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三回 報仇除妖 小俠建功 循私誤民 貪官興獄
二人雖年幼,俱有絕好天資,又經過高人指教,本非俗物。先因急等敵人不來,未免煩悶。這時坐臥泉石之間,耳聽嬌鳥調情,鼻端時聞妙香。遙天一碧,晨風送爽,頓覺機趣活潑,心懷曠朗,高興得喊好不置。言笑晏晏,不覺到了辰巳之交。
正談得起勁,忽見百丈坪對面山溝樹林之中,似有人影晃動。二人同時將手一指,彼此會意。各自先端詳了一下地勢,仍然故作不知,談笑自如。過有頓飯時分,那人已漸漸走離石坪不遠,忽然穿入棗林之中不見。
方環、司明坐臥之處,如從下面往上望,本難發現。這時敵人欲前又卻,分明早在遠處望見二人坐談,想從別處繞上坪來偷聽。
方環便照銅冠叟預擬對答,一面與司明對談,一面又暗中卻用目留神敵人所繞行的路徑。沒有多時,果見叢樹隙後黃光一閃,似往坪後飛來。知快來到,拿眼一看司明。
司明便故意問道:「金鞭崖離這裏有好幾百里路,你又不似姑父會駕著劍光飛行,是怎生當日回來的?可曾教你什麼本領?」
方環道:「我生下地方兩歲,爹爹便往金鞭崖,拜在朱仙師門下學習飛劍,這多年只回過兩次家。我因我媽思念成疾,哥哥去接幾次,爹爹都不肯回來。昨天正在這裏當天跪求媽病早好,遇見一位矮道爺,說能帶我到金鞭崖去見爹爹。我問他怎樣帶法,他用手將我一抱,身子便起在空中,沒有多一會,便到了爹爹那裏。
「我這才知道他便是天下聞名的劍仙、嵩山二老之一的矮叟朱師祖。因憐我孝心,不但使我得見爹爹,還要收我作他的徒孫。我因為怕媽擔心,要回家。師祖說,我爹爹因近來有一個人思盜崖上仙草,不能離山回家,便命大師伯紀登送我回來。還給了我媽一粒仙丹,說是等過幾日我媽病好了,那時已將盜草的人捉住,定命爹爹回來接我。」
二人照這樣編說的謊,只管一問一答。那石坪後面暗伏的敵人,早已聽了個真而又真。他哪知人家早有防備,以為此間居人並非仇敵眷屬。無奈同黨班輩較尊,性情又暴,還想再聽一會,或許能得一些線索。
誰知方、司二人說完這幾句與朱梅有關之後,忽又亂扯到連日怎生玩耍淘氣之事,越聽越覺無味。總還想打聽個水落石出,決計繞回坪下,再作迷路遊山,向這兩個小孩口中打聽。
他這裏才一走,方、司二人聽坪後面微微響了一下,知他業已離開。必要繞道坪下,去而復轉,偷偷用目在林隙中一看。果然又是一道黃光,往來路方面閃了過去。
方環便和司明比了個手勢,仍任他橫臥磐石上面,將暗器藏在身後。自己跳下石來,站在旁邊,將帶來的一大把大山棗從兜中取出,左手拿著,且說且吃。右手伸入懷中,將適才裝好毒藥的三棱藏風弩緊握手內。
那弩筒形如蓮蓬而細,長才二寸一分,中有十八孔,暗藏機簧弩箭。可以連珠發放,專打敵人雙目和周身要穴,見血即死,乃是方家獨門傳授。方環因為年輕手小,所以暗藏懷內。要是大人,可以握在手中,與人動手,隨意使用,不使敵人看破,最是狠毒難防。乃父死於非命,也許所用暗器過毒之報。
平時方母諄諄告誡,作為防身無妨,從不許方氏弟兄使用。今日因為大仇當前,特意還將毒藥喂飽,人若被打中,哪裏還有幸理。
那來人名喚飛天野狸馮舞,原是當年滇東大盜楊人貴的死黨。自從楊人貴在二十年前被人亂劍分屍後,便投在秦黎門下,這次奉了他師兄飛蝗童子蔣炎之命,前來探尋方氏母子蹤跡。適才在坪後聽了方、司二人詐話,因不知昨日岩洞盜草之言被偷聽了去,竟然信以為真。
