兒忽然朝下高叫道:「大哥快來,你聽這是什麼響?」
甄濟側耳一聽,只覺那水聲貼耳。先並未聽出什麼,以為元兒在上面聽見什麼蟲子的鳴聲。縱身上去,問在哪裏。
元兒手指前面近處說道:「你看那又是什麼,這樣亮法?」
甄濟向元兒手指處一看,只見相隔約有二里之外,兩山之中。有一道橫的白線,似向前移動,漸漸由短而長。一會又似往回退,但轉眼之間,又伸出好多。
一則適才在下面,因為離山泉太近,為泉聲所亂,二則那白線也越來越近,耳中也聽得一片轟轟發發之聲,恍如萬馬千軍殺至,山鳴谷應,甚是驚人。同時那白東西已不能稱它為線,月光下看去,簡直如一條雪白色的匹練拉長開來一般。
正在驚疑,不知是什麼東西,元兒忽然失聲道:「莫不前面是條大河吧?」
甄濟聞言,再仔細定睛一看,不由大驚失色道:「前面出蛟,山洪來了,這可怎好?」一言未了,那白東西已經捲到二人腳下不遠。前面潮頭高有數丈,澎湃奔騰,聲如雷轟,波翻浪滾,洶湧激蕩。
近山麓一帶的林木石塊挨著一點,便被急浪捲了去,隨著浪花四散飛舞。轉眼之間,水勢便長有十多丈上下。二人安身之處已在半山腰上,就是那股山泉,也離下面約有數十百丈高下,所以還不至於妨事。只是來去的路都被洪水所淹,進退兩難。幸而未在中途遇上,要是像往常一般,在山麓岩洞過夜,如果碰到,連做鬼都不知怎麼做的。
元兒先還當作奇觀,只顧觀看。及見轉眼之間,平地水深十數丈。波瀾壯闊,聲勢滔天,又一想到來去的路都為水斷,才著起急來。想到下面行囊,忙著去取。
甄濟在下面喊:「元弟快接著,風雨立刻就來,還得預備火呢。」
原來甄濟看出山洪發蛟,深恐行囊被水沖走或淹濕,早拔步縱身下去。好在東西不多,相隔又不甚高,一件件從竹竿上取下來,往上便丟。元兒一一接著,頃刻便完。
甄濟縱身上來,忙道:「快把東西送入洞去。趁月光未隱,多拾松枝,不管它枯不枯。我用劍砍,你便用手拾,越多越好。」
一路說,早將東西送入洞內,又忙著去砍拾松枝。二人都是力大手快,不一會,便拾了不少。
這時狂風大起,水嘯如雷,連對面說話都得大聲。二人還想再多拾點時,忽見月色一暗,抬頭一看,月亮已然隱入烏雲之中,依稀只見一些月影。甄濟不及說話,拉了元兒往洞中便跑。
剛一進洞,元兒一腳正踹在一堆松枝上面,正要拿腳踢開。倏地一道電閃,在腦後亮了一亮。接著便是轟隆一聲,一個震天價的大霹靂,打將下來。震得那座山地都似在那裏搖晃,那大雨便似冰雹一般打下。二人連忙拔開洞口松枝,跑入洞去。取出火種,揀了幾枝枯而易燃的先行點好拿著。
元兒一見外洞,已是心喜,再到裏面看見那間石室,更是喜得連當前憂危全部忘卻。請甄濟拿著火把,在石床上打開包袱和提籃,先將燭取出點好,然後將行囊鋪在床上,又將吃食和應用的鍋取出。
元兒說道:「今晚雷雨,少時必定天涼。且弄點熱水,泡碗炒米下乾糧,省得乾巴巴的。」
甄濟聞言,也自高興,端了那小鍋便走。說道:「這取水的事,你卻不行,你且自管火吧。」
元兒將火生著,甄濟才一手端鍋,一手夾了衣服,赤著上半身進來,身上並未怎樣沾濕。
元兒聽外面雷聲仍是緊一陣,慢一陣,轟隆轟隆打個不休,雨勢想必甚大。便問:「接點雨水,怎去了這一會?」
甄濟道:「你哪知道,這雨水哪裏能吃?吃下去,包你生病。我仍接的山泉。適才因見那雨偏東,這洞外岩石恰好是個遮罩。況且這頭一陣雨大而不密,幾點灑過便完。倒是天黑看不見,須等有電光閃過,才能辨路往下跳,偏巧陣雨已止。
「我反正脫了衣服去的,索性跑到泉水頭上,順手抄了一滿鍋,依然借電光照路回來。剛到洞前,大雨便傾盆而下。我那年隨家父在貴州山裏打山人,也遇見過一次出蛟,卻比今日要小得多,所以看得出一些勢子。那次水卻是蛟一出過便退,不知這次怎樣了。」
元兒隨手將鍋接過,坐在火上,笑道:「先時我們想一點水都沒有,如今到處是水,又恨它了。幸喜還有這麼好一座山洞,不然才糟了呢。」
甄濟一面穿衣,一面隨口答道:「洞倒是好,只是門戶大敞。遇上天黑雷雨,又無法搬石堵門。睡時可不能都睡熟呢。」
