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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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濟聞言,便驚慌起來,忙問:「老人家既知那水有毒,想必有甚法兒解救?」
  老婆子道:「二位不要害怕,那水雖是入口甘涼,毒性甚烈,發作起來也快。人誤服下去,決挨不到此刻,便要腹痛倒地。二位還是好端端的,而臉上神采甚好,哪有中毒樣子?想必二位得了神佑,再不,那水變了也說不定,要說解救,卻難得很。萬一少時發作,只好等小兒們回來,再作打算了。」
  二人聞言,將信將疑,也不知道真假。一陣談說,覺那老婆子不但容度大方,談吐尤其文雅。再一盤問她的姓名家世,只說姓方。四五年前因丈夫被仇家所害,自知力不能敵,攜了兩個兒子,避居這山內無人之處,闢了二三十畝山田,以耕田打獵度日。別的卻甚含糊,不肯吐實。
  甄濟知她家定有來歷,既不肯說,諒有隱情。見元兒聽她丈夫被仇家所害,義形於色,只顧不住口地盤問,還說要代她家報仇。滿臉稚氣,甚是好笑,便悄悄拉了他一把。
  恰被那老婆子看見,說道:「只顧說話,我還忘了問二位客人貴姓呢。」二人答了。老婆子道:「二位原來不是一家,難怪骨格氣宇又自不同呢。」
  正說之間,忽聽屋外有人說道:「媽,你在屋和誰說話?是表姊他們來了麼?」
  同時便聽屋外有人拖著東西在地上走的聲音。
  老婆子答道:「你表姊暫時哪裏會來?是兩位迷了路的小客人在此。快去換衣服,進來相見吧。」接著又問:「你兄弟呢?怎麼半日不見家來?看藥該添火了吧?」
  外面那人答道:「二弟因聽媽說想吃肥頭魚,乘媽睡著,到隔山海裏去捉,在路上碰見我,同回來的。我田裏忙完了,也去打了兩隻斑鳩和三隻野兔兒。既有外客,少時熏來陪媽下酒。」
  正說之間,葦簾一啟,早蹦進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偏巧元兒童心,一聽屋外的人是打獵回來,忙著出去觀看。剛一邁步,兩人腳底都輕,事先沒有聽見聲音,進出的勢子都猛,不由撞了一個滿懷。元兒神力,把那小孩倒撞出去有三四步遠,元兒胸前肋骨吃那小孩撞了一下,也覺生疼。
  那小孩立定身軀,朝元兒定睛一望,鼻子就唏了一聲。老婆子已在床上看見,忙喝:「三毛不得無禮!」
  那小孩應了一聲,走進前來,口裏直問:「媽此刻好了麼?仙藥一吃,過幾日就起床的。我先去給媽弄魚去,看二哥又給我弄糟了。」說著,便往外走,也不答理二人。
  那老婆子卻微怒道:「這兩位佳客在此,也不見個禮兒。再在山中住幾年,快成野人了。」
  那小孩就應一聲,朝著二人作了個揖,仍往外走。
  元兒適才無心撞了人家,心中過意不去,想對他賠個話兒,已然出房去了。那老婆歎口氣道:「山居野人不曉禮節,好叫外人笑話。」
  甄濟連說:「哪裏話。」
  元兒卻覺出那小孩力量不小,又見他神氣很孝順,甚是愛惜。他不肯接談,想是惱了自己。經此一來,不便再行出去,只管低頭尋思。
