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回 阻險竄荒山 落日窮途 仙鄉何處 興亡說古國 尺刃寸弩 殷鑒空悲
等到坐完,微聞洞外有了響動。剛一走到洞口,便聽洞外眾聲喧馳,聲如鳥語,又尖又細,腳步甚輕,好似多人在近處飛跑。就石隙往外一看,天已微明,上次所見一叢叢的黑影,俱都不知去向,也不見一個人影。
方在奇怪,忽聽一聲驚叫,三五個二尺長短的黑影,從洞窟外飛起。疾如飛鳥,直往前側面土坡之下投去,一瞥即逝。雲鳳眼光何等銳利,早看出是幾個小人影子,料是昨日所見無疑。心裏一好奇,也不管是人是怪,忙將堵洞大石推開,拔劍在手,縱身追出一看。只見洞窟外面已滿積樹枝,堆有尺許高下,便往土坡上縱去。
剛一到達,便見土坡下面一片平地上,聚著千百鮮花衣帽的小人。每個高僅二尺,各佩弓刀,班行雁列,排得甚是整齊。中間三把小木椅上,坐著一男二女。男的身材略高,像是小人之王。面前跪著三人,正在曉曉陳訴,神態急迫。
雲鳳才一現身,那群小人便像蚊蟲聚哄般,嘩的一聲吶喊,如飛分散開來。成了一個橫行,站在小王前面,各自張弓搭箭,作出朝上欲發之勢。
那小王倏地從座中起立,走向前面,嘴裏「咿呀」了一聲。群小中便閃出一人,戰兢兢地朝雲鳳走近了幾步,先將手中弓刀擲下,不住地手指足劃,嘴裏咭咭呱呱說個不休。
雲鳳看出群小空自人多,並無什麼本領。雖不通他言語,看出並不是懷有惡意。知道走近前去,必定將他驚走,便不下去,只將手連招,引他上前,捉住看看到底是人是怪。
那小人見狀,仍是怯畏不前。雲鳳也學他將劍還鞘,以示並無惡意。
那小王原疑雲鳳是妖怪,見用火攻未遂,雲鳳業已追來,要派那人求和,問雲鳳要什麼東西。及見雲鳳將手連招,又以為想吃那小人。
那個派出去的小人,只管膽怯不前,恐將雲鳳招惱,亂子更大,又咭呱咭呱叫了兩聲。便從身後隊裏面又走出五個小人,內中四個先走上前去,把先派出的那一個小人按倒。從身旁取出藤索捆起,押往小王面前跪下,另一個便將衣服脫下,露出一身雪白皮肉,戰兢兢往坡上走來。
雲鳳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小人轉把自己當成妖怪,特地選出一個臣民,來供犧牲,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本心想考查他是否人類,這般送上門來,正合心意,暫且由他。
等那小人近前,索性伸手提起一看,只見他生得如周歲嬰兒一般長短。只是筋骨健壯,皮肉堅實得多,其餘五官手足,均與常人無異。背上還印著一行彎曲歪斜類似象形的朱文字跡,不知是何用意。小人因為受驚太甚,業已暈死過去。
雲鳳見他二目緊閉,心頭微微起伏不停,知道氣還未絕。人小脆弱,禁不起挫折,反倒憐惜起來。暗忖:「古稱僬僥之國,莫非便是這種人麼?可惜言語不通,沒法詢問。」想到這裏,便坐了下來,把小人仰放在膝頭上,輕輕撫摸,想將他救轉。
