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五回
  惺惺相惜 難徒蒙難
  代代有人 龍娃遇龍

  龍娃也早趕來,笑問老師:「怎和他掉文?這兩人跑得多快,是妖人麼?」
  申屠宏低囑噤聲:「你少說話,甚事都裝不知便了。」想起自己的一套假斯文,滿身酸氣,連這麼厲害的怪物俱被騙走,心方好笑。
  忽聽身側不遠,「哧」的笑了一聲,忙即留神查看,並無影跡。疑是秋草裏蛇蟲走動,又覺不像,左近也不見一點邪氣。如是敵人隱伏,憑自己慧目法力,決不致看他不出。待了一會,暗中行法試探,終無跡兆,只當是聽錯,也就罷了。
  師徒二人守到夕陽銜山,遙望谷口裏斜日反照,映得山石草木一色殷紅。方想少時人來,對方是女子,素昧平生,如何答應?龍娃偏頭遙望,谷轉角處一片銀光,似電閃般略為掣動。還未看清,面前人影一閃,先前所見貧女,已在身前不遠現身。
  貧女面上神色甚為匆遽,似知形跡被人窺破,見面便匆匆說道:「我有點事,附近可有人家,借我停留一下?有人來問,可說我往南飛去,少時謝你。」
  龍娃知她後面有人追趕,忙道:「有有,姑姑隨我來。」隨領貧女往坡上走來。
  申屠宏見狀大喜,因事緊急,不知底細,未便多說。朝貧女點頭笑道:「道友請進,都有我呢。」
  貧女見申屠宏和常人差不多,並無異處,卻稱她道友,意似驚奇。隱聞破空之聲遠遠傳來,不顧說話,朝申屠宏看一眼,便往門內走進。
  龍娃悄聲說道:「我老師在此等姑姑多日,請坐一會,少時自知。我還要代你打發對頭呢。」說罷,轉身便往外跑,仍去谷口石上坐定。
  申屠宏見花女飛遁神速,法力甚高。方想後追的人必是妖黨中能手,如與對敵,形跡一露,此地便不能住。那破空之聲已由遠而近,到了頭上,只是聲音甚低,飛得也高,常人耳目決難聽見。抬頭一看,乃是兩道碧綠光華在雲影中出沒,回翔了幾匝,倏地往下射來。落向谷口附近,現出一個矮胖妖道和一個身材瘦小的妖女。
  龍娃也真機智,明知妖人在他身後現身,故作不知。等待妖人一出聲,立即回首,裝作乍見驚喜,跳起身來迎面笑道:「多謝姑姑昨天給我銀子。那偷你東西的人,我也見到了。」
  這男女妖人,本為追趕貧女而來。聞言觸動心事,覺著所失之物更為重要,不暇再顧查問貧女蹤跡,妖女先問:「偷我柬帖的人,現在何處?」
  龍娃裝作討好,連說帶比道:「我昨日不是和你說,你丟東西時,有一個穿黃麻短衣的人走過麼?不知怎的,人會變成了兩個。除昨日那人,我沒留神看清相貌,不知是他不是外。這兩人,不但身材穿著和昨天的矮胖子一樣,神氣也極相似,走路都甚奇怪,晃眼便走出多遠。路過這裏,還一同張口,好似說他們明天回來,誰敢鬧鬼,動此山一草一木,便要他命。」
  二妖人聞言,互看了一眼。妖道說道:「我說明明有人盜去,二妹你還怪我自不小心。仵氏弟兄照例言動一起,永不離開,不會獨自行動。照此看來,焉知不是兩人化身為一,仗勢欺人呢?」
  妖女攔道:「此事現還難說。適才賤婢形跡可疑,看她一個人在珠靈澗前神氣,分明是個深知底細的人。可惜我性急了些,沒有撒下羅網,才致滑脫。據我猜想,內層禁圖就不是她盜去,至少也必看過前洞禁圖,得知出入之法,否則她不會在崖前作怪。看她扮得和女花子一樣,必在山外土洞,或是窮人家中寄居。這小鬼頭人甚聰明,昨日得了我銀子,待我問他幾句。」