  不多一會,屋簾又起,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生得猿臂蜂腰、虎目長眉、豐神挺秀、玉立亭亭。先上前朝他母親問安,再回身朝二人請教見禮。
  二人才知這少年名叫方端,適才小孩名叫方環,乃是同胞弟兄。方端尚有個兄長方潔,流落江湖,業已十多年不知蹤跡。那方端人既俊爽,情意又甚真摯。雖是初見,十分投契,大有相見恨晚之概。
  當下三人便訂了交,稱老婆做伯母,重又見禮。老婆子也不推辭,等二人拜罷,使喚方端察看二人可曾中毒。方端聞說飲了溪水,也甚駭異。便道:「那水飲過片刻,眉心可見血經,媽怎不先看?」
  老婆子道:「我已照過,恐眼力不濟,還不放心,你再照來。」
  方端舉火細照,也說不曾中毒,只想不出道理來。
  老婆子又問備飯不曾。方端道:「媽既肯延客入室,定非庸士,孩兒進門時,便去將飯煮好。因三弟搶著做菜,孩兒把兔、鳩放在架上熏烤,便交給了他,今日有魚,還有出門時煨的雞菜,想必夠了。」
  老婆子道:「初搬來時,你三弟貪玩,定要帶兩隻雞到山中來養。這幾年工夫,牠也給我們添生了不少的雞和蛋,都陸續吃了。算起來,牠也給我們出過大力。如今雖然停了生蛋,你兩弟兄要藉口牠吃過仙草,吃了補人,殺來我吃,我是不答應的。」
  方端道:「媽早說過,孩兒那敢,殺的是另一隻。」
  老婆子道:「我說的是三毛,他有些牛脾氣。你到後屋看看他去,有客在此,看又和上回一樣,弄不好,還怕他心裏難過,勉強著吃。你對他說,一天到晚,盡給我想吃的,不打正經主意,算的是哪一門的孝道?」說時面帶微笑,方端應了。忙和二人告便。
  二人知他家中沒有傭人,心甚不安,想跟著去幫忙料理。
  老婆子道:「二位賢侄生長富家,哪幹過這種營生?就連小兒們,也只近幾年來才會胡亂做些,母子三人將就充饑而已。後面不乾淨,還是陪我談天吧。要餓的話,牆洞裏還有熟臘肉和鍋魁,先點點心吧。」二人連說不餓。
  甄濟情知自己去了,任什不曾做過,無忙可幫。元兒卻很想會那方環的面,又和婆子去說。
  老婆子笑道:「你三弟牛性忒大,不去也罷,少時自會來的。」元兒不好再說。
  少時元兒覺著腹脹,告便出房,走至籬外小解了一回。回房時見堂屋後面火光閃閃,鼻中直聞香味。
  走將出去一看,原來這一列房背後還有一片空地,一邊角上有兩間小房。耳聽方氏弟兄正在爭論。方端道:「三弟,你平時逞強,今日也遇見能手。人家輕輕將你一撞便跌回來,差點連屋壁都被你撞倒。看你明天見了表姊,還說嘴不?」
  方環莽聲莽氣地答道:「那他是乘我沒有防備。明日走時,好歹和他比了才算。你總忘不了你那表姊的仇。你還是哥哥呢,盡幫外人。」
  方端又道:「不說你太橫些,你沒安心撞人家,難道人家來此作客,會安心撞你?適才媽和我示意,說裘兄弟將來要出人頭地,著我和他二人訂交,甚是看重。人家是客,這須不比表姊,由你氣他。你只要敢和人家動手,我告媽去。」方環方不再言語。
  等了頃刻,元兒才放重腳步,走到後房。方端正翻著鐵架上的熏斑鳩,見元兒進來,連忙起身招呼。方環裝作煎魚,頭也不回。
  元兒知他有氣,因適才已問明年歲,自己比他大著兩個月。便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道:「適才怪我莽撞,三弟莫怪,我賠個禮兒。」
  方環只得起身還了個揖,說道:「二哥說你力氣比我大得多呢。」
