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回
  厲嘯落長空 電射屠龍驅醜魅
  祥雲封聖域 花開見佛拜神僧

  英瓊也氣道:「忍大師在此清修多年,自來不與外人交往。她想謝家姊姊靜參上乘佛果,暫時不令下山,人各有志,修為不同,原難相強。不過是謝家姊妹與我們一見如故,情分至厚,久別思念,恰巧此事又須她二人相助,好友重逢,正可作一良晤。
  「易師姊和趙師弟尚在困中,靜瓊谷只有幾個新收弟子,我們俱都遠出,空虛無力,儘管守在這裏作什?還是回去,看易師姊日內能否得了總圖,將趙師弟救出,再打主意吧。」
  癩姑知道此事非仙都二女相助不能順手,心料忍大師別有深意,並非堅決不見。二女交厚多情,也必設法力求,不致辜負一行來意。英瓊匆匆相見,不知底細,一味負氣,也未悟出自己志在激將,竟要真走,有好些話又不便細說。
  癩姑答道:「其實謝家姊妹熱腸高義,一聞易師姊被困池中,非她二位相助不了。直恨不能當時飛往,拔刀相助,只因師命難違,必須稟明得允而行。照此情勢,恐她姊妹求說,也必不准,下山相助已是無望,我們只好回去了。只是我們和謝家姊妹深交,忍大師前輩道長雖然不屑賜教,後輩之禮終不可廢,拜別完了再走吧。」
  輕雲為人謹慎,先聽癩姑、英瓊均說氣話,便覺不應如此說法。以癩姑先前經歷來說,人又精明,智計周詳。平日儘管嘻嘻哈哈,遇上事來,一言一動,均有分寸,決無絲毫疏漏。心疑所說必有用意,便未開口。這時聽她口說著話,眼卻望著自己,益發省悟。
  輕雲忙笑勸道:「佛家以度世救人為務,雖然忍大師戒律謹嚴,參的是上乘妙諦。只以無邊佛法,絕大願力,普度眾生,不開殺戒,決無坐視妖邪猖狂為惡之理。休說三教同源,佛家捨身度世,尤重因緣。我們與二位姊妹至交情厚,便是外人來此誠求,也必施展佛法,度厄消災。
  「忍大師縱以二位姊姊不到下山時機,或是毒手摩什之輩正在處心積慮,伺隙尋仇,因而互相報復,擾及清修。但對於我們的事,也必暗中助力,怎能以此時莫測高深,便自失望?我想謝家二位姊姊既令我們去她新居小敘,忍大師或許為了靈山靜地,難令我輩庸俗登門瀆擾。
  「二位姊姊交厚在前,決不以三年之別遽判仙凡,雖是俗客,必不靳此一面。當是遠出新回,復命未完,或是忍大師鑒憐虔誠,已允所請,正在指示機宜,也未可知。求人的事,怎便如此心急?還是在此恭候二位姊姊出面,能允相助與否無妨,似應得一回復再去,方顯彼此交厚。便是愛莫能助,也係迫於不得已。數千里專程到此,何須忙此一時半時呢?」
  癩姑知道仙都二女儘管屢世修為,得道多年,以前只在仙都山中清修,從未出山一步。上次峨嵋開府,還是第一次與外人相見,所以人極天真。後來小寒山勤修佛法,共只三年,昔時好勝疾惡心情,必還未曾去盡。和自己這幾人既是至友,又有昔日之約,不論如何,決無坐視。
  她們和忍大師又非尋常弟子與師父,怎麼軟語求告都行。便忍大師對於此行,也決非堅決不允,內中總還有個隱情。適與二女相見所說語氣,已可想見。自己三人問答,不會不聞。那麼天真好勝有肝膽的姊妹,本就拿定主意,好歹都要踐約。再聽這一番婉語微譏,更必動心無疑。
  英瓊聞言,也已明白過來,見癩姑首先附和,英瓊也轉過了口風。三人彼此相視,以目意會心外,又等了一會,仍是音信杳然。三人雖覺於理不會如此,心中終拿不穩。一面渴盼二女出見同行,一面又惦記靜瓊谷只幾個法力淺薄的門人。山中空虛,經過連番出入,幻波池豔屍必已知道敵人就在她的近側居住,焉知不來侵犯?