忽聽「嚶嚶」啜泣之聲,起自下面。低頭一看,那小王已復了原位。先派出來答話的一個,正被四個手持藤鞭的同類按在地下痛打。那小王看去法令頗嚴,被打的人伏在地下,一任行刑的鞭如雨下,連一動也不敢動,也不敢高聲哭泣,只管咬牙忍受,鳴咽不止。
雲鳳見點點小人受此酷刑,好生不忍。知這些人把自己畏若神明,便放下膝間小人,緩緩走下坡去,連喝帶比道:「你們不要打他,我並不要吃人。你們找一個懂人話的來,我有話問。」雲鳳往下走沒兩步,下面群小又暴噪一聲,各將弓刀舉起。
雲鳳仔細一看,人數少了好些,不知何時溜走,自己竟未看出。知他疑要加害,再如前進,勢必群起來拼,這等小人,怎禁一擊?既不像是山妖木魅,何苦多殺生靈,以傷天和?便把步履停住,仍把那幾句幼稚的話比說不休。
經過幾次,那小王好似有些懂得,口裏咿了一聲,便即停刑。眾小中又走出數人,也是走到雲鳳面前,將周身脫淨,戰兢兢站在那裏,意似等雲鳳自己取食。雲鳳將手連擺,隨意又提起兩個一看,生相均與先一個大同小異,只背上字跡和身著衣飾不同罷了。
這幾個膽子似較略微大些,雲鳳放了手,他們也不走,只管仰頭注視雲鳳動作。再看坡下那一個,業已醒轉,仍伏在原處不動。雲鳳見怎麼比說,也是不懂,心急上路。又想起昨日所採大枇杷和許多果實尚在洞中,打算回洞取了起身,不再和群小逗弄,以免誤了正事。
雲鳳才回到坡上,又聽身後群小吶喊之聲。回頭一看,那赤身小人連先前那一個,共是七個,俱都滿臉驚懼之色,跟隨在身後不去,不禁心中一動。暗付:「山居寂寞,這種小人倒也好玩,何不捉兩個藏在懷裏,帶回山去,無事時照樣教他們練習功夫,日久通了言語,豈不有趣?」便解開胸前衣服,挑了兩個面目清俊的包在懷裏,外用帶子紮好。徑直回洞,取了昨晚所採的果實,走將出來。
正待起身,見餘下五人赤身小人跟出跟進,仍未離開。猛想起自己還愁沒有衣履,仙山高寒,這小人不知能否禁受?他們現有衣服,何不給兩小多要一些帶走?於是重又往坡下走去。剛一到達,還未看見群小所在,便聽下面一聲暴噪,那數寸長的竹箭,如暴雨也似射將上來。
雲鳳劍已還鞘,手裏滿持著連枝帶葉的果實,猝不及防,只得拿果枝當了兵器,去擋那亂箭。好在此時雲鳳身子已練到尋常刀劍不能損傷的地步,何況這些小人弓箭。施展身法略一撥弄,那箭紛紛墜落,一支也未射中身上。
因見小人這般詭詐,不由心裏有氣,往前一探身,剛要往坡下縱去,擒那小王。
忽見路邊桃林內又衝出一隊小人,約有百十來個。內中三十多個,用幾根竹竿抬著一個藤兜,中坐一個身材傴僂,和常人相似的女子。後面數十人,分抬著幾個大蛇的頭,飛也似往小王面前跑來。還未近前,駝女已咭咭呱呱,高聲大喊。
喊聲甫息,那小王將手中一面綠色小旗一麾,口中喝了一聲。群小立即各棄弓刀,跟著小王朝雲鳳跪下,舉手膜拜不置。
雲鳳見他前倨後恭,方要喝問,忽聽那駝女用人言高叫道:「這位女仙休要見怪。他們都是這山中天生的小人,適才無知得罪,望乞原諒一二,等小女子上前跪稟。」
隨說隨從兜中扒起,左腳已殘,只有一隻右腳。旁立小人遞過一對拐杖,駝女接過,將兩杖夾在脅下,一跳一跳走來,雖是獨腳,行動卻是敏捷。