  元兒忙道:「哪裏,我自幼被父親關在書房,從未學武,哪有什麼力氣?」
  方環道:「二哥,你只要不告媽生氣,我便和他試試。」
  方端道:「你如比不過,又該發狠,不理人家了。」
  方環道:「輸給我不說,贏得我心服,更是我的哥哥了。」說罷,伸過手來。
  元兒到底讀書多年,知道客氣,想避已是不及,早已被方環摸了個結實。
  元兒直說:「三弟何必如此計較?自己人爭什麼輸贏?我認輸就是了。」說時因自幼不曾和人動武,方環抓得又緊,小孩總怕吃了虧,掃了面皮,好不著急。無心中用力一掙,隨手一甩,竟將方環一雙比鐵還硬的手甩開。
  方端起初因方環力大無窮,竟被元兒撞退,又聽甄濟談話中露出習武之意,以為元兒也受過高明傳授。正想看他是什麼家數,所以事前不加攔阻。及見一交手,元兒便被方環用擒拿手摳住脈門。元兒不但不會招架,腳底雖未看出發浮,卻是滿臉慌張,手忙腳亂,方端才知他是質美未學。恐受傷不好意思,方要喝住方環。忽見元兒隨手一掙一甩,竟將方環的手甩開。低頭一看方環的手,因為雙方力猛,虎口震破,鮮血直流。這種天生神力,休說方環,連方端也驚異起來。
  元兒自然更加過意不去,連說:「怎好?」一面又湊近前去慰問。
  方環這時已是心服,卻不願見這般婆子氣。元兒正去扳他肩膀,被方環將肩一扭,又回時一推。無心中還記著暗運全力,把一個讓勢,變成了霸王扛鼎,暗藏烘雲托月的解數。口中才說了一聲:「哥哥,不要緊的,我服你了。」
  元兒被他一推,閃跌出去好遠,幾乎跌倒。方氏弟兄俱都呵呵大笑,元兒也自站定回身。
  方端連道「可惜」。
  元兒便問:「可惜什麼?」
  方端道:「我家世代習武,只家母文武雙全,愚兄弟也略識得幾個字兒。小弟兄姊妹中,因三弟從小喜愛泅水,九歲時節,在溪裏被一條兩丈長的烏金鱔王纏住,脫身不得。猛生急智,用嘴咬住鱔王的頸子,在水中掙命。那鱔王通體烏金鱗甲,好不堅強,偏被三弟無心中咬破牠的軟處。
  「當時只顧弄死惡鱔逃命,拼命一吸血,又在無心中將那鱔王多年結成的丹黃吸入肚內。後來經人發覺,鱔王已死。他一個小身體,除兩手和頭露在外面,周身俱被惡鱔纏得緊緊。家中人連忙將他打撈上來,已是力盡精疲,奄奄一息。依了家父,當時要將鱔身斬斷,救他出來。
  「偏在這時遇見一位高人走過,說那鱔如此長法,恐怕已有丹黃,常人服了,皮膚必然發脹。只可借鱔身的束縛力量,過了三日三夜,再行解救,有藥調治。幸而時當九月,天氣不熱,便由那高人將三弟嘴扳開,塞了幾粒丹藥入口。直到晚間,三弟才醒轉回生。渾身疼脹,直哭喊難受,後斬斷鱔身,救出舍弟,又脹痛了好幾天,敷藥調治,才行痊癒。
  「由此力大無窮,誰也比不過他。你沒學過武,卻能破去他的解數,豈非天生神力?如遇名師,學成本領,倒是我們的好幫手。」
  元兒問:「什麼幫手?」
  方端道:「那年冬天,先父便被一個妖道所害。因那妖道會飛劍傷人,他還想斬草除根,連我全家害死。幸得家母機警,母子三人含了大仇奇冤,逃避此山。家母急氣傷心,又在路上連遇大雨山洪,受了寒濕,病臥在床。等家母病好,我們要遍訪明師,以報此仇。」說罷,弟兄二人,都流下淚來。
  元兒聞言,甚是悲憤。正想和他們說這山中現有仙人,告知以前經過,恰值菜熟飯好。元兒在家,平常早晚連點心要吃五頓。這一頓算宵夜雖還是早,要作晚餐卻是已過時。本就腹饑,不好出口。
