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一回
  念切蒸嘗 還鄉求嗣子
  舌如簧鼓 匿怨蓄陰謀

  劉泉等四人甫入村境,因面前一段是兩座小山夾成的一條曲徑,山上滿植松重,山腳栽著兩行草花,雖然清麗,還未覺出怎樣好來。及至行近山口,突聞犬吠之聲三五遙應,又有水車聲響遠遠傳來,頗有江南風味。空山得此,倍覺有趣。
  出了山口,豁然開朗,眼前倏地現出千百頃平疇綠野。居中一條寬闊道路,桃柳成行,樹皆成抱。兩旁儘是水田,一畝之大,過於常畝三倍,無不整齊方正,阡陌井井,宛如方卦。田岸俱寬丈許,四旁均有竹管一條,粗逾人臂,直通到底,以為引水灌田之用。陣風過處,吹蕩起千層碧浪,時聞稻香。四外俱是高崖,綿延不斷,將村圍繞其間。
  因已日落黃昏,村中力田之人多已相率歸去。三五村犬遙見生人,一同鳴吠奔出,被郝、蕭二人呼叱回去,兀自遙望,狺狺不已。這一大片水田走完,又過了兩處桑林梅林,忽見水光接天,面前現出百頃湖塘。活波溶溶,風翻細浪,時有游魚戲水,掉頭擺尾,跳躍水面,水甚清潔。全村人家,十九濱湖而建,俱在湖東南面。
  村主蕭逸的家,獨在北面,與高崖繼續相連的小山腰上,背山面湖,層樓高閣,飛橋複道。左是竹園,右是桔林。高下寬窄,依著天然形勢佈置建築,頗具匠心。
  行近湖前,便隨郝潛夫抄近路直奔小山之下。途見蕭家門前山麓之下聚著多人,料病人危急,無心再觀賞景物,一路飛馳,頃刻走到。
  村人見郝、蕭二人同了幾個生人走來,有的上前問訊,有的直奔入門。
  蕭清聰明,為省多說稽時,只說:「這四大仙都是嬸娘的師兄,少時再對你們細說。」說完,便和郝潛夫揖客同升。
  上山有就著山石鋪設的磴道,小徑纖曲,共分數截。除石地外,繁花滿山,燦如雲錦。蕭家門外有一片石坪,大約數畝。石地隙裏疏落落挺立著十幾株梧桐,石桌石墩散列其下,棋枰三兩,間以茶具。想見春秋佳日,對枰飲茗,迎風弄月,盡多樂事。
  四人雖是偶然涉目,俱覺清景芳淑,主人決非俗士。因已到達,剛將腳步放緩,蕭逸弟子何渭已經得信,帶了諸同門趕出,見了眾人,施禮迎接進去。
  家中還有蕭家子侄尊親,聞說來了仙人,齊來拜見。
  劉泉問知蕭逸、吳誠二人傷勢愈危,醫藥無效,現已昏迷不醒,對眾說道:「妖人林瑞所煉血焰針,端的厲害。如為所中,立時周身麻癢,狂笑不止而死,哪能活到數日之久?諸位所說先輕後重情形,不是林瑞心有顧忌,不肯遂下毒手,致樹強敵,便是別有所圖,志在要脅,否則令師命已難保。如我所料不差,今日這般沉重,昨今兩日,可有什麼徵兆麼?」
  郝潛夫見劉泉來時那般匆遽,進門不先探看病人,卻問及瑣細,好生不解。
  蕭清已搶著說道:「適間見面匆促,不及細談。今早叔父還沒有此刻沉重,忽從山下跑來一隻小鹿,當時轟了下去。事後我才想起,我家小鹿俱已生角,這隻是禿的不說,身上還儘是紅黃道子,要是山外的鹿,怎會進得村來?諸般俱覺異樣,恐怕妖人鬧鬼,和諸位師兄說,俱當我多疑生心,午後叔父就越沉重了。」
  室中諸人本切盼仙人治傷,正嫌他說話絮叨,何、郝二人更欲插口,忽見劉泉笑道:「你真聰明有見識。果不出我所料。」