  想到定數難移,豔屍氣運已終,師父仙示決無差池。便二女不助,不過事要艱險得多,終可功成除妖開府。對方不願,何必苦苦糾纏,結局鬧個沒趣?繼又想到二女上有師長,不得自專,縱然袖手,也難怪她們。真要堅決不去,也必明言相告,不會就此置之不理,其中乃有過節。並且輕雲話已那等說法,不便就走。
  正打算再忍耐片時,到底二女能否同行,討個回復,好定行止。忽聽空中颼颼兩聲,那聲音非常奇怪,勁急淒厲,從未聽過,比起適才妖雲又自不同。乍聽來路,是在東南天際,相隔少說也在二百里外。頗似遠方飛來一支響箭,只是快得不可以道里計,才得入耳,便已飛到頭上。其來勢之神速猛烈,簡直無與倫比。
  隨著怪聲飛墮,立有兩條丈許長的綠氣由空中電一般斜射下來。三人俱知小寒山靈境乃忍大師駐錫之所,萬沒想到妖邪竟敢前來侵擾,變起倉猝,大出意外。
  癩姑終是法力高強,久經大敵,一聞怪聲疾駛而至,因適才雪山所見,想起一人,心中一驚。知道這兩個邪魔與軒轅老怪師徒同是一類人物,出了名的神速辣手,稍一防禦不及,便為所傷,傷了還難解救。因差一點的法寶、飛劍不能抵禦,周、李二人雖有雙劍、寶珠,變生太急,招呼使用已未必來得及。如縱遁光閃躲,又決無敵人神速,更是自找苦吃。匆促之間,急不暇擇,癩姑竟把峨嵋開府師父命己改拜妙一真人為師時,承矮叟朱梅從旁指教,蒙眇姑師姊慨然相讓的那口不到萬分危急時輕易不肯應用的、降魔至寶屠龍刀施展出來,將身一縱,閃在周、李二人前面,口喝:「留意妖孽!」
  癩姑迎著怪聲自空飛墮之勢,左肩搖處,一聲龍吟,一彎四邊金芒如雨、形如新月的寒碧精光立即電掣而出。晃眼暴脹,神龍剪尾一般,兩條芒尾各自伸長數丈,射出無限奇光,金碧交輝,冷氣森森,朝那兩道綠氣兜去。
  兩下裏勢均絕快,就這怪聲入耳,微一警覺,便放寶刀飛起。共總沒有兩眨眼的當兒,屠龍刀金碧寒光飛起,也就到了三人前頭不過丈許,僅僅將前面擋住。光華剛自暴脹,那兩條綠氣已經飛到,兩下裏恰迎個正著。
  這一臨近,三人慧目法眼才看出綠氣之中,裹著兩個形如鬼物的妖人。一個尖頭尖腦,比較高些,頭上短髮稀疏,根根倒立,眉毛好似沒有。一雙圓眼怒凸,碧光閃閃,凶芒四射,高顴削鼻,尖嘴縮腮。上穿一件綠色對襟緊身,胸前掛著一個小人骷髏,下穿短褲只齊膝蓋,赤著黑瘦如鐵的雙足。背上斜插著三口短叉,腰懸葫蘆。手如雞爪,作出攫拿之勢。直似一個猴怪,而醜惡獰厲過之。周身綠氣裹得又緊又勻,似是一體。
  另一個身材矮胖,頭禿無髮,面上浮腫,色作慘白,在綠氣之中直比六月裏發脹的死屍還要醜惡難看。眉毛作一字形,卻是斷斷續續,好似大小幾撮粘在上面。一雙豬眼,胖得成了一條縫,似睜似閉,一閃一閃放著綠光。胖鼻肥口,血唇板齒,時作獰笑。背插一把板刀,手持一柄三環骨朵。也是短裝赤足,生相看似肥蠢,行動神情卻與瘦的一樣靈活。