那孩子有父親在朱梅門下,如何還敢招惹。偏偏馮舞因蔣炎性如烈火,兇暴非常,一時多慮。已知不是仇敵眷屬,還想打聽一些金鞭崖仙草虛實,回去討蔣炎的好。
那馮舞借著遁光,繞向來路僻靜之處落下。然後裝作遊山迷路之人,往百丈坪走去。自己還以為用心周密,卻不料一切行動,俱已看在方環、司明眼裏。見他走來,仍是各自吃棗說笑,如同未見。
馮舞走近二人面前,忍不住向方環道:「小兄弟,可知這裏是個什麼所在麼?」
方環道:「這裏是百丈坪,你問它做甚?」
馮舞道:「我是貴州採買山藥客人,昨日進的山。晚間遇見一群野狼,我的應用衣物全都失去。當時只顧亂跑,走迷了路,繞了多少山環也走不出去。如今又饑又渴,小兄弟既住家在這裏,想必知道路徑。我一則間問路,二則在這兒歇歇腿,求點飲食。」說著便想在挨近方環身旁一塊磐石上坐了下去。
司明性子最急,來了還未到時,心裏已經怦怦亂跳。這時見他鬼話連篇,方環還不住與他對答,萬分忍耐不住,不由咳了一聲。馮舞也是久經大敵之人,聞聲注視。見對面石上躺臥著的那個小孩雖然年幼,臂上虯筋盤繞,生相奇特。正瞪著一雙紅眼,注定自己,似要發出火來,不禁心裏動得一動。
方環原想用話穩住敵人,再行下手。一聽身後司明在打招呼,敵人臉上又現出驚疑之容,深恐司明沉不住氣,冒昧出手。心中一急,忙將左手的棗遞將過去,說道:「客人迷路饑渴,且請先吃幾個山棗再說吧。」
遞時,故意將手一鬆,落了兩個在地上。右手早捏緊三棱藏風弩,準備作用。
馮舞身量本高,正用目注視司明,心裏尋思之際。忽見頭一個小孩含笑遞過一把鮮紅肥大的山棗來,情不由己,伸手便接了。又見落了兩個在地上,剛一分神,猛見小孩右手上仿佛還握著一個圓竹筒兒,未得看清何物,便覺兩眼一黑,立時痛徹心肺。心知中了小孩暗算,大喝一聲,待將飛劍放出。猛地又覺口鼻耳眼酸麻奇痛,連被暗器打中,頭頸上似被一個鐵箍緊緊套著,登時一陣神志昏迷,疼暈過去。
原來石上司明早已躍躍欲試,一見方環手在懷中一動,便慌不迭地將身後藏的竹葉手箭往敵人臉上要穴發出。正趕敵人雙眼被方環打瞎,見血攻心,破了真氣,所以一箭也未虛發,全都打中。馮舞又一張嘴,嘴裏更是連中三箭。
今日二人弩箭俱用毒藥喂飽,中的又是要害,任是本領多大也禁受不住。與此同時,敵人身後埋伏的銅冠叟,一見二人將暗器發出,俱都打中要害。料他雖有飛劍,也難施為。便將手中長劍一丟,飛縱過來,一伸鐵腕,將敵人頭顱緊緊箍住。運足神力一拗,卡嚓一聲,馮舞頭頸立被拗斷,死在地下。
馮舞身上法寶囊內,除了一柄長才數寸的晶瑩小劍和一些丹藥外,還另帶有百十兩金銀。才知敵人只能用法術催動飛劍出去傷人,不能身劍合一,所以死得這般容易。
大功告成,老小三人甚是心喜。銅冠叟忙取長劍將馮舞的頭砍下,收了他的劍、藥、金銀。從懷中取出當年用的化骨散,彈了些在敵人腔子裏。吩咐方環、司明,抬往遠方僻靜之處,任他過了三個時辰,自化黃水。
銅冠叟提了人頭,正要暗往昨日相遇敵人的岩洞走去,忽聽頭上破空之聲。日光之下,只見隱現一道青光,星馳電掣般正往百丈坪這一面飛來。猜是敵人來了幫手,不禁大吃一驚。變起倉猝,形跡定然被人發現,無法逃避。
忙命小弟兄二人速速覓地逃躲,自己豁出老命不要,挺身上前,以免同歸於盡。偏偏司明與方環俱是初出犢兒不怕虎,天性又厚,哪肯讓銅冠叟孤身冒險。各人拿著暗器,注定天空青光,準備下來便打,執意不走。氣得銅冠叟連連頓足喝叱。
老少三人正在爭持,來人已經從空飛墜。方環、司明不問青紅皂白,各舉弩箭,連珠般發將出去。銅冠叟已看出所料不對,連忙喝止時,二人適才所剩弩箭業已發完。
