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四回
  雙俠行岔路 惡虎攔道
  二人歷危機 蟒蛇驚天

  元兒明知百丈坪在正百方上,只須照直走去,便可走到。誰知此次竟不似上次,好容易攜著兩個累贅包袱,手足並用,縱躍攀援到了盡頭。前面不是前橫絕澗廣壑,難以飛渡,便是峭壁排天,當前陡起,阻住去路。
  直到天黑,眼看實無法想,才尋了一個岩洞,點起蠟來,走了進去,且喜洞內倒還乾燥。元兒本想坐待天明,誰知走了一天極難走的冤枉路,身子困倦到了極處,身一落地,便神思迷糊起來。上眼皮合著下眼皮,不住交戰,怎麼也睜不開。只得把死生禍福委諸天命,哪裏還計及山中的蛇蟲狼虎,竟然沉沉睡去。
  醒來時,聞得滿山都是禽聲與草際的秋蟲互相交奏,入耳清脆。睜眼一看,陽光已射進洞來。元兒便草草取些乾糧肉菜吃了,出洞細認方向,尋覓路徑。
  元兒這一覺睡過了頭,醒時已是辰巳之交的時候,秋陽已上,晨露未晞。滿山滿谷除了丹楓青松之外,岩隙石根滿生野菊,嬌黃嫩紫。群花含苞初綻,臨風搖曳不休,別有一番幽趣。雖然地方未換,迥不似昨晚殘照荒山,窮途險遇那一種淒涼境界。這時晨風一吹,胸襟頓爽。
  元兒正要上路,猛想起昨日受兩個包袱累贅的苦況。見路旁有一叢粗有茶杯大小的竹竿,忙用寶劍砍斷一根,削去枝葉,做成一個挑杠,將包袱一頭一個繫好。又尋了些山泉喝了,才往前途奔去。
  先以為昨日被自己大意走迷,難道今日還走不出山去?誰知依舊一樣,元兒走到天近黃昏,雖未走回原路,卻又岔入別處山環之中。昨日路雖難走,還未遇見過猛獸蛇蟲的侵犯。今日卻是天還未入黃昏,便聽見虎嘯猿啼起來。路上又不時發現大獸足爪之印與蛇蟒蜿蜒之痕。
  任是元兒素來膽子多大,似這樣空山吊影,獨行踽踽,也未免著起慌來。先說昨日不好,今日並欲求能尋一個像昨日安身的岩洞不可得。所遇幾處洞穴,不是沮洳卑濕,陰穢之氣逼人,便是情景險惡,不敢存身。眼看瞑色將收,天已向暮,還未找著落腳之處。
  元兒正在夕陽斜照中顧影倉皇,不知如何才好,忽聽側面岩洞後有二三猛虎咆哮之聲。元兒自知勢孤,正不知這山中虎豹潛伏多少,哪裏敢去惹。方要輕輕悄悄繞避過去,猛聽群虎吼聲中雜著一個人的啞聲呼叱。
  元兒心知那人必正為虎所困,不救不忍,欲救,又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後來一半激於義俠,一半想向那人詢問走百丈坪的山路,而且自己苦於勢孤,救了那人,正好搭伴。勇氣一壯,便將包袱懸在樹上,拔了長劍,向虎聲來處奔去。
  約摸半里多路,果然有四五條大虎,正圍著一個身倚危崖,手持長劍的少年咆哮不已。那少年一柄劍時舞時停,依著猛虎的來勢起落。地上有一條較小的的虎,已然臥在血泊之中,想是被那少年刺死。
  那少年所倚的危崖原極險峭,而且離頭丈許高處,有一塊危石突出。不知何時縱了一隻最大的虎上去,朝著下面不住張牙舞爪,似要得而甘心。那少年好似力盡精疲,驚魂昏悸,只顧防了前面,不知道頭上面還伏著這麼一個惡獸。
  那虎幾次探爪下來,離少年頭頂均只數尺,眼看危險萬分。元兒定睛一看,不由又驚又喜。一時銳身急難,哪顧什麼叫危險,大喝一聲,一舉手中長劍,直往崖前縱去。那危石的一隻大虎,也狂嘯一聲往下便撲。
