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六回 彈指悟夙因 普渡金輪輝寶相 聞鐘參妙諦 一泓寒月證禪心
在場眾仙除妙一真人、玄真子、優曇、餐霞、白雲等十餘位仙人,及外客中的知非禪師、俠僧軼凡、屠龍師太、無名禪師師徒等,總共不到三十人深知此中微妙。此外餘人只見佛光,略現即隱,既未看見罩向誰的身上,也未看出有人上前受了度化。
便有道行稍高的十來位,也只知道佛家普度神光的來歷,專為接引夙根深厚的有緣人之用。能運用這等佛法的,已參上乘功果,行與菩薩羅漢一流。這類佛法,關係自身成敗,輕易不肯施為,難得一見。那金輪乃行法人的元靈慧珠,行法之時,必須覓地入定,功力稍微不到火候,極易為魔侵擾。
這類佛法接引,又無異捨身渡人,事前必須發大宏願。而所接引的人,如非孽重魔高,前生早已成道,也不至於轉劫。尤其是根骨越厚,前生道行越高的人,今生的陷入也更深。其或背佛叛道,往往最難回頭。即或不然,仗著前生善根,未怎為惡,並還知道擺脫世緣,出家修道。即令有了成就,但也是個外教中人,決非佛門弟子。
至於已經棄佛歸道者,身在玄門,將成仙業。對於佛家,縱不鄙薄,令他捨舊從新,也是難事。而這類事,又須全出自願,進退取捨,繫於一念,絲毫不能勉強。一個不領好意,或是到時夙因早昧,視如無關,不肯動念皈依。行法人雖不為此敗道,也要為此多修積數百年功果,惹出許多煩惱。末了還須隨定此人,終於將他引渡入門,完了願心,方得功行圓滿,飛升極樂。中間只管千方百計,費盡心力,仍須對方自己回頭。
此舉不特依舊不能勉強,連當面明言以告前因後果,剖陳得失利害,使早省悟,均所不能。所以如非交厚緣深,誓願在先,便是佛門廣大,佛法慈悲,也無人敢輕於嘗試。
主人既迎來三位神僧神尼,行法人當然是其中之一。雖斷定眾中必有有緣人,在等接引度化,看佛光隱得這等快法,被引度人十九皈依,暫時卻看不出來是誰。
這些人方在相互懸揣,謝、葉二人經此佛光一照,已是心神瑩澈。一粒智珠活潑潑的,安然閑立,一念不生。佛光隱後,隨聽遙遠空中,隱隱幾聲佛號,聲到人到,緊接著一陣旃檀異香自空吹墮。
眾仙知道神僧將降,妙一真人方令奏樂禮拜。面前人影一閃,一個龐眉皓首、懷抱嬰兒的枯瘦長身瞿曇,一個白眉白鬚、身材高大的和尚,一個相貌清奇的中年比丘。身後還隨定一個相貌古拙、面帶忿怒之色的老和尚,已在當前出現。
四位僧、尼到來,也未見有遁光雲氣,只是凌虛而立。眾仙十九認得,第二人起是白眉和尚、芬陀神尼和曉月禪師。那領頭一個,自是久已聞名的千歲神僧天蒙禪師無疑。眾仙忙即一同頂禮下拜不迭。
三位神僧、神尼也各合掌答謝道:「貧僧、貧尼等,有勞諸位道友遠迎,罪過,罪過!」
妙一真人道:「弟子等恭奉師命,開闢洞府,發揚正教。弟子德薄才鮮,道淺魔高,群邪見嫉,欲以毒計顛覆全山。如彼凶謀得逞,不特弟子等有負恩師天命,罪不可道,便這千百里內生靈,也同膺浩劫,齊化劫灰。
