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六回
  平地起妖風 勞燕分飛
  昊天傳喜訊 元兒問世

  邵凌虛道:「若照目前來說,施主是至福之人。三十年後,你二位比較,卻難說了。實對二位說,貧道數十年來,閱人何止千百。似這位這種至清至奇相貌,只在去年冬大雪黃昏時節,見到過一個。
  「那人是個老者,體形極為瘦小。彼時山頂雪封,漫說是人,連野獸也難飛渡,我卻見他從捕坪懸崖上緩步下來。匆匆一面,無緣攀談,僅在後呼喚,道路又滑,身腿不健,未曾追上。我見他至少已有半仙之分,比這位又強得多了。」
  羅鷺聞言,連忙細問身貌。果與剛才所見老頭衣著身容俱都一樣,只是邵凌虛未曾見過第二面,問不出所以然來。羅鷺心中悶悶的,猜定異人住在山裏,越發動了嚮往之心。這時一意訪仙,連心上愛妻也置諸九霄云外。
  山中飯早,吃完齋,天還未黑。友仁見羅鷺滿臉愁思,恐入魔道,便和邵凌虛告辭回家。臨行悄問:「親人有災,是否羅鷺?」
  邵凌虛道:「照前卦象看,仿佛應兆的人於極度危難中,還有曠世奇逢。出死入生,先危後樂,好似屬于陰人。羅施主終難免遁跡方外,卻是無大凶險。」
  這一番話,把友仁鬧了個心神不定。便疑心甄氏有了兩月天癸不至,莫非產期中有甚亂子?但言什麼曠世奇逢,莫非應在兒女身上?
  回家以後,兩郎舅各有各的心事,候到吃完消夜,略談了談,便即就臥。
  第二日一早,友仁醒來,不見羅鷺,忙喚長年來問。回說:「天還未亮,表少爺就叫門出去,說上青城山尋邵道士算卦,中飯後准回來,不要派人去找。」
  友仁連忙著人到長生宮去問,說是昨日走後,並未去過。知是昨天的道兒,怕他遇見異人,真個出家,好不焦急。飯後正要著人遍山尋找,羅鷺已經回來。問出並未遇見老頭,略為放心。
  由此,羅鷺住在友仁家中,也不言去,也不提起親事,沒早沒晚往山裏跑。友仁勸得急了,羅鷺竟借故回轉成都,說去三五天,辦完事就回來。誰知他卻裹糧入山,連去數日,直到回來,才得知道。
  轉眼殘年快到,大雪封山。羅鷺雖有本領,也無法攀登,才行暫時中止。這時,羅鷺心神不定,芷仙的事隻字不提,打算告別回去。
  甄氏見親事越等越沒信,問起友仁,好生埋怨,說:「早知你這般呆法,還不如我來呢。只因你想等妹夫自家開口求說,差點沒弄出事來。」
  當下也不等羅鷺說出告辭的話,先備下一桌豐盛酒席。席間,仗著生花妙舌,把羅鷺父母的遺命和成家立業的做人大義,隱隱約約點了個透,卻沒表示有催娶之意。
  羅鷺一連遊山數日,並無佳遇,已漸有些灰心。經這一席話,猛想起青梅竹馬之情和來時初意。大丈夫焉能負一孤女子?何況多年愛侶,豈忍令其丫角終老?不禁重起家室之想。聰明人一點便透,求仙之事只是機緣,拿得起也放得下。飯後,老著臉,和友仁說了心事,打算回成都去,使姑母開口主婚。
  二人連日期都商量好,趁著正月里,友仁夫婦帶了芷仙給他姑母拜六十整壽,就便在成都辦理喜事。羅鷺因還要回家準備,第二日告辭動身。友仁夫妻,也不再留,總算少了一場心事。
