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三回
  雷聲驚鬼物 千山梵唱徹山林
  月夜挾飛仙 萬里驚波明遠鏡

  那白影行時迅疾異常,來勢本要往山門中穿進,聞得禪唱之聲,首先吃了一驚。勢子一緩,便遇林寒在山門前飛起阻路,匆促間竟未容他細想,立將所持之寶遞過。
  林寒喝聲甫住,忽見火光中伸出一隻細長手臂,掌中托定一物,連忙伸手接過。那白影正往山門下拜,林寒已一縱遁光,往大殿內飛去。剛一飛起,微聞那白影在身後歎息之聲,好似欲追又止之狀。
  林寒手中所持之物,頗似一塊圓的玉壁,手觸處,似有篆文凸起。相隔不遠,晃眼飛入殿內。見眼前奇亮,霞光閃閃,幻為異彩。
  老和尚師徒七人,俱在合掌喃喃,梵唱之聲益急。回頭往殿外一看,那條火箭已往東南方高空中飛去,耳聽嘯聲轉厲,又由近而遠,料是離去俄頃。
  林寒因明早便要長行,恐還有什吩咐,自己將行,也該稟一聲。先叩謝了一番,仍然跪伏地上,靜俟經聲住後,再行領誨。待有個把時辰,梵唱之聲才止。
  老和尚揮手命林寒起立,笑道:「佛家原戒打誑語。我因你師父的遺物,又是玄門之寶,理應為你所得。這孽畜借用已久,不遲不早,偏又在你行前送還,正好成全你收受,以為異日全身免難之用。他來時太驟,你竟忘了掩飾本來面目。你明早西行,他暫時尋不到你,日後終有尋著之日。這孽畜乃多年得道老猿精魂,厲害非常。
  「你師父因前生與其有瓜葛,又憐他久已改行向善,災劫臨頭,竟難避免。故將入佛門以前三世修真煉魔之寶借與了他,他雖說不輕害人,但是報仇之心正重。你師父只借此寶,不肯賜與,便是恐他仗著此寶,去往漢陽白龍庵找因素大師尋仇,又惹誅魂墮劫之禍。他還來本非所願,再如知道你師父前日坐化,此寶可以久借不歸,不料自行送到,被你巧得了去。
  「休看你苦煉多年,飛劍法寶多半上品,正邪各派中法術俱知門徑。無奈未受禪門嫡傳,玄門功行還未到上乘地步,真遇各派中出類超群之士,仍非對手。尤其這類多年得道精魂,因他形骸已脫,復經苦煉,真神凝固,變化無窮,飛劍法寶所不能傷。為被他訪查出你的形跡,須知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你走後,他必先來尋我,連遭失利,轉而尋你,宿怨已深。
  「往好的說,看你師父情面,將寶奪去,與人無傷,否則,他來去飄忽,無形無聲,行同鬼物,任你防衛周密,吉凶也自難定。所幸適才我看他一身道氣,尚有仙緣遇合。你師父賜你柬帖,又命你遠投芬陀大師,在雪山隱跡,必與此事有關。你也久經大敵,必能預燭機先。你只緊記著每當入定之先,預將洞門和你身側四外,行法封閉禁制,即使來侵,也可警覺。只要不大意,便不致有大害了。」
  林寒謹謝教誨,把寺中田產情況一一稟告。老和尚含笑點首,揮手命出。
  林寒告別出殿,到房中待了片刻,見東方已現曙色,攜了衣物重又走向大殿和禪師坐化之處,各端肅拜了幾拜,徑往川邊倚天崖飛去。
  到了龍象庵前落下,進去見了芬陀大師,跪下行禮,遞上一封柬帖。
  芬陀大師看罷柬帖,喚起說道:「令師坐化,我適有事,未克親送。信中說你前生孽累,有難避免者,囑我就近照拂,自無恝置之理。大雪山冰壑洞穴甚多,只神旗峰頂有一洞最佳,孤峰入雲,高出天半,山腰以下,盡被冰雪封住。不特飛鳥不到,因為地勢過高,峰又不廣,便是各派中禦劍飛行之士,往來經行,也都至多略繞峰腰即過。你在此潛修,甚是合宜。」
