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二回 慈母發雌威 元兒禁足 大敵現賊蹤 方氏施計
甄氏最愛元兒,以前許他攜禮入山,只說理應報答方家留宿之德。以為有兩個下人跟去,所以放心,萬沒料到友仁會如此縱容。由他一人任性,獨入深山,遇見惡獸,差點送了性命。勉強沈著氣把話聽完,早已心疼得亂跳。又聽元兒至今還不斷往山中學藝,既未明言,分明與友仁串一氣,借著往長生宮為由,瞞哄自己。
因常聽長年說起,山中近來常鬧豺虎。元兒一人獨去,固然是萬不放心,友仁手無縛雞之力,同去也是白饒。再遇前事,哪還了得,不由急出一身冷汗。於是匆匆站起,走出屋外,悄悄喚一名長年去往長生宮。說家中有客,還有要事,速將友仁父子請回。
長年去後,恐甄濟所言還有未盡之處,儘管捏緊了心,仍在不住盤問。好笑甄濟的母親因丈夫兒子都是好武,甄濟又常往山中打些野獸回家,聽慣看慣。不以元兒為異,只管還拿元兒天生神力,膽大心細等語來做讚語。甄氏哪裏聽得進去,一心只盼友仁父子回來,仿佛當日便會和上次一樣遇險似的。
移時,長年歸報說:友仁父子正由宮中道士陪往紫藤坳觀賞新出現的瀑布。行時留話,說今晚便留宿觀內,命宮中小道士到了黃昏與家中送信,要明日午飯後才行回家。甄氏聞言,又急又氣。
因友仁父子留宿宮中,是做法事以來未有的創舉。更恐友仁縱容元兒,不定又出什麼花樣,哪裏放心得下。一迭連聲,仍命長年再去長生宮,問明道士路徑,去追他父子回來。萬一找尋不見,便沿路迎候,務必今晚回家,不准留宿宮內。
甄濟先見甄氏頭一次聽完了話,出房去了一會回來。雖然照舊談話,臉上神色有異,那時還未疑到元兒身上。及見長年回報與甄氏問答,才知自己說漏了嘴,好生後悔,已是無及。
偏偏這日元兒又沒想到甄濟母子會來,因幾次請友仁去見銅冠叟,未得其便,特意想好了這麼一個主意。對家中假說父子同住長生宮下棋,又給宮中道士留好了話,說想往山中夜遊,恐歸晚家人不放心。到黃昏時分著人與家中送信,就說當晚留宿宮中,要次日午後回去。
交代好後,父子二人繞路到了崖下溪邊。方環、司明早在水洞口外延頸相候,見友仁父子同來,益發心喜。因恐人知,接上船去,推入水洞深處,方行拜見。不多時,便到了銅冠叟家內,友仁與銅冠叟竟是一見如故。
這裏賓主談笑正歡,那裏甄氏早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好容易盼到裘信從外笑嘻嘻跑進房來,說長年回家來了。忙問:「你爹爹、哥哥呢?」
裘信回道:「沒見回來。」
甄氏連忙趕出屋外一問,說是山中既尋不著下落,再三盤問宮中道士,方將友仁父子入山夜遊之事說出。甄氏這一驚非同小可。
這半日工夫,甄濟已問出甄氏心事,再三譬解說:「元兒雖然年幼,天生異稟,神力絕倫。以前不曾學武,尚能將那麼厲害的怪獸除去,此時拜了高人為師,更不用說,尋常虎豹豈能傷他一些皮毛?」
甄氏猛又想起當年羅鷺從天上飛回,曾誇元兒生有仙骨厚根。日前無心中與友仁重提舊話,露出羅鷺行時囑咐之言,說元兒要在近年內走失。越發見機思危,心憂腸斷。無奈那日百丈坪,雖然甄濟走過一次。但兩頭是水,中隔重嶺峻崖,洞穴重重,非方氏弟兄掉舟接引,不能飛渡。天已昏黑,有什法子可想?