  嫁妝早已安排妥當,因為當兄嫂的友愛,又是富家。刻意求工之下,連年也未安逸過,添了這樣,又是那樣。芷仙雖惱著嫂子老拿自己取笑,芳心中也自感激歡喜。
  二月初二是吉期,需要期前趕去才來得及。所以忙過了十五,兄嫂妹子帶了幾名長年丫鬟,一行十餘人,徑往成都進發。大家歡天喜地,坐船動身,沿江東去。到達離成都還有三十多里路的周板場,上岸換轎,抄田岸中小路捷徑,往西門城內走去。
  這時上元才過,孟春時節,雖沒什麼花草,偏巧前一天下了一場大雪。成都氣候溫和,雪存不住,道路非常泥濘難走。可是樹枝椏上的殘雪猶未消融淨盡,到處都是一樹樹的銀花,瓊枝堆艷,分外顯得華美。有時轎子走過矮樹底下,轎頂絆著樹枝,便灑了人一臉的雪水。陡地一涼,兀自覺得添了幾絲寒意。
  友仁心裡埋怨轎夫,不該捨了石板大路不走,只顧貪走一些近路,卻去抄行這種野外田壟。路上這麼滑,要跌了芷仙怎好?正在尋思之際,忽見迎面田岸上走來一個道人,穿著打扮,好似哪裏見過。及至道人挨肩過去,才想清晨在河壩上岸時節,曾見這道人向著自己的坐船探頭探腦。
  轎夫說他已跟了十多里地,鬼頭鬼腦,不是好人。罵了他幾句,他也沒理,只冷笑了兩聲走開。當時因見這道人生相古怪凶惡,多看了他兩眼。
  友仁心中懷疑,這條路自己昔日走過,並沒岔道,怎會人從對面走來?
  友仁坐的轎子原是頭一乘,芷仙第二,甄氏第三,第四乘是兩個陪嫁的丫鬟合坐。餘下便是些長年挑著行李,跟在後面。川俗淳厚,除友仁要看沿路風景,挑起轎帘外。所有婦女照例是轎帘低垂,外人再也看不見轎中人的面目。
  那道人剛從友仁轎前過去,忽聽後面長年吆喝起來,同時又聽空中「嗡」的響了一下。
  友仁連忙探頭轎外,喊過長年詢問。
  那長年道:「適才一陣風刮過,不知怎的,上轎的時節,抬轎的搭扣沒扣好,大娘、大小姐和春蘭她們的轎帘都被風刮了起來。偏巧那鬼道士走來,竟往大娘、小姐的轎里面探頭去看。我們見他不老成,罵著要打他,才嚇得他往田裏踩著稀泥跑了。我們怪抬轎的不小心,他們還死不認賬呢。」
  友仁聞言忙攀扶手,探出頭去,往回路上四下里細看,只有遠處場壩上有兩三匹黃牛在那裡晒太陽。正是鄉下吃早飯的時候,雖然到處都有茅舍炊煙,並無人影,哪裏還有道人蹤跡。問道人逃走的方向,更是一望無際的水田。縱有秧針,才出水面一兩寸,有人也無處躲藏。
  若在平時,友仁一腦子都是孔孟之書,哪信什麼邪魔外道。自從在青城山遇見那個怪老頭兒,又聽羅鷺平日說起劍仙異人,那般活靈活現,只有數月光景,已然改了觀念。因知風塵中盡多異人,自己雖無目的,不由也要隨處留心。
  友仁暗想:「這兩次又遇見那個道人,尚可說他是土著,另有捷徑或者腿快,又從前面趕回。惟獨這陣風來得奇怪,自己在前面,漫說不曾覺有風。連轎門幾串穗子都是迎面飄拂,不曾胡亂擺動。帘鉤縱不牢固,也不能後面三乘轎子的帘兒同時被風刮起,那道人又有那種可疑行徑。」
  友仁仗著一行人多,雖不害怕,總覺心神不安,如有大禍將至。當時恐啟家人驚疑,也未深說。只命長年招呼,將甄氏轎子移作第一乘,芷仙第二,自己改在第三。吩咐:「到了多加酒錢,快走。」