  林寒大喜,忙又跪下拜謝。一問老和尚師徒來歷,乃是禪師師弟無名和尚,佛法無邊,已將證上乘功果。
  頭一次楊瑾下山積修外功,林寒未在庵中。第二次,林寒便在神旗峰池洞中潛心修煉。有一天林寒正在池洞中打坐,忽覺心驚肉跳。起看第二封柬帖,尚未到開視時日。忙即嚴加戒備,飛往庵中,向大師求教。
  大師默運靈機觀察,竟是老猿精魂因查出底細,心中忿恨。或明或暗,連往上方山鏡波寺中,用盡方法尋仇,俱被無名和尚師徒以佛法戰敗。末一次暗中變化前往,以為可以出其不備。誰知魔淺道高,幾遭不測,因此不敢再往。
  老猿四處尋訪林寒下落無著,忽生毒計,尋到林寒老家,訪去林寒生辰八字,用極厲害的邪法拜禁,意欲使林寒禁受不住被逼無奈,自行投到。
  照例此法一遇道行稍高的人,頭幾天不覺怎樣,七日一過,便神志昏迷。當在禁中,真神被攝,自行投到行法人前,一任擺佈。叫如何便如何,什麼真情,全部吐露,無力違拗了。
  芬陀大師查知就裏,乘老猿行法未久,只憑邪術虛相攝引,不知仇人所在以前,先用佛法破解。又傳了林寒金剛、天龍兩般坐禪之佛法,以防下次。並命將所得寶物貼胸藏好,謹防萬一失盜。
  那寶物乃是一塊古玉符,上刊雲龍風虎、水火天雷及諸靈符,為禪師前三世身在玄門時所煉的一件奇寶,本可用來防身。無如老猿遭劫之後,精魂未固,倉猝之中又尋不到好廬舍。巧遇禪師路過,哀哭求情,知異類煉神最怕魔擾,便將此寶借他防魔。老猿拿去,苦煉多年,竟將精魂煉得比轉劫借體還強十倍。又妙在能以玄功變化,隨心所欲,道行大進。
  林寒在庵中住了月餘,學會禪功,方始回去。
  楊瑾此時並未在庵,只是以前隨大師往上方山去,見過幾次。曾聽大師說過,他有相求自己之處。知他無事不來,又在庵前守候,延頸企盼神情,說不定便是等待自己回庵,有什急事。忙即招呼雲鳳,攜了四小,一同降下。
  林寒說起,仍是為了猿精之事,來此求助。芬陀大師正在打坐,只說:「楊瑾可以為謀,現時同了凌雲鳳,在白陽山斬罷三屍,業經起身在途中了。」說完,便即閉目入定。
  林寒不敢在旁瀆擾,所求之事又極緊急,忍不住跑出庵來眺望。正等得有些心焦,見面甚是欣喜。
  楊瑾引見雲鳳、四小,施禮入庵,先去芬陀大師面前,率領雲鳳、四小一同跪拜。將軒陵二寶昊天鑒、九疑鼎,以及鼎內取出的一丸混沌元胎,連同妖墓所得三枝后羿射陽神弩、四十九粒鐵豆、一個大葫蘆等,一併獻至座前。恭恭敬敬,稟告一切經過。
  大師微啟二目,含笑點首,向林寒看了一眼,示意退出,又復閉目入定。
  楊瑾覺著師父今日打坐神情與往日不類,定有什事,神遊在外,不然不會如此。得寶俱已獻出,只神鳩猛烈通靈,不敢大意,正想仍用朱環將牠押往殿外,交給雲鳳看守。
  那神鳩被敵人擒制,本來不服,早就蓄勢待發,加以回醒時久,體力逐漸康復,更是躍躍欲動。來時楊、凌二女因聞二老之言,知牠難制。連所攜寶物,全都行法隱去,以防牠睹物思人,激怒相拼,不受羈制。又受二老重托,意在生降,不便傷牠,一路之上,甚是小心戒備。
  及至進庵參拜,獻出諸寶,神鳩見是舊主之物,忽落敵手,果然火發性起。等楊瑾要將牠押往外殿,更忍不住,立時怪眼圓睜,精光四射,一抖雙翼,掙扎欲起。仗有朱環神光,圈住全身,雖掙不脫,那般威猛兇惡倔強之狀,看去卻也驚人。