  這時,申屠宏看出二妖人邪法甚高。又見龍娃應付巧妙,不致有失。乘其初來未覺,假裝回屋,暗用蟬葉隱了身形,湊向前去,暗中偷聽。女妖人也頗慎秘,說話全用邪法傳聲。申屠宏如非精於此道,上來便有準備,也聽不出。龍娃見妖道說完,妖女只嘴皮微動,不聽說話。
  妖女笑問道:「你這娃很聰明,如能代我訪問一事,我還多給你銀子。」
  龍娃故意大喜道:「昨天給我那塊銀子,能換許多錢,我娘不發愁了。你這好姑姑,不論甚事,只要說出來,就不給我銀子,我也立時辦去。請快說吧。」
  妖女也頗喜他天真,隨取了五兩銀子遞過,笑道:「你這窮娃怪可憐的。我也沒甚難事你做,只問你,這幾日內,可曾見有一個用青布包頭、比我要高一頭、皮色細白的貧女沒有?她腰間圍有一條兩寸多寬、又不像絲、又不像皮的黑舊帶子」
  龍娃喜笑顏開,搶口笑道:「我看見過。這人穿得雖破,卻極乾淨,和姑姑一樣,不是小腳,腳上穿著一雙黃麻鞋,頭上青布連臉也包去半邊。可是她麼?」
  妖女答說:「正是。」
  龍娃道:「你說這人,她並不住在此,但是常來,沒見她討過飯。我先沒留心,方才見她和那穿黃衣服的兩人先後走過,走的是一條道路。我正編草鞋,覺著電閃般一亮,再往前看,就這一晃眼,她已不見。我才知她和黃衣人一樣,都是怪人。近來本地怪人真多,前天看見幾個和尚更怪,還會在天上飛呢。」
  妖女驚問:「何處見來?」
  龍娃答道:「日前山中撿柴,忽見紅綠光飛墮,我膽小逃避,掩向石後偷看。落下兩個胖大和尚,在當地轉了一轉隱去。隔了半個多時辰,又在附近出現,耳似聽說珠靈澗有甚東西,要設法取走,過日再來。又說這些妖道,可殺而不可留。隨後一同飛走。因相貌兇惡,嚇得我悄悄逃回。因娘再三叮囑,不是菩薩,就是妖怪,不許對人說起。如非姑姑待我好,也決不敢說。」
  二妖人不知龍娃聽乃師說過此來用意、用心恐嚇、信口開河,聞言大是驚疑。又問了相貌,囑令今日的話,不許告人。並代留意貧女蹤跡,如再發現,可將此箭背人擲向空中,自會尋來,另有重賞。如口不穩,或向貧女洩露,休想活命。隨取一支箭遞過,龍娃諾諾連聲答應,二妖人便自飛去。
  申屠宏便向龍娃耳語,要過紅箭一看,長只三寸,上有符籙,邪氣隱隱。知是崆峒派中信符,揣向囊內,一同回去。
  花女似知敵人已去,正站門口,見龍娃走來,重又回身。申屠宏知對屋老婦終日守在炕上,又曾受過好處,看見雖無妨害,終以縝秘為是。又知隔壁農人快要回轉,忙即行法,將門自外關好,飛身入內。
  申屠宏見貧女似還存有疑忌,便先開口道:「我名申屠宏,乃妙一真人弟子,因犯規被逐,帶罪修為已八十年。近蒙恩免,不久重返師門。現奉師命,助道友取那珠靈澗玉壁所藏禪經。本來只知內有極神奇的降魔禁制,不知破解與啟閉之法,僥倖昨日小徒拾得方才那妖女所遺失的內層禁圖。道友如知前洞啟閉之法,再過七十多日,時機一至,立可成功。
  「昨日閱讀家師恩諭,得知藏經的那位神僧法力至高,今日之事,已早在千年前算出。因他昔年由道歸佛,兼有釋道兩家之長,除那部禪經和一柄戒刀留贈道友而外。其餘尚有靈丹、法寶,俱都各有因緣。玉壁上並有遺偈,載明此事。我們合則兩利,不知道友心意如何?」