  說罷,劉泉倏地回身,把手一揚,先是一道白光,直朝門外梧桐樹下飛下,口中大喝道:「大膽孽畜,還不將東西獻將出來贖命,難道還要我親自動手麼?」
  言畢,便見黑影一晃,從梧桐樹下跑出一個周身黑毛,手持兩面上畫符篆鳥獸的權杖,似人非人的怪物。抱頭鼠竄,戰戰兢兢,欲待覓路逃去。無奈身子已被白光圈住,剛跑進了崖口,便被攔住。怪物看勢不佳,好似又怕又恨。忽然把心一橫,口中牙齒錯得亂響,倏地掉轉身,又往先前藏身之所奔去。
  劉泉一動手,七星真人趙光斗也聞言警覺,看破妖人伎倆,有了防備。不等劉泉發令,早飛身搶到樹下,手指飛劍,化成七點星光,先向一株大梧桐下一繞。破了邪法,就勢將樹上受禁的鎮物搶到手中。接著一晃身形,行法隱去。
  怪物撲了個空,手中權杖一畫小鹿,一畫烏鴉。那原是妖人林瑞準備給他化形脫身之物,又為劉泉所破,失了效用。頭上面敵人劍光又在緊緊追逐,就要飛下,知難活命。一時情急,忙伸手用力一抓胸膛,嘩的一聲,毛皮裂開尺許。跟著伸手到皮層以內取出一物,向著劉泉口吐人言,正要發話,不料百忙中忘卻趙光斗隱身守伺在側,一把將它奪去。
  怪物見身帶工具全失效用,情知逃了回去,林瑞師徒心狠手辣,也決難容怪物活命,何況力竭勢窮,已落人手,想要逃走,談何容易。雖然後難方殷,暫時仍以求活,權保性命為是。念頭一轉,立向劉泉身前跑來。
  魏青早就躍躍欲試,正要飛劍出去。劉泉識得怪物用意,並還有用牠之處,忙遞眼色,止住魏青,只和趙光斗各用劍光,將怪物四週邊圍住,並不速下絕情。
  怪物晃眼走近,朝著劉泉跪下,哀求大仙饒命不置。
  眾人見那怪物生得與人一般無二,只是通體黑毛,與人熊相似罷了。劉泉也不理怪物,先從趙光斗手上要過那禁制之物一看,乃是兩個木人。上有血跡符咒,寫著蕭逸、吳誠兩人姓名。全身釘有細似牛毛的刺,頭上胸前寫有一個大「火」字,六個「人」字。
  趙光斗道:「大師兄留意。看這情景,林瑞妖法狠毒,莫不用的是反七煞吧?」
  劉泉含笑點了點頭,對怪物道:「你逃而復回,是何居心?既要打算下毒手,以求活命,為何早不下手?」
  怪物哀聲答道:「那惡人雖然許我立了這件功勞,便和他們一樣,銷去我禁制真靈的鎮物,褪去這張附身熊皮,復體如人,收歸門下。無奈害的是我至尊親長,我本無心害人,一意逃生。後見權杖連晃,不能變化,方才著急,求生心急。
  「萬不料一切行動,均在二位大仙明鑒之中。如今身陷羅網,又失卻法寶鎮物,大仙便放我回去,惡人也不容我活命。但是這反七煞誅魂大法,外人決難破解。望求大仙饒我一條狗命,情願代破此法,暫貸一死。還望諸位大仙聽小人說出機密,速將惡人師徒除去,始能保住殘生。」
  說時,蕭、郝二人見他目光清靈,口音甚熟,已看出是個熟人。
  劉泉道:「你當這反七煞妖法,我就不能自破麼?我不過想查問你是否居心害人和說話真假罷了。聽你所說,原是這裏熟人,雖不知以前為人如何,所說倒是實情。能恕與否,尚且難定,暫時權且饒你。連妖人師徒,一二日內,對你也不致有所加害。等問明之後,再作計較。如今救人要緊。」