正說之間,元兒嫌那松枝太長,正拔出甄濟的寶劍劈砍。偶一回身,猛一眼看見一個似人非人,渾身漆黑,長著一對綠黝黝眼睛的東西,當門而立。伸著兩支毛臂,似要進來攫人而噬。黑影中看去,無殊鬼魅,分外怕人,不由大吃一驚。
因為甄濟就站在那東西的前側不遠,元兒口裏喝得一聲:「大哥快過我這裏來!」身子早已如飛縱將過去,朝那東西當胸一劍。當時用力太猛,覺得撲哧一聲,似已穿胸透過身中。
只聽那東西負痛呱的一聲慘叫,掙脫寶劍,如飛逃去,接著便聽洞外崖下似有重東西叭的響了一下。甄濟雖只看見一點後影,沒有看清面目,也不禁嚇了一跳。黑暗之中,哪敢出外觀看,只得劍不離手,二人替換飲食,在室內戒備罷了。
甄濟終恐一個不留神睡著,見那兩個石床和那石几均可移動,床如豎起來,正好將門堵上。等了一會,始終不見那東西來,二人吃完之後,便合力將床移了一架過來。將石室的門堵好,上面再放上那口小鍋。估量那石床足有千斤以上,又是方形,虎豹也弄它不倒。
萬一有警,也可聞得鍋聲驚醒。室中松枝尚多,無須到室外再取。將火添旺,燭也不熄。一人持劍守夜,輪流安睡。
先是甄濟睡了一陣,醒來見室中昏黑,叫了兩聲元弟,不見答應。心內一驚,連忙起身摸著火石、毛紙,點燃一看。見元兒坐在石几上面,業已靠壁睡著。一手拿著寶劍,一手拿著一根松枝,俱都垂在地上。石灶上蠟淚成堆,爐火無溫,全都熄滅。
甄濟正想呼喚,元兒已同時驚醒,見室中有一點火星影子移動。剛喝得一聲,甄濟已出聲答應。
元兒道:「大哥你不去睡,卻在黑暗中摸索,我差點沒拿你當了鬼怪。這爐火是幾時熄的?」
甄濟笑道:「你守的好夜,幾時熄的,還來問我?適才叫你先睡,你卻非讓我不可。我睡了,你也睡著。這般粗心大意,連喊你都喊不醒。幸喜沒動靜。」
說時,見手上火紙將熄,便取了一根松柴點上。
元兒笑答道:「我記得也守了好些時,見你睡得太香,想是連日太累,不忍心喊。連添了三次爐和兩支燭,末一次又添火時,不知怎地一迷糊,就睡著了。這石洞真奇怪,也不覺冷,只是肚子有點餓呢。」
甄濟道:「照你這一說,莫不是外邊天已大亮了吧?」
元兒道:「對了,我帶的這燭,俱是從成都買來的上等心芯堅燭,在家夜讀時節,一支要點好幾個時辰。我又睡了一會。這洞裏昏黑,我們把石床搬開看看。」
甄濟道:「你先不忙,把火燭都生好點燃再說,知道外面有什麼東西伏著沒有?」
當下二人一齊動手,將石床輕輕搬開,站上去探頭出去一看。外面並無動靜,洞口已露天光。才將石床放向一邊,一同走了出去。未達洞口,便聽濤鳴浪吼,響成一片。
二人出洞一看,山下面的水已齊山腰,濁浪如沸,黃流翻騰。石壁上那一股飛瀑,山洪暴發之後,分外寬大。天上烏雲密佈,細雨霏霏,遙山匿影,遠帕雲低,左近林木都被煙籠霧約。倒是近山一片,經昨晚大雨沖刷之後,越顯得沙明石淨,壁潤苔青,景物清華,別有一翻幽趣。
二人見水勢未退,去路已阻,小雨還下個不住。天上沒有日光,也辨不出時光、方向。知道一時半時不能起身。正在焦急,猛一眼看到腳底石地凹處聚著一汪血水,想起昨晚怪物。
元兒記得昨晚一劍仿佛當胸刺過,跟蹤到了岩下一看,哪有怪物影子。後來找到近水坡旁沙凹裏,同樣也有一汪水,猜是那東西負傷落水,也未在意。恐雨濕衣,又覺饑渴,便同回洞內,取了個鍋,抄了一鍋水。
甄濟看目前形勢,前途茫茫,恐多費了應用之物。取水煮好之後,便對元兒道:「山柴取之不盡,雖說經雨濕些,好在昨兒所取甚多,足敷數日之用,不妨整日點旺。那燭要防緩急,只可點此一支,不可多用。虎肉不能經久,暫時還是拿牠充饑吧。」
元兒先就開水將餘剩的炒米泡來吃了,然後取了一塊虎肉,到水中洗淨。因嫌肉淡,打開了一簍兜兜鹹菜,將虎肉一切,放入鍋內,一同煮熟。鍋小煮不得許多,又切些在火上烤。二人受過方氏弟兄傳授,所攜虎肉全是極肥嫩之處,少時便都爛熟。吃完煮的,再吃烤的。又將昨晚取出來還未吃完的鍋魁,泡在肉湯內來吃。
那鍋魁連經數日,非常堅實,經這鹹菜虎肉湯一泡,立時酥透。再加上湯,既鮮而不膩。湯中鹹菜又脆,又帶點辣味。真是其美無窮,直吃得一點餘瀝都無才罷。