  貧女喜道:「我名花無邪,前在恩師芬陀門下,與凌雪鴻師姊一同帶髮修行。也因犯規被逐,拜一前輩女仙為師,現已成道仙去。飛升以前,師恩深厚,曾為我虔心推算。知我災劫夙孽至重,幸尚自愛,對於以前禪功,又能始終勤習,道基頗固。如在遇劫以前,將西崆峒珠靈澗大雄神僧所留兩部禪經得到一部,雖仍不免兵解,且須受十四年苦孽,但難滿仍有成就。
  「因天殘、地缺老怪厲害,加上崆峒派一干妖人,獨力難成。事前必須將外層禁圖得到,並須有一好幫手相助,才能成功。平生至交,只有南海散仙呂璟一人,初意到時必可相助。哪知費盡千辛萬苦,日前才得燃脂頭陀指點,將珠靈澗玉壁前層禁圖得到。偏巧此時呂道友的師父陽阿老人日內要赴休寧島的群仙盛宴,洞中又正煉著靈丹,必須他回山坐鎮。
  「此會與峨嵋開府不同,來往留連,須經過四十九日才能畢事。燃脂老禪師說,為防我來時被人看破,還傳了我一道靈符。珠靈澗千年靈秘現已洩露,知道底細的並不止我一個。他那靈符,只能用至今日為止。最厲害的,要算青海西昆侖山二惡、蠻僧麻頭鬼王呼加卓圖與他師弟金獅神佛赤隆兒爪。他們不特用晶球視影看出底細,並還將那內層禁圖下落尋到。」
  原來那內層禁圖,在恒山丁甲幢三化真人卓遠峰、大法真人黃猛、屠神子吳訟所居妖洞之下。三凶邪法甚高,自從峨嵋慘敗回去,益發謹慎,潛居不出,不論明索暗盜,均極難辦。
  二蠻僧本因算出本身再有十多年劫運將臨,除將禪經得到,不能化解,才不惜多耗精力,苦心參詳。既是結仇樹怨,又恐因此傳揚出去,覬覦人多,事更難辦。最後想好一條主意:知道三凶好色,曾戀崆峒派妖女溫三妹,多年未得如願。而二惡記名弟子紅花和尚冉春工於內媚,恰與妖女有交。
  蠻僧便命冉春將妖女引往青海,先令她起了重誓,然後許下好處,授以機宜,妖女欣然領命而去。蠻僧以為妖女志在嫁與冉春,多年來俱因自己堅執不許,未得如願。現在不但答應,並許冉春將來傳授衣缽。除禪經不能與人,妖女得去也難通解,言明看都不許外,事成之後,所有洞中藏珍分與一半。
  妖女又起了重誓,斷無背叛之理。只是前層禁圖未得,不能由正面入內。必須由裏層崖頂穿洞而入,事須迅速,作法時聲勢驚人。那崖本是大雄神僧由西天竺移來,通體都有法力禁制,堅逾精鋼,除非將他教中最具威力的三十六相神魔煉成,不能一舉成功。便乘妖女往恒山盜圖之便,二惡合力往西昆侖絕頂秘窟之中,苦煉神魔,以備應用。
  誰知妖女仗她邪法之力和本身媚術迷人,一到恒山,那麼厲害精明的恒嶽三凶,竟吃迷住。每日爭風獻媚,一點沒有看出她的來意。先吃她藉口新得的道書,每日須有定時用功,將那藏圖的上層石室占去。跟著,妖女暗用蠻僧所借法寶,穿入地底將圖盜去,又盤桓了兩日才走。本來得手甚易,三凶一點也不知道。
  偏巧妖女去時,冉春便在近側守候。想起以前和妖女萬分恩愛,只為乃師法嚴,稍一違忤,立有煉魂之禍。及至奉命斷絕,不敢來往,好容易多年相思,忽然得此良機,大喜過望。來時乃師曾說,只要圖到手以後,任憑為所欲為。在未成功以前,如有沾染,事成還可,否則休想活命。沒奈何,只得強捺欲火,連路上妖女引逗,也不敢犯,期以異日。每一想到三凶與妖女縱欲情景,便妒忿欲死。忽見妖女成功出來,相見一說,不由心花怒放。