  說罷,便命蕭清速取泥土捏二泥人過來。蕭家眾人,也有話要問,因劉、趙二人忙著破法,俱沒敢開口。
  一會泥人取到,劉泉笑對俞、魏二人說道:「師弟不要見笑,愚兄又要重為馮婦了。」
  當下掐訣行法,運用真氣,雙手一拍泥人,立時粉碎,化成一團灰煙,向木偶身上飛去。晃眼包沒全身,又復原形。不消半盞茶時,所有木偶身上符咒字跡,俱從泥人身上透出。
  劉泉猛地大喝一聲,向泥人頂上一拍。泥人立即裂開,木偶便從口裏脫穎飛出。劉泉伸手接住,又向怪人要過先取的幾道妖符,貼在上面。然後挨次伸手,將木偶身上刺針符印一一行法取下。每取下一符一字,那木偶身上便若有知覺,好似受苦已極,自行顫動不休。
  取到「刀」、「火」二字,木偶無故自裂,齊如刀斬,接著無故化成一道白灰。同時蕭逸房中,便有了聲息。劉泉隨取一粒丹藥,吩咐郝潛夫速與蕭、吳二人服下,切忌勞頓,少時痊癒清醒,我等再行入內相見。
  潛夫拿了丹藥剛走,蕭清忽然從屋內奔出,喊得一聲:「叔父、師兄好了!」便跑至劉泉面前,抱膝跪下,指那怪人哭訴道:「他是我哥哥,定被妖人所害,落得這般光景。求仙師快些想法,救他一命吧。」
  劉泉吩咐蕭清速起,且不答話,先問何渭:「可有靜室?」
  何渭答:「有。」
  劉泉道:「此時病人魂才歸竅,數日摧殘,元氣受傷太甚,服了靈丹之後,還得將息些時。到了子夜,自必痊可。我等已與妖人開舋,後事尚多。這個妖黨也有許多話要去靜室之中詢問。除蕭清外,餘人如不在此居住,回家須要早走,否則少時貧道等為防妖人再來,將這所房子一行法封鎖,今晚就不能出門一步了。」
  室中諸人俱是村主蕭逸的至親子侄和門下弟子,本就朝夕侍疾,極少離開,又見仙人降臨,諸多靈異,益發大開眼界,俱說不走。
  劉泉道:「此時離行法還有一會,適見山下聚集多人,想是關心蕭村主的安危。速去傳話,就說山外延來醫生,傷勢業已轉危為安。只是病人最忌喧鬧,可速散回家中,不到明早,不要再來。今晚子夜,這一帶如有異聲異狀,千萬不要出視,只可裝作不聞不見。
  「我來時,曾見除村主山居外,村人房舍最近的也在對面湖濱,相隔不下里許。為防萬一,最好另命兩個膽大心細的人,持我靈符,在離山半里外等候。再待半個時辰,便禁眾人由此通行。候至稍有動靜,即向附近隱秘處藏身,以免沒招呼到村人,無心走來,受了暗算。」
  蕭清接口道:「本村共總十姓,除了親戚就是師友,並無外人,個個都讀過幾句書,練過幾年武。一有什事,只消吩咐下去,彼此遞報,頃刻傳遍全村。尤其家叔是一村之主,言出法隨。如今臥病,由何師兄代為掌管,也是一樣。相信決無一人不知,也無一人敢於違犯的。」
  劉泉喜道:「我因妖徒連為我等所傷,如今又破了他的邪術,恐其入夜尋仇,不得不預為之計。本來這守候人匆匆難得其選,既然如此,省事不少,便不用吧。」
  說罷,悄命七星真人趙光斗在門外石坪之上守候,眾人各自散入別室。自和俞、魏二人,押著那形似黑熊的妖黨,由蕭清引路,同往後面靜室之中走去。
