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五回
  小住碧雲塘 歷劫丹砂談霞舉
  獨探紅木嶺 衝霄劍氣化龍飛

  原來二童一名方瑛,一名元皓,俱是童身。未出家以前,便是志同道合的好友,自幼好道。二十多歲上,正是明季逆閹柄權,天啟昏庸。二人灰心世事,無志進取,一同商議棄家學道。千里裹糧,到處尋訪仙人未遇,後又分途尋訪。二人一同向天立誓,誰先成道,便來渡另一人。
  方瑛心志最為堅決,仗著她向道精誠,以前流轉各地名山勝域,遇見過幾個做下乘功夫的練氣之士。因非意想中的仙師,未曾拜門,卻學會了些服氣辟谷,以及山行防禦虎狼蛇蟲等小術。又練過一二十年的武功,精力強健。幸經多年跋涉,終於尋到西崆峒廣成子舊居仙府,得到一部道書玉頁金簡。上面儘是漆書古篆,但卻一字不識。
  說文篆引,方瑛讀書時也曾研究,便在洞中住下。早晚二次朝天虔誠跪拜,口稱廣成子的法號,通誠求告,請示玄機。一面照以前所學吐納之術,打坐修煉。除採辦山糧外,輕易不出洞門一步,專心學習求解,如是者三四年。
  那道書共只五十四片玉頁,七章金簡。古篆而外,還有好些符籙在上。因常觀玩,年月一久,方瑛全都默記下來。又以本通小學,有些古篆已漸解悟,只不過有的只識大意,有的詞意秘奧。書中字雖認得,尚難索解,心中拿它不定,不敢嘗試演習。
  這日黎明起身,照例對書跪祝之後,將書藏起,出洞閑眺。想起好友元皓,久別無音,好生懸念。自己每去一地,必然設法留話或是字跡,告以所去之地,人在西崆峒,不會不知。如已成道,或遇仙師,定必尋來。如今音信杳無,可知尚無遇合。
  自己枉在此洞得到這部天書,偏是古篆難解。如說無福,到手之時,又有佳兆。先是寶光上騰,引來此洞,好些靈異之跡。得時又似有人在耳邊警告,此書精光上燭霄漢,只在東偏石室藏看無妨,若將書帶出洞,或往別室觀看,均不免有奇禍。
  方瑛為此,苦志虔求拜觀,以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可感動仙靈下降。如此歷時將近四年,毫未鬆懈,全書符籙早已默記在心,終無感應。日前好似無師自通,解悟出一些字義符籙用法,仍是不會照符演習。
  因有一次閑中無聊,偶然照本閑畫。才畫沒幾筆,忽然山搖地震,全洞似欲崩裂,人也被震暈過去。由此膽寒,在無人指教盡行通解以前,不敢妄動。前晚無意之中,又解出了多半章,照那詞意,有「風雷辟魔」字樣,與前半似乎是指修煉靜功之法不同。
  昨日幾次想出洞外擇地演習,恐蹈前轍,欲行又止。
  似此歲月悠悠,人將老大,萬一終不領悟,老死空山,豈不冤枉?想了想,覺著書上古篆,除符篆外,相同的字十居二三,現時不識的字只占全書十之一二。只要試出一兩頁,再加苦思,或可以觸類旁通。長此膽小畏難,終無解悟之日。
  方瑛自問生平無過,向道又如此堅誠,定蒙仙佛憐鑒。命中如該成仙,決不致為此慘死。如若無緣,這類古仙人所遺留的道書,也到不了自己的手內。越想越對,正打算壯著膽子,走往遠處一試。以免有甚風雷地震之異,災及洞府,無處棲身,還將道書失去。忽見陰霾滿山,腥風大作,由側面嶺頭上橫襲過來。