一到便擲杖跪下說道:「小女子閔湘娃,這裡的人舌頭太尖,不能學我們說話。其他卻同我們一樣。小女子居此多年,不見同類生人,也學會了他們所說的語言。
「只因近年不知從何處移來成千條雙頭怪蛇,新王的臣民被牠們吞吃不少。昨日聽說蛇窟下來了一個天神,將死蛇和窟中小蛇鬼一齊燒死。又傳此地出現怪物,小王因小女子不在,本想講和,未得其旨。只得準備弓箭手,四面埋伏了火石,決計一拼。小女子連忙趕來,已晚了一步,小王已有冒犯,還望仙人寬洪大量,念其情急無知。」說罷,叩頭不止。
雲鳳聞言,好生驚異,想不到深山之中,竟有這等小人種族生長。那一害不知是什物事,這小小種族,怎禁得起蛇獸怪物蠶食?本想助他除害,又恐誤了回山正事。欲將不管,一則上天有好生之德,修道人最重要是積修外功,豈能見死不救?二則這等聰明靈秀的小人種族,平時只是傳聞古有僬僥之國,不料果有其事,造物之神,真是無奇不有,任其滅種,未免可惜。
自己本想帶兩個回去訓練,難得還有通話之人,可見緣法湊巧。昨日無心代他們除了大害,何必為德不終?好在還是為生靈除害,並非畏難逗留,五姑仙人定能前知。這些小人行動甚是敏捷,既在此間聚族多年,也許能知仙山根腳所在,說不定還能從他們口中尋得一點線索。
雲鳳道:「你命他們起來,我不怪他們,那蛇也是我除的。」
駝女向小王一說,眾人大喜過望,紛紛歡呼尖叫不已。
小王對駝女耳邊說了幾句,駝女便對雲鳳道:「小王想請大仙去洞府暫居,不知可否?」
雲鳳好奇,也想藉這暫留的一二日工夫,一覘小人的風俗習尚,當下點頭應允。駝女再將話傳譯給眾人,小王聞得神仙肯光臨他的洞府,並為除害,連忙率眾跪謝,一時歡聲雷動。
駝女便命眾小人,抬過他的兜子,請大仙乘坐,同往王洞。雲鳳估量路途匪遙,知道駝女不良于行,執意步行前往。駝女不敢勉強,只得和小王說了,請小王率領一半人趕速回洞,準備歡宴。等小王拜辭起身,才恭恭敬敬,隨侍雲鳳起身。
雲鳳見手中果實還有一隻未被小人弓箭殘毀,便隨手揣入懷內,將餘下的連枝棄去。等上路之日,再行採集。行時見適才追隨的幾個小人已將衣服穿好,想起懷中還有兩個小人,尚赤著身子。解衣取出一看,那兩個小人想是在懷中聽見駝女和小王問答,知得就裏,俱已轉憂為喜,貼在雲鳳手間,甚為依戀。
這兩個小人原本生得清秀,這一喜笑顏開,更加顯出可愛。雲鳳決計後日回山,仍帶這兩個同行。便命駝女取來衣服,與他們穿好,說了自己意思,問其可否。
駝女聞言驚喜道:「本國人只有兩姓,男姓希裏,女姓溫靈。人種雖小,卻與大人一般能幹,有的竟比大人還要靈巧。無論禽言獸語,俱都通曉。可惜只有語言,並無文字,又是生就歧舌,無法教授。這二人一叫沙沙,一名咪咪。
「他們生來力氣大些,又比眾人聰明能幹,十四歲就被選充小王的近身侍衛。上月因隨王打獵,二人誤食了一粒毒果,舌上長了一個療瘡,舌尖已經爛去,所以派來做為供品。大仙如果看得上,要多少都可以。」
雲鳳聞言甚喜。駝女又向小人把話略微翻譯,喜得沙沙、咪咪二人跪在雲鳳腳前,歡呼叩頭不止。