「多蒙二位老禪師與芬陀大師大發慈悲,以無邊法力暗中相助,遍戮邪魔,盡掃妖氛,轉危為安。使滔天禍劫消弭無形,功德無量。而弟子等實身受之,感德未已。復荷蓮座飛降,彌增光寵。大德何敢言報!敬隨玄真子大師兄,率領同門師兄弟以及門下眾弟子,謹以香花禮樂,恭迎臨貺。伏乞指示迷津,加以教誨,俾克無負師命,免於隕越,不勝幸甚!」
天蒙禪師微笑答道:「真人太謙。今日之來,原是貧僧自了心願。你我所為,同是分內之事,提它則甚?且去仙府說話。」
妙一真人等躬身應諾,隨向側立,恭讓先行。
三位僧、尼道聲有僭,便自前行,凌虛徐降,往下面凝碧崖前雲層中落去,眾仙和眾仙賓各駕遁光緊隨在後。一時鐘聲悠揚,仙韻齊奏,祥氛散漫,香煙繚繞,甚是莊嚴。
眾仙飛降極速,依然三僧、尼先到一步。平臺上早有多人仰候,見了三位僧、尼,也都紛紛禮拜。英姆和極樂真人李靜虛及靈嶠諸仙,也相繼出見,妙一真人隨請殿中落座。
眾仙因這三位僧、尼行輩甚尊,道行法力之高不可思議,尤以天蒙禪師為最。此次先在雪山頂上為開府護法,掃蕩邪魔,事後又生擒曉月禪師,一同降臨。知尚還有機密話說,得見一面已是緣法,不便冒昧忝列。
外客除卻靈嶠男女四仙、屠龍師太、李寧、楊瑾、神尼優曇、半邊老尼、英姆師徒、采薇僧朱由穆、極樂真人李靜虛、百禽道人公冶黃、謝山、半邊大師、鄭顛仙、知非禪師、易周、俠僧軼凡、無名師徒和乙休、凌渾、嵩山二老等二十餘位,餘者多自知分際。見兩為首主人不曾指名相讓,反倒分出人來陪客,料知有事,俱都不曾隨入。
便是主人這邊,也只玄真子、妙一真人夫婦、白雲大師、元元大師和四個隨侍輪值的弟子在內,餘人俱在殿外陪客,不曾同進。
那曉月禪師卻始終垂頭喪氣,如醉如癡,隨在芬陀大師身側。行止坐立,無不由人指點,直似元神已喪,心靈已失主馭之狀。休說知非禪師見了慨歎,便是玄真子、妙一真人等一干舊日同門,也都代他惋惜不置。賓主就座,隨侍四弟子獻上玉乳瓊漿,天蒙禪師等合掌謝領。
玄真子因妙一真人適迎神僧時,曾向曉月禪師行禮,曉月不曾理睬。看出他屢遭挫敗,不特怙過不悛,故態依然。反倒因此羞惱成怒,益發變本加厲,心蘊怨毒,誓不兩立,故意借受佛法禁制,假裝癡呆。似此叛道忘本,執迷不悟的敗類,師命尊嚴,即念同門之情,也是愛莫能救,不便再與多言。
天蒙、白眉就座,略微接談,各自低眉端坐。寶相莊嚴,意若有事,玄真子便向芬陀大師請問經過。
大師答道:「此人真不可救藥,叛師背道,罪已難逭。近去南疆煉了極惡毒的邪法,並勾結蠻僧哈哈和一些邪魔妖道,來與諸位道友為仇,卻被白眉師兄佛法所制。我因念他在令師門下苦心修為,能有今日也非容易。於是力向白眉師兄緩頰,略加勸誡,便即放走。
「他剛一走,天蒙師兄便用佛法隱晦神光,移形幻相。我問何故,二位師兄齊說,此人近來入邪日深,為魔所制,已是喪心病狂。不久不僅要約請厲害妖邪,來凝碧崖報復為祟。且以我好欺,擬乘我門人不在,孤身入定之時,突然發難,前往暗算。