  方瑛居山年久,知道嶺那面泥壑中,藏有一條毒蟒。每年春夏之交,必要率領族類遊行山陰一帶,並去山陽曬鱗,吞食野獸。山中另有一種形似野牛的猛獸,牙利如鋸,角銳如矛。那牛犯起性來,碗口粗的巨竹,一咬立折,就算合抱不交的大樹,一觸便斷。
  牛性合群,常成千成百,漫山蓋野,黑壓壓一大片。牛專與大蟒惡鬥,因那為首大蟒長大凶毒,結局自占上風。可是野牛數多,兇猛力大,又不怕死,丈許長的蛇蟒,張口一咬便成兩段。縱躍又極靈快矯捷,有時連為首大蟒也受了傷。儘管牛群常吃大蟒長尾打肉成餅,或被咬死吞噬,極少自行敗退,一味地拼死凶鬥。
  初鬥時,蛇獸紛紛,互有傷亡。直到大蟒吞食了太多,為獸血所醉,勢衰體倦,不願再鬥,自率子孫先自掉頭,收勢回轉,其去如風。牛群分明追不上,依然不肯甘休,一直追到嶺下才罷。雙方以嶺為界,成了世仇,每年必要惡鬥幾次,已然見慣。
  當年想因天暖草長,故此提前了半月。雙方一去一來,距離洞前不遠,塵沙蔽空,風雲變色,聲勢至為驚人。先是老遠便有腥風捲到,接著便是宛如數萬道大小匹練,滿山拋擲,起伏如浪,迅速已極,眨眼便在洞前草地上橫竄過去。
  最後才是那條大蟒,長近十丈,頭比水桶還粗。走起來蟒首高昂起一兩丈,身子不動,巨吻開張。一條六七寸寬、三四尺長如意鉤似的血紅信子,宛如火焰,吞吐不休,比箭還疾。由地面上滑過之處,草木立即焦黑枯死。
  對方野牛更是兇猛,不等到達便發出怒吼,列陣相待。甚或迎上前來,就在洞前草地上惡鬥,立時塵飛風旋,形成一片奇觀。
  方瑛每次都藏伏洞中偷看。如在遠處廝殺,恐有疏失,所習小術不能自保,便不敢去。等蟒鬥倦歸途,群牛追殺,看個後尾。
  那洞府同現在易、李二人所見一樣,也是危崖壁立,前面有一大洞。只是形勢天然生就,非出人為,洞府又多著一片崩石積成的山坡,可以直達洞門。
  方瑛初見這類惡鬥,也極膽怯。後發現山中蛇獸甚多,從無入洞窺伺侵犯之事,固然由於地較險峻,怎會連蛇也不進?三年過去,均是如此。想是仙靈窟宅,蛇獸不敢近前,只在洞旁遙觀,便無妨害。心中一定,膽子越大,去年看時,竟立洞前觀鬥,並未似前隱藏。
  這次自然格外放心,奇事難逢,便暫停試法,閑立旁觀。哪知這些野牛勢子越盛,腥風剛起,蛇還未現,便聽右面山坡後廣原中群牛齊聲怒吼,聲震山野。等眾蛇蟒由左側飛來,右側黃塵滾滾,突起數十丈,牛群何止千數。這時已似旋風一般,狼奔豕突,猛衝迎敵上來。
  萬蹄奔踏,震得山鳴地動,比前見數次更加猛烈,數目加多了好些。地點恰在洞前草地對面,相隔不足一里,看得甚真。由早起鬥到黃昏,雙方均是屍橫遍野,腥血狼藉。為首大蟒也不知咬死帶鞭殺了多少野牛,方始興盡神疲,率領數百條殘餘族類退了回去。
  照例野牛必追,除負傷的蛇偶然落後遭殃,為群牛所斃外,極少追上。追到嶺前,也必回頭。可是牛群傷亡太重,蓄怒如狂,歸時又勢絕猛惡,無論生物樹木,被它埋頭亂衝過去,立即斷折飛舞,萬無倖存之理。
  方瑛正看得有興頭上,因牛群聲勢太猛,竟將上面一片崖石震裂了一角,崩塌下來。野牛被打中,死傷了好幾十隻。方瑛這次立處又往外了些,極易被發現。為首老牛抬頭一看,瞥見有人在上,認作發石打它的仇人,一聲怒吼,便朝洞前衝來。後面千百野牛,聞聲回首,一齊掉頭回身,怒吼如雷,相繼衝上。