這其間還苦了甄濟母子,只說至親骨肉。平素長幼情感都好,來此多盤桓兩日,以遣抱病侍疾時愁煩。不想一句話說漏了嘴,害的人家這等著急擔憂。少時回來,母子夫妻還要失和,豈非無趣?又不便說走,乾陪著甄氏著了一天的急,連飯和宵夜俱未吃好。
還算甄濟因方氏弟兄奉母避禍深山,恐因張揚惹出亂子,再四勸慰說:「山中夜遊,定是虛言。此時不歸,必在百丈坪留宿,決保無慮。等天一亮,侄兒便往水洞溪頭探看。」
甄氏空急無法,只得應了。先將裘信、裘隱安置,命人與甄濟設好臥具,姑嫂二人同榻,一夜不曾合眼。
天明起床,一問甄濟,說是表少爺天才剛亮,便起身往長生宮尋主人去了。甄氏因甄濟再三囑咐,不可大驚小怪,何況他去比長年穩妥,事已至此,也只得由他。
俟到午後,友仁父子才與甄濟同回。甄氏當著人也不發作,只朝他父子冷笑了笑,友仁早得甄濟報信,尚不覺怎樣。只苦了元兒,惟恐因此斷了去路,除一路埋怨甄濟多口外,心裏只急得打鼓。
到了晚間,甄氏先背人把友仁埋怨了一個夠,然後把元兒遇險得珠來由告知。友仁對甄氏本來就有三分敬畏,再一聽說元兒涉險細情,也未免吃了一驚,便不再替元兒庇護。
甄氏也不深責元兒,只不許再行私自出外,連與友仁同行,都在禁止之列。元兒天性極厚,從小就怕父母生氣,自是不敢執拗。
過了兩日,甄濟母子告辭回去。元兒每日除用功解悶外,無法可想。友仁天性迂緩,也未想到自己前往,只恐元兒悶出病來,幾番代他說情。
甄氏記準羅鷺行時之言,任憑他父子怎樣求說,只拿定了主意不肯。
過有月餘,天氣越發炎熱起來。有一天晚間,元兒弟兄三人。隨著父母在後園月亮地下納涼。到了半夜,甄氏帶了裘信、裘隱先去安睡,只剩友仁父子。因嫌天氣炎熱,命人擺了兩架竹床在涼亭裏面,點好艾條,又將井裏浸的瓜果取了些來。隨意坐臥,且吃且談,準備在園中過夜。
談來談去,又談到百丈坪與方氏弟兄訂交之事。元兒因銅冠叟所傳內功尚未學全,那日回來,原定第三日再去。事隔月餘,不但未去,連個資訊都無法通。方環、司明必定每日都在水洞懸望,好生過意不去。又守著銅冠叟之戒,如因事不能前往,不可改令外人代去,談起來甚是焦急。
友仁見他急得可憐,猛然想起道:「我真呆!你母親不許你往山裏去,須禁不了我。你那師父,是個遁世高人,和我甚是投機,我也想再見見他。你莫著急,明日我代你去一趟。一則看望他們,二則就便說你為難,請他來家裏傳你武藝。既省你母擔憂,又可稱你心願,豈不是好?」
元兒聞言,深悔以前在自焦急,不曾想起。見父親如此體貼鍾愛,又是高興,又是感激。便趴在友仁肩上,不住說長道短,要友仁明早就去見方、司等人。
友仁道:「我自你姑母被風刮去,姑父出家,後來你姑父回家說起經過,便覺浮生若夢。只因自己是個鈍根,只能在家中享些庸福。你姑父原說你秉賦甚好,又說你近年內便要離家出去。依你母親,有你姑母失蹤前事,父母愛子,恨不能時時刻刻看定了你,以免有甚閃失。
「我的心思,卻與她不同。因為當年你姑母失蹤,事前何嘗能想得到?縱然想得到,又有什麼法子防備?我也是一樣不願你小小年紀,便和我離開,無如天下事均有前定,豈是人力所能勉強?現在自然盼你無事,好好在家。萬一出了事故,父子分離,也只好聽天由命。所以我平時想起,並不似你母親著急。