  楊瑾低喝一聲:「孽畜,還敢如此大膽!」隨手取出法華金輪,方欲迫使就範。芬陀大師手上一串牟尼珠,忽然脫腕飛起,化成十丈長一道彩虹,穿著一百零八團金光,其大如碗,將神鳩繞住。金光到處,朱環倏地飛回。
  再看神鳩,口內含著一團金光,周身上下也被金光彩虹圍繞數匝,目定神呆,形態頓時萎縮。知被師父佛力制住,無用操心。又見林寒肅立在側,狀甚憂惶,忙連雲鳳、四小一齊偕出,同往自己修道禪房以內,問林寒可有什麼急事。
  原來那老猿精自從當年遭劫,向獨指禪師借得古玉符回洞,苦心潛修,居然煉到神凝形固,無須轉劫再尋廬舍。這一來,深知玉符功用,愛之如命。無奈與禪師約定歸還年限,不敢失信。上次去往上方山還符,並非出於本願。
  原意此符乃玄門異寶,佛家拿去無什用處,禪師法力高深,更不需此。不過前去打個交代,表明牠不失信,再向禪師苦求賜與。誰知一到鏡波寺門,早有人在彼相候。恰巧他因還符之前,取捨不定,去遲了一天。以為禪師見怪,驟出不意,沒有深思,竟自將符還與林寒。
  老猿本就不捨,忽又看出林寒不是佛門弟子裝束,覺有破綻,頓起驚疑之念。當時便要飛入殿內,假裝叩謝,一查就裏。先料林寒也是個來向禪師借符之人,並沒想到禪師業已坐化飛升。
  及被大殿上三寶神光嚇退,回山以後,暗忖:「初見禪師借符之時,尚蒙憐憫,嗣後一意苦修,力求善果,以禪師的智慧遠照,不會不知,見面至少也得嘉勉一番。縱然去遲了一日,怎就命一外人守候索取?不容自己入寺拜謁,也就罷了。何以還要小題大做,無緣無故,放出佛門煉魔降妖的三寶禪光,好似深防自己強要入內一般?」
  越想越疑,決意再往寺內,藉口昨晚未得參謁謝恩,仍想伺機索賜古玉符,就便觀察那日天龍禪唱,是否為己而發。
  第二日林寒走沒多時,他便二次趕到,空中飛行,遠遠望見寺門口又站定一個中年和尚,意似有待,卻非昨日收寶之人。等猿精一降落,便一橫禪杖,將寺門攔住,喝道:「此乃清靜禪門,何方精靈,竟敢擅行闖入!即速退去,免遭誅戮!」
  猿精不知他是無名老禪師弟子鐵面天僧漚浮子,先還當是獨指禪師門下,不敢忤犯。及至忍著憤怒,躬身說了來意。
  漚浮子笑道:「可笑你這老猿精,枉自修煉多年,還轉了一劫,卻這等茫昧。獨指禪師已於前晚功德圓滿,飛升極樂,竟會一點不知曉,還向我佛門擾鬧。饒你無知,速速去吧。」
  猿精聞言,明白昨晚上當。料這和尚也不好惹,怒問:「禪師既然飛升,昨晚為何蒙詐去我的寶物?」
  漚浮子笑道:「蠢畜蠢畜,你自身尚無歸著,有什寶物是你的?寶物如應為你有,昨晚為何親手遞與他人?你自還債,他自取償,他有他的來歷,你有你的因果。什麼叫作寶物?要牠何用?又與我和尚何干?放著大路不走,卻向我糾纏不清。再如逗留,難逃公道。」
  老猿雖是得道精魂,災劫未滿,火在心頭。哪識漚浮子奉了師命,向他點化,立時性發暴怒,非向和尚索要昨日誆去他玉符的人不可。末後竟將所煉桃木飛劍放出兩道青光,想要傷人。吃漚浮子一禪杖撩上去,將兩道劍光雙雙打折。
  猿精大驚,才知和尚厲害,不可明敵,立縱遁光逃去。漚浮子一笑回寺,也未追趕。
  猿精猜定寺中和尚與禪師必有瓜葛,既想奪還玉符,又氣忿不過,連打探了兩日寺中和尚的法號來歷。偏生獨指禪師與無名禪師本是同門師兄弟,時常閉關參修禪門上乘妙果,久已韜光隱跡,不為世知。
