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八回 豪俠勘破世情 修仙得道 兩小遊玩山水 遇難呈祥
羅鷺領命,先駕劍光回轉成都,到了無人之處落下,回家一看,老家人鄭誠尚還健在。五年光陰,他一個老年得的兒子鄭英,已是二十來歲,很能代替乃父經管主人家業。羅鷺一走,少了一大耗費。
經過鄭誠兩父子整理,比羅鷺在家時還要富足幾倍,鄭誠一見主人回來,喜從天降。羅鷺見他忠義,甚為心喜。當時並未深說,先命同去掃墓。見墳地裏也是佳城鬱鬱、松柏森森,益發感激心許。在祖宗父母墓前哭拜了一陣,才回家去。
羅鷺摒退家人,單留鄭誠父子,再三吩咐坐下說話,著實安慰獎謝了一番。又提出二百擔谷的田作為他父子的酬勞。鄭誠方要開口推謝,並問主人年來蹤跡。羅鷺先開口略說大概和芷仙的下落,只隱起已成劍仙之事。並說自己當晚便走,先往青城去見友仁即行回山復命。
鄭誠哪裏肯信,見主人才歸又走,全不以室家為念。只管絮叨,說著說著,竟老淚滂沱起來。反是鄭英,連使眼色勸住。
羅鷺因芷仙既在峨嵋門下,縱然日後得見,至多是一個忘形莫逆之交,未必能圓舊夢。既已出家,要這麼多金錢何用?打算將它散去,但日期太促,又不知如何散法,還是託付友仁代辦為妙。便吩咐鄭誠父子,日後須聽表老爺吩咐,將家業隨時充作善舉。只留下一部分祭田,由他父子代為管理,多餘也歸他父子享受。說完略進了些飲食,天已近夜,便說急於和友仁相見,趁今宵月色,要連夜趕往青城環山堰去。
鄭誠父子以為羅鷺素信友仁,前去必定留住些日,還可徐行設法挽回。再四勸留不往便問用船用馬,好去包雇準備。羅鷺說連年奔走江湖,俱是隻身步行,要甚車馬?鄭誠父子無法,只得親送出城。見主人連行李俱不帶一件,甚是淒然,一直送出城去老遠,還不捨分手。一路勸說,把嘴都說乾,累得氣喘吁吁。經羅鷺再三攔阻,才行止步不送。
羅鷺大踏步走了下去,正想擇一僻處飛起,猛覺身後還有人在跟隨。返身追過去一看,正是鄭英,因自幼隨著學武,腳底甚快,所以兩人相去不遠。
羅鷺問道:「你為何還不回
?」
鄭英說:「小的奉有父命,隨侍主人同去。」
羅鷺再三說是無須,末後厲聲說:「你父如此年邁,你不護送回家,卻來跟我。我去看朋友,又不是去死,卻怎地這般不放心?」才將鄭英喝退。還恐他再暗中跟隨,將氣一提,施展陸地飛行本領,轉眼跑出去好幾里地。估量追趕不上,四顧無人,才駕起劍光,飛往友仁家。
羅鷺見了友仁夫妻,略談了一些經過。友仁夫妻自是悲喜交加,驚奇不置。因芷仙雖說有了下落,畢竟羅鷺出自傳聞,不曾親見,仍是有點不甚放心。但是仙凡路隔,有甚法想?二人空自嗟歎了一會子。
元兒本有夙根,早在旁聽得眉飛色舞,口裏不說,心裏羨慕到了極處。真個是喜而忘倦,一任友仁夫妻再三催促,哪裏再肯去睡。等至伙房端進宵夜,用完之後,又談了一會,天已快明。
友仁夫妻因羅鷺久別重逢,又說至遲到了中午,便須往金鞭崖去,等候取了仙草回山傳命。無論如何不能停留,只得打多聚一刻是一刻的主意。一面又請羅鷺將來雲中路過,好歹時常下來相聚。羅鷺允了,說是只要可能,必定前來看望。
天明以後,家中傭人全數起來。聽說夜裏來是羅姑爺,都進來請安問好。甄氏等眾人出房,便跟出去說了幾句,吩咐在午前提早開飯,多備豐盛酒食。