「你果真能和你姑父一般修成劍仙,空中來去,也是好事。我因性子與武藝不近,一向不曾問你。那日你師父說你天生神力,進境極快。這會天也涼快,可去亭外空地上打一回我看看,到底如何?」
元兒笑道:「爹爹沒學過武,所以這般說法。據師父說,真正內家功夫,不是為打出來給人看的。兒子倒有一些蠻力,小時讀書,又沒和人動過武,自己也不知道。自從拜師以後,偶然試試,亭外那一塊假山石,倒也舉得起來。
「要看兒子練內功,只有提氣上升與運氣擊物兩種功夫稍為可看。至於引火歸元,吐故納新,調和二氣,返虛入渾,有的尚未學成。有學成的,也看不出來。現在我先做那提運功夫,然後再舉那山石,與爹爹看。」
友仁對於武家內功,固是茫然無知。但亭外那塊山石,高有八尺,粗有三尺,雖然孔竅甚多,少說也有千斤以上。元兒練武,總共只三個多月,不信他便能舉起。連說:「那石太重,只做那兩樣氣功吧。」
元兒笑道:「無妨。」說罷,跳出亭外,從花畦裏取了一柄花鋤。請友仁走出亭外,兩手握緊,橫伸出去。自己在相隔一丈五六遠近,盤膝坐下,垂簾內視,將氣調純。
約有半盞茶時,元兒倏地微睜二目,小肚腹一凹,從丹田之內運起一口罡氣,直朝友仁所持那柄花鋤噴去。友仁便覺手中似有一股子大力撞來,將那花鋤直蕩開去,差點脫手,心中奇怪。
友仁二次將鋤拿定,吩咐再吹試試。月光底下,只見元兒鼓著小嘴,微一張動。這次不似方才如持幡當風,把握不住,只覺手上微微一震,叭的一聲,一柄七八寸長的木鋤頭無故折成兩段,墜落地上。
友仁方在驚異,元兒已笑嘻嘻跑了過來,接過鋤把,扔開一邊,口裏說道:「爹爹,你看這個。」說罷,兩腳併攏,筆直站在當地,兩手垂直。然後運用氣功,手心向上,緩緩往上,平端齊腰。倏地一提真氣,將手一翻,往下一按,平空離地拔起有丈許高下。
友仁惟恐縱得太高了,下來跌傷,在下面直喊。
元兒剛答得一聲:「不要緊。」便如風飄落葉般輕輕落地。
友仁又驚又愛,便問:「這都是你師父教的麼?」
元兒道:「先時運氣擊物和平地上提氣拔起,都是師父所教,說那是學習飛劍入門功夫,學時甚難。可是要比師父傳的內功,深淺就差多了。」一邊說,兩手伸向那塊山石下面。友仁方要阻攔,元兒已是「咦」的一聲,將那千斤大石平舉起來。
友仁終恐元兒恃強震傷,忙喝放下時,忽聽園外有人喝彩。
元兒一聽耳音甚熟。連忙將石放下,回身注視。只見一條黑影,比箭還疾,從院牆籬笆上直奔亭前飛來。月光下認出來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穿著一身黑的短裝,赤足草鞋,手中還提著一包山果。先向友仁翻身拜倒,然後才與元兒相見。
友仁見是熟人,轉驚為喜,正待寒暄。
司明急匆匆說道:「這裏可有外人?我有要緊話說,說完就走。」
元兒答道:「我裏沒有外人,家中人已睡盡。有一個侍候丫頭,也在那邊房裏打盹。我們到亭子裏去坐下說吧。」
說罷,父子二人邀了司明入亭。