「今日傍午,他果約了幾個伎倆較多一點的妖邪來到我處。因被佛法所迷,虛實兩皆誤認,自投羅網。同來妖黨,只兩個數限未到的見機遁走,餘者均被我除去。他也受了佛法禁制,被我擒來。此乃是白眉師兄為踐昔年對令師的前約,有意假手於我。至於如何處治,乃是貴派家法與令師遺命,悉聽尊便,不與我三人相干了。」
話剛說完,忽聽瑲然鳴玉之聲。那藏飛刀的玉匣,本奉長眉真人遺命,在開府以後,藏在中元殿頂一個壁凹以內。這時突自開裂,飛出一柄飛刀。那刀只有尺許長,一道光華,寒光閃閃,冷氣森森,耀眼侵肌。先由殿頂飛出,疾逾電掣,繞殿一周之後,略停了停。然後忽沉忽浮,緩緩往曉月禪師立處飛去。
曉月禪師本是面帶愧忿,垂首低眉。經妙一真人揖讓,坐在三位僧尼左側,雖為佛法所禁,不能自脫。到底在正邪兩派俱都修煉多年,有了極深造詣,法力高強。本派中人,苦行頭陀已經成道,深知天蒙、白眉二位神僧,決不會親手殺他。芬陀大師也只將人交到為止,諒必不肯加害。
曉月明知,能制自己死命的,只有玄真子和妙一真人二人。餘者連白、朱、乙、凌諸仙賓都算上,不是勢均力敵,難分高下。便是至多法力較高,要想傷害自己元神,仍是極難。這些仇敵都有聲望,自視甚高,不肯眾人合力對付一人。而這個僭當教主的仇人,即便不念以前同門之誼,當著開府盛典,各方仙賓雲集之際,也必要假仁假義,決不肯於當眾加害。
只有偏心薄情的前師所留玉匣飛刀,厲害無比。能抵擋此寶的,只有前古共工氏用太乙元精和萬年寒晶融和淬煉的斷玉鉤。此鉤現在身上,隨心動念,便可飛出迎禦。仇人既不肯當眾下手,芬陀又只將己禁住,不令逃遁,法力仍在。
自己來時,聽白眉口氣,好似自己還有後文,不致便遭劫數。便照形勢情理來斷,這些新舊仇敵,萬不至於因見飛刀無效,重又合力下手,置己於死地。斷定此來不過受些屈辱,並無兇險。本來早遭劫兵解,憑自己道行法力,轉世修為,一樣速成。並還可以不必再轉人生,當時尋一好廬舍,立可重生修煉。不過仇敵法力功候太高,再行轉劫,功力相差,更難追步,此仇越發難報。再者本身修為,煞非容易,現己脫胎換骨,煉就元嬰,只為一朝之忿,誤入歧途。
前在南疆,因與哈哈老祖鬥法不勝,拜在他的門下。妄以為可以成仙,報仇雪恨,自為教祖,償那平日心願。一步走錯,便以錯就錯到底,漸致仇怨日深,江河日下,無法再反本來。如若當年不動貪嗔,獨自虔修,本可煉到天仙地位。就是現在忘本趨邪,只不過不能飛升靈空仙界,又多了道家一次四九重劫,仙業仍然有望。這原來肉體怎捨棄去,為此,只有忍辱含垢,等自己脫身以後,準備再用多年薪膽之功,有了勝算,再來一拼死活。
曉月心雖如此想法,而對前師法力素所深知,自己的悖逆顛倒,多行不義,也不是不知其非。儘管受了哈哈妖師魔法暗制,當緊要關頭,知道本門法規尊嚴,言必應驗。因而也是有點心驚膽怯,不敢十分自信。
昔年長眉真人所留玉匣飛刀家法,以及另外一些簡篋遺示,多半俱當眾弟子的面,封存收藏。儘管到時始得出現拜觀,不知內容,形式全都見過。自己入殿落座,暗中留神觀察,俱無影跡。玄真子只向芬陀大師問詢前情,好似事前尚不知悉。否則玉匣早已請出,陳列殿中相待,哪有如此從容暇逸?