  雙方都是戀姦情熱,色膽包天。竟沒等離開當地,就在丁甲幢附近冉春連日守伺的山洞之中,苟合起來。冉春在附近逗留,早吃三凶門人看見,生了疑心。本就想要盤詰下手,見狀如何能容,立即歸報。
  三凶均知妖女水性楊花,妖女去時,冉春又作無心路過,被三凶誘迫進洞,行事更極隱秘。屠神子吳訟人較穩練,一查洞中並未失甚寶物,主張由他自去。黃、卓二凶卻是酸火上攻,覺著妖女不應眼前欺人,略為商議,立即趕去。一到,便下毒手,將冉春殺死。
  妖女自是氣極,翻臉成仇,在恒山苦鬥了三日夜,終因眾寡不敵,用計逃走。路上想起心上人已死,既恨蠻僧以前作梗,又想獨吞珠靈澗藏珍。知道蠻僧正煉有相神魔準備攻山,無暇查知蹤跡。此時如若尋得能手,先把藏珍連同禪經一起盜去,逃往海外窮荒,只要遠出七千里外,蠻僧晶球視影便看不出。熬過十年,自己法力大進,再往中土將二蠻僧殺死,便可不致應那惡誓。主意打好,立往西崆峒飛來。
  妖女平日並不在崆峒居住,又知一干同黨俱是刁狡凶貪,不甚可靠。只在後山夜明崖石壁裏面,有她本門一個最厲害的人物,名叫四手天尊何永亮的,是她舊好。自從崆峒派連受正教中人誅戮,便在當地崖腹之中開了幾間石室,在內潛修煉寶,以為將來復仇之計。銷聲匿跡,誰都不見,所居連個門戶俱無。當初曾勸妖女隨同隱伏,待時而動,以免在外為人所算。
  妖女面首甚多,為防不能暢意,連崆峒老巢都不肯住,如何肯與妖道同守。雖未答應,偶然也去看望。深知妖道對她忠愛,居處隱秘,行輩又高。除自己可以叩關求見外,誰也不放進去,便尋了去,打算與之同謀。
  花無邪知道事已緊急,再延時日,蠻僧有相神魔煉成之後,更是一到便將禪經取走。這比妖女還要可慮,不能再等呂璟相助。明知由上下攻至難,如無蠻僧所煉法寶,事前還有好些佈置,妖女必不敢造次,但是夜長夢多,自己下手越早越好。
  所幸前層禁圖已得,如照圖中指示,只須暗中前往,將暗藏苔蘚下的壁上禁制解去。到了裏面,先將外面禁制復原,再照外圖參詳和本身法力,至多三日即可通入內洞。將禪經得到,開禁而出。不過壁上共有六道禁制,每次破解雖只個把時辰,但均有一定時刻,須分六日六次才能成功。
  花無邪曾親往妖窟探看,因見妖法封禁頗嚴,又恐打草驚蛇,不曾入內,僅在珠靈澗遇到兩次。聽二妖人對談,好似攻山的法寶既難借取,如用妖法攻山,須設法壇。五龍岩本山同黨還在其次,兩老怪師徒事前不打招呼,必來作梗,打了招呼,又恐生心強索。如就此拜他為師也好,偏生近年脾氣更怪,決不再收徒弟。一個不巧,平白樹下蠻僧強敵,所得有限。
  妖女溫三妹還想快辦,四手天尊何永亮卻力主慎重,隨即走去。第二次行法卻被男女二妖人發現,這時如被看出壁上禁制已解其五,稍用邪法試探,前功盡棄,總算妖人發覺時剛巧完事。
  花無邪在旗門以內聽出他們要來,以防動手驚動妖黨和老怪師徒,又以孤身一人。兩妖邪法甚高,反正難占上風,只得收了旗門遁走。
  這時花無邪只拖延了些時候,結局仍被看出,隱身法也吃照破。再逃恐被追上,才想出其不意,暫借人家一躲,以便運用玄功,將身中邪氣解去,只要隱身,便可無慮。真要被他們追上,再與一拼。