司明道:「三哥你這多日沒去,我們蹤跡忽被仇人發現,二哥、四哥全家都搬走了。爹爹和我,因為要等姊姊的朋友縹緲兒石明珠給姊姊帶信捎東西,遲了一日,明早天一亮便動身。是我捨不得你,和爹爹說明,連夜趕來,通知你一聲。這包水果,是日裏採來送你的。裏面還有爹爹給你一封信,看了便可明白。」說罷,解開包裹,將信取出,交與元兒。
銅冠叟自那日送別友仁父子後,多日不見元兒再去。本想到環山堰來探看,偏巧接了成都一個至好的信,說有要事約去商量,耽擱了些日,將事辦完才回。一問元兒仍然未來,方氏弟兄與司明俱甚情急。
無奈方母不許方氏弟兄出見外人,又不知元兒家住何所。方環、司明每日空自掉舟在水洞迎候,始終未曾接著一回。銅冠叟一聽,因那日初見友仁,臉上晦色甚重,恐是出了事故。
第二日下午,銅冠叟到環山堰一打聽,裘家並未出事,略覺放心。本想挨至深夜無人之際,來與友仁父子相見,並問不去原因。此時天氣尚早,意欲就便到村鎮上去小酌幾杯。在酒肆中無心遇見一個背大紅葫蘆的道人,飲完了酒沒錢,要拿那葫蘆作抵,正與肆主商量。
銅冠叟久走江湖,看出那道人異樣,立刻代他會了酒賬。道人謝也未謝,拿起葫蘆就走,銅冠叟越看出他形跡可疑。無心小酌,忙跟在道人身後,追入青城山。走到會仙橋過去,那道人走入一個岩洞裏面,口裏自言自語地說道:「要知對頭人蹤跡,藏在這洞裏面,便可聽得清楚。」
銅冠叟追將進去一看,竟是一個死岩洞。再找道人,已然不知去向。心中納悶,正要走出,忽聽外面有人說話。
銅冠叟人本機警,猛想起道人之言,連忙縮住了腳。側耳一聽,來人正是方家的兩個死對頭:一個叫做飛蝗童子蔣炎,昔日曾經見過一兩回,雖未交手,卻知他本領高強,心辣手狠,還有一個姓馮。二人俱是奉了他師父雲南邊疆白花山紅心洞妖道獅面天王秦黎之命,尋找方氏一家。
因為那年秦黎的情婦巧燕兒邵素桃在貴州採花,被方氏弟兄的父親貴州黔靈山水雲村主慈金剛方直,乘她與人赤身行淫之際,連用九個鐵蓮打中她上中下三眼五穴,登時身死。秦黎得信,便命人與方直下書約會,以報此仇。
方直當時激於義憤,並不知淫婦來歷。後來聽人說秦黎妖法飛劍均甚厲害,悔已無及,自知難以倖免。如要棄了家業逃走,不但一世英名喪盡,而且秦黎門下餘黨甚多,滇黔川湘俱有他的道觀巢穴。早晚被他探出蹤跡,全家都難活命,反不如與他定約相拼。
便先將妻子安頓深山隱僻之處,然後約請會劍術的能人相助。僥倖獲勝固好,即或身死,亦可保全家小,等兒子長大,設法報仇。
他與銅冠叟既是至親,又是同門好友。知道他以前原學過劍術,並且還是天臺正宗。只可惜師父草衣上人中道兵解,劍術俱未學成,僅通一些門徑。又知他近多年捨了江湖生涯,攜了子女,隱居青城山百丈坪。地勢極為幽僻,除自己帶了次子方端去過兩次外,這些年來從未見過外人足跡,大可托妻寄子。還恐他事前知道了信,同仇敵愾,趕來相助,不但於事無補,說不定連他一齊饒上。便與妻子鐵掌麻姑張氏一再熟商,最後實迫於不得已,仍是採用前策。
夫妻抱頭泣別,正要帶了二子逃避,誰知敵人方面本想殺死方直全家,因為夏間下了拜村的書信,方直訂約卻在冬天。雖然照江湖上規矩,不好不允,卻看出方直拖延時日,不是約人,便想棄家逃走,早暗地派了黨羽,探聽消息,全村出口,細羅密佈。