照此情形,分明因為吉日靈辰,盛會當前,不願以舊日同門來開殺戒,樂得假充好人。並還想到,叛教的人被外人擒送到此,如不經過處治,任其從容而去,決無此理,至少也要經過一番做作才是。也許仇敵心狠狡詐,既不便當眾下手,為盛會殺風景,又好不容易擒到,不捨放脫為以後大患。
仇人表面假仁假義,已將玉匣取出,假作顧念前情。仗著外人法力禁制,不能脫身,留此解勸,或是稍微拘禁,便自悔悟。等到會後人去,再將玉匣飛刀請出,能殺便推在師父遺留的家法威力,不能,再行合力加害,必欲殺己為快。以免飛刀為斷玉鉤所破,有損長眉威嚴,並還留下未來心腹之患。主意真個再毒沒有!轉不如拿話給他叫破,免中暗算。
曉月正在胡思亂想,忽見飛刀突在殿頂出現。他自是識貨,覺出以前親見封刀入匣時,雖覺神物靈異,並無如此威力。枉自費盡心力,煉成一柄斷玉鉤,自信十分能敵。這時兩兩相較,分明僅能勉強阻擋,不特結局只能緩死須臾,並非敵手。甚至連元神嬰兒也為所斬,無能倖免。心膽立寒,不禁悔恨交集。
曉月禪師眼見飛刀電掣,轉了一圈,朝已飛來。尺許長一道銀光,精芒四射,直似一泓秋水,懸在空中。前面若有極大阻力,其行絕緩。憂懼危疑中,一眼瞥見妙一真人夫婦目注飛刀,面有笑容,大有得意快心之狀。中座天蒙禪師,正在低眉入定。連他所抱三歲童嬰,也在他懷中閉目合睛,端容危坐,相隨入定。迥不似初入仙府,青瞳灼灼,東張西望,活潑天真之狀。
曉月心中惡毒之極,無從發洩。在座諸人法力高強,一擊不中,徒自取辱。因來時天蒙、白眉中途忽離去了好一會,回來便抱個嬰兒。聽他三人對談,此子竟是仇人前九世的親生之子,與天蒙極深淵源。初世便在佛門,因受父母三十九年鍾愛,父母年已八十,忽遇天蒙禪師度化出家。後來功行精進,萬緣皆空,只有親恩難報,不能斷念。為此誓發宏願,欲憑自己多生修積,助父母修成仙佛,方成佛門正果。由此苦行八世,俱是從小出家。
那前生父母,便是仇人夫婦。因是本身好善,積德累功,終於歸入玄門,成就今日仙業。此子雖算完了心願,但是過去諸生,除頭一世在天蒙禪師門下外。餘世均苦行修持,壽終圓寂,並無多高法力。又以時緣未至,終未見到父母一面。
直到現今九世,投生在一個多子的善人家中,名叫李洪。天蒙禪師才去那家,暗地渡化而來,一為使他父子重逢,二為自己功行圓滿,幾樁心願已了,不日飛升。
而此子此生,須將以前諸生所發宏願一齊修積完滿,並還隨時助他父母光大門戶,直到飛升靈空仙界,始能證果。當此異派雲起之際,非有一位法力高強的佛家師父不可,故此帶了回來。看他這時入定神氣,曉月誤以為天蒙禪師正用佛法渡此嬰兒,使他元神堅凝,日後易於成道。
曉月知自己難免兵解,倒不如趁此時機,將此子殺死,就勢拼著原法身不要,再去投生轉世。一面用斷玉鉤敵住飛刀,不使刀光照頂,先用飛劍自行兵解,好歹出一點怨氣。
曉月念頭一轉,默運玄功,心念所向,身旁斷玉鉤便化成兩鉤金紅色極強烈的光華,互相交尾飛出,直朝嬰兒飛去。
在座諸仙賓,多半不知此中底細,突見發難,俱皆大驚失色。此舉太狠,救已無及,好幾位都在厲聲呼叱,待要下手。忽見鉤光到處,嬰兒頂門上突升起一朵金蓮花,竟將鉤光托住。嬰兒一雙漆黑有光的炯炯雙瞳,也自睜開,一點也不害怕。反倒伸出一雙賽雪似霜的小胖手,不住向上作勢連招,似想將鉤取下,卻又不敢之狀。