安排好後,又催元兒去睡道:「你姑父是仙人,騰雲駕霧,少不得還要常來的。你一個小孩子,跟著熬些什麼,還不睡你的去?」
元兒聞言,咕嘟著嘴,倚在友仁面前,也不說話,只管低頭尋思。
甄氏見他不聽,正要上前拉他,羅鷺忙止住道:「大嫂不必和他用強,待我勸他去睡,我此來只顧說話,還忘給見面禮呢。」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白玉瓶子,倒出了三粒丹藥,將元兒喚至面前,說道:「當姑父的遠來,沒什麼東西給你,這是我師父煉的乾元脫骨丹。常人服了,益智增神,明心見性,強筋固髓,百病不侵。我無意中要了幾粒,一向也不曾服用,我想塵世之物,你家都有。這三粒丹藥,大可助你長命百歲。送給你,權當個見面禮兒吧。」
元兒聞言,喜出望外,連忙跪下叩頭,起身接了。才入手,已經聞著一股子清香,細看了看,先跑向友仁身旁,口裏喊道:「這是仙丹,爹爹吃喲。」
友仁方要出聲推阻,羅鷺卻在元兒身後比了個手勢。友仁不解是何用意,只得接過咽了。元兒又取出一粒,去敬甄氏。甄氏因藥係仙授,吃了可以延年,心疼愛子,便推卻道:「你守了一通夜,候著這麼好的東西,你快自己吃了長命百歲吧。不曾見你爹這般饞法,分兒子的東西吃。」
羅鷺道:「神仙最重忠孝。他小小年紀,念不忘親,大嫂休負了他的孝思。這丹藥的確助人祛病延年呢。」甄氏一聽這般好法,更不捨得自己吃了。先讓兒子,後來又說友仁近年看書多了,常患頭痛,要友仁吃。
元兒哪裏肯依,說:「娘先吃吧,爹爹有病,這兒還有一粒呢。」說著,便猴上身去,強塞在甄氏口內。果然入口清香,順津而下。
元兒又剩下一粒,去逼友仁吃。羅鷺攔道:「我因見你聽話出神,時露欣羨之意。這三粒是靈丹原是準備你父母和你三人的,成心試你一試。果然頗有孝心,這丹無須多服,你父親之病即日除根,你但服無妨。不過你父母俱怕你熬夜,現在想和我長談,還不到時候。你心事我已盡知,等你長大,我自會前來看你。快些乖乖去睡,莫使你父母擔心。你沒聽說,神仙最喜忠孝人麼?」
元兒聞言,果然將丹藥咽了,口裏直喊:「好香!」又向前叩了個頭,並再三囑咐:「姑父走時,爹娘須要叫我來送。」才戀戀不捨地由甄氏帶著走了出去。
元兒走後,羅鷺對友仁道:「我有一句話恐怕大哥大嫂聽了不快,又恐孺子無知聽了生心,話到口邊,不曾說出。如今元兒已睡,趁大嫂也不在此,還是對大哥說了,省得臨時出事傷心。」
友仁因羅鷺來時,頭幾句便贊元兒夙根深厚,又想起元兒平日行徑,與別家小孩子不同,早就有點心懸。一聞此言,果然慌了。
羅鷺忙道:「大哥休急,怎的這般想不開?一人成道,九祖升天。想小弟縱然苦修百年,限於資稟,至多也不過像古劍俠一流,終久難免兵解,才能成道。我還羨慕元兒的造就比我強得多呢,你怎倒聽了愁煩起來?若說後嗣,大哥膝前至少還有二子,何愁無後?事有前定,豈能勉強?不過此子罡氣大重,煞紋直貫華蓋,一入歧途,便難救藥。那靈丹最能培養性靈,所以才給他服了。實不相瞞,連大哥大嫂服那靈丹,也是沾他的光。
「據我看,大哥目前正在旺時,十年之內,還要添丁進口,家業增多。過此由盛轉衰,必有拂意之事,多行善事,或能倖免。但只元兒必在此時出走,此行必遇仙緣,異日造就難量。大嫂人甚賢淑,女人家到時自是難過所以我說在頭裏,現在不可對她母子說,無事生事,反為不美。」