雲鳳見駝女因自己步行,不敢坐那兜子。雖然獨腳步行,卻能盤旋於危坡峻坡之間,運轉如飛,雖不似小人矯捷,卻也不顯吃力。勸她乘兜,再三遜謝,也就罷了。
二人且談且行,約有十里之遙。忽見峭壁前橫,排天直上,似乎無路可通。沿壁走了里許,地勢忽又寬廣,漸聞鼓樂之聲起自壁內。
前面一群百十個領路的小人忽往壁中鑽去。近前一看,壁上下滿是薛蘿香蘭之類,萬花如繡,五色芳菲,碧葉平鋪,濃鮮肥潤,時聞異香,越顯幽豔。再看小人入口,乃是峭壁下面的一個圭竇。也有兩扇門,乃是用藤青花草紮成的,編排得甚是靈巧。底面附有尺多厚的泥土,藤蔓盤糾,草葉掩映,紅紫相間,關起來,與崖壁成了一體。
不知底細的人,決看不出來。門是六角形,方圓只有四五尺,拿小人的身量站在門中,自然還下得去,如是大人,再拿那片雄偉高大的崖壁一陪襯,就顯得太渺小了。雲鳳見前面群小俱已進完,駝女正傴僂揖客,只得俯身而入。
進門不遠,一座崖壁當路,前後兩壁,排天直上,高矮相差無幾,離地二十丈以上。壁上滿插著許多奇形怪狀的兵器和長大竹箭,鋒頭俱都斜著向上。當頂老藤交覆,濃蔭密佈。藤下面時有片雲附壁粘崖,升沉游散,益發把上面天光遮住。不時看見日光從藤隙漏下來的淡白點子,倏隱倏現,景物甚是陰森。
駝女見雲鳳且行且望,笑道:「大仙,看這裏形勢好麼?」
雲鳳點了點頭。駝女道:「他們捨明就暗,也是沒法子事。因為他們身材太小,山中野獸雖多,還可用人力齊心防禦驅除,惟獨天空飛的大鵰鷹鶚之類,俱甚厲害。平日小心翼翼,否則早就絕種了。這兩座崖壁,總名叫做通天壑,有千年古藤盤繞。只要洞門要地不被知曉,決難攻下,極為安全。」
雲鳳這時隨著駝女,沿二層崖壁走去,正聽到有趣的當兒,忽聞鼓樂之聲大作。循聲走沒數十步,前面一個凹進去的壁間。小王已率領洞中臣民,手執一根點燃的木條,青煙繚繞,雜以鼓樂,迎將上來。
小王率領二妃、臣民跪在當地,手中擎著一根長大的木條,顏色黝黑,發出來的香味清醇無比。身後方是一座高大洞門,也是六角形,約有兩丈方圓,門中刀輪隱現,不知何用。
雲鳳忙將小王與二妃扶起,謙謝了幾句。經駝女轉譯之後,所有臣民、鼓樂隊全都起立,分列兩旁。雲鳳偕小王、二妃、駝女、咪咪、沙沙六人,從樂聲中款步而入,門裏面是一座廣大石窟。四顧兩座刀輪,竟與門洞一般大小,犬牙相錯。沿門四周,還安有繃簧,上置刀箭。
一問駝女,這些佈置俱為防敵備患之用。外人至此,如不經小王允許,只一進那門,兩旁刀輪便即運轉如飛。上下四面的刀箭也亂發如雨,不論人獸,俱都絞成肉泥。休看他們人小,因為肯用心思,同心合力,不恤煩勞。除那雙頭怪蛇和雪山妖人的侵害外,頗能安居樂業,向來俱是以小禦大,以眾勝寡,極少遇見什麼過分的災害哩。
雲鳳正暗贊他們的毅力巧思,忽見路旁有一小池,隨著壁上面掛下來的兩條尺許寬的瀑布,流水漏漏,珠飛露湧。池旁設有一圈欄杆。小王和二妃便將手中木香擲入池內,回首向駝女說了幾句。
駝女便對雲鳳道:「小王因感大仙為國除害之恩,無以為報。他說這裏經數十百代老王採集收藏的寶物甚多,有好些陳列在外,請大仙隨意取上一些,無不可以奉贈。」