  二妖人想是知道屠龍刀的來頭和威力,但沒想到會在這一個小女尼手裏發出,意頗驚惶。略一接觸,金碧光華已有兩頭交剪,繞身而過,將二妖人剪作四段。癩姑更不怠慢,揚手太乙神雷,震天價的霹靂連珠般發將出去。
  同時周、李二人早覺出妖人厲害,只比癩姑出手稍緩。紫、青雙劍合璧飛出時,妖人仗著邪法厲害,玄功變化,雖被屠龍刀斷作四截,出其不意吃了大虧,仍想復仇。四半截身子在綠氣密繞之下,各自怒吼一聲,正待施展邪法傷人,忽見雙劍合璧而出。這兩樣飛刀飛劍昔年均曾嘗過滋味,冤家路窄,竟會同時撞上,又看出英瓊身畔佛光隱隱,知不是路。二妖人照例是一擊不中,便自遠揚。見勢不佳,立即收勢,互相一聲厲嘯,連身子也未合攏,竟帶了四條綠氣,往來路破空遁去。
  端的來得也疾,去得也快,周、李二人那麼快的紫、青雙劍,竟被他避去。
  癩姑知怨結已深,留下隱患,不乘其勢衰不敵之際將他們除去,以後防不勝防。大喝:「無恥妖孽,既敢前來,逃走則甚?你們多少年的威風煞氣,哪裡去了?」說時把手一揮,聲隨人起,手指屠龍刀,身縱遁光,加緊向空追去,周、李二人也忙跟蹤飛起。
  前面二妖人逃勢本極神速,似為前言所激,愧怒難禁,頓了一頓,勢便梢緩。癩姑因自己這面持有好幾件克制之寶,膽氣甚壯,意欲斬草除根。見狀知被激動,心中一喜,邊追邊喊:「這妖孽可惡,非比尋常。今日惡貫滿盈,遇見我們,萬萬不可容留!」
  兩下裏飛遁俱速,晃眼之間,已快到達雪山上空。二妖人因屠龍刀專誅妖孽,被斬以後元氣大傷,不似別的法寶、飛劍,受傷之後可以立時復原。心本打算飛往遠處施為,因吃三人追罵,自覺多少年的盛名威望,敗於無名後輩之手,愧忿交加,惱羞成怒。
  二妖便把飛行放緩,就勢把四段殘身各自湊合一起。運用玄功,施展邪法,接連在空中幾千個滾轉,便已復原長合。跟著各取身後法寶,待要與人一拼。
  後面癩姑早已留意,見妖人殘軀已合,飛行越緩,已快追上。忙喝:「二位師妹,妖孽厲害,來勢甚快,速以全力夾攻,防身要緊。」周、李二人聞言忙準備時,妖人已縱綠氣轉頭迎來。雙方眼看對面,忽見適才眾人相見的嶺側孤峰後面,匹練也似飛起一道白光。其長經天,搶在三人前面,將二妖人兩道綠氣擋住。
  癩姑忙令周、李二人暫住,見那白光分明是一位玄門中的前輩真仙。來路卻起自大智禪師所居青蓮峪冰穴一面,但又看去眼生,好似從未見過。
  三人略一停頓,同時便聽下面喝道:「大膽妖孽,妄聽妖徒蠱惑,無故尋人生事。你可知今日乃雪山大智長老第九甲子開關結緣之期,能容爾等在此猖狂撒野嗎?你雖左道妖邪,也曾得道六七百年,平日仗著機智靈敏,長於引避災劫,又不甚為害常人,因得渡過兩三次難關。