  三人方入室坐定,劉泉倏地將手一揚,立有一片光華飛起,形如半圈光網,將門窗一齊閉了個風雨不透。然後指著那怪人怒喝道:「你既口稱為勢所迫,不願害人,情甘棄邪歸正,以求免死,為何還要鬧鬼?快些供出,免遭慘戮,形神俱滅!」
  蕭清入室,本欲二次求恩,忽見劉泉面上頓現怒容,光華脫手飛起。疑心要下絕情,嚇得跑上前去,抱住那怪人,一同跪倒,一味哭求,也沒聽見仙人說什話語。
  那怪人見劉、趙二人道法通玄,料事如見。本就懷著鬼胎,仗有蕭清代他求情,心才略寬。一聽劉泉怒聲喝問,早嚇了個心膽皆裂。
  先因那一個是蕭氏夫妻對頭,事全由她而起,如說出來,休說仙人,先就有人不肯饒她,何況這四人又必是歐陽霜的朋友,如何能容?不說出來,至少還可以捨了自己,放她回去為人,所以沒有供出。
  不料仙人慧目,早已洞矚隱微,知瞞不過,左右都難免死,不禁悲從中來,把心一橫,大聲說道:「大仙既然道法高深,神目如電,我那同來的人,想也難逃回去。要我供出底細,事有礙難,比殺我叔父還苦。此乃我自己不慎,失身妖黨,平日受盡凌踐欺壓,牛馬不如,今日命該慘死。生魂回去,還得長受妖人禁制,你就饒我,也只逃命一時,未必便能為我出力冒那奇險,奪回鎮物。還不如直截了當,速賜一死。別無他言,任憑發落便了。」
  劉泉見狀,微一尋思,冷笑道:「你倒想得開。我知天門教下,殘忍惡毒。入門必須身為異類,服役三五年。末了還須殺一至親最近之人,方准脫去皮毛,復體還原,收歸門下。妖人令出必行,稍有違忤,便將生魂拘去,日受驅策,永墮沉淪,祭煉妖法,從無一人稍具天良。那人是你什人,為何死在臨頭,還要這樣護她?」
  怪人聞言,還未答話,蕭清聽出原因,忽然省悟道:「哥哥,你為了表姊出走,做出無禮之事,無顏在此,才翻山逃去。聽你口氣,莫非你二人都在妖人門下,同來的便是她麼?你不要糊塗,這四位仙師,來時我已請問過,俱從雪山到此,與嬸娘從沒見過哩。
  「果真表姊同來,不妨說出,只要有萬分之一可恕,兄弟寧死,也必救你二人,仙師也不會不發慈悲。仙師妙法,你早見識,業已洞悉隱微。你還要隱瞞,豈非誤了你,還要誤她麼?」
  蕭清又朝劉、魏、俞三人哭求道:「這是弟子哥哥蕭玉,同來那人,想必是我表姊崔瑤仙。想當初,先母一時不合,言語傷了嬸母,以致叔父誤聽先母和崔家舅母之言,鬧出許多事故。後來嬸母得道回家探望子女,先母已經身死。嬸娘又誤傷舅母,以至於死。自後一家人冤冤相報,遂有今天。
  「哥哥本與表姊自幼許親,表姊要哥哥報仇。哥哥不肯,表姊便離家出走,哥哥由此便終日好似瘋魔,終於失蹤。叔父用盡方法去尋他們,連嬸娘也代向山外尋過,均無蹤跡。哪曉會誤投妖邪,變成這個畜生樣子。他二人雖是有罪該死,情實可原。中間曲折還多,一時也說不盡。務望仙師大發慈悲,暫時饒他二人,弟子定叫他供出實情便了。」
  說時,屋外天空中,似有光華一閃。
  劉泉笑道:「好蠢的業障!你只當我要你供出,才擒得到她麼?如不看在你弟天性孝友,適才早將你立斃劍下了。你回頭看那身後是誰?」說罷,將手一指。
  蕭清、蕭玉同時回望,門口光華裂開,室外似有七點星光閃過,光華重又將門封上。劍光分合之間,憑空一隻大馬猴,戰兢兢跑了進來,見劉泉端坐室中,嚇得轉身就要逃跑。