  花無邪說了大概,又道:「所幸道友師徒有意相助,在此等候多時,並且我那最懸念的內層禁圖,也被令高徒得來。實不相瞞,我和道友一樣,自被恩師逐出,心如刀割,這些年來,無日無時不是心向師門。我今雖暫寄玄門,仍修佛法,將來雖然不免兵解,並受十四年水火風雷苦難。但由此孽累既可全消,不久重返師門,元神也自凝煉,再加修為,終成正果。
  「在這積修外功的一甲子中,降魔法力更是高得出奇。此來一切,一半得有第二位恩師和燃脂神僧指點,結局雖幸成功,但我以後遭遇必慘,此是定數。道友到時也無須顧我,只請助我取出禪經,已感盛情。至於別的藏珍,我不久兵解,無須乎此。何況大雄神僧尚有法諭,到時我只要那一部禪經,別的全由道友作主便了。」說時,包頭青布已經取下。
  申屠宏見她生得長身玉立,美豔如仙。雖然穿得極為破舊,但是通體清潔,容光依舊照人,不可逼視,知她功力甚深。
  申屠宏笑答道:「道友智珠在前,胸有成竹,再好沒有。我對此事,詳情未悉,只照師命行事。適聽道友說,明晚子時便可下手,與家師所說,尚有出入。禁圖在此,道友不妨保存,還請稍為籌計。略遲數日,到了家師所說時期,見到柬帖空白處現出字跡,同往如何?」隨說,隨將後層禁圖遞了過去。
  花無邪知道申屠宏遞圖心意,一面看圖,笑答道:「道友何事多心?令師妙算前知,自無差錯。無奈我多生孽累相尋,多災多難,不能避免。內外兩圖,關係重大,便連外圖我也交與道友收存,並不帶走。好在外圖我已記熟,只借內圖一觀已足。明日如不前往,連日苦心既同白用,更恐遷延日久,多生枝節,事以早辦為妙。」
  申屠宏早得仙示,知她為了一個前生愛侶,在神尼芬陀門下犯規被逐,始終心向師門,志行堅苦。對那禪經關心太切,性情又極堅毅,向道心誠,甘犯奇險,百折不回,勸她必不肯聽。心中卻甚敬佩同情,實不願她多受苦難。
  申屠宏便拿話點她道:「道友志行,堅苦卓絕,令人佩仰。彼此師門皆有淵源,何況奉命來此,同策事功,故將禁圖交與道友,並無他意。既然道友無須帶往,由誰收存,俱是一樣。師命難違,如道友所云,誼屬同舟,也不能拘執成見。道友明夜成功更好,到時倘有差池,或是獨力不能禦眾,請道友索性往兩老怪所居烏牙洞飛去,即可無事。詳情暫難奉告,還望鑒諒。」
  花無邪外和內傲,外表美豔溫柔,而心如冰雪,又極靈慧。本心未始不想申屠宏明夜同往,可免許多顧慮,一聽這等說法,只淡淡地一笑,並未深問。雙方又各談了些以前修為之苦,以及近和齊靈雲姊妹訂交經過,越發投機。都是道力極高的人,談不到甚男女之嫌。
  花無邪寄居的農家,雖然受過恩惠,決不走口。終恐日裏現了形跡,妖人不免運用邪法,四下尋蹤。也許被查探虛實,並還連累好人。申屠宏室外,卻有妙一真人靈符禁制,不特妖人為仙法所迷,就無心路過,也決錯過,不會走進。便二蠻僧的晶球視影,也查不出分毫跡兆。
  好在雙方均非常人,無須安眠,經申屠宏一留,花無邪便即留下,準備明夜入山再走。因感龍娃無意中得來禁圖,成此大功,雖拜申屠宏為師,但是根骨不佳。便將好友呂璟所贈陽阿老人自煉的坎離丹,取了兩粒相贈。
  申屠宏知道此丹乃陽阿老人費了一甲子苦功,用九百餘種靈藥煉成。功效比起幻波池毒龍丸差不多少,正邪各派中均視為脫骨換胎的靈藥,每服兩丸,最為珍貴。呂璟乃陽阿愛徒,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得來,贈與至交,如何舉以送人?