  「爾等平時那等自負,今日遇見正教中幾個後起人物。當時不能取勝,日後再去尋人糾纏,已是沒臉。這三人以前與爾等並無仇怨,乃爾等自取其辱。再如尋仇不捨,也與爾等信條不符,有失體面。我本意代行天誅,只為今日大智長老開關結緣的吉日善地。方圓千里以內,凡屬生物,皆在慈雲廣被之下,不容妄啟殺機,姑且略緩誅戮。
  「現在峨嵋門下諸高弟子,正值奉命行道濟世之時,無暇與你這妖孽糾纏。照爾自負規例,每當作惡害人之際,只要中途有人出頭相干作梗,便是爾等大仇。此時回首反噬,因她三人追你而起,固可曲為掩飾。現我不容爾等猖獗,如不服輸,可往太湖莫厘峰新居尋我便了。」
  說時,那兩條綠氣疾如閃電,忽東忽西,忽上忽下,往來衝突了一陣。無奈那白光橫亙天半陰雲之中,雖然寬只數丈,一任二妖人如何分合衝突,終被擋在前面,休想飛越過來一步。似這樣十多次過去,話還未完,二妖人忽厲嘯了一聲,刺空遁去。晃眼只聽餘響淒厲,搖曳遙空,更不見有形影。
  癩姑等三人循著語聲注視,早見左側嶺上站定一個羽衣星冠、豐神若仙的道人,在下將手連招,遁光便似有潛力吸住,前進遲滯。認出是峨嵋開府時,送還靈翠峰的前輩散仙玉洞真人岳韞。知有原故,忙同飛下,以後輩之禮參見。
  岳韞一面含笑還禮,手向空中一招,白光立隱,方始笑對三人道:「你們三人膽子不小,這是蚩尤墓穴的有名三怪,竟敢窮追不捨嗎?」
  癩姑躬身答道:「弟子原也知妖孽厲害,只為弟子等四人奉了家師之命,前往幻波池誅戮妖屍,就便在內修煉,免得靈山仙境又被別的妖邪覬覦盤踞。想起仙都二女謝家姊妹,曾有前約,特來小寒山求助。不料第一次通誠叩關,忍大師拒不肯見。
  「事前因有眇姑師姊指點,去往大智老禪師雪洞之中相候,果得遇見。謝家姊妹對友熱腸,極願相助,忽遇軒轅老怪的四妖徒毒手摩什尋仇。謝家姊妹吃忍大師佛法召回,弟子等忙又趕往叩關求告,久不答理。這兩妖孽忽來加害,被弟子警覺,用屠龍刀將他們斬為兩截。
  「因知仇怨已成,必不甘休,妖黨二人來去如電,又極神速,此後防不勝防。反正早晚是拼,轉不如乘他們挫敗,仗著紫、青雙劍、定珠、屠龍刀之力,先除去這兩個妖孽。幸得老前輩出頭相助,否則妖孽玄功變化,行動飄忽,隱患真難料呢。適見白光由青蓮峪中飛起,老前輩可是來尋大智老禪師的嗎?」
  岳韞微笑點首道:「我與大智老禪師原是舊交,每隔六十年必來訪晤一次,你們來意,我已盡知。忍大師原因瓔、琳二女雖是禪門中人,過去生中曾有一些因果,初意欲令早參上乘功果,方使出山修積。
  「曾聽天蒙禪師說,她多年門橫巨木,寒山靜修,已然悟超玄外。忽然情魔來擾,雖然沒跳到外頭去,卻被瓔、琳二女只用兩滴淚水,便化去她的獨木嚴關,直衝到圈子裏來。當初門橫巨木,便非真如,瓔、琳二女自有她們的來去道路,只把暫留這些年的世緣了卻已足,何必再多什事,又生出別的魔障?