友仁聽了,有羅鷺做榜樣,又是日後的事,雖然心驚,素來豁達,又值甄氏進來,不便再說。只是勉抑愁懷,另談別事。
到了午時將近,長年端來午飯。三人吃了。羅鷺又囑咐了一些自己事情,假說要往山中訪友,就此別去。友仁哪裏肯捨,仗著咽了靈丹,絲毫也不覺累,定要走送一程。二人同行,走過長生宮無人之處,羅鷺再三說,遲恐誤事受責,兩下才行作別。
友仁眼看羅鷺將手一揚,一道青光,連身破空而上,從日影裏投向山的深處去了。友仁滿腹心事,走了回來,見元兒已然醒轉,因羅鷺走時沒有喊他起送,正氣得要哭呢。友仁夫婦勸哄了好一會才罷。
傍晚,鄭誠父子從成都趕來,原想求友仁勸留羅鷺,不料走得這般快法,也是十分難受。友仁便按照別時之言,交代他父子,打發回去不提。
次年開春,友仁請了一個同族飽學教元兒讀書,竟是穎悟非凡。先時認字,過目不忘,後來讀書,十行並下。不消三四年工夫,便已青出於藍,神童之名,馳傳遠近。可笑他書沒有老師讀得多,卻時常用書理將老師問住。
更奇怪的是,從羅鷺走後,一直未來,元兒不但始終未提,連以往那些好道行徑全收拾起。友仁見他安心讀書,甚是心喜,漸把前事忘卻。
一晃七八年光陰過去,甄氏又連舉兩男:一名裘信,一名裘隱。友仁除了日常行善事而外,有愛妻偕老,課子力田。又加年豐歲足,內助賢能,宅近名山,登臨又便,自是美滿。誰知日中則昃,月滿則虧。
這年元兒已一十四歲,友仁因守祖父之訓,不要兒子去求功名。見他書已讀通,也無甚出奇名師可教,便也不再延師。由他隨著自己,早晚讀書寫字,或帶著出外玩耍遊行。元兒原是好動不好靜,而動時又和別人異樣的。
元兒起初安心讀書娛親,原另存有一番心意。散館以後,不時隨著大人到處跑跑,便又按捺不住起來。恰巧長生宮又來了兩個羽士,俱善圍棋,與友仁甚是投機,時常也帶了元兒前往走動。下棋時節,便由隨去的長年和宮中小道士,帶了元兒在附近山中遊玩。
元兒原是生具異稟,服了靈丹以後,越發身輕體健,力大無窮。雖然年紀幼小,卻是心雄萬丈。自五歲那年,親眼看見他姑父羅鷺駕著劍光,從天空飛墜,又聽了那許多奇異的仙跡,心裏羨慕得了不得。
元兒自被羅鷺暗點了幾句,心想:「此時年紀太小,如求姑父攜帶,父母必不允准。好在姑父他說還要再來。莫如從明年開蒙起好好讀書,引得父母喜歡。等姑父來家,再請他給父母去說情,好歹也和姑父一般,能在雲中來往,才稱心意。」
誰知元兒等了將近七八年,書倒讀了個通,羅鷺始終未回,不由盼得著起急來。正在失望煩悶之間,那一日友仁夫妻無聊中提起,當年羅鷺在青城山中遇見那怪老頭之事。友仁失之交臂,並未看出那是仙人,後來聽說,才得知道。自知無緣,雖不定想成仙,倒很想拜識拜識。
元兒想起幼時所聞之言,暗罵自己:「真蠢!當年姑父所遇第一個仙人明明近在山中,父親遇不上乃是無緣。姑父來時,曾誇獎過我,說是他師父說的,只要誠誠心心去求,定能遇上。姑父不來,難道我呆等一輩子?」
元兒想到這裏,不禁高興起來。只苦於自己雖能爬山,除非父親同去,出入皆有家人兩三個陪伴。縱然仙人肯見,也見不了。說明了自去,父母決然不肯放心。重又為難起來。偏幸友仁見兒子書已念通,守著先人遺訓,不令他求取功名。剩下二子年紀還小,便暫時辭了老師,由他隨意自讀。因為鍾愛過甚,連出門遊玩也都帶在一起。