天蒙禪師隨即睜眼大喝道:「洪兒,你將來防身禦魔,尚無利器。適才憐你年幼,已將你多生修積功力還原,並賜你我佛門中的大金剛願力。你既想在證果以前借用此寶,便即取下,何必遲疑?」
嬰兒答聲:「弟子遵命,敬謝恩師。」隨說,小手一抓,寶光立化為一柄非金非玉,形制奇古,長約二尺的連柄雙鉤,落到手裏。
嬰兒這時已經天蒙禪師點化,洞徹夙因。鉤取到手以後,立即縱身下地,直朝妙一真人夫婦奔去。眼蘊淚珠,喜孜孜跪在地上,叩頭不止。
真人夫婦早知來因,隨命起立,等到事完,再向諸道長禮拜。妙一夫人隨手便將嬰兒抱了起來。
那曉月禪師一見嬰兒頭頂現出金蓮,法寶無功,大吃一驚。忙運玄功收回,已被天蒙禪師施展無邊佛法,相助嬰兒收去,再也收它不回。曉月深知,自己本就難於倖免,此舉殘忍,更犯眾怒。如不早自打點,就許形神皆滅,再轉人生,俱都無望。萬分惶急中,欲放飛刀自行兵解,哪知天蒙禪師話還未和嬰兒說完,就這一睜眼的工夫,長眉真人那柄飛刀本是飛來極緩,這時竟比初現時飛得還快,連放飛劍自殺都來不及。
曉月這裏斷玉鉤沒有收回來,剛試得一試,飛刀已電掣而至。到了離頭丈許,倏地展開,化為一片三丈方圓光幕,將全身罩住,外圈漸有下垂之勢。知道刀光只要往下一圍,不特通體立即粉碎,化為一股白煙消滅。連血肉都不會有殘餘,便自身嬰兒元神,也同時化為烏有。想要自裁兵解,勢已不能。
曉月禪師枉自修煉功深,饒有神通變化,平日妄自狂傲,不肯低首下心向人。到此存亡絕續,危機瞬息的境地,也是心寒體顫,六神皆震。情知長眉真人仙法神奇,在座諸仙誰也解它不得。便是乞憐求饒,也無用處。自己只恨孽由己作,用盡心機,先期百計防範,到頭來依然難逃顯戮。料定不免於難,便把雙目閉上,暗運玄功,打算死中求活。將元神縮小,靜俟飛刀上身時,只要有絲毫空隙,即可將元神遁走。
曉月等了一會,不見飛刀近身,耳聽眾仙求情之聲。雖然自覺許有生機,惟恐一時疏神,刀光突然合攏,元神不及遁逃,形神皆滅。存心戒懼,認作一髮千鈞,仍持前念,不敢驟然睜目,分了心神,並遭仇敵恥笑。暗將飛劍緊護元神,潛伏左臂腋下,準備刀光透體時。奮力一擋,略微衝蕩開一絲縫隙,飛劍雖未必能保,元神或可倖免。
曉月準備停當,仍無動靜,方始略微分心靜聽。果是玄真子、妙一真人諸舊同門師兄弟,在那裏代向長眉真人求恩原恕。說他叛道背師,投身邪教,忘恩反復,多行不義,本該正家法,予以顯戮。
但他當初只是一念之差,並未為惡。後受邪魔誘迫,迷途不返,日趨墮落,不能自拔,並非出自本心。加之貪嗔之念太重,遭受挫折,係有激而發。雖彼執迷不悟,一半也由於弟子等德薄能鮮,不知善處,感化無方。以至今日,為此引咎,情願分任其責。敬乞恩師大發鴻慈,並看在三位老禪師面上,念他相隨多年,能到今日,大非容易。前在本門,實無大過,特降殊恩,姑且原宥,暫免刑誅,予以最後一條自新之路。
曉月禪師聽出語氣純誠,並非賣好做作。又知此刀乃師留本門家法,便幾個道行最高的舊同門,如玄真子、妙一真人等三數人犯了教規,一樣受刑,無力避免。先還當前古至寶斷玉鉤專破飛劍飛刀,可以抵禦。誰知師父法力仙機神妙莫測,一經相對,仍是相形見絀,萬非其敵。照飛刀的神異威力,誰也阻它不住。
按說在眨眼之間,早已應劫上身,怎會虛懸?只覺寒氣森森,逼人肌髮,尚未下落。不是數限未到,便是師父允了眾人求恩原宥之請,即或不然,也好趁這將落未落之際,查看一條出路。似此閉目等死,豈非膽小太過,弄巧反倒誤事,更是冤枉。