雲鳳對於後日斬除妖人之事毫無把握,再者修道人最忌貪心,怎肯妄取,再三遜謝。駝女只得向小王說了。
又前行沒幾步,忽見前面又有一座石壁,居中洞門形式高大,俱和二層洞門一般。門前立著兩排手執弓刀的衛士,門內隱隱有紅光透出。入內一看,裏面比外面還要高大得多,到處都是奇石拔地而起,懸崖危峨,大小參差,孤峰連嶺,自為丘壑。因著石形地勢,蓋上了千所小房舍,高低錯落,頗有奇致。
當中一條丈許寬的平路,直通到底,現出一座方圓數畝的大石台。臺上建著百十間方形和六角形的房子,高約丈許,比別的房子約要高出一倍。這些房子不論大小,俱都是方形和六角形,整齊如削成的豆腐塊,所以精巧玲瓏。但那顏色卻不一致,除當中王居是正白色外,餘者五光十色,什麼都有。這些木屋,也不知用什麼顏料漆的,卻漆得那般鮮明光亮。全洞並不見什麼燈火,卻是到處通明,纖微畢睹。
微一查看光的來源,才看出離地二十來丈處,懸著許多寶物。單是徑寸的夜明珠,就不下幾十粒。其餘介貝珠玉,各色各樣的異品奇珍,更是不知凡幾,有發光的,有不發光的。間或也有世間常用之物,如鍬、犁、獵槍、釣竿之類,但是為數極少,只七八件,俱懸在顯目之處。
大概物以稀為貴,雖只是世間佃漁畜牧中幾件不足奇的營生致用之器,到此都成貴品,與奇珍異寶等量齊觀了。這些寶物,每件俱用一些不曾見過的麻縷,從洞頂繫將下來,差不多每所房子頂上都有那麼一件。
駝女說:「這裏的珍寶,歷代收藏甚富。為供合族中的臣民鑒賞,一齊懸在外面。」說時,雲鳳已隨小王離階而升。這些小人雖然奔走山林,一縱數丈,那些臺階,每級卻止兩寸多高,在在看出具體而微,雲鳳甚是好笑。
剛一到臺上,還未進屋,小王忽率兩妃回身向雲鳳跪倒,雲鳳忙一一扶起。立時鼓樂暴發,樂聲也格外奇特,比外面所聞迥不相同。有的如同鳥鳴,有的如同獸吼,萬嘯雜呈,彙為繁響,又加聲音洪亮,襯著空洞回音,益發震耳。
外台的兩面,有兩列樂隊,約有百十名之多。樂器式樣甚多,俱為平生未見,大都竹木金石所制,大小繁簡不一,有的五六人共奏一器。
各處小峰短嶺,斷崖曲坡上的房舍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上千小人,隨著樂聲,歡呼拜舞。一個個都是頭戴六角方巾,身穿長衣拖及足後,渾身上下雪也似白。高高下下,疏疏落落,恭恭敬敬站在那些峰麓山頭,危崖絕蹬之間,舉動卻是整齊不亂。
小王夫婦三人起身以後,便分拉著雲鳳的衣角扯了一下。由駝女留雲鳳在外,朝當中宮室內緩緩倒退進去。台下左右兩排樂隊,跟著又奏了起來。
傳聞他們祖先,也和世間大人一般。在幾千年當中,不特文治武功,禮樂教化,號稱極盛,便是起居服食之微,也是舉世無兩。只為後世子孫不爭氣,風俗日衰,人情日薄。人們但知吃喝淫樂,急功近利,到了末世,人種日衰,逐漸退化到今日地步,再不能與別的大國一較長短。不得已,只好遷居在此人煙不到之處。
原來這些小人也曾是正常人種,退化到此,難怪他們形態面目,居處服裝,都與常人一般無二。怎麼幾千年來,不見於傳載呢?