  方瑛見狀大驚,忙往洞中退入,仗著那洞以前經人封閉,早被山石堵塞,極為堅固。只門旁有一小穴,僅供一人側身俯行而入。
  初來無伴,存有戒心。為防蛇虎侵入,覺著洞門小些謹慎,遇變時較易防堵,始終沒有開大,此時恰好用上。一面退進,移石堵塞,一面照著前習禦戰之法,放出幻火鬼兵。誰知全無用處,牛群仍是猛攻上來。尚幸當中有二三凹處,那牛向上埋頭猛衝,沒看清出入小洞。前人堵塞甚固,急切間未被攻入。牛頭撞在壁上,聲巨且猛,不一會,洞壁便自搖撼欲墜。
  方瑛情知一被衝進,立成肉泥,一時情急,忽然想到適才想試的符籙。驚惶無計中,不暇再計利害安危。心想:「反正不免於難,姑且一試。」立時觸動靈機,照頭兩章大意,先把氣息調勻,澄神默念,手朝洞外,一口氣把所記的符畫完。
  那洞門積石本已快要向內衝塌,方瑛剛畫完符,忽然山崩地裂,霹靂連聲。但見火光一亮,整堆巨石一齊朝外飛舞而出,面前立現天光,洞門大開。
  方瑛驚悸忘魂中,看見千百群牛,隨著大片雷火烈焰,無數崩裂的洞石,黑浪也似翻滾而下。山坡上雷火橫飛,雖然功夫不大,野牛也死了三四百隻。那些在後未死的,因是簇擁在一起,差不多都被火燒石擊,各自負傷,互相踐踏衝突,四下亂竄。地上塵土激起數十丈高下,半晌不住。
  方瑛見法已驗,心中又驚又喜,不願多事殺戮,也未再往下施為。眼看牛群逃盡,便忙回洞,向書跪謝,重又通誠祝告。
  第二日,又拿毒蟒試法。為防萬一,先尋一險密之地藏起,等它過去,再由後面施為。因是忿它凶毒,更恐其通靈反噬,接連畫符,竟似一符一雷,靈效非常。且隨心所指,威力無遠弗屆。這一喜,真非同小可。
  由此,方瑛推詳領悟,觸類旁通,又勤習了兩年。前卷坐功,早就悟出勤習,與日俱進。
  這日子夜,忽然由靜生明,豁然貫通,方瑛悟徹玄機。之後再加功勤習,不消年餘,方瑛盡得全書秘奧,具有驚人法力。
  正要出山探尋良友蹤跡,元皓忽然尋來。一問經過,才知也得了一位散仙傳授。
  那散仙雖是旁門,人卻正直。自稱生平共只做過一件惡事,還是迫於不得已,為此還做了許多功德,以為贖罪之意。只是性情古怪,自從見面,便被帶往東溟海邊一個濱海荒島之上,歷時五年。只管每年兩次按時前來傳授道法,卻不肯收為門徒,也不肯說出名姓來歷。
  元皓每次設詞探問,請求拜師,必遭怒斥。元皓也曾虔心跪求,繼之以泣,仍堅執不允。再說多了,便要翻臉,至今測不出是什麼來歷用意。每次來時裝束又不一樣,所以近年成道,屢向人打聽,也無一知曉。上月散仙又來島上,言說還有三日,便要緣盡。特此留此三日,為他年相見之地,隨賜幾件法寶。又說方瑛在此得了古仙人所留道書,令來相晤同修,互有補益。並囑把那道書仍埋原處,不可帶走,說罷自去。
  良友重逢,又各有了仙緣遇合,俱都欣慰非常。
  那散仙所傳法術,甚是神妙。二人便在洞中互相傳授,各把對方所學,一齊學會。因二人所居洞府偏近山陰一帶,景物荒寒,洞又殘破不堪。
  元皓前居小島,風景清幽,海天萬里,波瀾壯闊,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忽然來到這等荒寒僻陋之鄉,老大不慣,立主遷居。說海內名山勝域甚多,何必居此?山陽雖有幾處靈境,近日往探,早在方瑛未來以前,便有了主人,多半是法力頗高,不是易與。又看出彼此道路也各不同,即便在附近尋到較好的所在,日子一久,恐也難於相處,不如另尋洞天福地。