  蕭玉看見馬猴,雙手緊緊抱住,早不顧命翻身跳起,哭道:「妹妹!你怎會也落入人手,還沒逃去?這都是我們兩人命苦,受盡千災百難,如今落得生死兩難。快些隨我跪求仙師,看看能否看我兄弟情面放你一人,將我生魂帶了回去吧。」
  那馬猴也口吐人言,哭道:「我也和你一樣,老不忍心下手。後聞你已被擒,恐連累你,越發膽小躊躇。一會又聽諸位仙師找尋靜室,似要審你。打算冒險尋你,相機救了同逃,可是回去必死,不死,妖人下手更毒。死在一處原好,只是死後魂魄必被妖人拘回,天長地久受折磨,怎受得盡啊!」說罷,熊、猴俱抱頭痛哭不止。
  允中見狀,不由觸動情懷,不等蕭清開口,首先代他們求情。蕭清聽出馬猴是崔瑤仙幻化,益發苦苦哀求。
  劉泉喝道:「你二人自尋苦惱,怨得誰來?單是哀哭,有什用處?可曉得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麼?」
  崔瑤仙畢竟女人心細,雖在悲痛之極,早偷覷著劉、俞、魏三人的詞色動作。聞言知有活路,立時轉悲為喜,忙拉蕭玉雙雙近前,跪下叩頭說道:「我二人誤入邪途,非出心願,無奈妖法禁制,不能脫身。今見仙師法力無邊,如蒙救援超脫苦海,固是恩深再造,即或死罪難容,也求大施法力,免我二人魂魄受禁,永無翻身之日。」
  劉泉接口喝道:「你二人天良尚未喪盡,雖然該死,姑念事出無知。蕭清苦求,索性成全你們,使復人形。妖人未除以前,你二人在此室中靜坐,不可擅離,方保無患,否則身死魂戮,休得後悔。」二人及蕭清都喜出望外,悲喜交集,叩頭不止。
  劉泉又命蕭清速取兩身男女衣服鞋襪備用,隨後從法寶囊內取出四十九根竹簽,分插地上。命蕭玉先走近前,運用玄功,施展仙法,手掐靈訣,由頂門往下,全身連畫十幾下。恰好蕭清取來衣物,蕭玉全身忽起裂縫。劉泉照樣行法,畫了崔瑤仙。
  劉泉用手朝蕭玉身上連扯了幾下,一張整的熊皮應手而起,立時復了原來人身,現出一個赤條條的二十多歲英俊少年。劉泉吩咐火速穿衣,又各給了二人一粒丹藥。又命少停由蕭玉代崔瑤仙如法施為,也將獸皮劃破。事畢穿衣以後,將兩身獸身拼成兩個整的,鋪於竹陣之內,各在室中靜坐,自有靈效。
  說罷,劉泉同了俞、魏、蕭清三人,收了劍光,去至室外,用法術封閉全室,同往前面蕭逸屋中走去。趙光斗業已先在那裏,蕭、吳師徒二人也已清醒,漸復原狀。見劉、俞、魏三人進來,方欲伏枕叩謝,劉泉再三攔止,互相通問,落座敘談。
  劉泉道:「貧道一來,便見室內隱隱邪氣,知道妖人狠毒,除門外石坪暗設禁制外,室內尚有埋伏。不料這兩個妖黨,俱是府上親屬。適見他們質地均屬不惡,不知何以至此?主人新愈,不宜多言。在座諸位,可有人得知此中細情的麼?」
  蕭逸聞言,歎了口氣,眼睛一紅,便命蕭清代答。蕭清這才細說經過。

  原來蕭氏全家隱居哀牢山,雖歷三世,年代卻不甚久遠。祖上共是弟兄三人,還帶著數十家共患難同進退的親戚友人。蕭逸之祖是老三,晚年才生蕭父。自來么房出長輩,加以蕭逸天資穎異,博學多能,山中一切禮法教養,耕作興建,多半出於他的策劃部署。