  成都轎夫,本來出名的又穩又快。一聽客人加了酒錢,自是賣力,一個個格外打起精神,往前飛走。友仁望見前面兩乘轎子平如順水輕舟,貼在轎夫肩膀上,紋絲也不動地直向雪枝下穿行過去。只聽泥腳板踏在泥水上叭叭響成一片,與轎夫呼喝之聲相應。兩旁尺許來長轎圍上的紅綠穗子迎著微風,一齊向後飄拂,身子穩得和騰云一般。
  沒有半盞茶時,已跑出了幾里地,眼看再轉過一兩個田岸,便是進城大路。雖喜快到地頭,不知怎的,友仁還是覺得心神不寧。正不解今日是何緣故,無事發煩。忽聽後面鑾鈴響動,蹄聲得得,耳旁又聽喊聲大起,不由大吃一驚。
  還未及將頭伸出轎門去看,一騎快馬,已從斜刺里飛一般往轎前衝來。定睛一看,不禁高興起來。
  原來馬上坐著一個英俊少年,正是小孟嘗羅鷺。因為算計姑母壽期將近,友仁全家快來,按照習俗,妻子尚未過門,本不應親身前去迎接。一則男家並無多人主持,再則自己和友仁,又是總角莫逆之交。更加平日一班好友因他婚禮在即,老拿前言嘲笑。索性老了臉皮,親來迎接,好幫著照料。
  羅鷺仗著馬快,沿路趕了下來,申、任二人在前,羅鷺在後。剛剛放完一轡頭,按馬緩行,耳旁猛聽路側叢樹林裏有人說道:「我出現得快了一步,那女孩同那一伙人雖然免難,畢竟還是被牛鼻子跑了。」
  又聽一人道:「那廝是竹山妖徒,前面還有陰陽叟門下,正好看他們魚蚌相爭。」
  羅鷺剛覺那頭一個說話聲音非常耳熟,要想回馬去看。前面申、任二武師早已將韁繩一提,放開轡頭,跑了下去。羅鷺的馬戀群,不等羅鷺抖韁,一聲長嘶,也自跟蹤往前飛跑。
  畢竟心中惦記接人,被馬一跑,未暇深思。仿佛耳際還聽得天空似風箏般,很細微地嗡嗡響了兩聲。羅鷺只顧放馬揚鞭,追趕前騎,均未在意。
  直到會見友仁,一心敘闊,隨即丟開,將申、任二人招呼上前,分別引見之後,挨著友仁轎子,且談且走。不覺過完田岸,前面便入土路。
  友仁忽然驚呼道:「大表弟你看,天上是個什麼?」
  羅鷺抬頭往上一看,只見一片灰雲,宛如一座百十丈的高峰,撲面飛來。其勢極快,猛聽申純驚叫道:「禍事到了,前面的人還不停轎下來逃命?」言還未了,那座奇怪的雲峰已疾如奔馬一般捲到。忽然飛沙走石,狂風大作,天日無光,昏暗暗伸手不辨五指。只嚇得人喊馬嘶,亂作一片。
  以羅鷺和兩個武師那般本領,竟會搶不上前頭去。只勉強翻身下馬,伏在地上,彼此不能相顧。還算好,那風雲來得也快,去的也急,沒有半盞茶時,便即過去。依舊日暖風清,晴天一碧。眼看那座怪雲峰在日光下滾滾飛馳,轉眼往天邊飛去。
  這時幾乘轎子大多連人跌翻,轎頂也被風揭去,行李也吹得四散零亂。風勢略定,羅鷺見第二乘轎子倒在路旁,兩名轎夫一個還在抱著轎杆掙扎,一個伏在地上連動也不動。心中惦記著芷仙,不知可曾受傷,首先一箭步縱上前去,定睛一看,不由「噯呀」一聲。
  原來轎中芷仙,竟然被風刮得不知去向。
  友仁先也從轎中跌出,總算還不曾受傷。因為變起非常,本已嚇得面無人色。再聽羅鷺在芷仙轎前失聲驚叫,料知出了事故。懸著心跑將過來一看,越發嚇得體似篩糠,又驚又痛。