  方瑛也並非不想移居,一則那洞是自己發祥之地,下過多年苦功才到今日。再則那道書後頁偈語,也有和散仙語氣相似的。大意是此書每四百九十年度一有緣之士,得書的人精習之後,必須將它埋藏在原發現的石穴之內,外用法術封禁。如不遵從,一帶出洞外,書便化去,取書的人也還有奇禍。自己雖將全書記熟,並已解悟,到底日夕相對的天府秘笈,平日珍如性命,一旦埋入地底,永不再見,也是有些難捨。
  方瑛正在躊躇遷延,不料元皓因往山陽尋找修真之所,無意中驚動了一個異派中的能手,命兩個門徒跟蹤尋來。兩門徒發覺方、元二人隱居在廣成子故居廢洞以內,回去告知乃師。因洞中玉葉仙籍夙有傳聞,每值月黑星昏,有人空中路過,往往遙見寶氣上透雲霄。等跟蹤入洞查看,卻怎麼也尋找不到線索。再升空有心查看,便不再現。
  由古迄今,也不知有過多少人來洞中發掘守候,也沒見有人到手。可是洞中居住的人,總是凶多吉少,不是無端遭害,便是有仇人尋來,爭殺時起。迭經殘破之餘,當地又不時發生地震,洞壁倒塌,碎石縱橫,幾非人所能居。只在宋末有人來洞住了十年,忽然道成仙去,並用石塊將洞堵塞,在洞外留下偈語,詞意甚晦。其中幾句是勸後來人不必再為仙籍徒勞,枉自白送性命。
  山陽靈境甚多,各有修道之士隱居,差不多以前俱曾訪過此洞遺跡。見到壁上留的偈語,俱料道書已被前人取走,所以留此字跡。當地又極荒僻,雖只一山之隔,但長年無人涉足。
  那異派人比眾機智,心想:「書既取走,洞中遺書寶氣上燭又出傳聞,如恐後人徒勞,盡可明言,何必又將洞門堵死禁閉?偈語後兩句並有入洞白送性命等恐嚇之言。」始終疑心洞中不有珍物埋藏,也必有別的靈異之跡。
  偏巧這一日山中大雨,正由山外飛回,遙見後山寶光上騰,與雷電爭輝。定睛一看,正是廣成子故洞發出。立即回洞帶了門人,趕往一看,壁間朱篆偈語,已然不見。先料洞中還有禁制,自恃法力,在洞側攻穿一個小穴。鑽進一看,古洞荒涼,並無一毫靈跡。
  師徒合力,在洞中用盡心力,連發掘了數十日,前後七次,只差把全洞倒翻,結果什麼也未找到。白把那洞毀了個殘破不堪,那寶氣從此便沒再見。一晃多年,那異派人不曾再往。哪知此舉白給後來的開了一個出入門戶,否則洞門早經前人堵塞,禁法未破,方瑛如何得進?這時聽二童說起洞中還有兩個修士,法力似還不弱,猛憶前事,知此洞徒有仙靈窟宅之名,實則一無可取。
  如是常人,還可說是動於傳說,求道心切,不畏艱苦。這兩人均有法力,肯在洞中久居,必有原故。自己不合疏忽,自從那年破洞發掘,幾次徒勞之後,便未再留意。可是那年遺留的偈語,便在發掘那一夜忽然隱去。也許那道書已為這兩人所得,正在洞中修煉都不一定。那異派人立起貪心,前往窺伺。到時正遇方、元二人在洞外閑眺,藉故向前問訊。
  此時方、元二人法力高強,遠非昔比。見他突如其來,一望而知不是端人。元皓日前往山南訪求居處,又在暗中窺探過他,料知不懷好意,便和方瑛使了個眼色。方瑛人最持重,自以無師之學,不肯輕易樹敵。一面虛與周旋,一面互使法力暗鬥,表面仍是謙和,不與破臉。