  甄濟也因元兒出外小解,一去不歸,找到後面。二人搶著端菜端飯,連家中人等惦記均行忘卻。
  小弟兄四人,將飯菜捧到房中。方環安排坐凳,方端拿了個山木造成的几兒放在床前,取碗溫了酒,遞與他母親。方向甄、裘二人斟了酒,二人謝了,捧杯一嘗,那酒是涼的,又甜又香。
  甄濟忍不住問道:「伯母說全家不履城市已四五年,這動用的家俱連酒食,是怎樣運來的?」
  方端面帶悲容,答道:「家母因報仇之事要緊,宗嗣也不能斬,早年原有終老此鄉之念。所以先父死後,來時便安排了遠計,一切穀糧、稻種、菜籽、雞雛、杯盤、碗碟和廚下動用的家俱,凡是必需的,無不在事先通盤籌畫。又加還有一家離此不遠的至戚相助,有無可通。
  「除了林外二十多畝山田是愚兄弟二人開墾的,這房子和木器是愚兄弟胡亂砍了樹木同山茅做的而外,餘下全是由山外搬運來的。這酒原是家表姊因家母愛飲,從山外帶來相贈。又經愚兄弟設法,偷來猴兒一些百花酒,摻在裏面,所以覺得香些。如今也存不多了。」
  二人聞言一看,果然他弟兄二人面前不放酒杯,知是留以奉母。再斟時便辭謝了,方氏弟兄也不勉強。元兒還想問猴兒酒怎樣偷法,因他弟兄二人都忙著給他母親布菜添酒,孝心甚篤,不便打岔,便住口吃飯。方氏弟兄直將乃母服侍好了,又盛了一碗雞湯,勸乃母喝下,才行坐下,狼吞虎嚥吃起飯來。
  吃完收拾出去,又給二人安排臥處,原有一間空屋,床被均有。元兒執意定要與他弟兄同榻,只得依了。他弟兄各有一榻,只須將被子搬來。一切整理好了,又去院中添了些火,才同到老婆子房中陪話。
  方老婆子道:「你弟兄四人結交甚好。好在都是先朝遺民,沒甚門第之見。只是元兒二人從小嬌養,一夜不歸,父母必然盼望。我起得晚,無須見我。此去只不要向外人提最關緊要。天一亮,我著你二哥送回去吧。」
  二人這半晚樂以忘憂,早忘了思家之念,聞言才得想起。便答道:「小侄理會得。只不過到家不久,就要來給伯母請安的。可惜相隔這麼遠,當日不能回去。真是不便。」
  方環便問:「家住何處?」
  元兒答:「我住青城山麓環山堰,如今正在長生宮做佛事。」
  方環拍手笑道:「這就妙了。那環山堰我沒去過,長生宮我卻是輕車熟路,包你個把時辰就到。此後可以常去,真快活死人。」二人聞言大喜。
  方老婆子道:「三毛,你不知仇人厲害,竟敢往人多處跑嗎?」
  方環見母親生氣,只得說道:「孩兒本無心出山,那日在前面山腳一條澗中泅水摸魚,無心發現一個水洞。水面離洞頂才只二尺,外有藤蘿隱蔽,人看不見,水又深。一時好奇,泅了進去。先還不敢深入,後來越泅越遠,泅進有半里多地。忽見一道石坡,水也到那裏為止。洞壁上的石頭還有閃光,依稀可以看出石形路徑。上了石坡,曲曲折折又走有一里多路,便漆黑了,只得回來。
  「第二天,乘哥哥在田裏下種子,媽睡晌午,我帶了火石和七八根火把,舉在頭上,踏水進去。約計沒有半個時辰,便到盡頭,又遇見有水阻路。那邊出口也是在絕澗下面,爬上崖去一看,不遠山腳底下,便是長生宮的廟宇。澗中魚肥,我常去摸魚,有一次無心中遇見一個小道士。我說住在近山,他說他師父愛吃活魚,時常打發他偷偷摸摸到遠處去買,要我賣他。