  花無邪道:「呂道友與我情勝骨肉,他因想我與他一樣做散仙,永遠逍遙自在。我志不在此,服它無用。此丹多一服,有一服的功效。我也知道峨嵋正當鼎盛,靈藥至多。此子根骨雖差,只要向道心堅,勤於修為,將來一樣可得教祖恩賜,不患無成。
  「但是歲月難期,知在何時始能如願?道兄又須常帶他在身邊,似此凡庸,豈不累贅?服了此丹,至少抵一甲子修為,而我也盡了心。令高徒前去必有修積,否則也不會有今日的遇合,何必推辭呢?」
  申屠宏笑道:「我以道友至交所贈靈藥珍貴,受之於心難安,既然盛意栽培後輩,我令小徒拜收便了。」
  隨令龍娃拜謝。並告以服法,服後再照本門心法加以運用,當日便生靈效。
  龍娃一聽這等好法,心中大喜。忙即跪求,說師祖靈藥甚多,自己向道實是堅誠,將來可邀恩賜,年紀又輕,來日方長。乃母以前多病,自己不久從師遠去,實不放心,意欲帶回,如法傳與乃母服用。
  申屠宏笑道:「這類事,各有福緣,當是容易得來麼?你孝心固然可嘉,此事卻難通融。並且你母服我丹藥之後,至少還有三四十年壽命,彼時你已能助她得享修齡,放心好了。」
  龍娃還待跪求,耳旁忽聽有人低聲說道:「你這娃兒很好,少時我必幫忙送你一粒。這東西有甚希罕,別人當它寶貝,我多著呢。你乖乖服下,免你師父不願意。待打坐完,速急回家,我在谷口外樹林子內等你。」
  龍娃聽那語聲甚低,和花仙口音差不多。知花無邪還有兩粒,必是憐念自己孝心,怕老師客氣,不許再收,少時暗中相送。又看出申屠宏詞色堅決,似有不快之容,只得依言服了。隨去一旁,如法打坐。一個時辰過去後,忽覺周身輕快,頭腦清靈,昨日師傳坐功,也可如意運行。
  等坐完一周天,忽覺肚中亂響,疑要解手,又記著適才所聞耳語,便起身辭別。
  申屠宏只當他見母心切,囑令縝密,暫時對娘也不可洩露山中取經之事,否則無益有害。隨令回家,明日再來。
  龍娃見老師並未看出,越發心喜,應聲走出。下坡便是谷口,又覺不該瞞著老師要外人的東西,靈丹已經服下,既想老母康健長生,又恐老師仙人發覺怪罪。再者,剛蒙恩師收容,便即背師行事,也太辜恩,兩面為難,越想越急。心想花仙必來林內贈丹,三次走近林側,又復退回,實在想不出兩全之策。
  最後無奈,龍娃便朝師門遙跪,虔心默祝,說此次背師行事,實出不已,從此不敢再犯。為了老娘,情願受責,但求老師開恩,不要疑心自己膽大欺心,不再傳授道法。獨個兒跪祝了兩遍,才往林中走進。滿擬耗了不少時候,花仙必已在內,入林一看,並無人影。
  先疑人已來過,背師行事,也許偷偷出來,放了丹藥回去了。借著月光,尋遍林內不見,又疑被老師絆住,暫時無法分身。惟恐錯過,便在林中守候。哪知越等越沒有影,眼看月色平西,時已深夜。昨晚乃母雖說好容易遇此仙緣,以後當惟師命是從,不回家也不妨事,終以從未這麼晚回去過,恐娘擔心。
  小孩性情,想到就走。正往回飛跑,忽見前面一株倒地多年的枯樹幹上,坐著一個比自己還小好幾歲的白衣小孩子。月光正照其上,看去衣飾甚是華美。龍娃以前是個牧童,左近村落無多,人家幼童全都相識。以為這必是個大戶人家公子,深更半夜在山野地裏玩耍。
  走近一看,見那孩子生得又白又胖,二目神光炯炯,黑白分明。深秋天氣,身上穿著一件非絲非帛、映月生光的短衣褲,下面赤著一雙白足,所著藤鞋也極有光澤。上衣圓領敞露,胸前懸著一塊形制奇特,從未見過的玉牌,腰掛三枚如意金環,約有茶杯口大小,左肩斜插著一柄非金非玉的連柄雙鉤。
  這三件東西,全是光華閃閃,人又長得那麼英俊美秀,互一陪襯,格外好看。小孩至多不過七八歲光景,人小腿短,坐在樹幹上,懸著兩條欺霜賽雪的小胖腿,不住踢動。正在昂首望月,見人走過,直如未見。
  龍娃心雖愛好,想要親近,終以自慚形穢,恐對方是個富貴人家公子,自討沒趣。已將走過,忽想起此是崆峒後山,虎狼時有發現,一到夜間,便無行人。便自己也是由昨日起,經老師在身上畫了靈符,才敢夜行。小孩長得如此好看,看那衣飾,決非近處農家頑童。也許城裏有甚貴人帶他來此遊山,借宿田家,小孩淘氣,背了大人夜出望月。如為虎狼所傷,豈不可惜?