  還算羅鷺稍微鎮靜,連同兩武師遍處尋找。除甄氏那乘轎子的轎夫有些經驗,因見風大難支,不等招呼便即停轎,與友仁兩個人僥幸沒有受傷外。餘人雖然大半跌得皮青臉腫,肉破血流,俱還在場,只不見了芷仙一人。
  友仁夫婦與羅鷺,兩個是骨肉義重,一個是比翼情深,又是傷心,又是著急。先疑芷仙是被怪風刮出轎去,不知吹向何方。即率同了兩武師與手下健僕,乘著快馬,往四下裏搜尋。差不多把附近一二十里地面全都踏遍,全無蹤影。枉自憂傷腸斷,一籌莫展。
  那姓申的武師,當年原是綠林俠盜,外號人稱無翼神燕,生平見多識廣。見友仁兩郎舅焦急,便勸慰道:「那旋風來得太奇,裘小姐如被風刮去,決非二三十里以內所能尋到下落。莫如命轎夫將轎子收拾收拾,派兩名家人,護送裘兄夫婦行李,尋了住處。我二人和羅賢弟騎著快馬,順著風行之路往前搜尋打探,或者還有萬一之想。否則裘小姐一個文弱女子,即使不曾受傷,孤身在遠處墜落,也有不便。」
  友仁一聽,事已至此。雖然傷心,也是無法,只能盡人力,以聽天命罷了。夫妻二人向著羅鷺等三人,忍淚含悲,道了重托,告別往城中走去。好在轎夫雖有兩個受重傷的,還空著一乘轎子,這時業已喘息過來,早將殘毀之處扎好。
  羅鷺吩咐先抬到自己家中。又命兩個下人跟去,開發轎錢醫傷等費。送走了友仁夫婦,同了兩個武師,略商前途會合地點,快馬加鞭,分頭跑了下去。
  可憐羅鷺既是傷心,又覺對不起友仁夫婦。如在服滿以前定好吉期,去年迎娶,恩愛夫妻早成連理,哪會遇上這樣天外飛來的橫禍?羅鷺一路上心似油煎,用盡目力。一邊向人打聽,又加重托。如有人能尋見芷仙,不問人是死是活,不惜萬金重謝。連看帶跑,逢人遍告。
  這樣直尋到黃昏時分,同武師分而復合者幾次。直跑了有一二百里路程,人雖不困,卻已馬乏難行。羅鷺更是從早到晚,只在路上討了一些水喝。然而始終沒有分毫朕兆,前一段路上所問的人,還說也曾見有那座雲峰從天空飛過,只是越飛越高,轉眼不見。
  再過十里以外問人,簡直連那怪雲都無人看見。天已昏黑,無可奈何,兩武師再三勸慰,才垂頭喪氣,騎馬趕回。叫開城門到家,業已三更向盡。
  友仁夫妻也是粒米未沾,哭得兩目皆腫。一見羅鷺等空身回來,知是絕望,越發大放悲聲。羅鷺對景傷情,又是一番傷心腸斷。自此勸慰了好一陣,才行止淚。
  羅鷺重又將二武師和許多門客請至後面商議,俱都無甚善策。就中只有一個新來的食客,名叫尤璜,年紀最輕。到才不過兩月,見家人紛紛議論,先是沉吟不語,忽然起立說道:「裘兄來時,路上可曾見什麼異兆麼?」
  友仁道:「一路之上,倒也平安。起岸以後,不知如何,總覺心神不甚寧靜,不久便遇到這場大禍了。」說著說著,猛又想那古怪道人,便將前事說了。
  尤璜聞言,吃驚道:「照此說來,恐怕令妹難得生還了。」
  申武師道:「這種飛行絕跡的妖人,除了劍俠飛仙,誰還是他敵手?依弟之見,明日一早,再著十來個幹練家人,攜了盤川,分頭由附近各縣村鎮往前尋找。多出酬賞,尋找裘小姐的下落。如真不見,便是被妖人攝去,只好認命的了。」
  友仁夫婦與羅鷺想了想,只此一法,知報官無用。互相勸慰了一陣,略進了一些飲食分別就臥,但有事在心,哪能睡著?