  「我正因媽的酒快要吃完,二哥直怪我不該將表姊得罪走了,害得媽快沒酒喝,埋怨得難受。便和他說我媽要吃酒,願隔幾天打了魚和他換酒。一面我卻對二哥說,酒我已藏起好幾瓶,媽吃完了,自會拿出來,暗中卻拿活魚和他換酒。媽不放心,好在如今有這兩位哥哥,沒酒時好和他要的。媽莫生氣,三毛兒不再去了。」
  老婆子哼了一聲道:「你殺父之仇未報,為我口腹,使你輕身。倘遇仇人,如何是好?從今只好將酒戒了。」說時眼圈便紅了起來。
  方氏弟兄聞言,也是傷心落淚。直到方環跪下哭求認罪,甄、裘二人也幫著說情,方老婆子才息怒,吩咐起來,說道:「你休看我今日初遇你兩個哥哥,便露行藏,須知此中實有深意。難怪他兩人說,按著日影走的,怎會路差這麼遠?照此看來,果然尚有近路。想是天意,使你弟兄們來往親近。只是他二人不識水性,去時尚可,如來,豈非不便?」
  方環道:「三毛已然想過,日前不是哥哥給媽做了一條小船,準備病好之後,坐船在溪裏玩嗎?那船又小又輕,恰好容得兩三人。只要二位哥哥躺在船裏,我在水裏推到旱地,將船拖起,背了同走。休說二天再來,有我去接,就連此番回去,也不會打濕衣服了。」說罷,又覺得才說不去,又去有些不對,忙改口道:「二位哥哥來時,我只在那水洞口等候,不出去便了。」
  元兒便問道:「那你怎知道我來?」
  方老婆子道:「你們預先約準了一個時期,叫三毛到時去接就是了。」
  甄、裘二人越發心喜,一屋五人興高采烈地又談了一陣,才行分別就臥。
  元兒和方環同臥一榻,哪裏肯睡,一直談到天光見曙。二人索性也不睡了,回望方端與甄濟,先還隨著問答,此時業已睡熟。二人不去驚醒他們,只管說個不休,也不說走。
  天亮以後,方端在夢中仿佛見方母在隔屋咳嗽,才從床上躍起。方環也聽見隔屋中有了響動,弟兄二人慌不迭地跑出,將院中藥端了過去。
  元兒才把甄濟喚醒,甄濟恐姑父母懸念,催著元兒快走。因知方家不曾用有下人,剛要到廚房去取水淨臉,方環已端了一盆涼水和一些鍋魁、臘肉進來。
  二人洗罷,便要過去向方母辭別,方環道:「家母剛用完藥,不到中午,不能起身。已命小弟速送兩位哥哥回去,留下家兄服侍了。」
  二人只得罷了,匆匆吃了些鍋魁,飲了些山泉,便托方環致意,與方母請安辭謝。弟兄三人帶了松燎、火石,一同出門。
  三人出了樹林,不走原路,由百丈坪下坡。走不到半里,便見前面是一個高崖。崖前一片棗樹,約有三四百株,棗林一角,隱隱似有一所茅舍。
  方環指著那茅舍說道:「那棗林深處溪岸上,便是我表姊的家。我還有個表弟,生著一把子蠻力,與我很說得來。也是和他姊姊不大對,又怕又恨。可惜他昨日出山去了,家中只我姑父一人,下次來再見吧。他家比我家還來早好多年,此處山深路險,人跡不到。除我兩家,這多年只昨日遇見你兩個,也真是奇逢了。」
  說著說著,不覺走到崖下,路勢也甚險峻。好在二人都是身輕力健,略一攀躍,便從岩隙穿過。耳聞水聲潺潺,一條碧流橫亙路側,綠波粼粼,清澈見底,其深約在丈許。
  方環便叫二人止步,剛道得一聲:「我給哥哥取小船去。」七八丈高的岩壁,一路攀援縱躍,早和猿猱一般,晃眼工夫爬了上去。二人在下面,見他鑽入一個岩穴裏去。不多一會,現身出來,喊了聲:「二位哥哥接住。」便將一條小舟從穴中拉出,用一根草繩縋了下來。
  二人看那舟乃整根山木鑿空所制,大有兩抱、長有丈許、外方內圓、兩頭溜尖。雖然不假漆飾,形式甚是古樸耐用。用手一抬,也有百十來斤輕重,剛要往溪中拉去,眼前人影一晃,手中微微一震。方環已從崖上躍入舟中,真個比燕還輕,一些聲響皆無。二人好生欽佩,誇讚不置。