  那異派人盤問不出實況,又覺出對方不好欺凌,說了兩句負氣的話,忿忿而去。依了元皓,等他再來,便要破臉為敵。
  方瑛力說:「我們才初得道,這廝修為年久,法力深淺難知。聽那口氣,山陽人數頗多,俱為同黨,彼眾我寡,抵禦不住。賢弟與我本有移居之志,乘機遠避,另覓洞府清修,豈不省事?與這類妖道嘔閒氣則甚?」
  方瑛隨回洞內,將玉葉道書藏埋封禁,強勸元皓起身。元皓因那異派狂傲,行時又隱隱示意恐嚇,氣終未出。斷定是為洞中道書而來,日內必還來洞窺伺侵擾,便在洞中故布了兩處疑陣,中藏厲害埋伏。並在洞中留下一封告誡來人的信,表面是說主人暫時有事他往,居室門外設有禁制,無論何人不得擅入,以免傷害。又料那人見信,不甘受激,疑心道書藏在室內,必定強入,卻不知內中禁制有明有暗,變化無窮,虛實相生。除精通此法,可以無事,否則,非受重創不可。
  方瑛攔阻不住,只得聽之。二人走後,那異派師徒便帶了法寶、妖幡,大舉尋上門來,見信大怒。又聽二人因怕他已逃走,衝將進去,行法破禁,誤陷埋伏,果然上當,受創而去。
  方、元二人由此遍遊宇內名山,打算擇一安身修煉之所。洞府還未尋到,對頭已經約了幾個前輩能手,到處尋找二人報仇。雙方相遇深山之中,苦鬥了七日夜,結果二人雖然勉強占了一點上風,可是由此糾纏不清,仇人越引越多,幾無寧日。
  二人道書雖已解悟,那正經修煉之功,相差尚遠。又以連與仇人苦鬥,自覺法力還差,如非元皓諸寶神奇,幾遭不測。越想越覺功力不濟,決意另覓隱僻之處,匿跡潛修,等到法力精進,到了火候,再和仇敵一見高下。因想中土名山易被妖人追蹤,而雲貴邊境頗多山水佳處,於是便往滇邊一帶邊山中尋找。
  這日行至貴州境內,正值三四月天氣,偶然經過一個山村。但見花樹成林,宛如錦霞,尤以榴花為盛,繁紅照眼,都如碗大。路旁花林內,恰有酒旗飄蕩。二人修道才十餘年,本未斷絕煙火,見那蠻煙瘴雨之鄉,竟有這等山明水秀所在,一時乘興前往沽飲。
  當地原是寨墟,那酒家設在半山坡上花林旁邊。三間竹屋,倒也明敞,後窗外面還對著一條山路。二人飲到半酣,忽聽窗外哭喊之聲。過去一看,瞥見一大片紅雲向空飛起,雲中裹著一個半身赤裸的山人,手上挾著一個正在哭喊掙扎的少女。
  因值墟集,山路往來的山人甚多,內有一個貨郎打扮的漢人也在望空哭喊,山人面上俱帶驚懼之色。二人料是妖人用邪法擄劫漢人婦女,不由動了義忿,恐迫不上,也沒細問,便飛身追去。那妖人法力有限,又攝了一個凡人,一會便被追到地頭,先後落下。
  那地方是一山洞,妖人還有幾個同黨,平日兇橫已慣。見人追來,自是暴怒,群起迎敵。結果妖人紛紛負傷遁去,那少女被救了回來。
  女父名叫周老,自是感激萬分。可是全寨墟人卻發了急,苦苦哀求,要二人留住,宛如大禍將至。一問底細,才知那妖人俱是紅髮老祖門下,先不在此。近年才在附近山中來往,自稱奉了教祖之命,來此收徒傳道。
  彼等初來時曾大顯靈跡,當地本有蛇虎之害,俱被二人用法力除去。又能呼風喚雨,驅役神鬼,遠近各寨墟山民,俱把他們奉若天神。只是妖人脾氣不好,又貪財,又好色,時向山人討要酒肉、金銀、布帛供奉,稍一違忤,立遭殺身之禍。每遇各寨墟集,往往突自空中飛落,看見有姿色的婦人,立即強攝了去。