曉月念頭一轉,忙即睜眼一看,一干舊同門俱朝飛刀跪下,求告將終。在座一二十位仙賓,除白眉、芬陀、英姆、優曇、李靜虛在座前站立外,俱都迴避旁立。
此時只天蒙禪師一人仍坐原位,右手外向,五指上各放出一道粗如人臂的金光,將飛刀化成的光罩,似提一口鐘般凌空抓住,不令再往下落,面容端莊肅重。
等妙一真人等求告完畢,天蒙忽朝曉月禪師微笑道:「可惜,可惜!一誤何堪再誤?長眉真人已允門下諸道友之請,緩卻今日懲處,你自去吧。」說時,奮臂一提,刀光便似一團絲般應手而起,被那五道金光握住,絞揉了幾下,金光銀光同時斂去。
時禪師手上卻多了一把長約七寸、銀光如電的匕首。玄真子等也紛紛叩謝師恩起立,走到禪師面前。妙一真人躬身將那飛刀接過,恭恭敬敬拜至殿的中心,雙手捧著往上一舉,仍化一道銀光,飛向殿頂原出現處。又是一聲鳴玉般響聲,便自回匣,不見一點痕跡。
曉月禪師死中得活,想不到如此容易,一時心情竟是恍惚,也不知是喜是憂,是愧是悔,竟然呆在那裏。
英姆喝道:「你已幸逃顯戮,還不革面洗心,自去二次為人,呆在這裏有何益處?」
曉月禪師這才想起驚悸過甚,逃生出於意外,竟忘了叩謝師恩。還有對方適才此舉,也不能說是無德於己。側顧座中,惟有舊友知非禪師,正朝自己搖頭歎息。頗似關切,授意自己,此是洗心革面之機,休再執拗。無如對方俱是仇敵,平日勢不兩立,忽然靦顏向仇人致謝,未免難堪。尤其英姆和屠龍師太,尚在怒目相視,狀甚鄙夷。師恩自是應謝,對別的仇人實放不下這個顏面。
曉月暗忖:「今倖免一時,將來如何,仍視自己行徑如何而定,也不在此幾句虛言。此時方寸已亂,心志未決,受制前師,與受制仇人不同,何必多此一舉,留人話柄?」匆匆一想,便朝殿外禮拜,謝了師父不殺之恩。隨又起立,也沒向眾說話,只朝中座天蒙禪師合掌說道:「多蒙老禪師佛法相救,免我大劫。但我罪孽深重,勢已至此,或是從此銷聲隱退,閉門思過,或是重蹈前轍,再犯刑誅。此時尚還難說,敬謝大德,貧僧去也。」
屠龍師太最是疾惡,見他已是日暮途窮,一干舊同門對他如此恩厚,依然不能感化,剛愎倔強,不肯回頭。忍不住大喝:「無知叛師孽徒慢走!你以為只有師父家法始能制你?限你三日之內,如無悔過誓言,我便尋你作個了斷!」
曉月禪師見她阻攔發話,不禁惱羞成怒,連適才愧悔之念也一掃而光,便厲聲喝道:「無恥潑尼!你也是被逐之徒,靦顏來此,也配口發狂言,仗勢欺人,還逞什麼威風?」
天蒙禪師道:「屠龍休得多此嗔念。他自有個去處,管他則甚?曉月,你還不到地頭,何不快走?」走好似聲如巨雷,震撼心魄,曉月大吃一驚,又好似著了當頭棒喝,心中有些省悟,身不由己,駕起遁光,便往殿外飛去。
白眉禪師歎道:「此人根骨原本不差,否則當初長眉真人怎肯收錄?只因過去一生中夙孽太重,以致一念之差,誤投邪教,欲巧借妖師之力,覬覦教祖之位。我三人帶他到來,原為踐我昔年與長眉真人之約,在他大劫未臨以前,先給他一個警戒,就便由天蒙師兄用佛法試為其難,看他能否及早回頭,以免毀去那數百年修煉之功。
「飛刀為長眉真人昔年初成道時,降魔鎮山之寶,早已通靈變化,神妙無比。除我外,諸位道友中只一兩位見他用過。本來繞殿一週之後,他便遭了劫數。因被天蒙師兄用佛法阻住,來勢甚緩。他如真能悔悟,一聲祝告,刀便飛回。他偏昏昧無知,見難洩忿,意欲暗算嬰兒,下手狠毒。