  方環道:「二位哥哥莫誇獎,我這算什麼?家母昨晚說,甄大哥還差些,若論天資,三哥生就仙骨,將來怕不是劍仙一流人物?比我表姊還強得多呢。只不過目前未遇名師,無人傳授罷了。」
  三人將小舟反抬入水內,方環請二人坐定,說聲:「獻醜。」先將上下衣服脫去,放入舟內。推舟離岸,然後將身往水中一順,兩手推著舟的後沿,兩足踹水,亂流而行,其疾若駛。
  二人見舟中除了坐臥之處,還有兩柄木槳,便要方環上來同划,無須在水裏費力。
  方環笑道:「這半里多水路還可,若到水洞,怎麼划呢?還是這樣走要快得多。」索性頭往水中鑽去,兩手抓著舟底預置的木樁,推行起來,比前更快。那水底儘是白沙,又是一清到底。
  二人見方環赤著全身,在水中遊行,真像一條大人魚一般。
  方環探頭出水,換氣不過兩三次,已然離水洞不遠。那裏水面更闊,流急波怒,溪聲如雷。兩邊危岩低覆,形勢愈險。方環忽然將舟推向一處岩凹,用舟中的草繩繫在石上。將那些藤蔓拉開,現出水洞。解了草繩,請二人點好火把臥下,推舟進入水洞。
  初入內時,那洞頂離水面只有二尺。越入內越高,一會又低壓下來,最低之處離舟不過數寸。二人執著火把,將身朝外,以防火煙嗆人。火光中見洞頂、洞壁滿生綠苔,碧鮮鮮又肥又厚。
  行有半個時辰,洞頂忽高,人可站立,便到了石坡根際。三人將舟拉了上去,抬著行走,約有兩三里路。果然到處都是光閃閃的鍾乳,依稀可辨景物。逐漸由明轉暗,又入水道,二次將舟入水推行。
  天地生物,真是奇怪。這條水道,不但經行之路與頭一個水洞相似,竟連沿途景物,路之遠近,也一般無二。二人連聲稱奇,指點談說,不覺行離洞口不遠。方環首先一個猛子穿出洞去,探頭一看,四外無人,才將小舟引出。尋了適當地方繫住,與二人話別,彼此都是依依不捨。
  二人本想請方環到長生宮去遊玩一番,方環道:「論理,原該與伯父伯母請安,無奈仇家厲害,怕露形跡,宮中小道士又有幾個認得我的,恐家母知道責怪。等三哥做完佛事回家,我們也多來往過幾次,那時再伺便登門拜望好了。家母病好尚須時日,此船暫時無用,我便將牠留在水洞以內,以便迎接兩位哥哥前往。
  「至於時間,我每隔一日的上午辰巳之間,必來一次。兩位哥哥能去更好,不能去,不過空跑一次,譬如和小道士換酒,也不妨事。昨晚托買的東西和好酒,請即代我買好,以便明日我來取。自己弟兄,不客套了。」
  元兒最是難捨,後來實在出於利害,才戀戀而別。方環送二人離舟上岸,守著母訓,自己並不上去,就此分手。二人目送了方環推舟入了水洞,才行覓路往長生宮走去。
  二人一夜遊山未歸,友仁早想起當年羅鷺預言,知道急也無用,只派人跟蹤尋找。卻急壞了甄氏一人,因是娘家侄兒帶去,老家人不曾跟隨。喊來埋怨一頓,將家中傭人全數打發去往山中尋找。又怪友仁當晚為何不往家中送信,夫妻二人正在著急分說,宮外小道士早看見二人手拉手地走了回來,連忙飛跑入內送信。
  這一來,簡直如天上掉下個明珠一般。甄氏一面命人將去人追回,一面自己首先趕了出來。一見二人,喜喜歡歡無恙回轉,先把甄濟數說了幾句。又罵元兒不該貪玩,使父母擔憂。這一夜迷路山中,想必吃了許多苦處,只管盤問不休。元兒當著外人不便分說,略為告罪,隨口答了幾句,一同入內見了友仁。