  「忍大師聞言,微笑未答。她那小寒山二三百里內事,尚難推算。只照我此時推測,她如堅持不令二女下山,你們適和二女在此相見,二女當已謝絕。料你們再去,當能見到。謝道友此時正在那裏,他對二女更是情長。便今日雪山求寶,也出於他和一音大師的指教。此行必為二女下山之事,前往指示機宜。我向大智上人尚有話說,等你們幻波池除妖建立別府之後,遇機再相見吧。」
  三人聞言好不欣喜,忙同拜謝不迭。岳韞仍縱遁光,往來路峰後青蓮峪中飛去。
  英瓊便問癩姑:「所追兩妖人是什來歷,怎便如此厲害?」
  癩姑道:「這妖孽來去如電,適才非我見機得快,幾為所乘。話說太長,好在這二人脾氣太怪,有玉洞真人這麼一挫,已不會再尋我們。且由他去,回去再行細說,先談正事要緊。」
  說完,隨擇一石同坐,再談經過。
  原來癩姑自得眇姑指點,照著昔日仙都二女所說途向,尋到大雪山後。運用慧目一看,只見前面到處冰峰雪嶺,亂山雜遝。休說是人,連鳥獸都不見影跡,全是一片荒寒景象。與二女所說,前半來路山形尚還約略相似,後半簡直迥不相同,景物相差更是天地懸殊。知是忍大師法力封禁,外人不得其門而入。
  癩姑只得停步,朝前下拜,恭敬通誠,說了來意。等了一刻,不見回應,這原是在意料之中。便不再久停,徑往來路雪山去尋眇姑所說的聖僧。
  先因眇姑和那聖僧原有一段夙因,又以這等福緣不是容易得到,更防走漏機密。只令癩姑自往雪山尋找,並未告以真確地址。言明到了雪山上空,二人便即分手。
  癩姑知道眇姑素日為人和心性,向來不願使人不勞而獲。表面故作畏難,也不設詞向其探詢,暗中卻早防到眇姑到了雪山上空必要不辭而別,時刻都在留意。加以同師學道多年,眇姑行性本所深悉,雪山上空雪霧又厚,無論遁法多麼隱秘神速,多少可以看出一點形跡。
  二人正並肩飛行間,癩姑忽覺眇姑遁光微微落後。知道就要遁走,不但不為叫破,反故意喚住說道:「聖僧坐關之處,聽師姊口氣,以前並未來過,想必急切間還難找到。我想先行一步,並將遁光隱去,免致遇見附近隱跡敵黨,又生枝節。以便早到小寒山,把禮盡到,急忙趕回,與師姊一同分途尋找,豈不要容易些?」
  眇姑戒律謹嚴,不打誑語,平日沉默,又極少開口。先對癩姑只說自己今生和這位聖僧尚未見過,此乃初次登門,再問便不言語。癩姑知她性情如此,也就住口。
  眇姑始終未說不知對方法號地址的話,聞言雖未回答,也未識破癩姑欲取先與巧謀。本來正準備撇下癩姑,獨自往前。癩姑一走,立縱遁光往側面山北飛去。飛時因吃癩姑提醒,惟恐與左近隱跡的左道中人相遇,並還隱了身形。
  哪知癩姑早具成算,先催遁光搶到前面,遁光一隱,立即停空回顧。見眇姑往北一改道,也不窮追,只運慧目法眼遙望前面亂雲湧動中,尾追過去。直到望見前面雲霧凝空,不再動盪,知已落下,方始記準下處形勢,往小寒山飛去。
  只是癩姑到後,落下四面一看,不禁有些失望起來。原來這一帶儘是山嶺雜遝,冰雪縱橫,凍雲迷漫,暗霧昏茫,形勢異常險峻。四山靜蕩蕩的,休說人跡,連個生物影子都休想見到,分明是個亙古無人的冰雪窮荒。地廣山多,峰高壑深,不是上插玄穹,便是下臨無地,多是千萬年以來冰雪積成。天氣酷寒奇冷,凍得又堅又厚,多半轉成了玄色。
  適才只是空中尾隨,為防眇姑警覺不快,沒敢逼近。前面遁光又先隱去,只憑目力遙望凍雲微微波動來作線索,那下落之處原出揣測。那地方雖然尋到,看去形勢既極險惡荒寒,死氣沈沈,又多是冰雪傾覆,多年累積而成,並無一處洞穴。不似聖憎駐錫坐關之所,簡直無從覓蹤。
  時機貴速,千山萬壑,偌大一片地方,其勢不能一一遍尋。沒奈何,只得就地跪拜,望空通誠,求聖僧賜見,慈悲指示。