  元兒因在情急之際,使力太猛,縱有三四丈高,恰與那虎同時擦肩下落。其時,人虎均在空中,而下面群虎蓄勢待撲,眼看一落地,便膏群虎爪牙。元兒忽然情急智生,不但不作落地逃生之想,反而空中兩腿一拳。奮起神威,一擺手中長劍,竟直往大虎頸項間,用盡平生之力刺去。
  耳聽卡嚓一聲,猛覺手中一動一閃,虎口微一酸麻,身已著地。同時那虎倏地價震天一聲大吼,狂縱出去,正遇崖前群虎相次撲來,與那大虎迎個正著。二虎相撞,卻是絕大猛力,一撞一散,又與後面兩虎碰上。那一片群虎咆哮、騰撲、擠撞之聲,只震得落木驚飛。那只最大的虎,業已縱跌出十丈以外,瞪著一雙虎目,死在地上。
  那少年正是元兒的表兄甄濟,流離逃亡,困在山中已有多日。饑疲悲痛之餘,突遇群虎包圍。若是別人,早已喪了性命。幸有全身本領,才得支持了半日光景。
  眼看危機一髮,忽聽頭上虎嘯聲中,面前林隙中縱起一條黑影。這才看出岩上還有一隻大虎撲下,面前群虎又要一擁齊上。剛喊得一聲:「我命休矣!」那虎已落在面前。正待拼著命一劍刺去,那虎倏又狂嘯一聲,往外縱去。
  緊跟著落下一人,定睛一看,正是元兒,不由驚喜交集。
  二人雖然相見,崖前群虎勢子略緩,並未退去。各各蹲踞崖前,時而揚爪張牙,發威長嘯,時而站起身來,豎起條條長尾,將背一拱一抖。身上五色斑斕的短毛根根直豎,越顯肥壯,威猛無匹。
  這時元兒看清除已死去那只最大的和一隻最小的外,剩下還有三隻,每一隻都和黃牛一般大小。後面倚著峻岩,並無退路。眼看天是漸漸黑了下來,太陽業已落了山,一片暮霜沉沉籠罩,只剩碧天雲光的反映來辨別眼前景物。天光一黑,那虎的嘯聲也越來越緊。知道天再黑下去,情勢愈險。
  在這極險危難恐怖之中,二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想尋逃生之路,什麼話都顧不得說。甄濟手中還有一柄寒光耀眼的長劍,元兒的劍已在縱身刺虎時,被虎負痛一拗,折成兩段。上半段被虎頸帶走,只剩下了尺許長的半截斷劍在手中。萬一外面三虎乘黑來襲,如何抵禦?
  二人正在無計可施,元兒順手摸到一塊石頭,試著向一隻較大的虎頭擲去。那虎倏不及防,元兒又生就神力,結結實實叭的一聲,打個正著。
  甄濟饑渴勞頓之餘,又被虎困了大半天。已是精力皆敝,自分必死。忽遇元兒這個救星,不啻天外飛來,驚魂乍定。一見元兒用石擊虎,頗以為然,也隨著尋找合手的石塊。元兒嫌那斷劍無用,索性把它丟掉,專揀一些大石,雙手捧石擊虎。
  這時天已深黑,月兒被左近山頭擋住,僅僅山角上透出一些清光,下面仍是黑沉沉的。只有那三對虎的眼睛,在暗影中閃動。
  元兒還看得出那三虎的形象,甄濟簡直連虎的形象都看不出。偏生岩凹中碎石塊雖多,能用的卻少,揀了一陣,二人合在一起,才積了不到十塊。
  元兒嫌不合用,見岩壁上山石磊剞,突出的甚多,一時發了癡想,打算硬搬了下來使用。然而任是元兒天生神力,這生根的山石,怎能搬得動。費了無窮氣力,才弄到手了兩塊有二尺大小的山石。
  這兩塊石頭,離地高有數尺,原一同附在岩壁隙縫裏一株挺出斜生的短松的根際下面,並非原生之石。再加上元兒力大,無心遇上,一搬便落,樹根卻現出了有三尺多方圓的洞穴。