對面青光斂處,現出一個白衣女子,直往銅冠叟面前走來,說道:「老先生可是此地隱居的銅冠叟麼?」
銅冠叟先見青光臨近,已看出光華純而不雜,與昨日所見不類。及至現身,又是一個道裝少女。再一聽她說話神情,更知是友非敵。連忙答道:「老朽正是銅冠叟。道友貴號是何稱呼?相訪有何見教?」
那女子聞言,連忙襝衽下拜道:「侄女石明珠,與令嬡青璜,同在家師半邊師太門下。前兩月曾受青璜師妹之托,與老伯送信,正值老伯外出,便留下寸柬。原說半月再來,帶取青璜師妹的衣物並老伯的書信。不料在雪山玄冰凹發生事故,遲至今日始來,致勞老伯久待,還望原宥。」
銅冠叟聞言,早忙著謙謝還禮,答道:「老朽隱居此間,久已不與世人相通往還。昨晚得知舍親大仇、獅面天王秦黎派了兩個門人前來殺害全家,先著一人來此探聽詳情。老朽自知不是來人敵手,安排小計,僥倖將仇人除去了一個。還有一個,現在會仙橋後西面岩洞之下,約在今晚聽死的仇人前去送信。此人名喚飛蝗童子蔣炎,劍術更比死的一個厲害,不能再用前計。
「意欲假借矮叟朱真人威名,將此人頭帶往岩洞懸掛,使其知難而退。同時借此時機,全體移居金鞭崖附近,托庇朱真人宇下。正要起程,小兒與舍表侄年幼無知,只說來人是仇敵黨羽,情急冒犯,還望賢侄女不要見怪。」說罷,便命方環、司明二人上前謝罪見禮,又邀石明珠往家中款敘。
石明珠早從司青璜口中得知方、秦兩家結仇底細,秦黎惡名又是久著於外。便答道:「自己人無須再拘形跡,侄女離山已久,急於回去復命。此來本擬見了老伯,取了衣物書信,然後順路往金鞭崖與岷山朝天嶺萬松觀兩處,代家師問候兩位前輩真人,順便求取些藥草。既然這裏發生此事,莫如侄女暫時緩取青璜師妹衣物,人頭亦交侄女帶去。如遇蔣炎,就便將他除去。
「再者敵人既知這裏蹤跡,恐怕還有餘黨,不止蔣炎一人。侄女索性待事辦完之後,先往金鞭崖朝天嶺兩處,歸途再繞回來。一則還可代老伯向朱真人先容,二則防那敵人黨羽來犯,有個後援。衣物書信歸時再取,老伯尊意如何?」
銅冠叟聞言,真是喜出望外。便將人頭交與石明珠,請她掛時用人血在壁上寫字,警告敵人速離此山。又商量了幾句,決計今日起,命方氏弟兄先奉病母移居,留下自己斷後。並待石明珠回家一晤,攜取青璜衣物書信。一切商妥,石明珠便拜別了老少三人,一道青光,破空飛去。
方環、司明等石明珠去後,再一找尋各人所發的弩箭。除適才打馮舞的那幾根業已由銅冠叟從人頭上拔出外,打石明珠的俱都成為粉碎,暗自驚心,越發堅了二人學劍之念。
因縹緲兒石明珠這一來耽誤,未及移動敵人屍首,黃水業已流淌了一地。雖有石明珠去尋敵人,到底是移去了好。銅冠叟便命方環速往水洞給方母、方端送信,準備連夜用門板抬了方母遷移。自己同了司明,各提敵人手足,送到僻靜山谷內,任其自化。
到了晚間,不見敵人動靜,俱猜石明珠已將蔣炎除去。直到交了三更,銅冠叟才命方氏弟兄將方母接出水洞,收拾應用之物。用布和竹竿做了軟的山兜,抬著方母,連夜抄山僻小道,往金鞭崖附近移居。
上路時節,小弟兄三人俱因元兒一去不來,十分想念。恐他不知移居之事,再來無從找尋。銅冠叟因要等縹緲兒石明珠回信,再加金鞭崖附近岩洞雖多,方母全家新去,事屬草創。到達以後,還須命方氏弟兄陸續搬運百丈坪的東西。
銅冠叟也因安土重遷,一切均須妥為籌畫,佈置遷移,要多耽擱幾日。又愛元兒天資,以前既是矮叟朱梅垂青於他,如今移居金鞭崖,近水樓臺。正好命他稟明乃父,擇日前往一試,倘若仙緣遇合,豈非絕妙?