  同隱的親友門客,內中還有一個複姓歐陽的孤女,原是蕭父世僕歐陽宏之女。乃父從小就跟主人當書童,長大學會一身絕好的武功。中年喪妻,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因生於霜降之日,取名霜兒。蕭氏入山,也相隨同隱。
  霜兒十三歲時,蕭父出獵遇險,歐陽宏捨身以救,臨終前泣請主人照看孤女。前明門第之見,已成積習。蕭父見歐陽霜小小年紀,事父甚孝,相貌又極端麗,自然喜愛,何況更覺義僕不可辜負,須得善待。無奈妻室早亡,子又年少,家中無法留養,便送往親戚家中暫住。
  乃子蕭逸是個多情種子,與歐陽霜從小一處長大,耳鬢廝磨,情根已深。只因出身閥閱,世家望族,雖已入山隱遁,家中排場過節,依舊積習難改。
  蕭父為子訂婚,意中所定,乃是蕭逸的表姊,姓黃名畹秋。畹秋年長蕭逸一歲,不特才貌雙全,更饒機智。與蕭逸小時同在一處讀書習武,又是舉家隨隱,常日相見。蕭逸一心在歐陽霜身上,自然不願結這門婚事。再三向父力說自己年幼,要習文練武,恐怕分心,不到三十,決不作室家之想。
  蕭逸的姑母性甚急躁,又只此一女,愛如掌珠。本最喜愛蕭逸,知道堂兄有納彩之意,巴不得當時圓成這一雙佳偶。
  父子正計議間,老年祖母忽然病死。跟著蕭父一夕微醉之後,忽又無疾而終。連治重喪,無暇顧及婚事,又沒了尊親相強,蕭逸正好擱起不提。
  時歐陽霜年已十六,出落得天仙化人,婷婷楚楚,寄居在黃家。蕭逸假名守孝,明拒婚事。卻不時往黃家裏來往,再不就藉故在左近盤桓竟日。每次皆躲著黃畹秋,有意無意,找些瑣事來與歐陽霜交談。
  二人每次相見,一個只管冷如冰霜,淡然相對,一個卻是小心翼翼,深情款款,情有獨鍾,自然流露。蕭逸為人外柔內剛,溫和安詳,謙而有禮,說話舉動,在在顯得意摯情真。雖然對誰都是如此,情之所鍾,究有不同。
  畹秋何等聰明,自然一看便透,於是由失望而羞憤,由妒忌而生仇隙。怨毒所鍾,漸漸都移向歐陽霜一人身上。
  歐陽霜原本心感個郎越分相憐,情深意重,早就誓死靡他。只為幼遭孤露,出身寒微,逐鹿者多,雲泥分隔。畹秋母女,更是虎視眈眈,大有不得不甘之勢。現正寄人籬下,寡過尚難,何敢再生非分之想。心裏儘管熱情似火,外表卻狠著心腸,強自堅忍,裝成一副冷冰冰的面目去對蕭逸,背地卻又臨風灑淚,對月長歎,飲泣吞聲,自傷薄命。
  後見蕭逸相愛情愫漸被畹秋看破,自己更是百般謹慎,端恭自重。但仍免不了畹秋的疑忌和遷怒,冷嘲熱諷,受不盡的閒氣。所幸黃母不知就裏,畹秋心猶未死,深知乃母性情太剛,容易僨事,沒敢明說,相待尚善。孤寒弱女,無所歸附,只得勉強忍耐下去。
  待過兩年,歐陽霜聽說蕭逸竟以才智超群,受全村推戴,不久便要選為村主,隱然全村表率,領袖群倫。知道村主一切均可便宜行事,無人敢於非議違命,當初定章,便是如此。蕭逸服滿,必要設法如願,這才有了幾分希冀。
  過不幾天,畹秋忽然與她刻意交歡,親如姊妹。歐陽霜也是絕頂聰明,這三年中早看出畹秋忌刻陰險,饒有詭謀詐術,時刻都在小心防備。見她前倨後恭,言甘語重,料無好意,哪裡肯上她的圈套,始終敬謹相對,言不及私。畹秋又要假惺惺,不肯自己開口。