  元兒也未在意,反因取石時縱身攀岩,想起初來時那吊睛白額大虎所盤踞的那塊危石,不由心中一動。匆匆告訴了甄濟,準備萬一衝逃不出,情勢危急,便攀松枝而上。再由松上縱到那塊危石之上,以作退身地步。
  二人估量山石不易搬動,徒費氣力,便各自捧起一塊石頭待發。那前面三虎也都紛紛立起,在岩凹外面緊緊繞轉不休,咆哮之聲震動山谷。二人知道是虎餓思食,只要一個在前撲來,餘下兩隻也必一擁而上,來勢猛惡,萬難抵禦。不如先下手為強,只要打死一個,形勢便緩和許多。
  這時月光已由山角轉來,正照岩凹,眉髮畢現,裏外一片清澈。那三隻大蟲早已腹中饑餓,一經看真,越發磨牙發威,涎沫飛濺,順口直噴白氣。二人看見當前一個較大的正向著岩凹蹲身蓄勢,一條長尾把地打得山響,就要撲到。連忙一聲招呼,端起手中大石,直朝虎頭打去。
  發石時節,二人似聞身後頭上有索索之聲,因為危機在前,全神注定前面三虎,也未防到後面。滿以為此石出手,必定打中。誰知那虎也是靈警非凡,那一二尺方圓的石頭不比暗器,發出時帶有一片風聲。第一石發出去,那虎正蹲踞地上發威。見石一到,伸出虎爪,輕輕一撥,便都撥落出去有一兩丈遠近。
  甄濟、元兒原準備一石不中,再發二石。沒料到這麼沉重蠢大的石頭,不能連珠發出。再加第一石沒有奏功,已是有些心慌。剛將第二塊石頭端在手內,站起身來。對面那虎未容二人取石起身,早狂吼一聲,就勢兩條後爪一撐,直往岩凹之內撲到。同時其餘二虎也為那第一次兩塊石頭激怒,紛紛狂嘯,隨在第一隻大虎的後面,飛撲過來。
  甄濟手忙腳亂,驚魂失措。還算元兒膽智過人,手中剛端起從岩隙松根上扒下來的那塊大石,一見岩凹外面那只大虎迎頭撲到,用盡平生之力,直朝那虎身上打去。這一迎一撞之勢,雙方都有過千斤的力量,那虎縱是百獸之王,如何禁受得住。震天價狂吼一聲,落下地來,接著又是一片撲騰咆哮之聲。
  元兒知勢危急,也顧不得看清,一手拉了甄濟,喊聲:「快跑!」腳一點,縱身鉤住那株松的橫枝,首先攀援上去。後面甄濟被元兒一句話提醒,也隨著元兒攀援而上。一同回身往下一看,岩下一隻大虎倒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二人正打算縱到那塊危石上去,下面兩虎已往二人攀援之松枝上面縱撲上來,還算二人下落稍快了一步。剛在松根上落腳,元兒猛覺腳底踹在一根圓軟膩滑的東西上面,彈力甚大。
  當時二人都急於逃命,腳一一點地,早一墊勁,一同飛身縱往危石之上。身才立穩,耳聽卡嚓一聲,接著又沙沙連聲,知那松樹已被下面二虎折斷。猛一眼看到頭頂上還有一塊伸出的岩石,形勢甚好,離地又高。二人心中大喜,接連幾縱,到了上面,這才回身下視。
  只見那松樹生根處,有條兩丈多長,粗如盆碗的黑影,直向岩下兩虎穿去。再往岩下一看,同樣的還有一條,身上閃閃,映月生光,在和兩虎盤絞奔逐,已然到了岩凹外面。定睛一看,原來是兩條烏鱗大蟒,二人居高臨下,看得甚是清切。
  原來那松樹根下,正通著一雌一雄兩條烏鱗大蟒的巢穴。元兒無心扒去那兩塊大石,被牠從穴中緩緩鑽了出來。當時急於禦虎,沒有留意。後來兩人縱上松枝,那第一條大蟒剛剛鑽出半截身子,忽被元兒落地時踏在牠的肉冠子上面。本已負痛發怒,欲待尋找仇敵,偏巧二人縱逃甚快。
  同時那虎正縱上來,將松齊根折斷,未免又將大蟒壓痛了些。那蟒一見有虎,早將頭一擺,隨著那株斷松躥了下來,與兩虎鬥在了一起。