當下銅冠叟送別方氏母子去後,略將兩家應行帶去的粗細對象均行歸攏一起,以便日後攜帶。然後回轉棗林茅舍,與友仁父子寫了一封長函。第二日晚間,命司明趕到環山堰友仁家中,背人面交。
司明早已等得心急,問明瞭環山堰的路徑,拔步便走。仍由水洞掉舟穿行,至長生宮後崖下上岸,直往友仁家中走去。到時已是深夜,司明究竟是初來,又是背人行事,好容易找到友仁花園外面。探頭一看,裏面靜悄悄的,猜他父子已睡。
司明剛打算縱進園去,再打主意,猛聽到假山石後一個亭子外面有兩人說話之聲。定睛一看,正是元兒舉著一塊太湖山石,在和友仁對答。心中一喜,不由脫口喝了一聲采。同時腳底下一用勁,早已身不由己地一個飛燕投懷,直往亭前縱去。與友仁父子相見,匆匆說了幾句話,將銅冠叟書信取出。
友仁父子看完書信,大略知道了一些底細。信上更有元兒天資至好,仙緣難得,不可誤卻良機。如友仁准他前往一試,請先約定時日,等方、司兩家俱都遷移完後,當派方環、司明來接之言。
友仁自會銅冠叟,越發醒悟,對元兒學劍投師之事,本極贊同。無如甄氏護犢心盛,把元兒愛如珍寶。前月多往百丈坪走了幾次,發覺以後,背人鬧了好些天,並且從此不准元兒出外。要叫他獨往深山,從師學劍,自己素常懼內,作不了主。
友仁見元兒滿臉情急神氣,司明又急於討了回信要走,為難了一陣,只得姑且答應。對銅冠叟的盛意十分感謝。不過金鞭崖不比百丈坪,相隔太遠。元兒此去,如果仙緣遇合,蒙朱真人收留,回家想必甚難。還須與他母親一商,始能決定。請銅冠叟到了金鞭崖安家之後,可派司明和方環來此一行。元兒如能同去,自己說不定也要隨往,借此再與銅冠叟談談。
元兒知道父親為難,聞言並不作聲,只顧低頭沉思。司明卻以為元兒絕無不去之理,甚是高興,當下起身告辭。友仁父子挽留不住,只得開了後園門,送將出去。
分手時節,元兒再三叮囑,不論如何,務須約了方環再來一晤。司明連連點頭,將手一舉,便往園後山坡上跑去。只見月光之下,一條黑影,不住縱跳翻飛,漸漸影子由大而小,頃刻不見。友仁父子才行回房安睡,元兒心中有事,盤算了一通夜,並未合眼。
第二日,友仁見了甄氏,哪敢談說昨夜之事。特意繞著彎子道:「元兒愛武如命,好容易遇見高人傳授,正在興頭上,忽然被你禁住,連門也不准出。每日長籲短歎,一臉愁容。小孩子家恐怕悶出病來,反而不美。」
底下還未說到正題上去,甄氏已是啐了一口,說道:「你偌大年紀,竟如此護短,縱容兒子胡來。我家又不焦穿,又不焦吃,既不想功名,又不要去和人打架,學那武藝何用?他姑父還說他就在這年內走失,我們擔心還擔不完,你還長他的志。要走失山內,或讓虎豹傷了,怎好?他要學武,不會給他請個武師,到家中來教?單往深山裏跑,你不把他當人,我撫養他這麼大,還不捨得呢?」
友仁知道甄氏心志堅決,話決說不進去,只得背了甄氏安慰元兒:「既是你母不願,等過兩年大點,再想法。不要愁出病來,使為父擔心。」
元兒天性素孝,既不敢違逆父母私自離家,又不敢形於顏色,使父母見了煩惱。只有暗自愁苦,乾著急,毫無法想。每日只在園內守候司明、方環二人到來一見。