方直知道請人相助,敵人雖不肯示弱,出來攔阻,妻子逃走的蹤跡一露,必被他跟尋傷害。二子雖然年幼,已學會不少武藝,性情剛烈,不能在事前說出實話。一見危機四伏,憂急如焚。還算張氏機警,教方直只管約人。同時故作鎮定,用巧言哄騙二子,假說要到百丈坪探望銅冠叟,方直不允。夫妻連日吵了好幾次嘴,自己一負氣,決計背了丈夫,帶了二子前往,問他二人願去不願。
方氏弟兄事親至孝,不過方直教子過於嚴厲。張氏因長子方潔就因學武受打不過,才行出走,對二、三兩子未免要慈愛些。弟兄二人見母親要離家遠出,不免覺著鬱悶。然而方端與銅冠叟的女兒司青璜原是青梅竹馬之交,一別幾年,後隨方直到百丈坪相見。見青璜越發出落得美似天仙,文武全才,對於方端,更是含情脈脈,相印以心。銅冠叟又器重方端,頗有相攸之意。
今一聽母親命去,自是高興。方環童心正盛,久聞百丈坪山谷幽靜,水木清華,久欲問津,也喜出望外。再加母親素常獨斷獨行慣了的,幾乎言出法隨,誰也違抗不得,想在家伴父也辦不到。
可憐弟兄二人哪知此去,父子便成生離死別。每日只顧盤算行期,一些也未想到慘禍就在眼前。見母親老不說走,不時與父親含淚說話,還以為被父親執意攔阻,變計不走,所以生氣。眼看秋去冬來,仍無走信。
方端畢竟此時已有十四五歲,見連日父親來客甚多。也有到了不走,住在家內的,也有來了匆匆去而復轉的。多半是面生之人,縱有極熟父執到來,不但父親不准出見,母親也同樣禁止,連前廳均不讓去。時常總命隨侍在側,關防至嚴,仿佛有什麼機密,不願他弟兄知道似的。而母親又時常背人彈淚,父親而帶憂容,強為歡笑。
於應客之餘,便加緊嚴督自己學習武功。連那素來不肯輕易傳授的,都在百忙中抽空詳細指點。諸般俱覺可疑,還未及向父母請問。
有一天晚上,方直夫妻忽然閉門談了大半夜,裝作爭吵,方直負氣,走向前邊。
張氏兩眼含淚,喚他弟兄二人進去,手上已攜有兩個包裹。舊事重提之外,又大罵方直:「不念夫妻情義,聽信一群狐朋狗友,又過中年還要納妾。人已討在外面兩年,家人還瞞在鼓裏。虧他有臉,還托許多人來和我說,要將小婆娘接回家來。適才他和我吵了一架出去,打算用眾朋友的情面逼我應允。與其日後生氣,不如現在讓他,今晚便從房後翻山往百丈坪去。你弟兄須是我養的,莫不成叫別人做娘?哪個不隨我走,便不是我的兒子。我們先在外住上幾年,等你們那沒出息的老子悔悟,再行回來。」
這一番假做作,果然將方端哄信,以為父母真個反目。還想婉勸,但說未兩句,張氏便大發雷霆,連哭帶罵。弟兄二人見母親動了真氣,不敢再說,只得暫時順從,隨了同走,別時父子連面都未見。
這條山路,原是張氏見出口都被敵人派了暗探,恐知道了蹤跡,連日想盡方法探尋出來的。所經之處,都是鳥道蠶叢,懸崖絕澗。仗著母子三人俱是身有絕技,飛越尚不甚難。一直繞出貴州地界,除在小村鎮上添辦乾糧外,仍還不肯行走正路。荒山密菁中,冒著風雪嚴寒,夜宿曉征,不知受了多少顛連辛苦。
這時弟兄二人已看出母親形跡不對,幾番盤問,方母俱不肯說。快到青城這一晚,住在一個岩洞裏面,當夜大雨驟降,山洪暴發。方母上了些年紀,一路受盡饑寒困頓,痛夫惜子,滿腹悲苦,哪禁得再受水劫。