這一來,總算略為稱了元兒的意。也不把心事說出口來,日常只磨著友仁去山中散遊。又故意做些覽勝登臨的詩句,使友仁見了喜歡,好時常帶他同去。
元兒每次到了長生宮,總趁友仁下棋時節,請准友仁,命宮中小道士引他到附近去玩。他原安有深心,一面逐處留心,一面不時還向同去的小道士們打聽,可曾見過那樣一個窮老頭兒。一個問不出就裏,第二回又換一個。
後來元兒覺出小道士無甚知識,便對友仁說:「近山玩膩了,想走遠一點,要請大一點的道爺帶了同去。」友仁既是長年施主,道士們又都喜元兒聰明伶俐,先時個個願討友仁好,陪他去玩。
友仁有時也高起興來,自己帶了同去。有友仁同往還好,如同去的是宮中道士,他總怕仙人不願見無緣的人。叫人陪往,原是借此遮蓋,使父母放心。才一出門不遠,便施展他天生的本能,攀蘿捫葛。元兒身手捷比猿猴,躥高縱矮,健步如飛,一轉眼便跑沒了影兒。那些小道士也都頑皮,雖跟不上,還不心慌。那年長一點的,怕他在前跑迷了路,找不著人,更怕失足跌傷,嚇得在後面亂喊亂叫。
他恐斷了路頭,也就聞聲趕回,直拿好言央告,回頭休對人說。日子一長,有那覺得干係太重的,不是不再同去,便向友仁面前提醒。友仁因他素常同自己一路總是斯斯文文的,說了他兩回,也就罷了。過有半年多,元兒滿懷熱望,通沒一絲影子。但他一毫也不灰心,仍是得便照往日行事。
這時已是次年春暮,元兒已有一十五歲,恰好月底便是友仁父母百年冥壽。設四十九天道場,僧道兩班晝夜誦經超度。青城山是道教發祥之所,山中宮觀大半羽流。和尚甚少,只有兩三處僧寺,地方也小。
友仁夫妻在事前一商議,因為和長生宮道士有多年的交情,又離家近,便決計借他的地方做法事。除本宮道士外,連縣城內外各有名的僧道,差不多全請了來。
日子一到,裘家同族連同遠近親友,都先後得信趕來,送禮致祭。友仁夫妻自是竭誠款待,另請了幾個近親至戚,幫同料理。定了數十乘山轎,準備接送。又收拾出許多屋子,款待那遠來親友。
甄氏帶兩個幼子和一些女眷,日裏去長生宮跪拜焚香,晚來仍回家住。友仁父子便長住在長生宮內。由三月初頭上開始,正日子在第四七的第四天。三七剛做完,便忙起來。直忙過了四七,客才散去。同縣同村的戚友,都各自辭歸,等末天再來拜圓滿。
這時除友仁父子夫妻外,只剩兩位管賬的戚友,和甄氏一個娘家侄子叫做甄濟的,友仁夫妻方覺輕鬆了一些。
雖然這次舉動是一個從俗的禮節,也含有人子追遠之心。起初幾日,元兒見父母鎮日愀然,孝思甚隆。不由激動天性,每日跟著大人跪送賓客,只有內心哀戚,並無他念。及至正日一過,友仁要在靜室中獨跪奉經,甄氏一身兼顧兩地,忙得不可開交。
只閑了元兒一人,除早晚跪拜外,都無甚事。偏那甄濟一向隨宦在外,人才十八九歲,初回不久,原想等佛事完逛山的。元兒因他會武,見的事多,獨和他說得來。
這日因看父親上供時跪哭,心裏發酸。吃齋時節,甄濟無心中說了來意,一句話將元兒提醒。暗想:「如今家人都忙,何不趁此時抽空出尋仙人,學那飛行本領。」當下便以識途老馬自命,鼓動甄濟去和甄氏說了。
甄氏一則內侄初來,怕委屈了,二則見愛子連日都帶愁苦之容,怕悶壞了他,立時答應。因甄濟帶有一個家人,便不再派人跟隨,只囑咐不要去遠,早去早回。元兒口裏答應,行至半路,說遊山帶僕,有傷雅道。甄濟原非紈褲一流,聞言便命家人在半路相候,自己同了元兒前進。