  第二條大蟒也從穴中竄出,加入拼鬥。鬥來鬥去,追逐到了岩凹外面。
  二人存身之處雖比下面來得穩妥,無奈頭上崖壁峭滑,再難攀援。下面兩虎之外,又添了兩條比虎還難惹的烏鱗大蟒,真是進退兩難。只好在上面靜候時機,但盼虎蟒相持,虎能將蟒咬死,虎也成了奄奄一息,方好逃命。
  這一場蟒、虎惡鬥,倒也又駭人,又有趣。只見月光之下,煙塵滾滾,砂石驚飛,腥風四起。一方是蹲踞騰撲,張爪磨牙,咆哮如雷,凶威猛惡,一方是蜿蜒騰挪,動作如風,伸舌吐焰,紅信粼粼。
  那蟒見擒不住那虎,只急得口中發出吱吱的怪嘯,有時僥倖將虎纏住,那數丈長的蟒身如轉風車一般,立時將虎身裹住。正待回頭來咬,卻不料那虎非常狡猾,原是乘機歇息。等到身上被蟒纏了數匝,也沒看清是怎地一來,虎頭動處,早鑽了出來。然後狂嘯一聲,撲地縱起好幾丈高遠,連身折回,重又與蟒鬥在一起。
  元兒畢竟童心未退,雖身臨危境。看見這種蟒虎惡鬥,不但不怕,反直喊好玩。另外一蟒一虎又自不同,先是那虎蹲踞地上,一條長尾巴把地打得叭叭山響,不住狂吼發威。對面那條烏鱗大蟒卻把身子盤成一圈,只將上半截身子從中間筆也似直挺起。昂著那一顆有碗大小的蟒頭,朝著對面敵人不住張口吞吐紅信,神態甚是舒徐。
  雙方相持沒有半盞茶時,忽然那虎狂嘯一聲,朝前便撲。那蟒更不怠慢,長頸一屈一伸之際,仿佛周身都在顫動。說明遲,那時快,早唰的一聲,迎著對面虎撲之勢,往上穿起。尾尖著地,身子懸空,和一根筆直烏木相似,蟒頭與虎頭迎個正著。
  那虎在空中使不得力,無法躲閃,見蟒迎來,張著血盆大口便咬。那蟒尾身還在地上,可以行動自如,蟒頭一偏,早已讓開。尾尖在地上一聳,連身躥起,正與那虎擦身而過。就勢身子疾如轉輪,一路蜿蜒,早將虎腰連虎的兩條後腿一齊圍繞了數匝。叭的一聲大響,連蟒帶虎,一同落地。
  眼看又和先前那一對一般,蟒將虎纏上好多匝,只剩虎頭和兩條前腿露在外面,虎身全被蟒身纏沒,就待回轉蟒頭來咬。那虎倏地又是狂嘯一聲,兩條前腿抓著地面,一拱一躥,又縱脫出去老高老遠。
  當這蟒、虎糾纏之際,元兒因存身之處,虎縱不上來,再加自己連斃兩虎,覺著不足為慮。那蟒卻是行動如飛,什麼地方都能躥到,比虎厲害得多,心中有些膽怯。因而對蟒懷了憎惡,對虎便有了好感。
  頭一次見虎被蟒纏住,心裏頭已起了驚慌,惟恐虎為蟒傷。第二次一見蟒將虎纏得更緊,既代虎危,復為自身打算,早掇起兩塊碗大石頭,擎在手內,直朝蟒頭打去。甄濟見元兒事太魯莽,想攔沒攔往,手一拉,反將元兒的準頭,鬧歪了些。一下打在蟒的頭頸骨上,正趕那虎又躥出重圍,元兒情不自禁地脫口喊了一聲:「好!」下面先那一對蟒、虎已經糾纏到了一堆。
  這第二個被元兒用石打中的那條大蟒,費了半天氣力,沒有將虎擒住,已經凶威怒發。又被元兒石頭打中,一負痛,再聽得人聲,便昂起頭來往上一看。吱吱叫了兩聲,便捨了那虎,往岩前躥來。
  二人存身之處雖是險要,並無隱蔽,月光之下看得逼真。甄濟見蟒朝上看,口中吱吱亂叫,紅信吞吐,身子往岩前移動,便知不好。元兒也著了忙,手上又無兵刃,只有剩的一塊石頭,並還找不出第二塊。上既無路,下則去死更速。