方母在水中泡了半夜,中了山水寒毒,得了癱疾。所幸已離百丈坪只百餘里遠近,弟兄二人,一個挑了行李兵刃,一個背了老母,好容易挨到百丈坪。正遇司青璜在外行獵,一見母子三人狼狽情形,大吃一驚,連忙接到家裏。
方母見了銅冠叟,才當眾哭訴經過。弟兄二人方知實情,凶多吉少。不久便聞得了兇信,痛不欲生。既有病母在床,又當顛沛流離之日,敵強我弱,相差懸遠,除立志報仇外,有何法可想?由此,便隨銅冠叟在青城隱居練武。
方氏母子三人走後,方直約的人也到齊。屆期秦黎帶了黨羽同來,一番江湖上應有交代之後,相繼出場動手。方直雖也約有幾個精通劍術之人,仍敵不住秦黎妖法。先時互有傷亡逃遁,結局卻是方直死在秦黎飛劍之下。
方直死後,秦黎尋方直家眷,不知去向。秦黎因聽一個同黨說起,方環飲過鱔王生血,力舉千斤,資稟出奇。還有張氏、方端均非弱者,越發想尋到除害。當時放火搶掠了一場,傳語門人黨羽,到處打聽方氏母子蹤跡,至今已有數年之久。
那飛蝗童子蔣炎,原是奉了秦黎之命,往青城金鞭崖盜取仙草,因矮叟朱梅厲害,不敢輕易下手。來了已有月餘,每日只在近崖一帶潛伏,靜盼朱梅離山他去。
這日蔣炎無心遇見那姓馮的同黨,說是新近遇見昆侖派鍾真人的得意弟子老少年霍人玉,談起近來積了一些外功。最得意的是從雪山趕來一對食蛇怪獸蟆獅。先是以毒攻毒,借牠將本山許多毒蛇大蟒誘來,吞吃殆盡,然後再用飛劍將牠殺死。
中間那只公蟆不知被誰推倒封洞大石,放逃出來。幸而發覺還早,便將母蟆先行殺死,取了牠頭上寶珠和雙眼。再一尋找公蟆,卻在一個極幽僻的山谷之中廣坪上面,發現牠業已被人殺死。細一追根,才看出那林裏還有一所人家隱居,由一個老婦人帶著幾個孩子,而公蟆便被內中一個孩子所殺。
霍人玉因自己當時急於回山,已將公蟆雙目和寶珠一齊取出。後來一想,這對蟆獅雖是自己在雪山發現趕來,那家幾個孩子,個個資質俱好,斬蟆也是以命相拼,頗非容易。因見他老少共是五人,便取了五粒寶珠相贈,才行走去。那姓馮的一問那老少相貌身量,頗似漏網的方氏母子。因蔣炎在此山中採藥,特意趕來告知。
蔣炎一聽,小孩怎會多出兩個?便命那姓馮的同黨照老少年霍人玉所說路徑,先去探看準了,回來商議。如真是方家母子,這裏鄰近強敵,須防他另有能手相助,只可不動聲色前往行刺,切莫事先打草驚蛇。
二人商量妥當,約在銅冠叟潛伏的岩下相見。
不久,姓馮的歸報說:「那家雖看不出準是方家母子,也定是個江湖上能人的家眷。我在房上伏聽了好一會,沒有聽出一些情形與方家關聯。倒仿佛聽見那老婦對一個小孩說道:『你三哥不來,也許到金鞭崖去見朱真人去了。』我一聽,恐那老婦是峨嵋、青城門下黨羽,防她覺察,便回來了。」
蔣炎沉吟了一會,仍命那姓馮的明日再去探看,裝作走迷了路,向他家小孩口中打聽。如有不合,也不可因他年幼,便即動手。說完,二人分手,各自破空飛去。
銅冠叟聞言,早嚇出一身冷汗,且喜自己蹤跡未被發現。雖然仇敵因青城山是矮叟朱梅的仙府,對於形跡可疑之人,如查不清來歷,還不致驟然間便下毒手。但是事情既已啟了敵人的疑心,早晚必被看破。