元兒仗著甄濟不識路,成心按照平日打聽得來的路徑,往金鞭崖走去。甄濟見元兒在前領路,上下如飛,峻崖峭扳,一躍便過,好生驚異。以為他也習過武,故意賣弄。便不肯示弱,也將本領施展出來,緊緊跟隨。元兒仍恐仙人不肯見他,總是推託路記不真,前行查看。先跑出去二三十步,看不出前面有何異狀,才回身招呼。
元兒從來遊山,哪有這日任性,心中好不痛快。仗著都是快腿,從早飯後出門,由辰刻到未初,不覺到了眾人所說的金鞭崖上。細一考察,與友仁所說的林木位置,一些不差,只是仙人卻無影子。以為仙人洞府,必在僻靜之處,仍在東尋西找。
甄濟見一路上美景甚多,元兒都不流連,只說還有更好的所在。誰知累了一身大汗,卻跑到這兒一個略生雜樹、形勢險惡的峭崖上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後來見他神志專一,不住東張西望,若有期待,看他必有所為。再三盤問,元兒被逼無法,只得略為說了實話。
甄濟笑道:「表弟,你真是枉叫神童了。你想這裏雖然崖險壁峻,卻是景物枯燥,好的林泉都無一處。下面澗溝中儘是些泥漿積潦,污濁不堪,哪一點像仙靈窟宅?羅表舅所說的金鞭崖,不是哄你,必是另有地方。我也隨著家父遍歷雲貴,走過不少山路,又聽教師們說起。
「漫說仙人,就連高人隱士所居之處,大半也水木清華,岩壑幽美。似這種連我們也不肯流連的地方,仙人怎肯在此居住?若說這裏形勢險惡,地界僻遠,是個毒蟲猛獸潛伏之地,倒還像些。」
元兒聞言,不禁恍然若失。可是仍未十分死心,以為彼時年方幼小,又未明說出心事來,羅鷺何必說那假話?及至全崖都差不多找遍,並無大的洞穴。又經甄濟再三勸解,才行怏怏回走。因為來時專注崖上,來路一面崖下尚未尋找,回時暗中留神。
甄濟正邊說邊走之間,忽聽元兒失聲叫道:「洞在這裏了!」回來一看,原來半崖藤樹交蔽中,有一塊丈許高的大石,形態甚奇,孤倚壁間。
壁上苔繡中,竟隱隱看出有「金鞭崖」三個大字。再看元兒,已從那塊石根際一個兩三尺大小的石孔中鑽了進去。探頭一看,裏面黑洞洞的,猛聞一股子奇腥刺鼻。心中一驚,連忙一把拉住元兒,喊聲:「表弟還不出來,要尋死麼?」同時元兒也聞見腥味刺鼻難耐,鑽了出來。
甄濟道:「你怎麼胡鑽亂鑽?這裏頭要是什麼毒蛇的洞,哪還有你的命在?你沒聞見腥氣麼?」
元兒道:「你不知道,我最能黑地裏看東西。適才我往石孔裏一看,那洞竟深大得緊,後來還想再進一步,被你一喊,我也聞到腥氣,人受不住,才作罷。退出來時,無意中一推這塊石頭,竟是活的,稍用點力,便可推倒。我怕壓了你,沒有推。」
甄濟便說:「這裏不是好地方,手邊又沒拿著兵器,快走的好。」
元兒執意不肯,定要看看洞的真形,方才死心。
正爭執間,元兒倏地一低頭,又往石孔裏鑽去。甄濟一把未抓住,連忙趕過,伸手往孔中去扯時,猛聽元兒高喝道:「表哥快躲開,這石頭要倒下了。」
那塊怪石雖然附在崖旁,並未生根。要估石重,少說也有千斤,先還不信元兒有那麼大力量。
就在這一轉念間,忽聽頭上藤斷,嚓嚓作響,那石上半截已經搖動。知道不好,連忙縱過一旁,抓緊壁上藤根。身才立定,那塊大石已經離壁飛起,直往下面澗溝中滾了下去。接著便聽山崩地裂一聲大震,眼前砂石塵土飛揚,殘枝斷幹滿空飛舞,山谷回音震耳欲聾,半晌方絕。元兒早從石後跳了出來。