雲鳳便問駝女:「小人國書史冊,當有掌管收藏之人,可能取來一視?」
駝女歎口氣道:「說起來真是可憐可恨!他們舊日文字書籍,也和我們中原上邦一般,浩如煙海。只為亡國的前一兩世,一班在朝在野的渾蟲只知標新立異,以傳浮名,把固有幾千年傳流的邦家精粹,看得一文不值。流弊所及,由數典忘祖,變而為認賊作父。幾千年立國的基礎,由此根本動搖,致於顛覆,而別人的致強之道,並未學到分毫。
「起先專學人家皮毛,以通自己語言文字為恥,漸漸不識本來面目,鬧得本國人不說本國話,國還未亡,語言文字先亡。後又忙於求生,一方面與鳥獸天災相抗,另一方面與自己同胞作那無謂的口舌紛爭,一代一代,了無已時。日子一久,由於沒有思想上的探索,從此無人想到文字。便是他們的語言,也因饒舌過多,舌尖分叉,變得不大相同了。」
雲鳳聞言,笑道:「我雖在仙人門下,學道日子無多,除身有仙傳法寶,略知劍術外,別的知識,還不是和你一樣?不特這種小人尚是初見,連說也未聽人說到過。且等我異日回山,見了仙祖,問明白他們來歷劫運,如能有所助力,我必再來,那時自見分曉。」駝女聞言大喜。
正談說間,台側樂聲起處,六角宮牆上九座宮門同時開放。旁邊八座門內先走出一對羽衣花冠的童男女,各執幡幢儀仗之類。這些童男女身高不及二尺,俱是一般高矮,個個秀髮披肩,容顏韶秀。那各種儀仗的頭上,都鵰有一個鳥獸的頭。口中含著一小片點燃的木香,香味和初入門時小人手中所持的相似,氤氳嫋繞,清馨馥鬱,聞之神爽。
雲鳳方要問駝女這種木香採自何處,小王已率二妃恭迎出來,躬身肅客,三揖退去。駝女閔湘娃便改向前面引導,雲鳳跟著進門,小王夫妻率八對童男女在後。
雲鳳入宮一看,在大人眼裏,宮廷廣才數丈,並不算大。可是畫棟雕樑,丹壁繡柱,都工細已極,再加上陳設精緻,物事玲瓏,處處頗顯得富麗靈巧之致。這時盛筵業已擺好,共設了五個座位。當中一座歸雲鳳坐,像個平時王位,比較高大,兩旁四個六角雕花的木墩,高才尺許,上首坐小王、駝女,下首坐兩個王妃。
入席之前,小王、二妃向中座三拜三揖,主客就位,樂聲便起。
菜已預先擺好。所用杯箸,比常人所用,倒小不了許多。杯子都是貝殼做的。菜肴有十八味,大中小各六味。大菜用小鼎,中菜用木制的盒,小菜用貝殼製成的盤盂,俱是六角形式。多半俱是冷食,除豬羊兩樣外,葷的俱是山禽野獸的醃肉,素的俱是野菜、黃精、奇花、異果之類,五顏六色,配搭勻稱,看去甚是鮮豔。
因是岩鹽所制,味道極好。飯食是黃精的粉和山芋、山麥製成的六角方饃。雲鳳多日不曾肉食,吃得頗為香甜。吃到差不多時,隨侍女童才捧上一大葫蘆酒來,顏色碧綠而清,色香味俱臻絕頂。駝女說是用山中幾十百種異花和果子製成,雲鳳連聲讚美。小王又殷勤勸飲,酒到杯空,不覺一大葫蘆酒飲去了一半。有了醉意,才行終席。
小王夫妻和駝女恭請雲鳳往別處安置,仍由持儀仗的童男女焚香後隨。由一片綠竹編成的屏風轉將過去,面前便現出一座半畝方圓的院落。當中一排五間房舍,乃小王夫妻的寢宮,兩旁臺階上也各有一排房舍。
駝女便領雲鳳向左邊這一排房子走去,升階入室,裏面也甚明潔。牆上掛著弓刀,地下鋪著竹席,小幾矮榻,尚可容身。小王夫妻躬身道了安置,說要午朝與臣民會商大事,便自退去。
雲鳳也到了做功課的時侯,因想詢問小人國中許多事蹟,便對駝女說了,留她一旁少候,逕自調息入定。
做完功課醒來,見駝女不知何時走去,只門外侍立著兩個童子:一個頭頂一六角木盤清水,手持盥巾,一個捧著一大葫蘆酒。身後腳旁卻伏跪著相從回山的沙沙、咪咪二人,手持弓刀,狀若戒備。