  山人信奉鬼神,先還當是神人看中他的妻女,必有福降,還甚歡喜。隔不了一二日,所攝婦女相繼放回,一個個全成了病鬼,面黃肌瘦,不成人形。有那氣弱的,到家不久便即身死。
  一問經過,才知妖人竟是在此暗立洞府,背師作惡。洞中時常替換往來,攝了婦女前去,只是更番淫樂,直到對方精枯髓絕,方始放回。妖人所說教祖所居,遠在滇黔極邊深山之中,相隔尚有三千多里。聽那口氣,妖人來此為惡,乃是同門互相瞞哄,教祖並不知道。
  山人見回來的婦女異口同聲如此說法,方始覺出受害。無如妖法厲害,空自又恨又怕,無可奈何。只得遇到墟集,把青年婦女藏起,別的仍是予取予求,聽憑需索。哪知凶蠻更妙,過了些日,先用妖法示威,把山人嚇了個夠。然後傳知,每隔半月獻上四名山女和牛酒布帛應用各物,供他淫樂。各寨按時輪值,不許遲誤,否則便降奇禍,將違命山民全數殺死。山民無法,又只得應諾下來。
  由此起按時送了婦女前往,等第二撥送去,再把前送山女帶回,於是成了慣例。土蠻愚魯,又極信畏鬼神,好在寨墟甚多,每隔年餘才輪到一回。去的山女因受蹂躪日淺,回時只是虛弱,多半仍可復原,死者甚少。日子一久,漸漸習與相安,視若故常。
  自獻女起,妖人日常只在所居洞中享受,輕易不來墟集上走動。就來,也只強索財貨食用,也不再攝婦女。這日,許是看見周女美貌,動了淫心,又施故技。不料遇見兩個大對頭,吃了大虧。當地山人知他決不甘休,惟恐方、元二人走後,妖人前來問罪要人。山人心膽懸懸,又不敢把二人怎樣,不住環跪哭求,堅不放行。
  方、元二人知道妖人必已逃遠,不會再來。無如山人心實,不聽勸說。方、元二人見他們哭訴可憐,又不知對頭厲害。以為妖人既是背師為惡,可見乃師人尚不惡,何不尋上門去,責以正義,令其約束徒眾,不許再犯。聽勸便罷,不然便連他師徒一齊除去,免留害人。
  二人主意想定,假說自己便是紅髮老祖好友,受他之托,來此懲治惡徒,妖人已然膽寒,不會再來。山人仍是半信半疑,但又不敢攔阻他們,只是一味哀求。周老父女也相隨跪求。二人也恐就在走後這一二日中,妖人來尋周老和山人晦氣,勉強留住了兩日。
  紅髮老祖在滇邊一帶威望極高,所居之地極易打聽。二人初生之犢不怕虎,竟到爛桃山登門求見。這時紅髮老祖雖信白、朱二老之言,不許門下為惡,但是護短好勝,終改不掉。
  二人因見前傷妖人無甚法力,因而看輕乃師,以為區區山蠻邪教,哪在心上。自己還以為是不願結仇多殺,善意相勸,滿心自恃。初到時,看見對方許多勢派,門人侍衛其勢洶洶,認定對方好作威福,決非善良,詞色大是不善。
  紅髮老祖聽門人報知,心已不快,因來人姓名從未聞知,無故來訪。詞色又如此倨傲,不知是甚來歷,為了何事,想了想,姑命入見。
  二人見紅髮老祖居中正坐,門下好幾輩弟子侍立於側,更有八名侍衛,手持戈矛環立座後。自己以禮入見,也不起身迎接,只把手微擺,令就旁坐。其實紅髮老祖見面便把二人功力看透,知是末學新進。這還是因為常和正教中人來往,恐有要事,奉命而來,才有這點禮貌,否則相待更惡。
  二人以為對方過於倨傲,強忍氣忿,冷笑就座。沒等詢問來意,便把門下妖徒淫惡行徑說出。正在昌言無忌,詳陳邪正利害之分。忽見眾妖徒面容驟變,好似動了公憤。上首一個身材高大,貌最兇惡的妖徒,立用土語向乃師說了幾句。