甄濟見元兒雖然淘氣,竟有這等神力,不由又驚又愛。連忙拉著手,一同往洞中看時,天光只照進得數丈。元兒目力最好,也看不見底。拾了一塊石頭,丟將過去一探,石到盡頭壁上撞了一下,一會又聽撲通一聲,仿佛落在水裏的聲音。
元兒還想冒險鑽進探看,當不住那股奇腥夾著生土氣,刺腦欲暈。甄濟又說內中定有毒蛇大蟒潛伏,才行作罷。走在路上,還不住的心頭作惡欲嘔。這真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甄濟重又追問前情,元兒不便再為隱瞞,便將細情說了。
二人且談且走,忽見前面一高峰阻路。記得來時,途徑不曾有此。定睛一辨日影,才知說話疏忽走岔了道,多繞了好多里地。因見那峰拔地孤立,直矗天半,四外大小峰巒都似朝它拱揖,極具形勝。耳旁又聽松風泉瀑之聲聒耳,估量上面景致一定不差。拼著時光還早,足可趕得回去。兩人都是童心正盛,便不願繞回原路,索性登峰一望,再行披蓁歷莽,覓路回去。那峰深藏山腹,有山擋住,外面的人看不見,從來人跡罕到,連個樵徑都無。
二人仗著體健身輕,攀援到了峰頂一看,上面只有不足十畝方圓地面,滿是奇石怪松。因在山頂,松都不高,株株盤纖磅礡,曲屈輪困,蒼鱗鐵皮。虯枝龍幹,夭矯攫拏,似欲臨風飛去。
再往峰下低頭一看,三面俱是崇岡拱衛。另一面半山懸著匹練般一道瀑布,宛如玉龍飛墜,下臨無地。松濤泉響。交相應和,再迎著劈面天風一吹,頓覺宇宙皆寬,心神俱爽,把適才煩悶一齊打消。二人擇地坐下,領略佳景,互相讚不絕口。
盤桓了一陣,商議明日還須再來,才作歸計。往去路一看,到處都是峭岩絕板,似無途徑。二人也未放在心上,仍舊攀援下去。山中生路,甚是難走,各自奮力趕行。
連越過了幾處深谷崖壑,一路亂竄,始終沒有歸入正路,仿佛越走越遠似的。甄濟道:「看今日神氣,我們要留在山裏了,早知如此,還不如下峰時節,繞回原路走呢。」
元兒道:「我們只記準來時方向,一直前進,莫非還走不出山去,怕它怎的?」
正說之間,又上了一個峰頭,白日忽被雲遮。二人都覺有些口渴,附近又不見溪泉。正待舉步下峰尋覓,忽見前面樹林中飄起一縷炊煙。
元兒喜道:「我們快到家了。你看那不是近山腳人家在煮飯麼?只要找到那裏,便可照正路走了。」甄濟也甚高興,各自放開腳程,往前奔去。
誰知高處望前,似近卻遠。又翻越了好些岡嶺,才見前面現出一片石山坪,其平若砥。一面倚著高山大壑,盡頭處滿是桂李花林,殘英未卸,紅白相間。那花林影影,趁著斜陽,猶自嬌豔。峰頭所見炊煙,便自林中飄出。坪旁還橫著一條小溪,溪底盡石,水流潺潺,白石粼粼,一清到底。
二人正在煩渴,奔到溪邊,用手捧起,連飲好幾口。覺著舒服清爽,才一起走向林中覓路。
入林一看,裏面涼陰陰的。一所石土相間砌成的房子端端正正,安置在林中一片平地上面,屋前圍著一列短短的籬笆。四圍除了原有桃李樹之外,屋後還種著數百竿修竹。雖是山中土房,卻是紙窗茅棚,別有幽意,青林白石,不染纖塵。
只是除了這一所孤零零房子以外,休說左鄰右舍,靜得通沒有一點聲息。
再看那炊煙來處,並非人家煮飯。原來竹籬之內,是一個寬約畝許的庭院。一邊畦裏種著些野花,一邊畦裏種著些春韭。隙地上有一個黃泥爐子,上面安著一把瓦壺。爐中燒的也不知是什麼樹枝,那青煙兀自飛揚半天。壺中不知煮的什麼,壺嘴上突突直冒白氣,屋中的人,卻不見出來。