  二人正在焦急,那蟒早如一條黑匹練一般飛起。月光照處,細鱗閃閃,烏光油油,直往岩上穿來,轉眼便到二人眼前。甄濟手持長劍,準備來時與牠拼死。元兒一見情勢危急萬分,慌不迭地將手中石塊直朝蟒頭打去。心一亂,便少了準頭,打在蟒脊上面,沒有打中要害。
  那蟒越加負痛發威,來勢更急。眼看危機頃刻,誰知那蟒上有兩三丈高下,忽然吱的一聲,連頭帶身,似烏綾飛舞,旋轉而下。來得快,退得更速。二人因為急於應付當前切身危難,全神貫注那蟒,別的一切俱未看清。見蟒忽然掉身退去,心中不解,連忙定睛往下一看,不由轉憂為喜。
  原來那蟒躥上崖時,與牠對敵的大虎,也喘息過來。見有可乘之機,如何容得。早將四足一縱,便到岩前,未容那蟒再往上穿,張開虎口,一口將蟒尾緊緊咬住。蟒因負痛,回頭一見是虎,蟒尾巴被緊緊咬住,不顧得再吃生人,連忙回身應敵。
  偏那蟒鱗又堅,蟒皮又韌。虎的來勢與力俱都猛烈非常,一口咬下去,雖然穿鱗透皮,急切間,卻拔不出來,又咬不斷。蟒的尾尖只管在虎口內攪得生疼,虎一負痛,便亂扯。蟒更是負痛,也亂繞亂捲,兩下裏都亂做一堆。
  不一會,蟒身又將虎纏住,虎口被蟒尾陷住,張不開來,這番卻脫身不得。所幸蟒痛極心慌,尾又被虎咬住,纏時無法圈住虎的兩條前腿。虎爪一路亂抓,那蟒越加痛極,急切間咬不著虎的要害,也是一口將虎的後股緊緊咬住不放。
  且不說這一蟒一虎拼死相持,再說先前那一蟒一虎。那蟒是條公的,比較小,有七八尺。先也是與虎想持,雙方鬥得力倦,一個盤著,一個蹲著,發一陣威再鬥。當適才那條母的被虎咬住蟒尾時,雙方正鬥得熱鬧。不知怎麼一來,虎身又被蟒纏住,這次卻是兩頭相對,錯了往常的地位。
  那虎見蟒頭在前,躥了過去,昂頭便咬,一伸兩隻前爪,竟將那蟒的頭頸抓了個死緊。那蟒被虎制住,便拼命用力,打算將虎箍死。虎一負痛,透不過氣,兩爪一鬆,蟒頭便起。那蟒想也是痛暈了頭,如不回頭來咬,就這一陣用力緊束,也是有勝無敗。偏是急於報仇,這一回頭去咬虎頭,恰好橫著,方能繞過。
  那虎鬆了仇敵,本已憤怒到了極點。一看來咬,猛地虎口一張,雙方都是又急又快,被虎口在蟒的七寸子上咬個正著。雙方都不肯放,誰也張不開口,只聽虎鼻中一片嗚嗚之聲。兩虎兩蟒分作兩對,糾纏做了兩堆,在月光底下,帶著砂石翻滾不休。
  這一場惡鬥,只看得元兒、甄濟目定神呆,驚喜交集。直到斗轉參橫,東方現了魚肚色。見下面二蟒二虎糾纏越緊,勢子卻由緩而慢,漸漸不能轉動,才行覓路縱下一看,一蟒一虎已經氣絕。一個口中紅信吐出多長,身子緊束虎身,目光若定,一個瞪著一雙虎目,虎口咬緊蟒的頭頸不放,虎虎若生。雖俱死去,依然猛惡可怖。
  另外一對,蟒身被虎咬緊,脫身不得,下半身鱗皮被虎抓得稀爛。那虎雖被蟒咬,毒發身死,口仍不開,虎毛打落了一地。那蟒口雖還是緊咬虎腿未放,身子卻在動彈,並未死去,一見人來,一陣屈伸,似要脫身追來。
  甄濟嚇了一跳,連忙退步按劍時,元兒道:「那虎將牠尾巴咬住,身上纏了許多圈,就是活,你還怕牠怎的?師父說大蟒身上常有珠子,你把寶劍借我,就勢殺了牠,取出來帶走。」說罷,不俟甄濟答言,搶過劍,便往蟒前走去。
  甄濟忙喊:「不可造次。」拔腳追去。
  那蟒見了元兒還待掙扎,早被元兒舉著那柄吹毛折鐵的長劍向蟒頭一揮,立刻一股鮮血冒起多高。蟒身落在地上,蟒頭連口仍咬附在虎腿上面。才知那蟒也是一時情急,蟒牙嵌入虎骨,一樣拔不出來,所以逃走不脫。