  紅髮老祖忽把怪眼一翻,立命拿下。上首二妖徒應聲而出,各放出一股黑煙飛來。二人深入虎穴,原有準備,也就施為迎敵。眾妖徒見妖法擒不到來人,紛將法寶飛刀放出。二人見對方主腦還未動手,單是門下妖徒,便大有能者,與日前所遇大不相同。
  原來紅髮老祖聽二人當面指摘他師徒罪惡,詞色又極不遜,已是加了忿怒。前傷妖人共是五人,乃紅髮老祖的第二代徒孫,自告奮勇,去往貴州邊山中創教收徒。下山才只兩年,卻在外面為惡,一般同門妖徒也常借他那裏作樂,一同隱蔽,頗得教祖寵信。
  那五妖徒自劫周女被方、元二人所傷,本擬敗逃回山,告知師長、同門,請了能手前往復仇。因在中途降落,行法醫傷,遇見兩位漢裝少女,又動色心,意欲攝去。誰知遇見殺星,二女俱精劍術,本就不是對手,心還不捨。正相持間,又飛來一眇一癩、兩個奇醜的少年女尼,竟與二女相識,一照面,便把五妖人一齊了帳。為首一個妖人新近練有元神化身,因是後死,對方把妖人看得太輕,沒有留意,僥倖保住生魂,遁回山去。
  妖人乃姚開江之愛徒,這次門人出外傳道,係姚開江所一力主張。這時方、元二人尋上門來,以為就是殺徒之仇人。姚開江知道師父脾氣,家醜不容外人開口,何況對方神色不遜?
  姚開江見事已敗露,索性把全部怨毒種在來人身上。便用土語告知師父,說五妖人只不過各尋配偶,教規之所不禁,吃這人聯合同黨一齊殺死。適才遁回一名生魂,說知此事,正要稟告,仇人已自投到。
  這一來,紅髮老祖自然怒上加怒,忿火中燒。因自負法力高強,差一點的人遇上,覺著勝之不武。輕視來人,不屑動手,只命眾妖徒上前,自然要差得多。
  二人去得冒失,臨機卻尚機警,一見形勢不好,大出意料,立打逃走主意。本身法力雖非紅髮老祖之敵,那幾件法寶卻大有威力。鬥不一會,便將兩件最厲害的法寶取出,一面迎敵,一面防身,冷不防突圍飛去。
  等紅髮老祖看出那法寶來歷,大吃一驚,知道門人決難取勝。正待變化元神,下手擒拿,人已遁去,忙率眾追趕出去。
  以紅髮老祖法力本可趕上,哪知剛追不遠,便由斜刺裏飛來一道青光,長虹也似橫亙天半,將路阻住。定睛一看,正是那法寶的主人,手指青虹,冷著一張怪臉,停空呆視,也不發話,只不放過去。老祖知道此是旁門散仙中惟一人物,脾氣古怪,有通天徹地之能,向來不問人間事,不知怎會收此二徒。如與為敵,立有身敗名裂之憂。
  此散仙又是從來不聽人分說,只要出頭,便強到底,萬萬招惹不得。紅髮老祖又驚又慌,無可如何,只得強忍忿怒,垂頭喪氣回去。青光一瞥即隱,門下徒黨隨後來時,紅髮老祖推說沒有追上,悶悶回山,越想越氣。先以為此仇萬不可報,又不便對門人說明,空自愧忿了好幾年。
  這日出遊,路遇追雲叟白谷逸,無心談起受人欺負之事。
  追雲叟笑答:「這兩個老怪物行跡詭秘,我雖和你一樣算不出他們的動靜,但是他們決不會收這類徒弟。不能因來人用他法寶,便算拜師,我想其中必有原因。此人難得出動,上次許是正值出遊,適逢其會。也是你那幾個令高足背師犯規,該有此報。來人雖是狂妄,此時再去尋他,勝了也是羞辱,越做越無趣,就此拉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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