  蕭、黃二家還有一個姓崔的表親,名喚崔文和。品貌僅比蕭逸略次,才幹卻不如遠甚,苦戀畹秋已非一年。畹秋志大心高,自然看他不起,從不假以顏色。崔郎並不因此灰心,受盡白眼,仍是一味殷勤。
  一年一年下去,素來烈女怕纏郎,畹秋漸漸對文和有了好感,對蕭逸則由愛生恨,也死了心。崔文和又向黃母大獻殷勤,黃母本就耽心愛女婚事,加以年高喜奉承,一見文和人品不差,巴不得早早完了向平之願。兩下裏一拍即合,不消多時,便聯成了姻眷。
  成親以後,文和對於畹秋,自是心坎兒溫存,眼皮上供養,愛得無微不至。畹秋志大心高,嫁給文和,原是出於負氣,並非真正相愛,一任夫婿如何溫存體貼,心中終覺是個缺欠。
  不久是蕭逸正位村主的吉期,村中隨隱諸老人,有好幾個都精推算星命之說。選立之前,早算出全村他年必有凶災,只有蕭逸可破,尤妙是當日如有紅鸞天喜星動,更能化險為夷。
  蕭逸趁機提起,父親在時,已為他定了與歐陽霜婚事。既有村長之言,一切名言順,好在村中一切現成,當天就由諸老福證,拜了天地。
  畹秋已是有夫之婦,對文和雖不深憐密愛,卻也感他情重,並無二心。只氣不過歐陽霜,暗忖:「你一個奴僕賤女,竟敢越過我去,奪了我多年夢想的好姻緣。我弄不成,你也休想和蕭逸白頭偕老。」處心積慮,必欲去之為快。表面上卻不露聲色,裝作沒事人一般。先是拉上文和,刻意與蕭逸夫妻交歡,過從幾無虛日。
  起初歐陽霜也有些疑她不懷好意,防備甚嚴。知畹秋城府甚深,抱著一擊必中,不中不發的決心,把假意做得像真情一樣,不露半點馬腳。背地向姊妹閒談論,總說崔文和這個丈夫如何多情溫柔,自己如何美滿,出於意料。
  日子一久,歐陽霜終究忠厚,一旦聽出他夫妻端的恩愛非常,不似仍存忌恨,加以畹秋又善趨奉殷勤。履霜之漸,不由為她所動,疑慮全消,反感她不挾惠挾貴,全無世俗成見。連未嫁蕭逸以前,冷嘲熱諷,種種身受之苦,都認為是異地而居,我亦猶爾,一點也不再記恨,竟把情場夙怨深仇,誤當作了紅閨至好。
  畹秋見狀,雖知她已入牢籠,但是蕭逸和歐陽霜夫妻情感甚深,全都無懈可擊,急切間想不出中傷之計,只得苦心忍耐,以待時機。
  兩年後,蕭逸一舉得子,名叫蕭珍。再數年,歐陽霜又生一胞二女,各名蕭璿、蕭璉。一家人和睦快樂,羨煞畹秋,心中更如油煎火熬,每一想到,就恨海翻騰。
  村中缺鹽,每年都要派人出山採購,這年輪到蕭逸族弟蕭元帶隊。蕭元覬覦村長之位多時,也對歐陽霜懷有非分之想。畹秋早有心計,與蕭元細商,從山外找了一個落魄的少年,冒名歐陽鴻,偽稱是歐陽霜之堂弟,帶進山來。
  歐陽霜自幼喪母,十三歲失怙,聽說有個遠房堂弟,不禁大喜。蕭逸本待不信,但為討好愛妻,也就默認下來。
  歐陽鴻儀表不錯,又善於察顏觀色,不久就賓至如歸,與大家打成一片。畹秋見時機成熟,借故常時宴請歐陽姊弟。久而久之,蕭逸不疑有他,因而成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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