「那斷玉鉤乃前古異寶,也非常物。天蒙師兄因為嬰兒尚無合用防身之寶,便加以收取。飛刀無了阻擋,立即如電飛來,曉月本是難免。後經諸道友求情,方免於難。如非入魔太深,我等三人不願強施佛法,逆數而行,致生別的枝節。成敗禍福,仍然視他一念轉移,且由他去。屠龍道友近已功力精進,此中消長不應不知,為何也要與他計較?」
屠龍師太笑答道:「弟子生性疾惡,見不得這等忘恩背德、狂悖乖謬的行徑,意欲加以告誡。聽二位老師父法諭,現在想起也覺多事。」
妙一夫人見雙方話完,便把嬰兒李洪放下,引導他朝眾仙賓分別拜見,略說前生因緣。眾仙見李洪生得面如冠玉,唇紅齒白,目如朗星,根骨特異,稟賦尤厚。適又經過天蒙禪師佛法啟迪,使其神完氣旺,髓純骨堅。小小童嬰,頓悟夙因,具大智慧。相貌又是那等俊美,宛如明珠寶玉。內蘊外宣,精神自然流照,無不稱奇愛贊。
靈嶠三仙更極喜愛,等過來拜見時,甘碧梧首先攬至膝前,獎勉了幾句,由身邊取出一塊古玉辟邪,給他佩在頸間,說道:「適聞諸道友說,你再有六七年,便須出外行道。目前諸邪猖獗,你又將曉月禪師的斷玉鉤強借了來,異日難保不狹路相逢。此寶雖無多大威力,卻能防禦左道中的陰雷魔火,用以防身,不無小助。客中無以為贈,聊以將意。異日有暇,望在便中過我靈嶠荒居,或能有所補益呢!」
李洪此時已經恢復前生靈智,迥非來時之比。聞言忙即合掌拜倒,領謝起身。赤杖仙童阮糾同了丁嫦,也各取了一件寶物相贈:一是碧犀球,用以行水,能使萬丈洪波化為坦途,一是三枚如意金連環,也是專破左道白骨箭類陰毒邪法之寶。李洪一一拜謝受領,學了用法,去至下首妙一真人面前侍立。
妙一真人這才手指李洪,轉向謝山道:「日前拜讀家師玉匣留示,才知此子本是佛門弟子。現今幾位前輩神僧,功行俱將圓滿,不及攜帶。而此子以前諸生,發願甚宏,須歷年時始得圓滿。方今群邪猖狂,此子沖年在外積修善功,不免到處都有左道妖邪與他為仇。非得一位具有極大法力的禪門師父,傳以降魔本領,隨時照護不可。
「道友適才皈依佛門,也須有番修積,門下又無弟子,雖有兩位令愛,不久便去小寒山忍大師門下清修,不得隨侍在側,將來衣缽,也無傳人。如今此子拜在道友門下,實是一舉兩得,不知道友心意如何?」
謝山一聽,自己的事,妙一真人竟早前知,好生佩服。便笑答道:「小弟為了一些世緣,轉劫多生,終無成就。今生枉自修煉多年,對於過去一切因果,竟是茫然。適才出迎三位禪門大師,幸蒙老禪師大發慈悲,宏宣寶相,金輪普渡,佛法無邊,方始如夢初醒,悟徹夙因。
「現雖立志皈依佛門,尋求正果,但是自來所學不純,法力淺薄。賢郎多生智慧,根骨深厚,現雖年幼,不消數年,必能精進,不可思議。小弟初入佛門,尚在學步,如何配做他的師父呢?」
芬陀大師接口笑道:「道友過謙了。休說此子本你前生師姪,夙有因緣,道友又何嘗不是修積釋道兩門,殊途同歸,無異一體。我佛門中法,說難便難,說易便易。道友新近皈依,僅自徹悟,還未修為,心存客氣,自然患為人師。」
謝山原極愛重李洪,只因初悟夙因,匆匆與前世師兄相晤,有好些話尚未詢問,自身尚無師承,如何便收弟子?為此謙辭。及聽芬陀大師這等說法,妙一真人只是含笑不語,情知真人言不虛發,事已定局,便起身答道:「謹謝大師教益。但後輩自身尚無師父,如何收徒?齊道兄之囑,不敢不遵,只請暫緩,容我拜師受戒之後如何?」邊說邊往天蒙禪師座前走去。本意近前跪倒拜師,請求收為弟子。