  癩姑待了一會,不見回應。越想越有氣,連罵了好幾聲瞎子。正打不出主意,忽聽隱隱梵唱之聲,起自來路不遠的孤峰後面。料定峰後必是聖僧閉關之所,已然允許入謁,心中大喜。忙轉過身,二次望峰禮拜通誠,述了來意,然後恭敬起立,往峰後走去。
  那峰原自一片大山嶺上突起,由前面望過去,孤立突兀,高刺雲表。等由峰側繞過,形勢立變。一看地勢,那山嶺至此忽然分裂,直下千百丈,成了一個極險峻的大峽谷。因是對崖比這面低下五六十丈,不近前不易看出。離頂百丈以下佈滿雲霧,陰沉沉,惟有寒風呼嘯,吹得谷中寒雲似狂濤一般起伏不已。但只谷中有風,上面卻連一點風氣俱無。
  那梵唱之聲便自谷底穿雲而上,已然停止。正觀察間,又聽一聲清磬,飄出雲上。隨著雲濤浮湧,下面雲層忽現一洞,越斷定是有心接引,忙把心神一定,恭恭敬敬縱遁光緩緩穿雲而下。先是白雲藉莽,一片渾茫,雲層約有數十丈厚。等把這上層雲帶穿過,身外忽然空曠,只有朵雲片片自然舒捲,甚是悠閒。眼界卻極寬闊,比起峨嵋後山鎖雲洞雲路又自不同。
  癩姑低頭一看,來路上空那座峰崖竟是直插到底。峰腳兩旁奇石蒼古,翼然森列,當中現出一座廣崖。崖外有百十株旃檀樹林,寶蓋瓔幢,龍伸鳳翥,無不瑰麗靈奇,森秀特出。林外不遠,又是一片闊大無垠的湖面,湖水清深,一碧千頃,只是靜蕩蕩地看不見一個生物影跡。那崖形雖極靈秀,當中並無洞穴,也不見人。
  癩姑慧目法眼,老遠看得逼真,只覺湖水有點異樣。為示虔敬,越把遁光放緩,澄神定慮,徐徐下降,不敢直落崖前,先往湖邊飛墮。落地一看,湖水深碧瑩滑,與尋常清波迥不相同,知是聖泉靈乳。方想等少時拜謁禪師出來,暢飲一回。忽然瞥見旃檀林內,有兩個白衣人影一閃,心中一動,忙即回身注視,不禁大喜。原來兩白衣人,正是仙都二女謝瓔、謝琳,由林中對面迎出。忙迎上去執手相見,彼此親熱非常。
  謝琳道:「我們早知你要來,周、李二位妹子隨後也快來了,心中亟想一見。只為有點別的原故,必須先來此地拜謁聖僧大智禪師。日前家師談到三位姊姊相繼來尋之事,雖經我姊妹力請,並未回答,不敢強違。
  「適才在禪師座前遇見你那位眇師姊,依然冷冰冰地不愛理人神氣。出來時,我兩次與她相見,她只說今日湖上開花,奇景不可不看,對於你們,一字不提。後來我和大姊直對她說你們三位將要來尋,她依舊一言不發。連這湖上花開的奇景都不曾看,逕自走了。」
  癩姑答道:「眇師姊天生冷面,其實心腸仍是熱的。暫時不必提她。二位姊姊因何至此?我來意既已早知,你看令師能允許二位姊姊下山,往幻波池相助一臂嗎?」
  謝瓔道:「看那日家師意思,我們還拿不定。不過我姊妹二人總盡心力向家師苦求,能否如願就難說了。」
  謝琳道:「怎麼難說?癩姊姊與周、李諸位姊妹事正緊急,遠來不易。休說我們交同骨肉,不是泛常,就是外人有事相托,修道人原以濟世度人,也不應袖手旁觀。朋友相交,重在彼此扶持,一旦有事相須,便置之不理,那還要朋友作什?我看師父並未明言不許,即便以我二人的功力尚淺,不許下山。好歹也向師父婉言求懇,才對得住三位姊姊的盛意。」
  謝瓔笑道:「琳妹,你倒說得容易。我們皈依佛門,拜在師父門下,已非一年半載,難道師父心性還看不出?法力高深也不知道?你不過見師父老是容態祥和,又恃著前世夙因,慈恩深厚,遇事一味軟磨,師父從未現過疾聲厲色。常因強求,僥倖允准,便以為諸事都和上次學那有無相護身神光一樣容易,那就錯了。
  「以師父的法力,真要堅持成見,不令前往,你便飛上一年,也跳不出小寒山圈子外去。她老是微笑默坐,一言不發,或是閉目入定,任怎求說,置之不理,你便沒有法子。即以今日之事而論,老禪師開山結緣,應在寅初,我們本可早來,卻令午後來此。那正是癩姊姊趕到小寒山的時候,好似有意錯過,不令相見神氣。