過有十來天左右,司明來說,方家母子,連他父子二人,俱已移居金鞭崖附近碧浪磯的岩洞以內。那裏洞壑幽奇,水秀山青,比了百丈坪還要強勝十倍。只是銅冠叟還未見著矮叟朱梅,小弟兄每日盼元兒前去。方環本要親來,方母怕他生事,路上被仇人看破行藏。因司明來過一次,仍由他夜中趕來,問元兒主意打定了沒有。
二人見面時節,只元兒一人在園內。聞言甚是心焦,萬般無奈,只得把母親作梗之事說了。司明一聽,把來時一腔熱念,化為冰消。若論元兒此時要隨司明同走,真是人不知,鬼不覺,一絲也不費力。無如總怕父母生氣著急,心中顧忌太多,一任司明再三慫恿,終是不敢。
司明見勸他不動,只得告辭。行時重又叮囑道:「我爹一到金鞭崖,要去尋朱真人門下的那位紀老師,出洞走還沒有多遠,便在路上相遇。爹爹說紀老師也曾談到了你,可見朱真人對你實在垂青已極。這學劍的事,入門時年紀越輕,根基越易堅固。
「一到年長,便易為私欲蒙蔽。性靈一昧,不是師長不肯收容,便是自己難求深造。這是千載一時的良機,莫要丟掉,後悔無及。你仔細盤算盤算,我再過個十天半月,定再來接你一次。如再不去,我也未必能再來了。」
元兒口中唯唯,送走司明以後,回房去納頭臥倒。暗想:「去則背母,不去又坐失良機。」仍是拿不定主意。
司明去後第三日,元兒正在愁煩。忽聽長年入報,說衙門口的裘五叔來有要事求見。友仁出去一問細情,不由嚇得渾身冷汗,魄散魂消。
原來此時文字之獄最盛,一經構陷成罪,往往牽連幾族,禍至滅門之慘。甄氏的哥哥、甄濟之父名叫甄子祥,雖做的是武官,卻是愛才如命,最敬文人。在任時節,曾收容了一位逃亡落魄的文士。
那人姓周,也是先朝遺民之後。曾經組織會黨,圖謀滅清復明。秀才造反,久未成功。事發以後,因各處地方官都奉有密旨來拿,存身不得。拿著一個姓齊的至好書信,間關千里,望門投止。子祥愛才慕名,又有好友關托,便給他改了名姓,任為記室,以圖掩人耳目。
誰知這姓周的素常豪縱慣了的,又抱著與清廷誓不兩立之志。初至時風聲太緊,還肯聽勸,連門也不出,鎮日以詩酒閒談遣愁。過有兩年,形勢較緩,靜極思動,還想完成夙願,不免時常出門走動。
子祥本極愛重他,又仗自己可以護庇,並未禁止,卻因此惹出禍來。不知怎地露了形跡,偏巧還傳到了子祥一個同官仇人耳內。立刻給上司來一個密稟,說子祥窩藏欽令要犯,圖謀不軌。幸而子祥的上司對他情感尚好,一面派人去查,暗中著人命子祥檢點。
子祥得信,連忙給了豐富川資,放那姓周的急速逃走,省得彼此不便,玉石俱焚。又命兒子甄濟急速回家,佈置準備萬一,自己又設法托人彌縫。事無佐證,上司又偏袒著他,原可無事。
不料仇人誠恐打虎不成,日後結怨更深,早已布下羅網。竟打聽出那姓周的因遍地荊棘,案情重大,哪裏也不敢收容。離開子祥便往深山聚居之所逃去,現用金銀買動了一個酋長,在山寨之中存身。當下便又上了一個密稟告發。
子祥見事不佳,只得稱病辭官回裏。以為仇人見眼中之釘已去,關係著上司情面,不致再深事追究。等到辦完交代,業已事隔數月,俱未出事。子祥萬幸可以平安回家,享那田園之樂。那仇人原抱定斬草除根之志,偏巧子祥甫去,袒護他的那個上司又調任廣東。新任是個滿人,正可藉此討新上司的好。便乘履新之時,屏人告了機密。