  無名禪師師徒七人,更是禪關一坐,便歷數十年之久。獨指禪師雖有林寒時常下山積修外功,但是從不許提起是他記名弟子,林寒又未受戒剃髮。
  本來絕少人知道這兩位有道高僧來歷,與猿精交往的,十九為左道旁門,以及後進之士。哪裡能打聽得出,始終莫測高深,難操勝算。思量無計,只得把平生所煉法寶,連同餘剩的四十七口桃木劍,一同帶在身旁。三次趕往上方山,滿想以多為勝。
  妙在剛一飛到,又換了一個和尚在彼相候,一交手依舊大敗而歸,連寺門都未得走近一步。似這樣想盡方法,連去六次,每次必換一個敵人。把無名禪師門下天塵、西來、漚浮、天還、無明、度厄等六弟子一一會遍,連喪了好些法寶。
  四十九口桃木飛劍,先後折卻了二十八口,枉自仇深似海,無可如何。最後拼冒奇險,以為每次敗逃,多用玄功變化脫身,至多再敗上兩回,能僥倖報仇更好,否則也探看寺內到底有多少強敵,叫什法號,何以個個都無人知道來歷,而又那般厲害。於是易明為暗,不去山門外叫陣對敵,徑仗玄功變化,偷偷前往。
  這一回居然被他潛入寺內,見仇敵都在殿上打坐,當中只多著一個老和尚。看神氣事前毫無準備,山門外也無人相候。猿精也是久經大敵,雖稍幸今番計善,卻又因中坐老僧生了疑慮。
  猿精心想:「那六個已然無一能敵,何況是他們的師父,況且每來俱似前知,早有一人等候門外,難道今番暗來,便不知曉?」恐怕上當,不禁又膽怯躊躇起來。
  伏身殿角,待了好一會,兀自欲前又卻,不敢下手。正觀望問,忽見中坐老僧微啟二目,向他微笑。情知不妙,忙縱遁光欲逃,哪裡能夠。
  耳聽禪師喝道:「禪門淨地,豈容妖物鬼混?眾弟子還不與我拿來!」語聲甫住,眼前金光一亮,禪師上座弟子天塵,已持禪杖在前,現身擋住去路。
  猿精以前曾與他交過手,知他法力高強,手中降魔禪杖神妙無窮,有好幾件法寶,俱斷送在他手內。驚弓之鳥,怎敢抵敵,慌不迭一縱遁光,往斜刺裏逃去。又遇漚浮、無明二弟子,雙雙迎頭截住。
  猿精知道事機危迫,只得拼著挨上兩禪杖,仍用玄功變化,化成一溜火光。待要破空直上,倏地眼前奇亮,十畝方圓一片霞光,金芒眩彩,耀眼生花。倉猝間,也看不出是什寶物,只覺疾如閃電,當頭壓將下來,休說逃遁,連緩氣的工夫都沒有。
  猿精身上機伶伶的一個寒戰打過,立時失了知覺。等醒轉過來睜眼一看,仇敵師徒七人,仍在打坐入定未動,殿上佛火青熒,光焰停勻,自己仍然伏身原處。
  清風拂體,星月在天,殿內外俱是靜悄悄的,不聞聲息,與初來時情景一般。恍如做了一場噩夢,絕非曾經爭殺之狀。
  猿精暗忖:「適才明明聽見老和尚看破行藏,喝令眾弟子將自己圍困,如今既未受傷,又未被擒,仍在殿角上潛伏窺視,難道是怯敵心虛,因疑生幻,自己搗鬼不成?」
  細查仇敵神態,直似入定已久,毫無覺察。雖然十分驚訝,但因復仇心盛,到底是真是幻,也無暇深思,反以為仇敵真個沒有窺著自己。意欲乘其無備,運用玄功變化,猛衝入殿,下手暗算,取禪師師徒性命。
  主意打好,剛待向殿中飛去,猛覺全身俱受了禁制,一任費盡心力,絲毫轉動不得。這才知道身落敵手,適才業被縛制,是真事,不是夢幻,危機重大。說不定多年苦功煉成的劫後精魂,半仙之體,就要毀於一旦。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由急生悔,由悔生痛,越想越傷心,忍不住撲簌簌流下淚來。