  天還未大明,便即起身,各挑了十多名幹僕,吩咐妥當,羅鷺與友仁便領眾出城尋找。
  這時,羅鷺的姑母秦家同許多親友,俱都得到了兇信,趕來問訊。羅鷺、友仁已走,由甄氏出見,說了經過。恐駭人耳目,只隱起道人一節不提,眾人已經駭怪萬分,也紛紛幫著尋找不迭。
  似這樣接連亂了有一個多月,休說芷仙下落,連絲毫影子俱無。
  兩月之後,友仁、羅鷺雖然還在尋訪。已知凶多吉少,空自痛哭悲悼,也無濟於事。尤其羅鷺,自發生事變那天起,好似變了個人一般。素來那般好客的行徑,一概收拾乾淨。除了友仁夫婦和兩位武師還略為周旋外,每日只和那尤璜形影不離,同出同進。
  看看春去夏來,不覺四月初邊。芷仙固是鴻飛冥冥,無處尋蹤。羅鷺雖生長在富貴膏粱之家,卻是秉賦聰明,長於知人,善別賢愚美惡,並非一味濫交。凡是投奔他的,交情不論新舊,只要有一技之長,無不盡情延納。若來人是拿他當秧子的,他便用善言打發,酌贈金錢,使其知難而退,決不容留。
  江湖豪俠,自視多半甚高。起初主人禮貌殷勤,自然有如歸之樂。及見出了事變,主人忽然對大家落寞起來,先還原諒他心神受了刺激,不去見怪。後來日子一多,便以為他是重色輕友,一向好友,純是以金錢來盜買虛聲,漸漸就看他不起。
  持重一點的,念在素常解推延攬之情,還想再住些時,伺便勸勉,那性情較為粗豪的,早已相繼求去。有的竟連川資也不屑於要,來了個不辭而別。
  羅鷺見門客紛紛辭去,凡當面告別的,雖不挽留,總還贈送極豐厚的程儀,對那不辭而別的人,只微微笑一笑,毫無惜別之容。鬧得未走的人個個短氣灰心,不久也都相率告辭。羅鷺仍照例送了川資,打發上路。走到後來,僅剩那兩位武師,因與羅鷺情兼師友,不忍就此一走。
  那申武師看出是尤璜作祟,越看越不服氣。這日,竟當著羅鷺,要和尤璜較量。尤璜答應晚上三更後,在後面竹園裏奉陪。申武師見羅鷺並不攔勸,好生不快,準備晚上將尤璜痛打一頓,也來個不辭而別。訂好了約,拂袖而去。
  羅鷺先傳見老管家鄭誠,略問了問家事。晚飯前走到後面,看了友仁夫婦,忽然撲地下拜。友仁夫婦大驚,問他何故如此。羅鷺只用言語支吾,並未說出所以然來。吃了晚飯,直談到三更將盡,才行道了安置走去。
  這時,已是四月初旬天氣。甄氏來時,身懷有孕,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芷仙既然歸還無望,哪能將小孩養在親戚家裏?恐再住下去,不便回家,路上動了胎氣。又加出門數月,家中無人照管,友仁夫妻同聲微露告辭之意。
  羅鷺聽說,連道:「好,好。」只勸友仁夫婦再住兩日。
  次早起來,老管家鄭誠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對友仁直喊:「這怎麼辦?」說著,手中遞過一封書信。友仁認出是羅鷺親筆寫給自己的信,心中已是一跳。看完之後,不禁大吃一驚。
  鄭誠喘息略定,說道:「昨日申、任兩位武師,曾約那姓尤的比武。我等因少老爺和眾武師時常掄刀動槍慣了的,反正是比著玩,又沒出過亂子,統沒在意。
  「今早起來,我侄兒么毛來和我說,他昨晚曾去後園偷看,見少老爺同那姓尤的先在亭子裏點了兩支燭在等候。三更過去,兩位武師各拿一個包袱和兵器,氣衝衝走來,見面便要和那姓尤的動手。是少老爺攔住,請到亭裏,朝著兩位武師便跪了下去,磕了好幾個頭,也不知說了些什麼。談談說說,武也不比了,反都和姓尤的親熱起來。我侄兒等了一會,便回來睡了。