  元兒舉劍一路亂砍,連蟒頭砍了個稀碎,哪有珠子,口中直喊喪氣。恐那蟒再活回來,也給牠找補了幾劍,才和甄濟一同上路。
  那虎大小共是五隻:最小的一隻,一起頭便被甄濟用劍刺死,最大的一隻,被元兒斷劍刺死,另一隻被元兒用石頭打死,剩下兩隻,俱與兩條烏鱗大蟒同歸於盡。二人無心之中除了七害,人也累得力盡精疲,饑渴交加。甄濟比元兒還要來得疲敝,幾乎走路都要元兒攙扶。
  二人先到元兒放包袱的所在,取出乾糧,飽餐了一頓。元兒又取來山泉,一同痛飲個夠。吃飽喝足,才略覺精神好了一些,這才互說入山之事。
  甄濟家中出事之後,便向友人借了點錢,連夜逃出城去。本想去見友仁一面,再作計較,猛想起:「那日元兒曾說,那方氏弟兄的姑父銅冠叟是個異人。自己與方氏弟兄雖是初交,卻有同盟結拜之雅,何不徑找他去?不但可以避禍,還可求他設法,想條妙計,搭救父母,豈不是好?」
  甄濟見天已大亮,怕被外人看破,露了形跡,兩下俱有不妥。索性連友仁也不見,徑往百丈坪找方氏弟兄,去求銅冠叟。主意打定,便避開環山堰友仁的家,直往長生宮後懸崖之下奔去。
  元兒自那夜火眼仙猿司明送信之後,還未與甄濟見過,所以甄濟並不知方、司兩家由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之事,以為方氏弟兄每日還在水洞掉舟相侯。及至到崖下溪邊,候到日中,仍無方氏弟兄蹤影,心中好生焦急。
  此時人蹤更多,不便往友仁家去。略吃了幾口乾糧,想了想,竟和元兒入山時打了一樣的主意:也是想照昔日誤走百丈坪那條路走。以為昔日一半是玩山,今日是趕路,算計不消三兩個時辰,便可趕到。
  誰知他比元兒所遭遇的還苦,一過近便崖,就迷了路。走入螺旋山谷之內,越繞越遠,越走越糊塗。一連走了三日三夜,始終沒有找著路徑。連想出山走回友仁家去,都不能夠。這還不算,帶的乾糧,因為行時匆忙,只圖省便,僅敷一天多用,萬沒想到要在山中奔馳數日。
  頭一天因為動身時晚,走至天黑,雖然覺出路徑越走越不對,心中還不甚著慌。乘月又尋了一陣,便找了個山洞宿了。第二日晚間,仍未找到百丈坪,眼看食糧僅夠一頓,才著起急來。因要留著最後充饑,不敢再吃,勉強尋些山果吃了。當夜仍尋岩洞宿下。
  如此辛苦饑疲,在山中亂竄,好容易支持到第四日。早起走到一處山環,連山果都無從尋找,只得把最後一頓乾糧也下了肚。走到未申之交,方覺饑疲交加,忽然遇見那只被他用劍刺死的小虎。
  剛將小虎刺死,那四隻大虎聞聲追來,將他包圍。先前那只小虎已難對付,何況又來了四隻大的。四顧無處逃生,只得負岩而立,人虎相持。到了黃昏,才遇元兒趕來,將他救出,人已精疲力竭。
  二人見面,吃喝完了,說完經過。重勞之後,估量今晚不能再走。甄濟只帶著一個小包,內裝兩件換洗衣服和一些散碎銀兩,圍在腰間,打虎時並未失去。便分拿了元兒一個包袱,乘著月夜去尋住所,走出不遠,無心中竟將那虎的巢穴尋到。
  雖然五虎俱斃,仍恐還有餘虎回來,無奈除此之外。元兒終究膽大,便將包內火石油蠟取出點好,將洞角虎毛獸骨撥開,鋪好行囊。又去搬來了幾塊大石,將洞堵好,一同就臥。元兒年輕貪睡,甄濟更是死中逃生,極勞累之餘,一旦安安穩穩睡在地上。覺著舒服到了極點,一倒頭便已睡著。