  生死存滅關頭,猿精不由把平日剛暴嫉忿之性消磨殆盡,立時軟了下來,口吐哀聲,哭喊:「禪師羅漢,可憐小畜兩劫苦修,煞非容易。自問平日尚無大過,從不輕易傷人。獨指禪師曾垂憐憫,還借過仙符,相助小畜成道。只是為一念之差,貪嗔致禍,自知不合屢來冒犯,如今悔已無及。千乞念在獨指禪師成全小畜一番恩德,看他老人家的面上,大發慈悲,饒恕小畜一命。從今往後,定當匿跡荒山,自修正果,決不敢再向佛門窺伺。」
  他這裏只管不住哭的訴泣求,說了一遍,又是一遍。禪師師徒依舊端坐蒲團之上,閉目入定,神儀內瑩,寶相外宣,越覺莊嚴靜寂,仍似毫無覺察。
  本來猿精劫後殘魂,好容易經過多少年的苦修,受了若干磨折,重新煉到形神俱全地步。就此毀滅,永墮六畜輪迴,自然不捨。這時休說復仇之念業已冰消,便是打落他一半道行,只要不使他形神消滅,俱所心甘。況又見被困之後,仇敵始終未下辣手,頗似意在儆戒,不至於要他的命,又覺生機未盡。一存僥倖希冀之念,不禁暗自有些喜幸。
  繼見禪師一任自己苦求,久久不理。回憶適才被擒時口氣,頗似決絕,坐功一完,便要來下毒手,又不禁害怕傷心,哀哀痛哭起來。
  隔了一會,再一想:「佛門廣大,素稱慈悲,普度眾生,勝於度人。自己業已服低知悔,認罪悔過,這和尚怎地如此心狠?哀求他一夜,竟是不聞不問。」
  又覺死活無關緊要,只是惡氣難消,不禁性發難遏,暴怒起來。剛想豁出轉劫,痛罵仇敵一場,且快暫時心意,省得不死不活,五內懸懸難受。
  「禿驢」、「賊和尚」等字樣還未出口,又一想到前次遭劫,為飛劍所斬。遊魂飄蕩,浮沉草露之間,無所歸宿,以及荒山潛修,種種苦難。這次又是精魂修煉成形,並非肉體,不特珍貴得多,被害以後,知非二次修煉不可。這幾個和尚法力又甚厲害,設有不幸,墮入輪迴,不得超生,豈非大錯?
  想到危險處,驚魂都顫,哪裡還敢口出不遜,自速其禍。思來想去,比較還是苦苦哀求,或有幾許求生之望。似這般時憂時喜,時怒時懼,哀樂七情,同時並集在心頭上,似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
  終於走了認罪服輸,以求免死的一條道上。好話說了千千萬,真是無限悲鳴,不盡傷心,接連七日七夜,不曾停過。
  好容易哭求到了末一天的子夜,才見禪師微啟二目,笑指他說道:「你這孽畜,還不去麼?」猿精只當取笑,自然重訴前言,哭求寬免。
  禪師倏地喝道:「想來便來,想去便去,你自忘歸,有誰留你?」
  猿精聞言,猛地吃了一驚。方又要哭訴受制已歷七日,千乞老禪師恩釋。忽覺身已能動,忙試一縱遁光,果然無罣無礙,自在飛起。萬想不到仇敵毫未加以傷害,放時這般容易。魚兒脫網,絕處逢生,慌不迭地逃回山去,再不敢去向上方山生事了。
  過有三年,猿精出外採藥,遇到兩個近年新結交的忘形之友:一是崆峒派小一輩中有名人物小髯客向善,一個便是昆侖門中名宿巫山風箱峽獅子洞游龍子韋少少。因猿精自知異類成道,喜與高人親近,訂交之始,曾助向、韋二人採覓到不少靈藥。
  向、韋二人雖知他是個異類,不特道行甚深,仙根甚厚。精於玄功變化,法力修為,都不在自己以下,並且立身正而不邪,異日必成正果,對人又復殷勤恭敬。因此不惜折節下交,訂為忘形之友,常共往還。