  等人靜後,元兒悄悄說了一個大概。只隱起水洞行舟一節,說是山中迷路,多虧一家隱居的逸民留宿殷勤,今日又送了回來。友仁夫妻自是感激,再一聽是先朝逸民之子,與甄濟、元兒訂了金蘭之誼,越發高興。
  元兒見父母心喜,便說答應人家明日前去答拜受人之惠,還應送些禮物。友仁也想認識這家,只為佛事尚未做完,聽元兒說送禮,忙命人去備辦。元兒說是無須,自己已然問過口氣,知他需用之物,只須交錢,仍由自己與甄濟去備辦。甄氏便給二人取了十兩銀子,吩咐不夠再拿。
  二人出來,帶人到了城內,除美酒外,餘下多是方環所說山中缺用之物,用了不過四兩多銀子。甄氏以為荒山窮途,蒙人接引,無殊救命之恩。恨不得禮還要送得重些,又去家中,尋了些布帛糖果,交與二人明日帶去。因為第一天迷路,特派兩個精幹長年跟隨,以免再度走失。
  元兒再三不肯,說:「那家隱居多年,最怕生人走漏風聲。相隔既近,明日他還親自來接,決無一失。」
  甄氏還不放心,又去問過甄濟,竟與元兒所說一般。知他素來老成謹慎,只好作罷。友仁料那家必有隱情,便不再問。甄氏因家中有事,必須回去,再三囑咐,二人如去,當晚必須回轉,以免懸念。元兒口中唯唯,卻想和方氏弟兄多盤桓些時。等晚間甄氏走後,便和友仁說明,去了如果時晚,便住一宵。
  友仁這才料出不在近處,仔細盤問。元兒仗著父親素日放任,總可商量,只得把細情說了。友仁溺愛元兒,便答應代他二人隱瞞。只吩咐明早前去,至遲後日午前必須回轉,當天能回更好。
  正商量得好好的,甄濟忽得家中急報,說乃母有病甚重,催他連夜回家。甄濟大吃一驚,只得別了友仁父子,連夜進城。甄氏也得了信,次日一早趕去看望。
  甄濟一走,元兒自是略覺掃興。友仁因他拿許多布帛東西,不帶從人,恐有不便,元兒還是力辭。友仁也強不過他,只得命將所有禮物,裝入一個竹籃之內帶好。
  到了辰刻,乘宮中和尚道士唸經之際,元兒偷偷捧了竹籃,走向宮外昨日來路的山崖上面。且喜家中長年俱都忙於照料經堂,無人知曉。元兒四顧無人,兩手舉起竹籃,連跑帶縱,下崖到了澗邊,見水流湯湯,人舟未見。
  正以為來早了些,忽見水洞口壁上藤蔓分處,一舟穿出。舟尾起伏之間,嘩啦一聲,方環從水裏赤條條躍入舟內,持起雙槳,撥水如飛,頃刻到了面前。元兒心中大喜,一面招呼,一面忙把竹籃遞將下去。
  方環將元兒接入舟中,說一聲:「三哥,我們到了裏面再談吧。」說罷,站在船頭,將身往水裏一順,早又分波而入。兩手推定舟尾,踏浪穿波,直入水洞。復翻身將洞口藤蔓掩好。
  元兒將松燎點起,兩手扶舟,探頭水面,與方環兩人一問一答,且行且談,感情越發深厚。不多時到中段旱洞,二人出水,抬舟而行。走完旱洞,再由水路推行,言笑晏晏,哪覺路長。
  走到水洞出口,方環將舟藏好,搶了竹籃扛在肩上,直奔百丈坪家中走去。
  到了方家一看,天才交午,方母服藥安眠,尚未起身。方端正在院中掃地澆花,見方環接得元兒同來,心中甚喜。又見帶了不少東西,打開竹籃一看。除甄氏送的布帛、糖果、熏臘而外,無一不是山中需用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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