司明與方環二人粗心大意,不知仇人的來意,無心中把話說漏,或因看出來人形跡可疑,動起手來,方家立刻便有滅門慘禍。銅冠叟心中憂急,也不顧等到晚間尋友仁父子,施展輕身功夫,飛也似地趕回百丈坪去,先向方家報警。
到了一看,司明也在那裏,方母得信,甚是憂急。依了司明的意思,恨不得和敵人拼個死活。銅冠叟本恐兩個小孩明日見那姓馮的言語失檢,露了馬腳。這一知道敵人真意,越恐現於詞色,容易被人看破。
方環忽道:「姑父休怪明弟,和敵人鬥,我們不會飛劍,固然是打他不過。難道不會等他來時,拿話哄他?他定把我們當作小孩子,不會防備。我們幾個人給他一個冷不防,用你老人家當年毒藥暗器將他打死,豈不是好?」
方母道:「瘋孩子,你只知當時暗算人家,休說事太危險,一不得手,便有滅門之禍。即便僥倖成功,還有好些比他厲害的在後頭呢。」
銅冠叟聽她母子說話,只不做聲,沉吟了半晌,忽然拍手道:「我們除用環兒這條暗算敵人的主意,還真沒有第二個好方法呢。」
方母驚問:「此話怎說?」
銅冠叟道:「對敵既不可能,畏禍重遷,走得越快,越顯情虛,難免隨後追尋。真是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環兒的主意雖冒一點險,倒用得著,昨日我見敵人功力火候駁而不純,並無真實本領。馭空飛行,全憑妖術遁法,他那飛劍,未必便能出神入化。
「那來聽消息的一個,更為低次,自問雖非敵手,也可周旋片刻。而仇敵又那般畏懼金鞭崖的朱真人,這就有文章可做了。環兒常去的水洞甚是隱秘,中間還有一截旱洞。為今之計,可命端兒隨侍你往水洞暫避個一天半天。
「明日那廝來時,我和環兒、明兒如此如彼,不愁那廝不入我的圈套。得了手,固可稍為泄忿,縱然當時被他看破,有我老少三人,一面和他對敵,一面將各人的暗器同時發出,也不怕他不受重傷。如被他見機逃走,連我老少三人也往水洞裏暫避些日,再覓安身保命之所,也來得及。
「只要一成功,不但報一個小仇,還可使那蔣炎知難而退,不敢再來侵犯。我們卻乘此時,從從容容將家移往金鞭崖鄰近隱居,托我那位當年好友,代求朱真人庇護。萬一邀得朱真人見憐,將他們小弟兄數人收一個去做徒孫,豈不更妙?
「否則匆匆逃避,此地離金鞭崖數百里,山路險峻,你又是個病體,豈能一日之內趕到?萬一被敵人發覺追上,母子全家性命休矣!除了金鞭崖,又無樂土,事已到此地步,只好試它一試了。」
方母聞言,含淚點頭。便命方環到時務須謹慎,照計行事,不可絲毫大意。
當下計議停妥,連夜將手邊應用衣物食品打了包裹,先行乘天未明前運往水洞,方母也由方氏弟兄抬了運往水洞。安頓好後,方環才出洞回家,與銅冠叟父子準備應敵。
三人先在家內打坐養神,候至東方有了曙色,小弟兄二人先將隔夜飯吃了一個飽。照著預定計策,跑往百丈坪磐石上面,裝作納涼閒話,靜候敵人到來。這時天光甫有明意,一輪早日被遠山擋住,四外山容黯淡,曉霧沉沉,清露未晞,苔肥石潤。
這時月兒還遠掛林梢,被霧一蒙,仿佛籠了一層輕絹。時濃時淡,越顯得景物幽靜,雲煙蒼莽。漸漸日高風起,雲霧盡開,山容又變成濃紫。石縫野花怒放,映著朝陽,舒芳吐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