  這日無心中在縉雲山中路遇,自是欣然。由研討各人劍法起始,後來說高了興,便各將自己飛劍放起來,互相比鬥了一陣,又暢談了片時,向、韋二人才向猿精定訂了後約別去。
  彼時正值許飛娘從空中路過,先並不知是誰,因看出不是峨嵋一派,生心網羅。遠遠落下遁光,隱了身形,往前窺探。一見有游龍子韋少少在內,知他為人正直,上次慈雲寺已非本願,見面准鬧個無趣,心中涼了半截,本想走去。
  繼見韋少少等收劍同談,悄悄在旁一偷聽,正聽到猿精對向、韋二人談起前事。韋少少見聞雖廣,也只知獨指禪師生平大概,因無名禪師自來韜光,仍然不知底細。向善行世未久,更無庸說了。
  猿精便托向、韋二人,代為訪問各正派中高明之士,到底鏡波寺七個新來的和尚是什麼來歷,上次吃的虧值與不值。自知不敵,原無復仇之想,偏被許飛娘聽了去。
  她也不知那師徒七人是誰,只覺有機可乘。當時因聽猿精口氣,輕易難受自己被愚弄,並沒露面,只在暗中尾隨,到了他的洞前,便自走去。
  她先找到禿神君許陶,問出前半根由,並知林寒日後也要歸峨嵋門下。又在各異派中連訪帶問,請教高人推算,居然被她弄了個一清二白。只不知林寒得了玉符,遊往何處。
  許飛娘自己名聲太大,怕猿精不肯合流,特意找了海南島山寨中一個專煉旁門道法的散仙。教那散仙前往福建大姥山摩霄峰絕頂猿精修道的洞前,假作遊山採藥,去向猿精結納。乘間告知底細,慫恿他去尋林寒報仇。
  那散仙名叫雲翼,原是黎人,隱居海南島五指山黎母嶺多年。先本在山寨中閉戶潛修,絕少與聞外事。許飛娘因聽人說起他得過黎母真傳,精通許多異術。能咒水不流,咒火不燃,咒人隨意生死,慕名相訪。彼此談投了機,許飛娘便向他求教,學會驅遣六丁、假形禁制之術,並送他一口寶劍,傳了煉劍之法。
  雲翼因自己出身黎教,與別的玄門宗法不同,深以不會飛劍為憾,得劍大喜。由此兩人成了莫逆。這日受了飛娘之托,趕到峰頂,正值猿精他出,洞門緊閉。
  那大姥山在閩江北面,福鼎縣南,與洞宮山對峙,群峰林立,孤兀挺出,與南嶺諸山不相連屬。猿精所居的摩霄峰,乃是山的絕頂,三面皆海,極擅洞壑之奇。去時又當九秋天氣,據峰憑臨,下面是千山萬壑,齊湊眼底。到處丹楓黃橘,映紫流金,經霜欲染。
  那山上面是高雯雲淨,中天一碧,日邊紅霞,散為紈綺。再往遠看出去,又是海闊天空、一望無涯,波瀾浩瀚、濤聲盈耳。真個是秋光明麗、冷豔絕倫,氣象萬千、應接不暇。
  雲翼賞玩了一陣,見暮靄蒼然、瞑色四合,以為猿精必是遠出,不會歸來,正欲走去。忽聽遠遠一聲猿嘯,接著便見遙天空際,隱隱飛來一溜火光。情知猿精歸洞,便停了步,負手望海,故作未覺。
  不一會,便聽破空之聲,直落峰頂,洞門忽然開放。回身一看,猿精已經進洞,只見到一個背影,已聞洞內有猿猴呼嘯之聲。雲翼見猿精沒來答理,無法交談,又不便做不速之客,直闖進去相見,引他啟疑。只得索性裝到底,再待一會,看他如何。
  猿精一到,便看出他不是正經路數,本想閉洞不理,由他自去。偏生近年來收了兩個有根器的小猿,俱都好事,早從洞隙外望,看了個清楚。
  小猿爭著和猿精說洞外那人,從午後便來,先向洞端詳了一陣,從身旁取出雞骨,像是排了一卦。末後又掐指算了算,到處東張西望。雖未入洞相犯,已在洞前逗留了好些時辰,神情甚是鬼祟,定非好人。適見他意似要走,聞得嘯聲,又復停止等語。