哪知剛一跪將下去,天蒙禪師本在低眉默坐,忽然伸手向謝山頂上一拍,喝道:「你適才已明白,怎又糊塗起來?本有師父,不去問你自己,卻來尋我,是何原故?」
謝山吃普渡佛光一照,僅只悟徹夙因,以佛法素重傳授,未來如何修為,尚須禪師指示。況他又是前生師兄,為了自己,遲卻千年證果,受恩深重,覺著拜師萬無不允。偏生對付曉月,好些耽擱,不便越眾前請。此念橫亙於胸,儘管智慧靈明,竟未往深處推求。
及被天蒙禪師拍頂一喝,謝山猛地吃了一驚,當時驚醒,神智益發空靈。立即膜拜在地道:「多謝師兄慈悲普渡,指點迷津。」
禪師微笑道:「怎見得?」
謝山起身,手朝殿外一指。
眾人隨手指處一看,原來靈嶠三仙適在禪師等未降以前,施展仙法接引的明月,已應時而至,照將下來。凝碧崖前七層雲霧,連同由平湖後半直連正殿平臺那麼寬大高深的洞頂,也被用移山法縮向後去。
這時殿外正是萬花如笑,齊吐香光,祥氛瀲灩,彩影繽紛。當空碧天澄霽,更無纖雲。虹橋兩邊湖中明波如鏡,全湖數層青白蓮花萬蕾全舒,花大如斗,亭亭靜植,妙香微送。那一輪寒月,正照波心。紅玉坊前,迎接神僧的百零八響鐘聲,已是尾音。清景難繪,幽絕仙凡。
眾仙方在暗中讚美瞻顧問,忽又聽天蒙禪師問謝山道:「你且說來。」
謝山恭答:「波心寒月,池上青蓮,還我真如,觀大自在。」
禪師喝道:「咄!本來真如,作甚還你?寒月是你,理會得麼?」
謝山道:「寒月是我,理會得來。」
禪師笑道:「好,好!且去,且去!莫再纏我。」
謝山也含笑合掌道:「你去,你去!好,好!」
白眉禪師、芬陀大師隨即起立,同向妙一真人道:「天蒙師兄與寒月師弟因緣已了,我三人尚有一事未辦,還須先行,要告辭了。」
葉繽也和謝山一樣,有許多話要請教,並欲拜芬陀為師,一見要走,忙即趕前跪下。被芬陀大師含笑拉起道:「道友心意,我已盡知,但貧尼與你緣分止此。行得匆忙,無暇多談。你和謝道友一樣,從此禮佛虔修,自能解脫。一切適才想已知悉,何庸多說?」
葉繽原已悟徹,便笑答道:「弟子已知無緣,只請和老禪師一樣,略示禪機,賜與法名如何?」說時,殿外雲幢上,鐘聲正打到末一響上。
大師笑問道:「你既虛心下問,可知殿外鐘聲共是多少聲音?」
葉繽躬身答道:「鐘聲百零八杵,只有一音。」
大師又道:「鐘已停撞,此音仍還在否?」
葉繽又答道:「本未停歇,為何不在?如是不在,撞它則甚?」
大師笑道:「你既明白,為何還來問我?小寒山有人相待,問她去吧!」
葉繽會意大悟,含笑躬立於側,不再發問。
李寧和采薇僧朱由穆、楊瑾三人,見師父將行,各自趨前請命。白眉、芬陀笑道:「自照你們心意做去。隨時相助齊道友,發揚光大。行止歸去,均在於己。有事自會傳諭留示。助己助人,勉力潛修好了。」說罷,三位神僧、尼便往外走。
妙一真人等知難挽留,只得恭送出去。眾弟子把香花禮樂早已準備。
天蒙禪師笑道:「何必如此?」三人各自合掌當胸,向眾辭行,便自平地上升,仍和來時一樣,只是易下為上,沒有來時雲層洞頂阻擋曲折,去勢更是神速。
妙一真人等忙率兩輩同門和先前出接的諸仙賓飛身恭送時,三人身已直上雲霄,只見祥光略閃,微聞旃檀異香,便不見蹤影。眾仙禮送回來,又向謝、葉二仙分別稱賀。由此二人便入了佛門,一個改名寒月,一個改名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