  「我一聽,心裡有些不踏實,打算問個明白。見少老爺房門緊閉,卻門內無人,桌上擺著兩封信。一封是給裘老爺的,一封是給我的。我這封寫著少老爺業已看破世情,決意棄家尋訪異人,修道報仇。將家業交裘老爺與我分別照管,歲時修理墳塋,多做功德。我打算命人出去尋找,自己又不敢作主,特來聽裘老爺吩咐。」
  給友仁的信,也大同小異。還再三說:此行不遇異人不歸。芷仙失蹤,乃是妖人所害。追本窮源,還是自己所誤。既無以對芷仙,又無以對友仁。縱不能身入仙門,死活也要尋著劍俠一類的異人,去找妖人報仇。
  友仁和甄氏一商量,知道羅鷺之志已決,無可挽回,只好依他為是。眼看鄭誠含淚出去,想起芷仙,又是一場悲痛。便照羅鷺信中之言,和鄭誠商量佈置了一番。吩咐如有糾葛,或者羅鷺回來,急速往青城送信。又住了幾日,看無甚事,才與鄭誠作別。
  夫妻回轉青城山麓後,甄氏足月不產。友仁十分著急,幾次求神問卦,都是吉兆。長生宮道士邵凌虛,也說決無妨礙。友仁因芷仙失蹤,羅鷺棄家修道,前言一一應驗,才略放一些寬心。
  直到當年除夕,甄氏日裏料理年事,未免稍勞。到了夜間,果然發動,好在自足月起,穩婆和戚族中有經驗的老人早請好在家裏,連過年也未放走。一切俱都順手,當晚子正,生下一個男孩,命名元兒。
  這男孩雖懷有十幾個月,身子並不顯長大,卻生得像個小瘦猴一般。只是啼聲洪亮,一雙眼睛尤其黑大圓光,的的流轉,看人絲毫不畏懼。因是頭生,又是男娃,夫妻二人自然十分喜愛。
  光陰迅速,轉眼不覺過了五年。這元兒雖是身軀瘦小,卻是異常結實,永沒生過什麼病痛。又加上天生就絕頂聰明,無論什麼,大人一教就會。小小年紀,應對賓客,居然中節,宛若成人。友仁夫妻自是鍾愛已極。這時長生宮觀主邵凌虛雲遊在外,已是數年未歸。友仁見兒子聰明,漸漸教他認字讀書。課子調妻,倒也享受一些天倫之樂。
  當元兒剛生下時,依了友仁,因為邵凌虛命相驚人,原想請他算算元兒終身休咎。
  甄氏卻說:「邵凌虛是張破嘴,說禍不說福。他說妹夫、妹子有災,俱都應驗。我們雖然年輕,剛生頭一個兒子,安分克己,難道還有什麼風波不成?你找他算,算好便好,算不好,心裏頭無端多一個疙瘩。俗語說:『怕鬼有鬼』,那才糟呢。」
  友仁聞言,雖然不便違忤愛妻意旨,不知怎的,總覺這孩子有些與別人異樣:第一,從不愛吃葷,第二是剛學會走路,便喜歡強著家中長年帶了他往山裏跑,尤其是喜靜怕熱鬧。左近親鄰家的小孩,見面休說一起玩耍,連理都不愛理。平時同了大人走到山麓幽僻之處,獨個兒坐在山石上面,仰天望雲,常帶著沉思神氣。動不動就坐到夕陽銜山,大人幾番催迫,才戀戀不捨地回家。
  友仁因當初羅鷺就是幼時愛武好道,才有後來棄家學道之事,這孩子竟比他還要變本加厲,如何不起疑慮?先想求教邵凌虛,被甄氏攔住。後來邵凌虛一走,便成了心事,橫亙胸中,也未對甄氏說起。
  這年又是八月天氣。頭一天中秋佳節,夫妻兒子三人,照例歡歡喜喜過完了節。第二日覺著餘興未盡,又命伙房備了幾樣可口酒菜,準備晚間對月痛飲。
  到了黃昏月上,友仁夫妻攜了元兒同到後園。長年早在土坡涼亭外面石桌上擺好杯箸酒肴。夫妻兒子三人一同落座。甄氏一面給友仁斟酒夾菜,一面又拉著元兒小手,問他前兩日所讀的書。
  友仁見坡下菊畦中黃英初孕,綠葉紛披,在月光下隨風招展起伏。宛如一片綠波中,隱現著幾十點金星。仰頭往上一看,明月當空,冰輪如鏡,碧空萬里,淨無纖塵。遙望青城山色,一片青碧,宛若翠屏。