  猿精聞言,料知來人不是因見本峰景物雄奇,想奪洞府,便是有為而來。如若閉戶不理,不特示弱於人,他也決不就此罷手。想了想,還是先禮後兵,問明來意再說。因想試試來人深淺,輕悄悄閃出洞去,正要行法相戲,雲翼已經覺察,回過身來。
  猿精不及施為,便施禮問道:「道友日午便到荒山,至今未行,可是有什見教嗎?」
  雲翼知牠靈慧異常,笑答道:「貧道乃五指山黎人雲翼,因往洞宮採藥。望見此峰高出天表,偶然隨興登臨,頗喜此峰清麗雄奇。以為沒有主人,一時貪玩景物,未捨遽去。今見道友仙骨清異,豐炬夷沖,道行必然深厚,高出貧道十倍。可能恕我愚昧,見教一二麼?」
  猿精性傲,素喜奉承,來人一謙和,不由轉了好感。雖明白他前半賞景登臨,是些假話。心想:「這人雖非正派一流,倒也不甚討厭。許是無心到此,看出行藏,特地相待一談,並非有為,也說不定。既無不利之心,與他談談何妨?」
  當下應允,就在峰頂盤石之上,相邀雲翼坐談。又喚洞中兩小猿,將適從戴雲山溫谷中新採回來的大龍眼和柑袖之類佳果,取將出來待客。猿精因以前遭劫,便是受妖人連累。此人今日無故至此,又從未聽說過他的姓名來歷,測不透他的心意。總覺有些可疑,並未揖客入洞。
  雲翼知他意在防微,略談引導、吐納之言,便給他高帽子戴,譽如真仙一流。猿精見他容止謙沖,言詞敏妙,所談黎家道法,也是別有玄妙,自成一家,漸漸由疑轉喜。
  雲翼適可而止,並不久留,坐到月上中天,即告歸去。行時,因猿精煩他一試奇術,還故意露了一手。是夜雲霽風輕,清光如晝,照到廣闊無限的海面上,波翻浪湧,閃起千千萬萬的金鱗,一眼望不到邊際,奇景無邊,本就好看。
  雲翼卻嫌海濤起伏討厭,不如碧波無紋,澄明若鑒來得有趣。難得這好明月,意欲步行回家,徑由海面,賞玩這上下天光,踏月回轉海南島去。
  猿精因聽他說過善持禁咒之術,聞言知要咒海不流,疑是賣弄幻境,假裝要送他一程。就便觀賞,一飽眼福。
  雲翼知旨,立時邀了猿精,由峰頂往海面上飛去。將要到達,正值風起潮生,浪如山立,勢更洶湧。雲翼口誦禁咒,將手一指,海浪立時但平不動,澄波停勻,靜止不流。萬里海洋,彌望空明,再吃秋月一照,不特天光雲影,上下同清。海中大小遊魚往來,鰭鱗畢現。人行其上,竟是又平又滑,毫不沾濡,倒影入水,毛髮可數,宛然如在一片奇大無比的晶鏡上行走一般。
  猿精再三運用慧眼諦視,除開離卻兩旁百里和身後來路數十丈隨行隨復原狀外,前行二三百里的海面,直似整片玻璃修成,絕非幻境。心中好生贊服,不由傾倒。
  雲翼想已覺出猿精慧眼,看出他不能咒遍全海,微笑說道:「旁門小術,無異班門弄斧。重勞相送,已感盛情。你我訂交恨晚,改日再造仙山求教,就此告別吧。」
  猿精也因到了子夜用功之時,依言訂了後約。腳步一停,身剛告辭飛起,眼看海面,雲翼身子不動,人卻似射箭一般,在無盡晶波上,往前飛駛而去。行過之處,海水隨著飛起,波濤掀天比前愈猛,浪花起落之間。人已由大而小,由小而隱,逐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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