新任一聽,哪裏容得,便給仇人全權,帶領數百精銳和金銀彩緞,直往山寨。連勢迫帶利誘,居然容容易易將那姓周的生擒獻上。當時辦得十分機密,子祥還在途中,他那裏已一面馳驛密奏,一面行文灌縣,嚴拿子祥闔家大小。子祥剛一到家,便被縣官派人請去扣留,拿出公文與他看了,上鐐收禁。所幸甄家是個大族,耳目靈通,縣官派人去捉家眷時,甄濟正因事出門,得了信息,連夜逃走。
當時大獄常興,像這樣窩藏叛逆的大案,牽連更眾。那裘五是友仁遠房叔叔,家道甚寒,在縣衙當了一名書辦。因為常受友仁周濟,知道事情不小。急忙托故告了一天假,跑出城來送信,請友仁早作準備。
友仁一聽,嚇了個魂不附體。立即送了裘五一些銀子,請他隨時留神打聽,並照料子祥夫妻的飲食。送去之後,急忙入內與甄氏商議時,那甄氏業已得了兇信,哭得死去活來。友仁親族雖多,怎奈志趣不同,友仁又天性疏懶,不大來往。急難相投,無人可靠。況且攜帶妻子,累贅又多,委實無法可想。
後來風聲一天緊似一天,友仁便向甄氏議道:「一切事有前定,記得那天妹夫回家,曾說我家這幾年要走敗運,元兒也該在此時走失。我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如今內兄全家遭難,我等也難坐視。再說拖著一大家人出去避禍,不但事情不易,弄巧禍未避成,反倒遭了意外的非災,豈不冤枉?
「至親骨肉原是休戚相關,何不死裏求生,心放鎮靜?你仍安居家中,料理家業。由我帶了金錢,到省中煩人打點。只要能保全令兄一家,哪我們還怕什麼,不過吉凶正難逆料。我裘家總得留條根子,二兒、三兒一則年幼,二則也無人可托,說不得只好聽天由命。元兒雖也不大,卻天生著一把蠻力。妹夫當日也曾說,他日後定有仙緣遇合,應在今天,偏巧就出這事。
「那方、司兩家,已派人來接好幾次,你都不肯放走。現在事情逼成這樣子,莫如依了他的志向,派人送他到金鞭崖附近銅冠叟家中安身。一則學習武藝,二則避禍,省得玉石俱焚。」
甄氏聞言,想了想,實無善計。只得聽了友仁之勸,替元兒收拾好了兩個包裹,又給了許多金銀,打發上路。
元兒雖然遂了心願,但是此別,父母弟兄吉凶難測,先時甚為傷心。再思:「朱真人是個劍仙,銅冠叟也是一個異人,正好求他們設法援救,還不快去怎的?」
因為急於上路,那金鞭崖深山僻遠。自己從司明口中打聽出一些方向路徑,只是些零星片斷,濟不了事。甄氏所派兩名長年,帶了去既無幫助,且平添累贅。甄氏畢竟有些婦人見識,准他前去,已是實逼處此,擔心到了極處,哪裏還能容他獨身前行。
元兒不便再為違拗,當時從權應允,辭別父母,背人上路。一則想丟開兩名護送長年,二則水洞那條路無人接引,也無法通行。一時自作聰明,想起昔日和甄濟誤走百丈坪那條路徑。打算走到半途,用銀子買動那兩名長年回去,就說自己已然到了地頭。