  有時崖腰山半,急然湧起一團團的青雲。又將山容映變成了深紫,凝輝幻彩,閃爍有光。移時輕雲離山升起,先還成團成絮,及至被山風一吹,又變作一條一縷的輕絹素紈,緩緩飄揚。山容也跟著雲兒的升沉,改換它的裝扮。再加上秋風不寒,只有涼意襲人襟袂,心胸曠爽。越顯佳景難逢,月明似水,風物幽麗,清絕人間。
  友仁夫妻酒量本好,元兒年幼,雖不許他多飲,卻偏要陪著父母夜酌。幾番催促,都不肯睡。直至魚更三躍,友仁酒在心頭,又想起芷仙為妖風刮走,多半化為異物。骨肉情懷,不由淒然淚下,甄氏不住含淚相勸才罷。
  元兒見父母傷感,倚在甄氏懷中,不住追問當時細情同芷仙刮走的方向。
  甄氏道:「你姑姑失蹤的事,與你不是說一回了,只管追問則甚?好容易才將你爹勸住,莫不成又招惹他的傷心?」
  元兒道:「自從姑姑被風刮走,這多年來,從沒斷過打聽尋訪。活著有人,死了有屍,哪有幾年工夫,都沒個影的?姑爹也沒個音信,長年他們都說是被妖怪害了,一定不差。我只盼望長大,想個法兒,殺了那妖怪,才稱我心呢。」
  甄氏道:「呆孩子,青天白日,哪裏來的鬼怪?出事那天,差點沒把我嚇死。你姑爹一身武藝,還有那些好武師幫忙,都沒有辦法。要真是妖怪,怎麼打得過?還不被牠吃了?少說瘋話,你再不睡,我同你爹要去睡了,看你一個人還玩不玩?」
  元兒遲疑了一會,答道:「我還小呢。」說完這句,索性又一頭紮到友仁懷裏,涎著臉,仰面說道:「爹,媽又催我去睡呢,你看這月兒多麼乖,山兒雲兒多麼好。反正過年就要給我請老師讀書了,讓我多玩一會吧。」
  友仁見元兒倚在他懷中,仰著臉,睜著一雙又黑又亮的眸子,撒著嬌兒,盼望自己回答。不由又愛又憐,哪還忍拂他的意思。便撫弄著他頭上的柔髮,說道:「你這倒好,我叫你睡,你便去磨你媽,媽媽催你睡,你又來磨我。你看天都多晚了,這不能比六七月裏,由你性兒。看著了夜涼,豈不教你媽擔心?好乖乖,孝順兒子,還是叫蘭香領你先睡去吧。」
  元兒原已磨了好幾回,一見這次無效,不由掃了興兒。鼓著一張小嘴,站起身來,要走不走的。又拿眼望著甄氏,似想乞憐,許他再玩一會。
  甄氏更是心軟,早一把將元兒拉到懷裏,說道:「乖兒子,莫氣,媽媽再許你玩一會。還是媽好說話不是?偏去求爹。也沒見你兩父子,夏天乘涼不說,這都過中秋了,還愛跟月亮打親家。賭你們到冬天也這樣,才算能幹。」
  元兒聞言,便喜得笑了。
  友仁也笑道:「看你媽這樣慣得沒樣子,明年請了老師,叫你難受呢。」
  甄氏道:「倒是你慣是我慣?上樑不正下樑歪。你要早去睡,他不也早睡了麼?自己不睡,拖著我陪你,兒子自然跟著學樣,還怪人呢。」
  友仁未及答話,元兒搶道:「媽,這月亮比昨晚還圓得好,又沒多雲彩。天是青的,月是白的,又大又圓又亮,多好看。就是爹早睡,我也要叫蘭香陪我玩的。」
  友仁拍手笑道:「如何?他定要鼓住(川語:挾持之意。)你,這該不怪我吧?」
  甄氏未及反唇相譏,忽然一陣涼風吹過,微覺身上平添了一些寒意。見丫頭蘭香在亭中酒爐旁假寐正酣。喊了兩聲沒喊應,便起身對元兒略正面容說道:「天真不早了,既答應你玩一會,待我給你父子再去取一件衣添上,略坐片刻,連你爹也該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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