  哪知小孩眼一瞪道:「我在此賞月,你這小孩,怎不回家看你娘去,卻來此討厭?」
  龍娃見小孩說話難聽,方自有氣,想還他兩句。但一想,他比我小,也應讓他。念頭一轉,氣方平息。忽見小孩口角上似有笑容,不似真個厭惡自己。猛又想到,富貴人家子女何等嬌貴,夜深寒冷,就說背人淘氣,怎穿得這等單薄,也不怕冷?還有肩上所插連柄雙鉤,長有二尺,像件兵器,也是奇怪。
  小孩又笑問道:「問你話,怎不說?老對我看作甚?也不回家,不怕你娘擔心麼?」
  龍娃聞言,立時乘機答道:「我上晚學才回,走累了,歇一歇腿,就走。這裏離山口近,時常有虎和狼出來咬人。你是城裏大家公子,年紀太小,不知厲害,並且夜深天冷,身穿太少。你大人借住在誰家?我送你回去,明早再玩,就不怕了。」
  小孩笑道:「我還當你是好小孩,原來不論對誰,都說鬼話,這已欠打,還說我年紀太小。老實說,且比你大得多呢。如不看你是後生小輩,單說我小,就犯了忌諱,且不饒你呢。也不自量力,要想送我回家。我家大人離此好幾千里,你送得去嗎?不用你擔心,趁早快走,免惹我老人家有氣。」
  龍娃已經借著問答,湊近前去,越看越覺這小孩宛如美玉明珠,容光朗潤,如花仙面色,同是從來未見。尤其那一雙黑白分明的俊眼,隱蘊精光,令人不敢與之對視。便笑答道:「我就不走,也不礙事,還省你一人寂寞。你家到底何處?相隔幾千里,如何來去?難道會飛?還說我說鬼話呢。」
  小孩微嗔道:「小鬼無理!你當我和你一樣,見人裝樣,專說鬼話,討點便宜。連師父都想瞞著,末了天良發現,又後悔麼?你那師父嫌你搗鬼,也許明早不要你了。快拜我為師,腳踏兩頭船,他不要你時,我要,趁我高興頭上,你還有個著落。」
  龍娃人本機智,加以新服仙丹,福至心靈。一聽話裏有因,分明點出方才之事,大為驚異。猛想起畫兒上的哪吒紅孩兒,不也是小孩麼?如何因他年小看輕?這等人物,從來未見,焉知不是仙人所變?雖還拿他不定,終以恭謹為是。
  龍娃立即躬身答道:「我已拜了仙師,甚是疼我。雖然方才做錯點事,那是一時疏忽,沒有想到,不是有意欺騙。已經改悔,我那恩師決不會不要我。你就是仙人,我也不能捨了老師拜你。你要真有本事,我就做你小輩也願意。我先前實是好心,並非鬼話。」
  小孩插口說道:「你分明見我一人在此很奇怪,卻說走累了歇腿。你先在那邊樹林裏搗了好些時鬼,卻說上晚學。你由昨日起到現在,除卻撿點現成便宜,拜了一個師父,你讀過一句書嗎?如不是我好意作成,你哪裡有這許多便宜的事?白撿了人家要緊東西,白得兩次銀子,又拜好師父,又吃靈丹,脫胎換骨。
  「不然憑你原來那樣,你師父肯要你才怪。如今見了我老前輩的面,連個謝字皆無,還往對面一坐,當我紈絝小孩,一點禮貌沒有,已經招我生氣。最可恨的是無故在樹林裏搗鬼,連男女口聲都分辨不出,硬派我是女的,以為只有姓花的女子才有丹藥似的。我一氣,只好讓你明早自己和她要去,我省這一粒靈丹,將來救人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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