二小見雲鳳睜開眼睛,先過來叩拜之後,口裏「嚶嚶」兩聲。門側持著盥具、葫蘆的兩小人躬身走進,到了雲鳳面前,將盥具和葫蘆高舉過頂,跪在地上。
雲鳳比著手勢將四小喚起,聞著葫蘆酒香。剛接過手,便覺沙、咪二人在扯自己衣襟,也未介意。徑摘下上面掛著的介杯,倒出來一看,酒色殷紅。入口香腴,比起適才筵間所飲,還要醇厚得多。雲鳳原有酒量,因酒味特佳,越喝越愛,不由又飲了幾杯。
正欲再飲,忽覺又有人在扯自己衣角。低頭一看,正是沙沙,滿臉帶著驚懼之容,眼睛不住流轉。意似有所顧忌,不敢出口。而一旁捧著葫蘆、盥具的兩小,卻是面有喜容。
雲鳳猛地靈機一動,心想:「小人全族奉自己若天神,既命駝女在此陪侍,如無特殊之事,怎會久離不歸?這等小人,到底非我族類。適聽駝女說,沙、咪二人因聞自己要將他們攜上仙山,喜出望外。赴宴時,不知他二人何往。此時伏在自己身側,手中卻帶著弓刀,大有護衛之意。看他們臉上神情,與這執役小人迥異,又用手連扯自己衣角,莫非酒中有了毛病?」
剛一想到這裏,漸覺頭腦有些昏沉,神倦欲眠。照平日和小王宴上所飲的酒量相比,並不算多,何以醉得這般奇怪?便把酒葫蘆往地下一擲,正欲喝問,忽然身子一軟,竟要往榻上倒去。知道不妙,忙運真氣將神一提。
猛聽「呀」的一聲慘叫,兩眼迷糊中,見一點寒星從身側飛出,面前執役兩小已倒了一個。另一個正要逃跑,沙、咪二人早飛身縱起,將他按倒擒住。
雲鳳靈明未失,眼睛也能強睜,只是四肢綿軟,真氣一時提不上來。情知事有變故,方在焦急無計,沙、咪二人已慌不迭地走向身旁,徑將雲鳳腰間革囊解開,將昨晚所得的那枚大枇杷取出。爭先恐後上榻扶著雲鳳,將枇杷外皮撕破,塞向雲鳳口邊。
雲鳳心中明白,正覺那毒酒被自己一提真氣,發作更快,互相交戰,口渴欲焚。忙張口時,偏又口噤難開。眼看沙、咪二人滿面俱是淚痕,心中著急。不顧周身火熱,奮力運氣,將口一張,一下咬了一滿口。立覺滿頰清涼,汁水咽到肚裏,心中便爽快了許多。
接著又吃了兩口,已不似先時費力難受。等到吃完再吃第二枚時,手足已能轉動,襟前汁水淋漓一片。再看沙、咪二人,已是破涕為笑。
雲鳳將第二枚枇杷吃完,雖然頭腦還有些昏脹,身子已差不多復原了。身方立起,沙、咪二人歡笑著跑上前去,將地下躺著的服役兩小一刀一個,全行刺死。
咪咪拉著雲鳳的手,去取身旁寶劍。沙沙便將身偏俯,學駝女走路神氣,再做出被人禁閉之狀,然後上前拉了雲鳳的手,往外就走。
雲鳳恍然大悟,只不知小王那般虔誠厚待,怎會頃刻之間,變成惡意?好生不解。兩個言語不通,無法詢問,比手勢費時費事。
看沙沙、咪咪神色惶速,仿佛事在緊急,地下又殺死了兩個。雖然自信憑著自身本領和法寶足能對付群小,畢竟身居重地,不知對方使的是什奸謀,總是從速了結才好。
當下隨著沙、咪二人出室一看,除那死去的兩小外,更無一人防守。三面宮室,都是靜悄悄的,不聽一毫聲息。小王既然對自己要下毒手,何以只派兩個進毒酒的,還把沙、咪二人也放了進來?心中正自奇怪,沙、咪二人已一路比著手勢,領著自己,往外走去。
雲鳳也不管他們,且看到了那裏,見著駝女再作計較。一連跟著穿過兩處宮院,都未遇一人。最後走到宮側一個小門,才看見門內群小喧嘩之聲。
沙沙回身擺手,雲鳳會意,把腳步放輕。縱身入門一看,門中也是一座小院落,兩間上房,高約丈許。鞭撻呼叱,與駝女怒罵之聲混成一片。
沙、咪二人將手往室中一指,逕自避開。雲鳳走近門側,才一探頭,便見室中站定一個小人。衣飾打扮,俱與小王相同,卻不是小王本人。地下綁著駝女閔湘娃和小王的次妃,周圍站著數十個短衣赤臂,腰懸弓刀,手持荊條和帶著小刺長鞭的小人武士。