元兒笑道:「往常在家裏,吃雞湯泡鍋魁,哪有這等好吃?這都是那鹹菜的功勞。那鍋魁也還有幾十個,擱得久,太硬了,也不好送人,今晚仍照樣吃吧。」
甄濟道:「照你這麼說,不再打走的主意了?」
元兒笑道:「你不說一半天走不成嗎?這般好的地方,如非尋師學劍,各有正事,要像往常和父親游山一樣,我真捨不得走呢。此去如蒙朱真人收到門下,不知金鞭崖風景比這裏如何?我如萬一學成劍術,和我姑父一樣,非到這裏來隱居修道不可。只可惜沒個名兒,我們何不代它起一個?口裏也好有個說頭。」
甄濟道:「看此洞設備齊全,所有石床、石几、丹灶、藥灶無不溫潤如玉,以前定有世外高人在此修真養性,豈能沒有一個洞名?不過我們不知道罷了。」
元兒道:「它有它的,我們起我們的,這還怕什麼雷同不成?依我想,這洞背倚危崖,下臨峽水,又有飛泉映帶成趣,可稱三絕。」
甄濟搶著說道:「絕字不好,況且那峽谷之水,原是山洪暴發。莫看水大,說收就收,乾得點滴俱無。再說濁流滔滔,也不配稱一絕。若在那飛泉上想主意命名,倒還有個意思。」
元兒道:「單從飛泉著想,不能概括此洞形勝。我看峽水雖是渾濁,倒也壯觀,不可不給它留個好名字。你既嫌洞名三絕不好,莫如我們將幾處風景,挨一挨二都給它們起個名字,豈不是妙?記得昨日我們原是渴得心煩,到了泉水底下,水還沒到口,便覺身心爽快,遍體清涼。那有飛泉的石坡,就叫它作滌煩坡好麼?」
甄濟叫好道:「這名字倒想得好,仿佛十志圖裏也有這麼一個名字,且不管它。那坡既名滌煩,那飛泉像半截銀龍,籠上薄絹,就叫它做玉龍瀑如何?」
元兒道:「玉龍瀑倒像,也恐與別處重複。我們昨日到來,已是夕陽在山,饑渴疲乏之極,忽得佳山佳水,洞前那片岩石就叫夕佳岩如何?」
甄濟道:「古詩原有『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之句。這名字真起得好,也從未聽見過,想來不致與人重複,倒是這洞要想個好名字,才相稱呢。」
元兒聞言,也不作聲,坐在石床上只管俯首沉思。忽然跳起身來,笑道:「有了,這洞恰好面北,就叫它作延羲洞吧。」
甄濟道:「語意雙關,好倒是好,自居羲皇上人,未免自大了些。那峽谷數十里遠近並無樹木,可見山洪時常暴發,起落無定。大漠有無定河,這裏有無定峽,倒也不差。現在名字俱已想好,以此為定,不必再費心思。長安雖好,不是久居之地。肚子已然喂飽,還得設法算計出路才是。」
二人同出洞外,見細雨雖止,風勢卻大,狂風怒嘯,濁浪翻飛。遠近林木叢莽,被風吹得似波濤一般起伏搖舞。天陰得快要低到頭上,又沒有日色,也不知道時間早晚。時山禽不鳴,走獸潛蹤,耳觸目遇,儘是淒涼幽暗景色。
元兒涉世未深,雖然也有許多心思愁腸,想一會也就放過。
甄濟卻是身遭大變,父母存亡未卜,前路茫茫,連日歷盡憂危,又遇上這種蕭條景色,益發觸動悲懷,心酸不能自己。
元兒見他雙目含淚,明知是惦記他父母吉凶禍福,但是每一勸慰,越發勾動他的心懷。只得故意用話岔開道:「我們現在為山洪所阻,不能上路。這山頂上面,昨日天黑風雨,沒顧得上去,趁此雨住,何不上去看看?也許能繞走過去呢。」
甄濟因昨天看過日影,又在最高之處觀察過,那山形斜彎,與去路相反,除由水面上越過對面的峭壁高崖,或者能尋出一條路外,要由這山頂上繞上前路,實難辦到。峽谷水面又闊又深,二人都不會水。即使伐木橫渡過去,對面的崖壁那般峭拔,也難攀援。如溯峽而上,縱然像山人一般,能在水中行使獨木之舟,那種逆流急浪,也決難駕木前進。
甄濟救親心切,明知事太重大,未必有濟,總恨不能早早見著銅冠叟,求問個決定。偏偏一入山,便把路走錯,又為水困。就算找到百丈坪,還不知由那裏到金鞭崖,要遇多少阻難。
正在愁思無計,聽元兒一說,心想:「反正路已走錯,此時被水隔斷,不能動身,上去看看也可。」當下二人便一同往上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