  這一覺直睡到第二日辰巳之交才醒轉來,且喜一夜無事。元兒取出于糧、臘肉飽餐一頓,又汲些山泉喝了。
  二人正待上路,甄濟忽然失驚道:「昨晚聽你說,方,司兩家已遠離開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了。這數百里未曾走過的山路,也非一日半日所能走到,這點乾糧如何夠吃?我這幾天已然吃足了苦頭,這卻怎好?」
  元兒道:「管它呢,我們自有天保佑。猶之乎你昨日被虎包圍,怎會遇上我來?又會平空鑽出兩條烏鱗大蟒,代我們解圍呢?」
  一句話將甄濟提醒,笑道:「眼面前有頂好的糧食,我卻忘了。」
  元兒也想起道:「你不是說那死虎麼?只恐被蟒咬過,吃了有毒。不然,那日在方二哥家吃那烤虎肉,倒怪香的。」
  甄濟道:「那蟒咬死的只是後兩隻,不是還有三隻麼?這一想起,不但虎肉夠我們用的,連日我都覺著山中寒涼難受,那虎皮豈不也可用麼?天已不早,我們快走,招呼給別的野獸吃了去。」
  說罷,二入便興高采烈地往昨日殺虎之處奔去。
  好在相隔不遠,一會便已找到。那虎、蟒仍是死纏著躺在地上,並無野獸動過。二人只甄濟有柄長劍,元兒的劍半沒虎口,斷的半截也不知遺落何所,因是頑鐵,也懶得去找。便由甄濟將那先死的三隻虎皮剝下,揀那嫩的脊肉取下好幾大塊,卻沒法拿走。
  甄濟想了一想,見路側生著一片竹林,便去砍了一根茶杯粗細的竹竿,削去枝梢。將兩人包袱並成一個,勻出一根麻繩,將虎皮三張捆成一捲。又割了些山藤,將肉穿起,連包袱一齊分懸在竹竿兩頭,挑起上路。
  這時已是中午時分,走沒多遠,忽見前面兩峰對峙,中現一條峽谷。二人登高一望,除了那條峽谷和來路外,俱是峰巒雜音,叢莽密菁。再不便是峋岩壁削,無可攀援。明知路徑越走越不對,但是對的既已尋不出,看日影只有那峽谷還算是走百丈坪的方向,只好試一走著再說。
  二人替換著挑著擔子,一路走,一路商量。但遇著可以立腳的高處,元兒便放了擔子,縱身上去眺望。滿心以為從高可以望下,只要能望見百丈坪一些附近的景物,立時便可以到達。卻不知前兩日錯走螺旋谷,已然早岔過了去百丈坪的路徑。再一進這峽谷,更是越走越岔遠了。
  二人入谷以後,見兩峰岩壁上全是藤蔓古樹。雖是深秋天氣,因蜀中氣候濕暖,依舊是一片肥綠,映得衣衫面目都似染了翠色。地卻是個淡紅沙地,寸草不生,時有丈許高沙堆阻路。二人連越過了好幾處沙堆,忽然不見地下日影,天色好似陰沉沉晦暗起來。
  抬頭一看,才知正走到兩谷窄處。兩面危崖峭壁,排雲障日,只能看見一線青天。時有白雲在頂上片片飛過,陽光已照不到地面,所以天色陰暗。路雖還直,只是數里以外的盡頭處,隱隱似有數十丈高一個石筍將路攔住。空山寂寂,說話走路,襯著那谷音應和,入耳清脆,越顯景物幽悶,使人無歡。
  漸行漸近,果然前面有一個小峰將路塞住,形勢險危,無法攀越。走了好些時候,走的卻是一個死谷。甄濟氣得將擔子往地上一放,不禁喊得一聲:「背時!」
  元兒不死心,早已往那小峰跟前奔去。一到,便鑽向峰的後面。不一會探頭出來,歡呼道:「路有了,寬大著呢。大哥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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