二人急於問路,在前喚了兩聲,不見答應。見那籬笆高低齊胸,探頭往裏一望,恰好紙窗半開,斜陽的光,從林隙照向窗內。花影迷離中,元兒眼尖,早見屋裏頭榻上坐著一人。便對甄濟道:「你看這人好沒道理,我們這般喊,通沒理一聲。我們索性進去問來。」說著,拉了甄濟,便從籬笆門內走進。
剛剛走到窗下,便聽一個極細微的聲音說道:「二位說話,我已聽見。無奈身患大病,聲音不濟,有什麼事,請二位進來少坐一坐,等我二個兒子回來再說吧。」
甄濟聽那人口音,像個老婦人,不願進去。便道:「老婆婆,我們是遊山走迷了路的,別的不便打攪,只借問一聲,哪條路可往長生宮去?」
那老婆聞言,似是吃驚道:「二位若是想往長生宮,今日天色已晚,恐怕足力多快,也出不去了。」
甄濟便說:「來時原是知道迷路,按著日影走的。這裏既有人家,想必是個通路,怎會出不去?」
元兒又將從金鞭崖歸途所經之路說了。
那老婆道:「二位好造化。那峰叫做萬松尖,由那裏往金鞭崖一帶,聽我大兒子打獵回來說,新近出了許多毒蛇怪蟒。二位並未遇上,總算便宜。你們按著日影走路,要是走熟,原可出去,生人卻非迷路不可。路上那些岡巒,叫作螺獅環,走好了,走到我這裏來,不然,錯走七十三番,再走十天也休想走出山去。
「因為這山周回千里,二位所走之路,看是尋常,卻最曲折難行。又在山的側背面,遊山的人從不到此。山上雲多,日光常被雲遮,更易迷路。二位想是練過武功,不朝容易路走,誤打誤撞,來到此地。今日天色已晚,還隔著許多峰巒,多是懸崖峭壁,比來路還險十倍。不如少時進了飲食,權留舍間,與小兒們同榻,明天起來回去吧。」
二人猛想起來時果覺日影的方向稍差,因為別的無路,還特意照直前進。翻越許多危岩幽谷,不想毫釐之差,竟鑄大錯。料知一夜不歸,家中必定著急。就冒險前進,又恐路越走越錯,更無辦法。再加走了大半天,腹中饑餓起來,只得謝了。就在窗前站立,等這家兒子回來,再作計較。
元兒閑著無事,見庭院中瓦壺大開,便問煮的是什麼東西,可要代她端進。那老婆子以為二人行乏口渴,想要喝水,便道:「二位口渴,屋裏有泡好的山茶。壺中煮的是藥草,適才二小兒還在此地添火,又不知跑向何方去了。有客來,都無人接待,少時還須說他呢。」
甄濟道:「老人家不用擔心,我們來時原也口渴,適才在林外溪澗中見泉水甚好,已然喝夠了。」
那老婆子聞言,驚問道:「二位喝了那溪中的水麼?」二人同聲應了。
那老婆子便催二人進屋說話。甄濟一想:「看神氣,左右得擾人家,也該進去見個禮兒。」便拉了元兒進去。
那老婆子不俟二人說話,便說自己因病不能下床,請元兒代將屋角松燎點起。元兒照她所說,點好了火把。火光影裏照見床上面坐的那老婆子,雖生得白髮飄蕭,卻是面容紅潤,不像老年。倚著牆兒坐在被中,神態甚是安祥,又加適才問答談吐文雅,不似尋常山民,不由起了敬意。
剛要舉手為禮,那老婆子早對二人注視了幾眼,口裏連聲道奇。二人便問何故。那老婆子道:「這裏叫做百丈坪,前面桃溪上流頭有一毒泉,人服了心中頓發煩渴,不出二日必死。二位來此已有片刻,通沒一絲跡象,所以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