主意打定,入山約數十里,元兒便推說前面不遠,便是投奔之所。那家乃山中隱士,不興山外之人來往。叫兩名長年放下包裹,取出二十兩散碎銀子,交代了一套話,吩咐如言向甄氏回報。
那兩名長年因元兒成心快走,追趕不上,累得氣喘吁吁,叫苦不置。一聞此言,既省勞力,又還兩面得錢,哪有不願之理。
當下元兒接下包裹,眼望二人走遠,才行健步如飛,默憶司明所說路徑,直往金鞭崖趕去。元兒原以為自己來時飽帶乾糧,還有一柄家藏的古劍。劍雖不甚鋒利,憑自己能力,怪獸螟獅倘且可以除去,何況豺虎,所以放心膽大。
元兒照著昔日與甄濟所行之路,以為到了百丈坪,必能按司明所說方向路徑,趕往金鞭崖去。又自信力大身輕,平時試走山路,縱躍上下,健步如飛,有什作難。
不曾想天下事想時容易,實踐則難。姑無論以前走百丈坪是錯看日影,誤打誤撞才得到達。即使再碰巧走通,司明又是粗心,所說路徑僅止大概,未必準對。數百里的荒山榛莽,深山絕壑,險阻非常,何能到達?這都不說,單止那兩個包袱,便教元兒為了大難。
原來甄氏愛子心切,一個包之內包著鋪陳、金銀、衣服和幾十本書。在元兒背著,分量雖然不重,卻是又蠢又大。另一個除了一些禮物糖果之外,便是日常動用之物。甄氏仿佛給兒子置辦科場中的考具一般,火石燈蠟、刀剪針線,無不畢具。另外還備一套小銅鍋灶,怕路上遇不著人煙元兒吃冷的,準備歇路時煮熱東西吃。
這些東西俱用桑皮紙一一裹好,急需的東西塞放在包袱角上,以便取用。這包袱之外還有一個提籃,裝滿乾糧、臘肉、鹹菜之類,絆上又插著一柄長劍,本是護送長年手內提著。二長年去後,元兒一雙手拿不了三樣東西,便拿來繫在包袱外面,人小包袱大,走起路甚是累贅。
起初元兒滿腔勇氣,惟恐兩名長年不走。剛一拿著上路,雖嫌麻煩,還不覺得。走出去才有十來里地,便感覺到累贅非常。走幾步一換手,時而一手一個平舉著走,走沒多遠,便覺手酸。又拿來背在背後,偏那兩個包袱俱有三尺長短,背不到一處,只好半提半捧著走。
如此走平路還好,等一上山下坡,卻又太不方便。走了二十里山路下去,已急得元兒渾身是汗。又不捨將它丟掉,辜負乃母一片慈心。神志一亂,路更不容易走。只好一面細辨著日色,一面默憶昔時行程。
走有半日光景,估計著應該早到地頭。不知怎的一來,走向那方氏弟兄所說去百丈坪的螺旋山谷之中,處處都覺所走路徑甚對,走了一陣,卻又走了回來。
還算元兒絕頂聰明,看出情形不妙,將路走迷。又加實實走乏了力,饑渴交加,便擇一個有山泉的所在,放下包袱。從提籃中取出餘糧、臘肉和小刀、茶杯,先喝了點泉水,然後切臘肉,就乾糧飽餐一頓。
前後一看,只見山嶺重迭,峰轉路回,形勢險惡荒涼,連來路都已辨認不清。同時陽烏西去,倦鳥歸林,滿天霞綺蕩漾碧空,銜山斜日色若血紅。在遠近丹楓上面,林木山石都變成一片暗赤。
兼以林莽蔽天,荒榛塞路,空山寂寂,四無人聲。越顯景物陰森,淒涼可怖。知道天色不早,前路莫辨,心再微一慌亂,越發不容易走出。元兒索性沉穩心氣,鎮鎮靜靜的。一面辨別殘照方向,覓路前進,一面留神物色棲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