  「老禪師這青蓮峪,深藏大雪山最隱秘的絕壑之下,相隔上面一萬九千七百餘丈,比起峨嵋凝碧崖更為幽僻難尋。每隔一甲子,又只有今天這一天開關,與有緣人相見。平日上有冰雪掩覆,下有祥雲封鎖。知道底細的人固是寥若晨星,就算聽人說過,也無法尋覓。先前我直未想到癩姊姊也會來此,師父此舉如是有意參差,要想往幻波池去,多半是無望了。」
  謝琳道:「說實話,先前我也和姊姊一般想法,恐不能去的居多。現在一想,師父事事前知,既不願我們與三位姊姊相見,不是癩姊姊不能到此,便應將彼此來的時辰錯過,如何會容我們在此相見?既令相見,當然有望。尤妙是這裏是西域六大聖地之一,不是福緣深厚之人,不能擅入一步。癩姊姊此來本心又是專為尋訪我們到此,不是受什前輩高人指點,便是適才老禪師大發慈悲,自行接引無疑。
  「適才老禪師第二次說法完畢,除我二人有事,須俟第三次升座傳授寶幢,暫留在外,眾人俱已拜恩辭別。忽然一聲清磬,上面祥雲便自收斂,不多一會,癩姊姊便由上面飛降。此來如若出請老禪師的心意,我們幻波池之行,更非有望不可。你如不信,回去師父一定答應。」
  謝瓔道:「琳妹此言果然有理,現我被你提醒,也許師父日前屢問不答,以及適才不令我們在小寒山相見,別有一番深意,俱未可知。佛家並非不講人情,又重種因,想不致強我二人違約,愧對良友。
  「周、李二位妹子想也快來,聽那日爹爹口氣,幻波池還須經過一次大鬧,妖屍才能伏誅,稍微延遲,想必無礙。莫如將周、李二人一齊尋到,同返小寒山,請她三人暫候。我二人去向師父復命,就便求說,請許來客入見,指示玄機。你看如何?」
  謝琳說:「這樣自然是好。」
  癩姑見二女極重交情,欲向乃師力求,意甚堅誠,益發欣慰。此時還不知當地底細和聖僧來歷,不便明詢,便問二女:「湖上花開是何奇景?老禪師如何可以拜謁?」
  謝瓔笑道:「照你這問法,果是大智禪師清磬梵唱接引到此的了。如是經人指點而來,怎會都不知道呢?這裏正對當中禪關寶座,花開見佛,雖然還有些時,也不宜在此說笑放肆。且去左邊旃檀寶樹之下,覓地坐好,一面敘闊,一面靜候花開拜佛吧。」
  謝瓔、謝琳二女說罷,隨引癩姑走往左邊第三株形如寶蓋雲幢、瓔珞四垂、異香飄引的大旃檀寶樹之下。就著地上蟠曲如龍的一段樹根,面向著前面千頃平湖,並排坐下。
  謝琳說起,原來大智禪師乃如來佛座下第四十七尊者阿闍修利羅,在北宋末年轉世。起初慈悲度世,廣結善緣,功德本將圓滿。只為降生之初發下宏願,於此生中所遇惡人惡物,悉以佛家無上願力慈悲度化。雖具無邊佛法,降魔本領,決不妄開殺戒。但眾生好度人難度,禪師遇到一個與他淵源極深的惡人。最前生是個有道行的女散仙,因為一時任性,做下一樁大錯事,為仇家所殺,兵解轉世。她本具夙根,今生忽迷本性,刁狡窮凶,無所不為。
  禪師度化此人已然六次,終歸無用。當時總是恍然若悟,不久又復重蹈覆轍。又擅左道邪術,幾次制服,俱以善言解悟放卻,因此積惡甚眾。
  禪師最後一次,將她堵在一個山洞以內。因她屢不悛改,害人太多,欲以佛家法力為她伐毛洗髓,去盡惡根。哪知此女惡孽太重,已為魔頭所持,不能自制,所以每次省悟俱只一時。
  禪師不合以法力強迫,首違當年誓願。這末次會面之時,又有不度此女回頭,決不證果西歸之誓。當時勸誡一番,便各以背相向,面壁入定,連施佛法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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